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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然而這希望,這光輝,只使得錢柏良做了一夜好夢。到第二天早上,他從夢裡醒來時,便已什麼都不存在,而且他心裡的如意算盤,也被事實打擊得粉碎了。

第二天,太陽仍舊照常出來,一切人物也照常在太陽光下奔波忙碌,維持到各人的生活。就只阜盛紗廠里的空氣,有些和平時不同。許多工人都不再擁擠在黑暗混濁的車間里,應用著各人的眼和手,一齊站到有太陽光照著的那一面牆壁下來,對著一方貼有增加工時減少工資的通告牌,七嘴八舌的發著怨詛和咒罵的聲音。

「媽拉格屄!米貼不發,還要扣工錢,難不成叫嗯家餓著肚子替他作工?」

「媽媽雄!誰想出這惡毒主意來的,老子操他十八代祖宗!」

「一天五毛錢,已經不夠過活,再要減一毛,咱老子可幹不了!」

「笑話!扣了工錢,還叫咱們跟他作十二個鐘頭工嗎?」

「大家才要吃飯,那能專顧自家,勒浪窮人頭上刮呀!」

「不幹了!不幹了!大家出來呀!誰不出來,誰就是畜生!狗養的!」

一陣陣喧呶的聲音,把空氣擾得非常緊張。清花間打包間里的男工,首先跑了出來,接著,鋼絲間粗紗間細紗間搖紗間里的女工,也都陸續關上車,走出來了。儘管工頭管事和司閽巡捕怎樣威嚇攔阻都不中用,整個紗廠完全陷入了怠工狀態,平時極熱鬧的車間里,這時連一絲聲息都聽不出來。

易志漁急得在賬房裡團團亂轉,一個一個電話接二連三地打過去催錢柏良。可是,錢柏良還高卧在他溫暖的被窩裡,沒有起來。

「老爺,電話來了,廠里的侄少爺打過來的。」珠鳳不住進房來這樣報告。

「叫他等一等!」錢柏良雖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可還不改他那好整以暇的態度,一直到珠鳳進房來催了他三次,他才慢條廝理的從被窩裡坐起來穿衣裳。瞧著房裡沒有人,他還忍不住本能衝動的伸手去摸了摸珠鳳的下巴。

「老爺,不要纏(口虐)!」珠鳳白著眼說,可是神氣里卻充滿了勾引的意味。

錢柏良再也不能遏制了,他的身體像要癱化了一樣。他一把拉過珠鳳,把她按在被上,就去香她的面孔。一壁瘋魔了似的,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

「珠鳳,只要你肯答應我老爺,我老爺一定把你收房,做姨太太,買鑽戒打金首飾給你。」

珠鳳不作聲,只是吃吃的笑著。半晌,才低低的說了兩聲:「痒痒。」

錢柏良茫然了,他不明白珠鳳為什麼不說別的,卻說痒痒。直到珠鳳指著他的頷下的鬍髭,他才從恍然里鑽出個大悟來,同時也不禁為珠鳳那嬌憨的模樣引得接著她,哈哈大笑了。幸虧轉念一想,不要這笑聲給太太聽見,跑進房來,打翻醋罈,可不是耍的,一顆心才嚇得冷下了幾分。便放起珠鳳,披衣下床來,出房去聽電話。

一聽電話筒里傳來的消息,錢柏良的心不由得卜的一跳,知道事情果然不妙。但他也並不慌張,他心裡始終抱著個頑固的信念,覺得在目前這時候,要另找一批工人並不困難,儘管廠里的工人怎樣鬧風潮怠工,都可以有恃無恐。所以,他仍舊慢條廝理的喊珠鳳打水洗臉,又躺在床上過足了煙癮,這才安步當車的走向廠里去。

這時候,廠里已亂得不成樣子了。易志漁等錢柏良不來,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似的,又恐耽誤了工作時間,只好命工頭管事把那些怠工的工人硬拉進車間去。工人們當然也不肯屈服,雙方便扭打成了一團。錢柏良走進廠里來,看見工人們幾千隻血紅的眼睛全都朝他望著,不禁有些不寒而慄。他勉強定著心,咳嗆了一聲,壯壯膽子,滿心希望那些工人們能自動讓開一條路來給他走。誰知工人們不但把身子擠在一塊,不讓他通過,而且七嘴八舌的,把許多要求,亂紛紛的擲到他面上來。

「工錢不能少!」

「工作時間不能加長!」

「我們要米貼!」

「米貼,每人每天加五分錢!」

這些紛亂的宛似海嘯一樣的聲音,使得素來足智多謀的錢柏良,完全失了主意;他更怕工人們向他動查,那他這一副老骨頭,在幾千隻強有力的手腕的拉扯下,怕不免要被折成數段。所以,他只好連聲說著:

「好!好!慢慢兒商量!現在先讓我進去再說。」

工人們似乎覺得把錢柏良攔在前面,並沒什麼益處,倒不如讓他進去了,好把他包圍。於是,便移開身子,讓出一條路來,給錢柏良走。錢柏良在狹窄的人體造成的夾弄中通過著,一顆心止不住卜卜亂跳。但到走近賬房門口,看見許多工頭管事都集合在那裡,他的膽子立刻又壯了起來。他輕蔑地橫了工人們一眼,大踏步的走進賬房間去。

易志漁正急得在賬房間里搓著手來回亂踱,看見錢柏良進來,好像得著異寶似的,連忙迎上去說道:

「姑夫,怎麼辦?我早就知道工人們要鬧風潮的!」

「哼!」錢柏良冷笑了一聲說:「沒有別的辦法,你打電話給巡捕房裡,叫他們派一隊武裝巡捕來彈壓好了。」

「這樣辦更不妥當,工人們要是不依,鬧出流血慘劇來,結局仍舊是廠里吃虧。我看還是不要走極端的好。」

「那麼,你就去寫通告,把工資改作照八成五發給罷,這是最高限度的讓步了。」

易志漁搖搖頭,模樣兒似乎還有幾分躊躇,但結局也終於只有走到寫字檯前去,提起筆來寫通告了。

通告貼了出去,工人們的擾攘卻並不因此平息,而且變本加厲起來。

「怎麼,只加了半成嗎?」

「八成五,就是再加我們米貼也不划算,何況還要加長工作時間?」

人頭像波濤一樣起伏著,聲音比機輪轉動時都要響。易志漁搔耳摸腮的,不住用眼去望錢柏良,像在問他到底怎麼辦法。錢柏良似乎有些動怒了,他拍了一下桌子,氣憤憤的說:

「志漁,不要理他們,由他們去鬧好了。今天他們既然不上工,我們這裡當然也不發工錢。就這麼挺下去,看誰比誰硬。」

易志漁正要開口,突然賬房門口一陣大亂,三個工人代表排開了工頭管事們的攔阻,闖進賬房裡來。這三個工人代表,易志漁都認識。為首一個高身材的男工,是廠里最得工人們信仰綽號劉大個子的劉桂慶,後面跟著的兩個女工,一個臉上有幾顆俏麻的是細紗間里的董翠雲,另一個濃眉大眼的是搖紗間里的趙月珍,她們也都有左右女工們的力量。

錢柏良的怒氣還沒有平息,看見他們闖進來,似乎更增加了幾分憤怒。他瞪了瞪眼,沖他們大聲喝道:

「你們跑進來做什麼?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易志漁擔心地看了那三個工人代表一眼,像怕錢柏良那傲慢的態度觸怒了他們似的。他知道,現在整個工廠的命運,全系在他們三人手上了,倘若他們肯勸告工人們妥協,那就天下太平,否則廠里的工作只好再度停頓,而且說不定會被外商在華紗廠用種種優先條件血淋淋的吞將下去。雖然他也知道妥協的希望是渺茫的,因為廠方的條件和工人們的條件,相去真不啻天差地遠一樣。

那三個工人代表卻並不動氣,而且出於易志漁意外的,竟低聲下氣地向錢柏良哀求起來。不過在哀求的時候,他們的臉上,無論怎樣總掩飾不掉那強烈的憎恨的光,可見他們內心的憤怒,是沒有一時曾消滅過的。

「錢先生,請你修修好,不要再減工錢罷。我們吃了××鬼子的虧已經不小,再要減工錢,真是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搖紗間里的女工每天只有五毛錢,現在米價又這麼貴,再要照八成發,連買幾升米都不夠!怎麼能過活?」

「還有,咱們每天在廠里作十個鐘頭工,已經累得筋酥骨軟啦,再加兩個鐘頭工,可不是存心要咱們的命?人心也是肉做的,錢先生,總不成你老就沒得點兒慈悲心?」

這些哀求的話,對於錢柏良,就好像耳邊風一樣。他鐵青著臉,自顧取過水煙袋來,蒲蘆蒲蘆的抽著。直到抽完了三四袋煙,才猛的把眼一睜,跺了跺腳說:

「混賬!你以為我沒有你們,就開不成廠嗎?哼!哼!這年頭,工人要多少就多少,誰稀罕你們;你們要願意,就照通告上的辦法幹下去。要不願意,就一律給我滾!滾!」

劉大個子緊了緊拳頭,但沒敢伸出來。他繼續哀求著說:

「自然,你老要開除咱們,是很容易的。不過人總要捫捫良心,咱們在廠里作了這多時,總不成到頭連活路都沒得走呀!」

「什麼,你敢批駁我的不是嗎?」錢柏良氣得眼都紅了,他把水煙袋在桌上「砰」的一放,回頭向易志漁說道:「志漁,這三個人我交給你,你先寫通告把他們開除,我吃過飯再來送他們進捕房去。」

易志漁黑著臉,顯見他不很贊成錢柏良這舉動。錢柏良也不去理他,自顧轉身向外走去。可是,剛走出賬房門口,便被工人們攔住了。許多張黝黑的面孔對著他,並且聲勢洶洶的沖他喊:

「不要放走了他!」

「先送我們的代表出來!」

「等我們的代錶帶了滿意的答覆來再放他走!」

錢柏良的臉變成了豬肝色。額上的青筋根根綻了出來。口裡一迭連聲的喊道:「反了!反了!」腳下卻像抹了油似的,一溜煙重新鑽進賬房裡,並且把賬房門關好,上了鎖。

這時,那三個工人代表已被工頭們監視住了。他們並不著急,只是不住冷笑。錢柏良瞧著他們就有氣,不過也拿他們沒法。忽然,他的靈機一動,覺得目前最耍緊的事是打一個電話給葉常青,問他到底怎麼辦。於是,他便走到電話架旁去,剛把耳機拿到手裡,冷不防,從外面扔進來一塊石頭,「哐啷」一聲,玻璃窗被打碎了一方,一片碎玻璃箭也似的從他的耳邊直削過去,相差不到一寸。同時,一陣雷也似的喊聲,從窗洞里直鑽進來。

「趕快放我們的代表!趕快!……」

錢柏良縮了縮脖子,本能地把耳機掛上了,心裡還想不答應,可又有些伯工人們鬧出更厲害的武剛來,只好命工頭把那三個代表放了,同時卻叫易志漁寫了張通告,開除他們三個人的名字。

時間毫不容情地一刻刻的過去,很快的到了正午,許多工人都把隨身攜帶的飯盒取出來,圍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嚼著。錢柏良肚子里咕咕嚕一陣響,覺得有些餓了,他出來時本沒有用過早餐,這時忙亂了大半天,五臟殿里早向他下了總攻擊令。不過餓也只得由它餓,因為廠里並沒有專管飯菜的大司務,每天的伙食都由包飯作里送來。此刻包飯擔也許已停在廠門口了,卻被工人們攔著路,不能進來。他暗暗懊悔不該到這裡來,以致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同時也不禁有些暗恨易志漁的辦事不力。正在動著感情的當口,忽然,外面又騰起了一陣喧呼聲,隱約好像說:

「工會裡的仲裁委員來了!」

就在這一陣喧呼聲里,一個穿著華達呢長衫身胖面圓的人,和一個穿著淡灰色嗶嘰西裝的瘦長青年,已經走到了賬房門口。兩張潔白的名片從管事手裡交到錢柏良面前,名片上的字一張是「朱樂山」,一張是「杜季真」。

錢柏良連忙拉一拉馬褂的前襟,滿面堆歡的迎將上來,一壁大聲張羅著煙茶,一壁聳了聳肩,把一個充滿了諂媚意味的臉,湊到朱樂山耳旁去,低聲說道:

「朱委員,今天廠里的事,總要請鼎力幫忙!酬謝一層,兄弟是決不會忘記的。」

朱樂山應酬地微笑著,可是看到窗外工人們幾千隻眼睛都集中在他臉上,卻又不得不顯出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把臉避開去說:

「剛才據工人們來報告,說貴廠無故增加工時,削減工資,並且毫無理由的把工人代表開除,詳情到底怎樣,我還不大明白,請貴廠把原因細說一遍,好讓我據實仲裁。」

錢柏良彷彿從朱樂山的笑容上得到了一層保障,他的心寬放了。雖然朱樂山說話時的態度很嚴正,但他知道這是沒什麼關係的。於是,他便不慌不忙的答道:

「這個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因為戰後經濟困難,不能不把工資削減一兩成。還有,這一次戰爭,敝廠雖沒受什麼直接損失,不過間接所受的影響也不小。現在正是復興時期,理應乘機恢復元氣,所以把工作時間增加了兩小時。不料竟招來了工人們的反感,不但大家一致怠工,而且把這裡的窗門也砸碎了。」

朱樂山回身看了看窗門,點點頭,仍舊用原先的語氣說:

「那麼,就請貴廠派一個代表出來,由我居間,和工人代表共同商談,仲裁解決罷。」

錢柏良把眼珠在易志漁身上轉了一轉,立刻便又沉下了臉。他覺得,這樣一件大事,決不能輕輕易易的把來放在沒有辦事手腕的易志漁身上。所以,他便又諂笑著說:

「用不著另派代表了,就由我自己來代表這工廠好嗎?」

朱樂山沒有表示拒絕,錢柏良便很恭敬的當先引導著他們,走出賬房間去。這時,那三個工人代表已早等在賬房門口了,看見他們出來,知道又要來一套例行故事的仲裁手續,便都默然的跟在他們後面,走進一間小小的應接室里去。

談判就在這小小的應接室里開始,資方代表是錢柏良自己,勞方代表是劉大個子董翠雲趙月珍三個。資方提出的條件是每天增加工作兩小時,工資暫照八成發給,等將來營業有起色時,再行十足照發。勞方則根本反對這條件,主張工時和工資都仍舊,另由資方每天貼給每人米金五分。

朱樂山靜聽著雙方互提出來的條件,聽完了,便皺一皺眉頭說:

「你們兩邊的條件相差太遠,很難接近,我看大家必須互相讓一步,要不然,我也無法仲裁的。」

錢柏良表示工資可以照八成五發給,工時不能更改。工人代表則連一步都不肯退讓,堅持必須完全依照他們的條件,才能復工。董翠雲開始立起來,用流暢的普通話,先申訴了一番工人們的苦況,然後陳說他們要求米貼的條件是怎樣合理,又駁斥錢柏良那種假借復興名義企圖把戰事期中所受的損失一齊轉嫁到工人們身上的行為,說這完全是沒有人心的喪心病狂的舉動。她的臉上現著興奮的紅色,愈說愈是激昂。說到後來,使得在一旁的杜季真都有些驚訝了。他覺得,工人們的進步真快,在很少受到教育機會的這些人中間,居然會有這樣能夠明白剖析事理的人,實在不能不說是個奇迹。可是朱樂山卻有些不耐了,他揚起手來,怒聲阻止她說:

「不要多嘴!現在時間是很寶貴的。——我看,你們的條件相差雖然遠,不過也並非絕對沒有接近的可能。我現在提出個折衷辦法來,就是工時仍舊維持原狀,工資暫時照八成五發給,米貼取消,工作勤謹的人,另由廠方加給特別獎。」

說著,他便回過頭去望錢柏良。錢柏良臉上透露著不以為然的神氣,他正要開口說話,一眼見到朱樂山正對他作著眼色,便會意地不再說什麼了。朱樂山這才把臉轉向工人們。可是工人們不等他轉過臉來,已亂紛紛的向他擲著反響。

「這麼著可不行!米貼是一定要發的!」

「什麼折衷辦法!我們的三項條件,倒有兩項給取消了!」

「我們情願不要特別獎,我們只要米貼。」

朱樂山似乎有些發怒了,猛的他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說:

「吵什麼?有話不好說嗎?我看你們明明有心搗亂,不服仲裁!」

三個工人代表並不畏縮,他們互相低聲商量了一會以後,劉大個子便悻悻然的站起來說:

「說咱們不服仲裁也可以,要咱們不顧大夥的利益,答應這種折衷辦法可不成!要是朱委員一定得這麼著,那麼咱們沒別的話說,一句話抄百總,只有退席。」

朱樂山分外動怒了,他凸出了眼珠嚷道:

「退席,你們難道想借退席來威嚇我嗎?老實說,我的仲裁實在是非常公平的!你們要退儘管退,不過今天仲裁不成的責任,卻要你們負。」

三個工人代表都不再作聲,毅然的推開椅子,走出應接室去了。

杜季真看著那三個工人代表退席時的堅決態度,心裡暗暗佩服,同時也有些代他們不平。他覺得朱樂山這時也許有一些秘密的話要和錢柏良說。自己在一旁未免要使他們礙眼。好在現在仲裁已無結果,正好託故退席。於是,他便故意蹙著眉,向朱樂山說:

「我有些頭痛,如果沒有我在場的必要,我想就回去休息了。」

朱樂山見杜季真要告退,似乎正中下懷,但面子上卻不能不向錢柏良裝扮出些馭下的威嚴。他開始提高了聲音說:

「你要走也不妨,不過不能直接回家去,要先到工會裡,等我回來后才許回家。」

杜季真勉強忍著氣,點點頭,很快的走出應接室去。一眼望到外面聽了代表們報告后氣憤憤地吶喊著的許多工人們的情形,他的心不禁卜卜一陣跳。由於生活在夾板層中的緣故,他一方面竭力想往上爬,一方面也更容易給予在他下面的人群以同情。現在也就是這樣,他的同情心又隨著大眾的喊聲而鼓動了。他很快的走進人叢中去,尋到了那三個工人代表,激動地向他們說:

「我希望你們大家都堅持下去,不要屈服,總有一天,他們會答應你們所提出的條件,維持原有工時工資,加給你們米貼的。」

說著這話時,杜季真因為興奮,差不多連眼珠都紅了。可是,不幸得很!他這話引起來的反應很少。那三個工人代表,劉大個子在伸著臂打呵欠,趙月珍把兩手攏著頭髮在夾髮夾,董翠雲則彎腰在系襪帶,都是一些表示都沒有。便是別的工人們,臉上的表情也都很淡漠。杜季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是立在工人群中,可是他卻像立在四無人跡的荒島上一樣,完全處於孤獨的地位。一種陰森寒冷的空氣把他包圍著,他的心上彷彿被一枚尖利的錐子刺了一下,他不敢再在這地方停留了。也不等那三個工人代表回答,疾忙跑步般走出廠去。

廠門外的馬路上,平素非常冷靜,可是這時因為廠里怠工,一部分沒有精神氣力和年育的男女工人在一起呼號的老弱女工,便三個一群五個一簇的聚集在這裡,亂七八糟的談論著,臉上都顯著一種弱者的憤怒,空氣無形的變得緊張起來。杜季真走到這裡,心上不禁一動。他覺得,年青的工人們都有著一往直前的勇氣,不相信別人只相信自己,所以很難使他們了解他。倒是在這些老弱的女工面前,也許可以把自己想幫助他們的一番熱誠盡情傾吐出來,接受她們的感謝和擁戴。於是,他便很高興的開始向著離他不遠的三個聚集在一起的老太婆走去。不料那三個老太婆見他向她們走來,立刻都把本來談得很熱烈的嘴巴閉上了,像逃避什麼惡物般向左首避開,其中的一個,還指點著他,低低地向其他兩人說:

「你們瞧,他又想來欺騙我們了,那個騙子!」

「騙子!」這兩個字說得很低,但在杜季真耳邊卻比暴雷還要響,他的腦筋完全被震昏了。他真想不到,他懷著一團熱心,同情於工人們,卻會被工人們誤解到這般地步。現在,他的心不僅是像被錐子刺了一下,簡直已經碎成了片片。他望著廠門外,望著廠裡面,在那些廣大的工人群眾中間,隱約有一種聲音向他廣播著:「你和我們不是一起的,你不能了解我們,我們也不想理會你。」同時,他又想起朱樂山方才的形狀來了,和他在一起,怪不得要被工人們誤解。目前這誤解是已經無法挽回的了,以後應該怎麼辦呢?聽憑這誤解繼續延長下去嗎?不能!決不能!」他的意志在他心裡這樣喊,可是他很快的又想起了負在他肩上的家庭的重擔,如若他不負責,這整個家庭就不免要沉落下去,他止不住嘆息了一聲,對自己說:

「可憐的你這在生活和意志矛盾中過活的人呀!」

眼前充滿了太陽的光芒與熱力,可是杜季真卻毫不感覺一絲暖意,他的身體像落在冰窖里一樣,青春與幸福,熱情與歡笑,這些在他恐怕只有永久成為夢想中的名詞,無從實現的了。他所以還不肯拋棄這無興趣的生命,過去只是為了寄托在葉露玲身上的一些希望,現在只是為了想使工人們得到一些實際利益的熱誠。他原以為工人們對於他即使沒有什麼謝意,但至少相當限度的好感是應當有的,不料工人們不但不對他表示好感,而且還猜視他,疑忌他,甚至把他也當做朱樂山那班人一樣,罵他做「騙子」。他的心碎了,同時生命的意義也沒落了。他茫然的幾乎不辨東西南北的在路上走著,眼前似乎到處都現著一道道墨黑的牆;這些牆隔絕了他和工人們的接近。

忽然,他撞著了一個軟綿綿的身體;同時,一聲「哎喲」的呼喊,驚醒了他的意識。他抬起頭來,眼前便有一個熟識的熱情的容貌在搖晃。他不禁又驚又喜地說道:

「密司孫,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站立在對面的人正是孫婉霞,她起初以為撞她的是輕薄子弟,臉上不禁現出了一團嗔怒的容色。及至看見在她面前的人是杜季真,看見他那茫然自失的神氣,她反不禁失笑了。帶著那笑容,她柔聲說道:

「聽說近來工潮很厲害,我所以特地跑到這裡來,想看看工人們有沒有需要我幫助的地方。」

杜季真向孫婉霞那熱情的笑臉上投了一瞥,心裡暗暗說:「我想幫助他們已經碰了壁了,你還想跟著我碰壁嗎?」但他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來,他只沒精打採的道:

「不錯,近來工潮確實厲害,今天又有一家工廠怠了工。」

「是外商還是華商?」孫婉霞急忙問。

「是華商阜盛紗廠。」杜季真說著,隨即便把廠方怎樣不顧工人們發給米貼的要求,反而增加工時,削減工資,工人們怎樣怠工,自己怎樣跟朱樂山來仲裁,又怎樣熱心想幫助工人們,反為工人們所看不起。最後,他嘆息了一聲說:「現在,我已經完全走上絕路了!我相信密司孫的話,我們並不是為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來,我們是為別人的幸福來領受人間的痛苦和磨難的。然而我們既然這樣不惜把自己的生命都貢獻給別人的幸福,至少別人也應該相當的了解,表示相當的好感。倘若我們儘力幫助別人,別人不但不了解,反而輕視我們,踐踏我們,那我們縱使懷著滿腔熱誠,又有什麼用處呢?」

孫婉霞不笑了,她換了一副嚴正的容色,看著杜季真,像要抉出他的心來似的。半晌,才冷然的說:

「你錯了!你幫助別人,只要盡你心之所安就是,怎麼還想得到別人的了解呢?你這樣說,可見你還沒有完全忘記一個『我』字,未必真能幫助別人的。」

杜季真的臉紅了。孫婉霞的話恰恰說中了他的心病。他只好勉強說道:

「我也知道我是錯了,不過我和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層隔膜,似乎總不是件好事!」

「那還得問你自己,到底這隔膜怎樣會造成的?造成這隔膜的原因是什麼呢?」

杜季真咬了咬嘴唇皮,猛然的抬起頭來,從他的眼裡閃現出一道新的光輝。他緊握著拳,在空氣里打了一下說:

「我知道,造成這隔膜的原因是我的職業。我現在已經決定了,無論怎樣,我非辭職不可。不過辭職以後,我又該怎樣?什麼地方才是我光明的出路?密司孫,你可能指導我一下嗎?」

孫婉霞皺了皺眉頭,暗想:「怎麼這人這樣的沒主意,處處地方都需要人指導他,如若他知道自己現在是在怎樣一種迷惘的狀況中,為未來走向何處去這問題苦惱著時,不知他將要作什麼感想呢!」不過她也很原諒他,知道他對現實的認識力是很有限的。於是,她便懇摯地說道:

「在目前,就是我自己,也說不出那一條路是我們應該走的。總之,只要於全體人類有益,對得起我們的良心就好了。」

杜季真點點頭,他覺得暫時已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孫婉霞說,便開始向她作別。孫婉霞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叫住了他,向他問道:

「你看這一次阜盛紗廠的怠工,工人們會得到勝利嗎?」

「恐怕不見得!」杜季真搖著頭,帶幾分確定的語氣說:「根據我平時所得的經驗,每一次罷工或怠工的結果,工人們不是無條件屈服,就是資方稍稍讓步,成立妥協,很少有一次完全占勝利的。因為工人們到底都是窮人,資方停十天半月工,雖不免要受損失,但決不致動搖基礎。工人們如若十天半月沒有收入,那生活就成問題。何況在罷工或怠工期內,資方還可以利用他的財力,指揮工賊和白俄,破壞工人們的團結。所以,我看這一次的結果,只怕仍舊不免要蹈以前的覆轍,不能作過分樂觀的。」

「不過如若有人幫助工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對資方堅持下去,那結果又怎樣呢?」

「這當然就不同了。工人們堅持的日子越長,資方所受的損失越多,讓步的可能性也越大。可惜這樣肯幫助工人的人,在目前的中國未必會有。」

孫婉霞的眉毛很快的跳動了一下,幾乎脫口說出「我」來。她勉強遏制著心的跳躍,繼續問道:

「這廠里的工人共有多少?如若有人肯幫助他們怠工期內的生活,大約每天須拿出多少錢來才可以?」

「工人倒不少,聽說日夜兩班共有二千多。工資廠里每天發給每人的數目是從兩角到一元,但在怠工期內,純靠外界捐助,我想每天每人有三角就可以。二千名工人,每人三角,每天有六百元錢便足夠維持了。」

「好!」孫婉霞只說得這樣一聲,便笑著向杜季真點頭作別,連跑帶跳的走了開去。她的眼前充滿著光輝,她決心要從自己手裡創造一個英雄的奇迹,從滬東到滬西,從楊樹浦到愚園路去。

電車和公共汽車用著快捷的速率,在都市的脈搏上跳躍著。孫婉霞在狹小的車門裡擠上擠下了好幾次,終於讓車輪把她的身體從楊樹浦帶到愚園路上來了。

時候是春天,空氣里散播著溫暖的氣息,風柔和地吹著,陽光照射在幽靜的馬路和路旁的小洋房上,像給披上件燦爛的外衣。在這樣優美的環境里走著的孫婉霞,她的心也和這環境一樣,是溫暖而愉快的。她幻想著她這一舉動將怎樣使許多工人在她手裡得救,使刻薄工人的資本家在她面前戰慄,她的臉上不自覺的掛滿了笑意。她像一頭活潑的小鳥似的,在路上跑著跳著,低低地唱著歌,直到葉露玲住的那洋房門前,才停將下來。

洋房的鐵門關閉著,只開了扇小門供人出入。孫婉霞根據她從前來過幾次的經驗,知道葉常青這時一定已經出去了,只有葉露玲一人在家,便不用閽人進去通報,自顧繞過那羅漢柏圓徑,跨上客廳的石級去。在石級上,她已隱隱聽得客廳里有談話的聲音,及至走完了石級,她便從客廳的長窗口,望見裡面對坐談話的葉露玲和林幻心。這景象,並不曾使她起什麼特殊的感覺,她像見慣了似的,毫不在意地飄然的便走了進去。

葉露玲像料不到孫婉霞會自動跑到這裡來,一眼瞥見了她,只叫得一聲「啊!」止不住驚喜交集的把她的手握住了。林幻心也站了起來,他紅著臉,向孫婉霞點頭,眼裡仍和往昔一樣,帶著崇敬的光。孫婉霞卻沒有理他,她只拉了葉露玲的手,急速地說道:

「露玲,你來,我有事和你商量,我們另外找一個地方談談。」

葉露玲茫然的被孫婉霞拉著,一直走進客廳旁的書室里去。她帶一些好奇的神氣,向孫婉霞道。

「婉霞,什麼事?這樣急張急智的?」

孫婉霞像沒有聽得一樣,她只用力搖著葉露玲的手說:

「露玲,你上次不是對我說,你父親給了你一萬元的支票薄嗎?這筆款子現在是不是在你手裡?如若在你手裡,請你把來交給我。因為目前發生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我覺得正是應用到這筆錢的最適當的時候了。」

「這個……」葉露玲略微怔了一怔說:「錢是在我手裡的,不過,婉霞,你預備作什麼用?可能告訴我嗎?」

「你不要管!」孫婉霞搖搖頭,把落到耳邊來的一絡頭髮搖到後面去說:「我只問你,你到底信託不信託我?」

葉露玲默然的望著孫婉霞,看到這朋友的熱情的臉,和籠罩著她全身的一種青春沒刺的精神,想到和她同學以來彼此間莫逆的友誼,一縷愛意不禁從她心裡油然而生。無論如何,她不能說不信託她。而且,一萬元錢算得什麼,像這樣一個朋友,才是萬金難覓的,不要因為吝惜這一些錢,不肯交出來,反而被她把自己的人格看輕。於是,她便含笑說道:

「當然我是絕對信託你的。」

「既然是信託我的,那麼就請你把支票薄交給我罷。」

葉露玲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她只好引孫婉霞上樓,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用鑰匙開了梳妝台上的抽屜,取出那本支票薄來,交給孫婉霞。孫婉霞愉快地接過了,藏在懷裡,突然,她抱住了葉露玲,在她頰上吻了一下,說道:

「露玲,多謝你!你自己也不許不知道你這豪爽的舉動將要給予多少人以幫助,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因著你這一來,你是已經完全盡了做人的責任了。我現在急於要把這筆錢支配到正當用途上去,我們過幾天再見吧。」

葉露玲的心卜卜的跳躍著,她覺得,能夠得到孫婉霞這樣親密的一吻,就是用十萬元去交換也是值得的。不過聽孫婉霞說就要回去,心裡又不免有些戀戀,便拉住了她手腕說道:

「婉霞,你總是這樣性急,我們已有多時不見了,你就不肯在這裡稍留一刻,和我談一談嗎?」

孫婉霞本不願意多留在這裡,和葉露玲作無謂的談話,但因為自己這趟是來問葉露玲要錢的,倘若達到了目的就走,未免顯得太重視金錢,這也為她所不願。於是,她便勉強傍著葉露玲在床沿上坐下來說:

「好了,我就聽你,在這裡談一刻。不過請你注意,只能夠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可要走了。」

葉露玲點點頭。但望到孫婉霞那不耐煩的臉,她卻又不知該向她說什麼好了。過了好一會,才勉強說道:

「你來得真湊巧!我正和幻心談到你呢。幻心說你對他似乎有些誤會,其實他環境的痛苦是你決不會了解的。他要我代他向你解釋,不知道你可能原諒他嗎?」

孫婉霞默然的低著頭,她想到半月前那一夜小市民們的狂歡,想到雜在這瘋狂的群眾隊伍里的林幻心和杜季真,想到那四個包圍她的出自林幻心學校里的學生,這使她無論如何不能看重林幻心的人格。她鄙夷地冷笑了一笑道:

「你要我原諒他什麼?像他這樣的人,我根本不願意多談。算了吧,露玲,我們另談別的,不要再提起他來了。」

葉露玲不知道孫婉霞為什麼忽然這樣厭棄林幻心,但她既不願意提到他,她也未便再提起他來引她的反感。她只好另外換個話題問道:

「婉霞,你這學期為什麼不到學校去了?我沒有你在一起作伴,簡直對什麼都失了興味。想起過去同學時的情形來,真使人懷念!這種愉快的感覺,我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的了!」

孫婉霞又冷笑了一聲,她輕蔑地立起身來,玩弄著梳妝台上的機石座鐘說:

「我不到學校里去的理由是很簡單的,就是我想不出我為什麼還要到學校里去。時代是這樣嚴重,有許多事情需要我們年青人去做,而我們卻把自己關閉在學校裡面,學習那些不合實用的學問,這難道是合理的事嗎?」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呢?不進學校,是不是打算到社會上去做事?」

孫婉霞有些不高興了,暗想:「怎麼葉露玲的思想這樣庸俗,不進學校,難道就非得到社會上去做事不可嗎?」她不願意再在這裡留下去了,這樣無謂的談話,實在只是時間的浪費。於是,她便把脖子一扭,很快的走出房去道:

「社會!社會算得什麼?就是它自己來迎合我,我還不願意去理睬它呢!你倒以為我能自動去迎合它嗎?我不進學校,自然有別的路可走,但決不走到社會上去的。露玲,你不明白我,只要看將來的事實好了,現在我還有事,我們過幾天再談吧。」

葉露玲羞慚地低著頭,默默的跟在孫婉霞後面,走下樓去。樓下客廳里,林幻心正很無聊的在踱著步,看見孫婉霞進來,連忙滿面堆歡的迎上前去。孫婉霞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她只輕蔑地冷笑了一聲,便大踏步的走過了他身邊。直到走下了客廳的雲母石級,她才回過頭來,向客廳上的葉露玲說道:

「露玲,我去了,今天真多謝你!」

葉露玲愉快地笑了,她的心裡非常滿足。她覺得,金錢這東西,有時也不無一些用處,像今天這樣,便是最有價值的時候。他直到看不見了孫婉霞的影子,才帶著那愉快回進客廳去。但一見到客廳里的林幻心那突然改變了的憂鬱失神的模樣,卻又不禁吃了一驚,慌忙迎著他問道:

「幻心,你怎麼了?什麼事使你這樣不快呢?」

林幻心頹喪地搖著頭,他有滿腔心事,但葉露玲卻不是他宣洩這心事的對手。他只好勉強說道:

「沒有什麼,我覺得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回去睡覺了。」

葉露玲忽然動了疑心,她覺得林幻心這樣急於想回去,一定含有什麼作用,也許他是想追上孫婉霞,和她談話。這使她的心酸溜溜的,非常難過。她不禁冷冷的用話去刺他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趁這機會,去和孫婉霞談話。我勸你還是趕快死了這條心罷,她方才在我面前,已表示極端的厭棄你了,你如若去追她,說不定會碰著一鼻子灰的。」

說過了這話,葉露玲便也像一般好把別人的痛苦當做自己的娛樂的人一樣,得意地對林幻心笑著。果然,林幻心的臉色變了一變,但即刻便又恢復了原狀,並且為自己辯解了起來。

「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想去和她談話,實在因為頭痛得厲害,想回去好好的休養一下。

「那麼,你幾時再來呢?」葉露玲有幾分相信了。

「這可說不定,不過至早也得在下星期。」

葉露玲把林幻心送到門口,又故意的停了一刻,直到估量著林幻心未必能追上孫婉霞了,這才放心托膽的看著他走去。

然而事情卻出於她意外,五分鐘以後,林幻心不但追上了孫婉霞,而且跟在她後面,用苦悶而又凄楚的聲音向她說話了。

「密司孫,你就不能原諒我一下嗎?我如若有錯誤,你不妨盡量指摘,我一定虛心領受,像這樣問聲不響的,實在太使人難堪了!不過我也不怪你,因為我知道你是不明了我環境的!」

孫婉霞起初只管走路,毫不理會林幻心,但聽到後來,她不由得把腳步停住了。她的脾氣就是這樣,對於她所厭棄的人,她是連最後一道護身符都要給抓破的。而現在,因著葉露玲和林幻心自己一再提到他的環境,這使她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她開始把她大而黑的眼珠深深看人他眼裡,那意思好像說:「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儘可能地說出你所要說的吧,且看你的環境到底痛苦到怎樣,是否可以給你用來做擋箭牌。」

林幻心的神經突然興奮了起來,他覺得,這一刻實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關頭了,他能否抓住這一個前進的朋友,重新獲得她對他的信仰,完全系在他當前的詞令上。同時,他也有些感到無法處分那許多奔湊到他喉頭來的話語。他竭力定著心,先把要說的話在心裡立了個大綱,這才條分縷析地向孫婉霞說將出來。他告訴她校長怎樣惟利是圖,不知教育為何物;告訴她侯其時怎樣懷抱著莫大的野心,想把校中大權奪到手裡;告訴她學生們怎樣互分派別,其中胡調派和中間派又怎樣為侯其時操縱利用,和自己作對;告訴她自己置身在這樣黑暗的環境里,精神上是怎樣苦痛。說到憤慨的時候,不禁握拳透爪的,連聲音都有些硬了。

孫婉霞盡聽著林幻心訴說,並不作聲,但她臉上的表情卻刻刻的在變換著,顯見她已受了深刻的感動。直到聽完了,她才絞著自己的手指說道:

「想不到你的環境會這樣惡劣,不過你到底打算怎樣應付這惡劣的環境呢?」

「我也沒有什麼應付的辦法,目前只好步步退讓。我抱定『不抗惡』的宗旨,諒他們也無法奈何我的。?

「這不是好辦法!」孫婉霞簡直有些氣憤了:「對於惡勢力,我們不但要抵抗,而且要堅決地和它鬥爭,因為惡是善根本的敵人,你如若不抗惡,對惡表示屈服,惡的氣焰增加了,就要消滅你的。」

「不過現在惡人是這樣多,要和他們鬥爭,我個人的精神能力實在有些應付不來!並且縱使把一個惡人打倒了,跟著來的未必便會是個好人,像這樣的以暴易暴,不是大可不必多此一舉嗎?」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呢?」

「我想最好還是脫離這惡劣的環境,到民間去做一些切實工作,比較有意義一些。」

一線啟示的光在孫婉霞腦海里一閃,她的心不由得瑟的一動。的確,「到民間去」,這四個字是怎樣富有魅惑力呀!她的幻想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那兒有青的山,綠的水,碧色的田疇,詩意的村莊,荷鋤往來的農夫,騎在牛背上的牧童,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不再為自己未來的前途感覺迷惘了。不是嗎?當一切都斷絕了希望的時候,還有這最後一條路可走呢。不過同時另一種想念又使她不敢對前途過分樂觀,她只好勉強對林幻心說:

「只要是你所認為應該做的,你就憑著你的信念做去吧,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民間未必會是沒有惡人的。」

林幻心惘然了。孫婉霞卻就趁著他這偶然的時候,含笑向他點點頭,很快的在人行道上消失了她的影子。

太陽開始把它的面目藏進了雲中,一陣旋風把地上的灰沙卷得在空中團團亂舞。林幻心本能地打了個寒噤,從迷惘中驚醒了過來,眼前的忽然轉陰雲了的天色,使他覺得彷彿象徵著他的前途一樣。他嘆息了一聲,沒精打採的登上了一部經過他身邊的公共汽車,回學校去。

車廂里的空氣很渾濁,擠滿在裡面的大半是屬於中間層的人,吹著口笛的青年紳士高傲的態度,預備上寫字間去向賣票人說著Season的小市民們傖俗的面目,和打扮得妖妖嬈嬈故作矜持的沒有靈魂的女人,都使林幻心非常厭惡。不過同時他也有些悲哀,他覺得,坐在這車裡的搭客,雖然品類是那樣不齊,然而青春的痕迹在他們身上卻存在得很明顯,惟有他自己,人還在青年,青春反已經離開他遠了。當前的環境是漆黑一團,將來也未必會有光明和希望。一種黯淡生活的預感蛇一樣的嚙著他的心,他真有些厭倦於他的生存了。

忽然,他記起一件事來,今天午後三點鐘他還有課,這使他不暇再去從事那些悲觀的想念。他很快的從身邊取出表來看,幸好還只有兩點一刻。同時,車子也已開抵了接近他學校的那個站口,他忙隨在許多搭客後面,擠下車來。

學校里的景象已和半月前大不相同,雖然兩方的軍隊還對峙在青腸港之間,京滬交通暫時沒有恢復的希望,可是逃難的學生們已都由間道回校上課,空氣又由冷靜轉為熱鬧,本來已經停止了一時的各個不同的派別間的明爭暗鬥,也重複深刻起來。林幻心才跨進校門,恰好便碰見了鄔鳴秋。鄔鳴秋這時的神色有很有些異樣,他一看見林幻心,連忙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低聲向他說道:

「幻心,你來,我有話和你說。」

林幻心茫無所措的跟在鄔鳴秋後面,走向閱報室去,他從密布在他和鄔鳴秋之間的低氣壓上,直覺著一定有什麼意外事發生了,這使他的心不由得接連跳了好幾跳。

果然,鄔鳴秋一走進閱報室里,瞧著左右無人,便附著林幻心的耳朵,悄悄的說道:

「幻心,你知道嗎?侯其時拉攏中間派已經成功了。不出今天或明天,一定有事實表現出來,我們兩人恐怕都不免要受到排擠!」

「哦!有這樣的快捷嗎?」林幻心並不感覺驚異地說,實在,他在鄔鳴秋招呼他的時候,早就預料到他所說的必是這一套了。

「所以,我希望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什麼把柄在人眼裡,要知道胡調派現在正刻刻都在找尋你我的錯縫呢。」

林幻心頹然的搖搖頭,嘆息了一聲說:

「他們要排擠我也只好由他,我實在沒有心思去和他們鬥爭。我已經想過多時了,我還是早一些脫離了這惡劣環境的好。」

鄔鳴秋用力在林幻心背上拍了一掌,正色說:

「幻心,你怎麼這樣懦弱?告訴你,對付侯其時這班傢伙,是懦弱不得的。你越懦弱,他們的氣焰也越囂張了。」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目前最要緊的第一是和韓俊英商量,使進步派起來擁護我們,其次是拉攏中間派來做我們的幫手,只要拉攏過一半來,和侯其時造成均勢,就可以用不著怕他了。」

「那也好,隨你的意思辦去便了。不過我總覺得,和他們鬥爭沒有多大意味,還不如退讓的好。」

鄔鳴秋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好像覺得林幻心這人太不行了,不願和他多說什麼似的,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氣,走了開去。

林幻心卻把鄔鳴秋叫住了,他疑惑地問道:

「侯其時要排擠的對象不只是我一人嗎?怎麼把你也牽涉在裡面呢?」

「誰知道!也許因為我平日和你的關係太過密切,不然便是他急於想造成他清一色的局面。」

林幻心搔搔頭,頹然的把身體倒在一張椅子裡面,他的心緒非常紊亂,他恍惚已經見了未來的種種景象,到處都碰壁,到處都受排擠,天地更大,卻沒有他容身的地方。他不禁長吁了一聲,仰望著窗外那一方銀灰色的天空,久久不想抬起頭來。直到上課鈴的響聲來驚醒他的意識。

「滴令——滴令——」鈴聲很清脆的在林幻心耳邊發響,可是那厚音卻凄楚地繚繞在他心上。於是,厭倦這生活的念頭便又一次來襲擊他的心,使得他的心劇烈地作痛,他倒反而有些希望能夠早日脫離這愚劣的學校了。他抬起頭來看時,鄔鳴秋不知什麼時候已離開了他身邊,只有他說的最沉著的兩句話:「我希望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什麼把柄在人眼裡。」還依稀在他耳膜上蕩漾。現在,他彷彿和漂流在孤島上的人一樣了,但他並不怕,因為他始終不像鄔鳴秋那樣,想鼓動學生起來擁護自己,和侯其時鬥爭;他只是聽天由命,不拘是繼續留校供職也好,或是受人排擠也好,在他都是一樣的。於是,他便起身到教務室里去取油印的講義。

從教務室里出來,他便碰著了侯其時。侯其時這天非常高興,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氣,看見林幻心時,居然還笑著向他點點頭,那被腮上的肥肉擠成細細的眼睛里,盡向外射著狡猾的光,好像表示林幻心已完全在他掌握裡面,無能為力,盡可由他嘲笑挪揄的光景。林幻心愈看愈是動火,但他總不願由自己來做挑釁的戎首,所以雖然知道他不懷好意,仍舊只好勉強回了他一禮,走向教室里去。

這一課是高三班的國文課。林幻心還沒有踏進教室,便覺得教室里的空氣有些和平時不同。那裡面,除了少數進步派在埋著頭用功以外,其他胡調派和中間派,差不多都在狂叫狂跳,發著「噓噓」的聲音,到他走進教室里來,這噓聲也更來得厲害了。林幻心面對著教室里擾攘的空氣,心頭深深的感到一種脅迫,他勉強裝著鎮靜的樣子,踏上講台去,偶然向黑板上望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黑板上,不知是誰用粉筆畫了一雙攜手偕行非常狎昵的青年男女,男的旁邊注著他自己的名字,女的則用三個疑問號做代表,上面還有一行大標題:「教育界之敗類!」林幻心身上一陣熱,眼前都有些昏花了,他氣憤憤的把講義放在桌上,預備動手來把這污衊他人格的圖畫拭掉。但手還沒接近粉刷,一個意念又使他自動中止了這動作。他知道,這正是侯其時的陰謀,有心要挑撥起他的憤怒,然後再借種種口實來攻擊他,如若他拭掉了這圖畫,說不定胡調派和中間派立刻要嘩噪起來。為了避免給他們抓住把柄起見,還是當做沒有看見為妙。所以,他竭力忍著這口氣,照常向學生們發著講義,照常上台去講解。

講義所採取的是《左傳》里的一段,林幻心在沒有走進教室以前,已先看過了一遍,覺得文字里還沒有足以被資為口實的地方,不過他總不免有些擔心,因為胡調派和中間派既然有心要和他作對,難保不從雞蛋里尋出骨頭來。所以,他講解時的聲音很有些不自然。果然,還沒有講解到一半,胡調派的健將徐金佐,便狡猾地笑著立起來質問了。

「林先生,請問這一句『目逆而送之,曰:美麗艷!』是怎麼解釋?」

林幻心的心很快的一跳,他先前幾乎完全沒想到這傳神的妙句會被胡調派借來作攻擊的例子。然而這一著確實是很厲害的,胡調派顯然是正緊抓著「艷史」兩字作進攻他的武器,不論他講解與否,總不免要受到他們的襲擊。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亂起來,勉強硬著頭皮說道:

「這有什麼難解,不過是說『他目送著她遠去,說她生得非常美艷』罷了!」

「不過我們總有些不大明白,可不可以請林先生做一個樣子給我們看看?」

「不錯,最好是請林先生做一個樣子給我們看,好讓我們更加明了一些。」大鼻子蕭昆挖著鼻孔附和著說,說了后就嘻嘻地笑著。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雖然知道在這樣的場合應該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他總不能在學生前失去他作教師的尊嚴。他不由得重重的在講桌上拍了一掌,喝道:

「你們這是什麼話?混賬!我從沒有看見那一個學校的學生敢這樣不守校規當面侮辱師長!」

這一來不打緊,胡調派和中間派立刻都嘩噪起來了,大家紛紛跑出座位,包圍到講台前來,把林幻心裹在中間,亂鬨哄的沖他嚷道:

「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值得你林先生拍桌子?」

「我們請林先生做一個樣子給我們看,並沒有錯,因為這是我們做學生的應有的權利。」

「從前的先生為了要使學生們領悟,就是做狗爬都情願,現在的先生連學生們要他做一個樣子都不肯了!」

「誰說他不肯,只要在他的Daring面前,保你不要求他,他也會大做特做呢!」

「哈哈!不錯!你們看,黑板上的那個他,不是正在對他的Darling大做眉眼嗎?」

空氣緊張到了極點,許多不同年級的學生都跑到長窗口來瞧熱鬧,其中屬於胡調派中間派的份子,還加進來吶喊助威。林幻心被包圍在這緊張的空氣裡面,氣得手腳都冰冷了,感情使得他滿心想把他和葉露玲的關係在學生們面前公開披露出來,但理智告訴他這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所有的學生,除了少數進步派以外,差不多都受著侯其時的操縱,儘管怎樣懇切地向他們開誠布公的解釋,也至多只能博得他們一聲冷笑,而且還要敗壞葉露玲的名譽。他只好默然的走下講台,推開擋路的學生,走出教室去。

可是,胡調派和中間派並不因此就善罷甘休,他們一齊緊跟在林幻心後面,大聲高呼著:

「打倒教育界的敗類!」

「驅逐害群之馬!」

「我們大家一致去要求校長撤換這種不要臉的弔膀子教員!」

林幻心一語不發,只是低著頭,快步前走。他的頭腦像要爆裂了,天在他的頂上旋轉,地在他的腳下搖動,喧呼的聲音在他耳邊喤喤發響。他不知道他將要走向那裡去,也不知道去做什麼,他只是失了心一樣的,向前邁著步。忽然,一個黑影橫在他面前,同時,有一個熟習而親切的聲音刺進他耳鼓裡來說:

「幻心,你怎樣了?」

林幻心抬起頭來,看見站在他面前的鄔鳴秋,一股酸淚幾乎止不住要奪眶而出。他只硬著舌頭,說了一聲:「鳴秋,你看!」便氣塞胸臆的說不下去了,強烈的傷感咬著他的心,心是在他腔子里大聲而迅疾地作跳。

鄔鳴秋初時怒視著那些鬧風潮的學生,滿面通紅的想開口發話,但隨即便似乎覺得那是無益的事,自動停止了。他只拉了林幻心一把,引他出了學生們的惡聲的氛圍,走向校門外去。

在校門前的曠地上,鄔鳴秋和林幻心面對面的立住了,四隻眼睛互相交換地望著。

「幻心,我早同你說過,在今明兩天內,一定有事實表現的;果然現在他們已發動對你的攻擊了。你到底打算怎樣去對付他們呢?」鄔鳴秋凝視著林幻心,帶幾分關切的神氣問。

「我沒有什麼打算,我只想向校長提出辭呈。」林幻心搖搖頭,非常頹唐地說。

「那不是太懦弱了嗎?幻心,我誠懇地勸告你,你這樣的儒弱是不行的,你應該堅強一些才好。」鄔鳴秋伸出一隻手來,拍在林幻心肩上,用力把他的身子搖撼著,帶著痛苦的聲音說。

「我實在堅強不起來!在我的眼前到處都是黑暗!黑暗!黑暗!處在這樣黑暗的社會裡,我相信,我決不會找到我理想中的光明境遇的。我縱使堅強起我的意志來,又有什麼用呢?」

「那麼,你難道就準備束手待斃嗎?一個臨死的人,只要他尚存著一口最後的氣,他還要和死神搏鬥一下的,總不見得你這樣一個有思想的人,倒會聽憑黑暗的環境把你逼上絕路,違抗爭都不想抗爭一下!」

林幻心苦笑了一笑,他用力嚙了一下嘴唇皮,眼裡像閃電一樣射出一道光輝來道:

「倘若真到了退無可退的絕路的時候,我也自會起來抗爭的,不過現在還沒有到絕路,我也就不作抗爭的打算了。」

鄔鳴秋嘆息了一聲,失望地收回手來說:

「幻心,我希望你會有這樣的一天。實在,我是怎樣為你意志的消沉痛苦著呵!」

「我知道,鳴秋,我非常感謝你!」林幻心開始把鄔鳴秋的手握住了,用著非常堅固的力量。在這一刻里,他們各人似乎都感覺著身上注進了一種新鮮的血液,同時也比平常更要覺得相互了解了。

都市裡的生活是有著不同的多方面的。所以,一壁廂,儘管工潮學潮鬧得如何厲害,一壁廂,沉湎於官能享樂中的人們,依舊醉生夢死的,在這塊次殖民地上,度著麻醉糜爛的生活。

下午五點半鐘的時候,一輛淡藍色雪鐵籠白牌汽車,靠近了燈光燦爛的維納斯舞場門口。車門開處,伸出來一隻黑漆皮高跟鞋,接著,一個裹在粉紅色旗袍里的肉體很快的跳下車來了。緊跟在後面下車來的,是一個臂上吊著件春大衣的油滑的青年男人。這兩人不是別個,正是魏虛仁和孫婉仙。

魏虛仁一下車,便施展出他善於服侍女人的功架,騰出一隻空著的手來,挽住了孫婉仙的手臂,推開那兩扇厚厚的克羅米玻璃門,走將進去。孫婉仙還是第一次出來體驗舞場的風味,這時,她的全身心幾乎都被舞場里那種富麗華貴的氣象驚炫得有些發顫了。那紅色光滑的地板,那摟著銀白彩花的荷花式吊燈,那雕刻著花紋的壁畫,那乍紅乍藍在人的眼睛上畫出幻麗的線條的火柱,那穿在女人們身上的絲織銀光粉紅夜禮服,還有那尖溜溜的薩克斯風,那嬌嫩顫脆的小提琴,嗚嗚咽咽的小喇叭,掛在夏威夷風的長發音樂師胸前罄罄冬冬捶著的皮鼓兒,都使她的神經不安地震動著。她很有些自慚形穢,並覺得這裡的空氣很不適宜於她,只是把身子緊靠在魏虛仁旁邊,好像恨不得鑽進魏虛仁的衣服里去似的。

「怎麼樣?這裡可有趣味嗎?」魏虛仁微笑向孫婉仙問,聲音里很帶著挪揄的意味。

「好極了!」孫婉仙低聲地回答,生恐被旁人聽去般,臉上微微泛出一層羞紅。

魏虛仁冷笑了一聲,帶著看不起孫婉仙的神氣,引她到鋪著白色桌布的座前去坐下,隨手撳了撳桌上的叫人鈴。

一個穿著白衣的侍者走到魏虛仁面前,很恭敬的彎著腰。

「先生,要兩杯咖啡?還是喝瓶可口可樂?」

「來瓶香檳!」魏虛仁拉一拉領帶的下梢,歪著臉,神氣十足地說。

孫婉仙卻大張著眼,盡量地在欣賞這為她所從未經驗過的新環境里的種種事物,她看著音樂台上穿著夜札服的黑人音樂師,看著支撐住舞廳的四根大柱子上變幻莫定的燈光,看著在她面前環生成弧形的妖艷的舞女,她的眼光開始定定的落在她們身上了,她幾乎有些不敢相信她們都是和她同一性別的女人。實在,只要不是常在這環境里生活的人,誰見了她們那燙得亂蓬蓬的頭髮,那雪白的面孔,鮮紅的嘴唇,和輕綢薄紗裁製的充分把肉感顯露在外面的衣服,不要大吃一驚,疑心她們是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妖精呢。

就在她這感覺驚異的當口,突然,一陣濃烈的四七一一古龍香水氣味飄過了她鼻端,一個妖精似的舞女開始走到魏虛仁座前,伸出一隻指甲上塗著鮮艷欲滴的紅蔻丹的手來,搭在魏虛仁肩上,隨即很快的在他膝上一坐,從鮮紅的嘴唇里取下一支金頭的煙來,向他噴了一口,眯細著眼睛說:

「小魏,為什麼多時不來!和我一同跳一隻勃魯司好嗎?」

孫婉仙驚異地看著那舞女的妖冶放蕩的形狀,心頭不自主的感到一種強烈的妒忌。她帶幾分怨恨意味的凝視著魏虛仁,要看他到底怎樣對付。魏虛仁也覺察到了,他連忙把那舞女推下身來說:

「談心狗兒,不要胡纏,人家有正經事呢!」

那舞女下死勁地盯了孫婉仙一眼,隨即披了披嘴唇皮,走到另一舞女身邊,附耳密語去了。

孫婉仙稍稍感覺幾分快意,不過她心裡的疑團還沒有完全消釋,她覺得魏虛仁和那舞女過去一定有密切的淵源,否則那舞女對他決不會這樣親密。她不禁酸溜溜地向他問道:

「她是你的相好嗎?看你們的樣子,似乎要好得很呢。」

「不相干,你不要瞎疑心,做舞女的人大抵是這樣,她們不論對生張熟魏,都是一視同仁的。」

孫婉仙還不十分相信,可是不等她再開口,那四根變幻莫定的火柱突然熄滅了下去,嵌在橙黃色壁畫上的燈光卻悄悄地亮了。同時,音樂台上的樂聲也轉換了一種調子。於是,一對對的舞侶,便在那深藍得近乎黑色的神秘的燈光下,臉貼著臉,胸口貼著胸口,互相摟抱著舞蹈起來。魏虛仁得意地舉起酒杯來,和孫婉仙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壁用有經驗的口吻告訴孫婉仙說:這時候跳的是華爾茲,那音樂台上奏的是有名的《今夜風》。結局,他把空杯放在桌上,笑吟吟的試探地向孫婉仙問了一聲:

「你可會跳舞嗎?」

孫婉仙搖搖頭,她的心裡非常慚愧,同時更恐魏虛仁因此看輕她,不禁急得臉都紅了。

魏虛仁卻只笑了一笑,好像孫婉仙的搖頭早就在他預料中似的,他很快的立起身來,帶著詭譎的笑容說:

「那麼,對不起,請你在這裡坐一會罷,我已有多時不跳舞,很覺得技癢,要少陪了。」

沒有得到孫婉仙回答,魏虛仁便已走到先前和他勾搭的那舞女面前去,只向她點了一下頭,便把一隻手握著她的手,一隻手勾著她的腰,在暗藍的燈光下,紅色光滑的地板上,隨著音樂的節拍舞將起來。孫婉仙很覺得無聊,她放眼去看舞場里的一切,一切是都帶一些奇特的風味,這樣特殊的環境,在她確實還是第一次經驗到。眼前是充滿了奢侈的聲光色,大喇叭,小提琴,薩克斯風,鋼琴,挑逗的,震蕩的,凄顫地打擊在她心上,使得她的胸口突突地發跳。最使她感覺忍耐不住的,還是魏虛仁和那舞女親密的形狀。看著他們兩個身子像要並做一個般在地板上來回盤旋,妒忌便蛇一樣的咬著她的心,她不禁有些懊悔過去不該把光陰浪費在學業上,不在學業以外練習一些別的技藝了。她想:如若自己是懂得跳舞的,這時也如那舞女一樣,和魏虛仁臉貼著臉,胸口貼著胸口,則將是何等幸福的事呀!她的周身都發熱起來了,同時也深深的感到,要想抓住魏虛仁的心,使他不致為別人所搖動,非得暫時擱下自己的學業,去練習跳舞這門功課不可。

音樂停住了,牆壁上的暗藍的燈光隨著熄滅了下去,四根火光變幻莫定的廊柱又重新湧現了出來。許多舞得疲倦了的男女都紛紛回歸自己的座位,微微地喘著氣。魏虛仁隨手檢出兩張粉紅的舞票,叫侍者送去給方才和他同舞的舞女,一壁歉仄地向孫婉仙說道:

「對不起!累你久等了!」

孫婉仙本來很不高興,但經魏虛仁這樣一說,她的臉上便又重新有了笑意。她覺得,魏虛仁到底還是愛她的。於是,她的心也就不像一刻前那樣酸溜溜地難受了。不過她總覺得這裡的空氣對於她是很不適宜的,而且叫一個不懂得跳舞的人枯坐在一旁,看別人盡量地享受跳舞的樂趣,也是一樁苦事。所以,到燈光變成了紅色,音樂台上奏起福克斯的調子時,她便把酒杯中的餘瀝一口飲盡,站起身來,不耐地向魏虛仁說:

「我們回去吧!這裡很氣悶,我的頭都被音樂震得有些痛了!」

「等一下,讓我試過了這隻福克斯,就和你一同出去。」魏虛仁作了個安慰的手勢說,他好像已把孫婉仙看作在他權力支配下的人物似的,並不十分重視她的意志。

但孫婉仙這次卻突然堅決起來了。她撅著嘴,生氣地說:

「你要留在這裡就請留下去吧,我可要先回去了。」

魏虛仁沒奈何,只得怏怏然的叫侍者過來,付清了賬,伴著孫婉仙,一同走出舞場去。

在舞場的門口,魏虛仁把腳步立住了。他看了看手錶,表上的時間還不到七點,不禁皺了皺眉說:

「這時候就回去,不是太早了嗎?我們再到什麼地方去呢?」

孫婉仙不作聲,她挽住魏虛仁的手臂,走向人行道上去。直到走了好一段路,她才怯生生地低聲向魏虛仁說道:

「我想練習跳舞,你看可好嗎?這裡有沒有什麼教授跳舞的學。校呢?」

魏虛仁本來因為孫婉仙常常和他鬧蹩扭,心裡很不高興。這時聽了她這樣說,似乎很出於意外的,把怪她不知趣的心情完全消滅了。連忙滿面堆歡的,沒日子地答道:

「有的!有的!這裡附近就有一家中國人辦的跳舞學校,教授非常認真——我想不到你也正在想練習跳舞。實在,跳舞真是一樁有趣的玩藝兒呢!我用不著怎樣對你細說,到你學會以後,你就知道了。」

孫婉仙微笑著,用眼睛瞟了魏虛仁一下,意思好像說:「走吧!不要吹了!」魏虛仁便停住口,伴著孫婉仙,走進一條黑暗的弄堂里,在第三家門前停下腳來。門外並無什麼特別標識,只有一隻白瓷燈罩,上面標著六個黑色的字:「千方跳舞學校」。

這裡似乎是一個不平凡的所在,單說門的布置,就已和別的地方不同。門是門字形的,三面全是板壁,上面繪滿了色彩和線條,一時辨不出門設在那兒。孫婉仙才向前走了一步,眼光便被迷眩住了。還是魏虛仁熟練,他只把手在左邊的板壁上推了一下,便應手現出一道門來。門裡的情形和舞場內差不了多少,光滑的地板,廊柱,和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吊燈,都和舞場里一模一樣,就只廊柱上沒有變幻莫定的火光,牆上也只有素樸的方塊圖案,沒有橙黃色壁畫和嵌在壁畫里的暗燈。音樂台是標明在右首壁爐上面,但那裡並沒有音樂,只有一隻櫥式留聲機斜放在一旁,大概這就是用以代替音樂的了。

一個侍者過來問明了來意,很快的進去報告,不久便走出一個披著長發打著大領結帶一些西方藝術家風味的人來。魏虛仁像和他熟識似的,一見面,便笑嘻嘻的來了個握手禮,隨即便把孫婉仙想學跳舞的話告訴了他,一壁又向孫婉仙介紹道:

「這位是黎千方先生。」

黎千方很有禮貌的向孫婉仙鞠了一躬,操著純正的國語問孫婉仙道:

「密司孫想學幾種舞藝?」

孫婉仙雖然已在社交場中出入過了幾次,但對陌生人仍舊免不了靦腆,她並不敢直接向黎千方說話,只是紅著臉,吞吞吐吐的向魏虛仁說:

「我想全部都學會,可以辦得到嗎?」

魏虛仁吐了吐舌頭,現出為難的神氣道:

「這樣恐怕至少須得半年工夫呢!」

「速成只要三個月也就行了。」黎千方在一旁已聽明白了他們的對話,這時便插進來說。

魏虛仁不便再表異議,便走到黎千方身邊去,和他唧唧噥噥的商量了一會。到后黎千方點點頭,似乎表示同意,魏虛仁便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十元鈔票來,交給黎千方。黎千方接過了,隨即走近孫婉仙面前問道:

「密司孫,想先學習什麼?」

「還是學習華爾茲罷。」孫婉仙很難為情地說。實在,她所知道的跳舞的名詞,只有這魏虛仁所告訴她的一個。同時,她也好奇地急於想體驗一下方才那舞女和魏虛仁臉貼著臉胸口貼著胸口時的趣味。

「好!」黎千方說了這一聲,便把天花板上的吊燈熄滅,只讓廊柱上四隻暗暗的燈泡照著光滑的地板,一壁打開那櫥式留聲機,取出一張音樂唱片來放上去。

樂聲開始響了,魏虛仁好像不肯放棄他應得的權利般,信手把春大衣撩在一旁,向黎千方打了個招呼,便過來摟著孫婉仙的腰肢,和她一同試起步來。黎千方在旁邊,很熱心的指導著孫婉仙怎樣進,怎樣退,怎樣盤旋。孫婉仙還是第一次學習,雖然方才在舞場里也曾默記了許多步法,可是到一下水,便完全忘懷了。加之她又穿著高跟鞋,在這光滑的地板上,幾乎上不住腳,怎麼還能進退盤旋。所以,好幾次都差點兒沒拖著魏虛仁一同跌下地去。她很慚愧,但仍舊紅著臉,小心地學習並記憶步法。

這樣,一連舞了三次,魏虛仁見孫婉仙的額上已微微泌出了汗珠,恐她累乏,不願再繼續下去,便和黎千方約好了,明晚再來學習,伴著孫婉仙,一同步出了那囗字形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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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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