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楞伽-->煉獄-->第七章
第七章
一
五月中旬的一天午後,陽光和煦地照著大地,當上海到吳江的一艘早班輪船靠近某一個小村鎮的時候,有一個少女從艙中探出頭來。她聽著輪上「嗚嘟嘟——」地拉起的回聲,瞧著船伙們忙忙碌碌的搭跳板卻沒有一個客人上岸下船的情形,臉上的眉毛不禁微微一動。於是,便在船伙們剛要把跳板重新收起來時,挺身從許多站在船頭眺望的搭客中間擠出來,攜著一個小小的花布包裹,格登格登地跳上了岸。
一片廣闊的田野隨著一陣清風撲到她面前來,在她眼前展開了疏疏落落的樹木和密密層層的麥田,麥穗是已長到和人腰身一樣齊了,在一方方的麥田中間,間或還雜著些蠶豆花和草紫。農家的茅屋錯雜而又平靜地立在陽光下面,遠遠的望去,可以見到一些用籬笆隔著的菜園。幾個高大的墳堆蹲立在右邊,上面插著白紙做的招魂旗,迎著風,獵獵地在翻動。
看到這種和平靜謐的景象,那少女的熱情的臉上不由得展放了笑的花瓣,她瞧了瞧四周並沒有一個人,便很快的攜著包裹,走到一個墳堆後面去,脫下身上的單旗衫,換上一件竹布短襖,又把腳上的洋襪和平底皮鞋卸去了,換上了布制的,然後把換下來的衣履打進了原來的包裹,順手抓了一些泥土,重新走到河邊去,在河埠的石級上,把手裡的泥上用水拌勻,輕輕敷上了臉,又對著河水顧了一會身影,看自己全身上下已完全像一個村姑模樣了,這才微笑著,把身旁的衣包搶進了水裡,低聲說:
「讓舊的孫婉霞永遠和這衣包埋葬在水裡吧,從今天起,新的孫婉霞是要重新做一番人了。」
她站起來,迎著輝煌得令人目眩的陽光,吐了一口長氣,便大踏步的走向村裡去。
一個挑著一擔胡蘿蔔的鄉人從她身旁經過,只向她望了一眼,並不十分注意的便走過去了。這使孫婉霞暗暗有些歡喜。她覺得她化裝的成績很不錯,居然能使久住在鄉村裡的人都看不出來,此後可以省卻不少受人盤問的麻煩了。
可是即刻她又呆了一呆,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實現她預期中的一切。在沒有到鄉村來以前,她曾作過不少打算。這些打算在當時是都自以為非常美好的,但到一走進鄉村,面對著現實,這些美好的打算便變成無一可行的了。首先成問題的,就是怎樣去幫助那些誠樸的農人。這是她心裡主要的觀念,過去她除了幫助以外,沒有想到其他,現在才想到要幫助別人,必須別人先肯容納自己,這就成了一道難關!到底誰肯容納她,接受她的幫助呢?除非她有一種託詞,而這託詞卻是很難想的。她竭力在她靈活的腦筋里思索著,做著種種假設,良久才想到一條比較切近情理而又可行的,不過仍舊沒有充分的把握,她只好存著一種去碰碰運氣的心,繼續向前走去。
道路並不怎樣難走,就只路旁的牛芳草太多了些,不時絆住她的褲管,加之腳上的布鞋又太寬大,一步一蹶的,非常痛苦。但她仍舊努力向前邁進著,直到走近一座茅屋前,才略微佇一佇步。茅屋前,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坐在一張長條凳上曬太陽。在她對面擱著的許多農具下邊,有一張矮圓凳。孫婉霞心上不禁一動,覺得這正是個好機會,於是便故意裝做乏力的樣子,先彎下腰,捶了捶自己的膝蓋,然後走到那張矮圓凳前去坐下,搭訕著向那老婦人說:
「老奶奶,你好!」
那老婦人一隻眼睛是斜白的,並且不時淌著淚。她初時似乎沒有看見孫耽霞,直到聽了她招呼,才吃驚地回過頭來,在她身上打量了好一會。最後,她略略帶一些懷疑的神氣,但仍不失慈祥和藹態度的向她問:
「你這小姑娘是那裡來的?年紀輕輕,一個人在路上走,不怕拐子嗎?」
瞧著那老婦人的慈樣的面目,和藹的態度,孫婉霞不禁想起她已經亡故多時的母親來,而平空增添了不少的感傷懷念的氣分。但隨即她便在心裡把這種氣分唾棄了。她覺得,現在最要緊的是應付現實。雖然她是個不大願意說謊的人,但在這事實上需要說謊的時候,也不能不暫時變通一下。於是,她便假意揉紅了眼皮,裝作苦楚的樣子說:
「老奶奶,你不曉得,我從今天早上走到現在,已經走了二十多里路了!」
她說這話的用意,是想使那老婦人吃驚一下,向她盤問下去。果然,那老婦人被她劈空而來的驚人的話語所聳動了,帶著滿臉好奇的神氣,向她問道:
「啊!這是那裡說起?你一個小姑娘家,好好的為什麼要一個人走上二三十里路?」
「唉!老奶奶,真是一言難盡!」孫婉霞故意哭喪著臉說:「我是在人家做童養媳的,還沒圓過房,男人比我大三歲,卻不肯學好、整天在外面賭錢吃喝。不過這還不打緊,最可怕的是阿婆凶得厲害,稍稍有些不如意,就是一陣毒打。昨天我因為失手打碎了一隻碗,她竟把我捆在柱上,打了半夜。我的男人在一旁瞧著,不但不替我求情,反而幫凶數說我。我想想自己命這樣苦,在這個人家總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便趁半夜裡大家都睡熟的時候,弄斷了繩索,一個人偷偷的跑出來。現在只要有一個人家肯收留我,給我吃一日閑飯就好了,我可以幫他們洗衣,燒飯,和做田裡的一切粗活。」
她本來打算說她是因為不滿意她父母代她訂的婚姻,所以從家裡逃跑出來的,但後來對著那老婦人的面,她便覺得這話是不能說的了。她知道,從封建的環境里生長起來的鄉人,薩滿式的禮教思想是很濃厚的,倘若她這樣說了,說不定會引起他們的反感,而要把她送回去,那她的行藏便不免要因此敗露出來。所以,她才臨時更換了這一番託詞。不過這一番託詞卻很有效,她看見那老婦人的臉色逐漸隨著她的話語變化,到後來,懷疑的神氣完全消滅了,代替上來的是同情和憐憫。她暗暗歡喜,覺得這次目的一定可以達到了。果然,那老婦人把一條花布手帕擦了擦從斜白眼裡淌出來的眼淚,便立起身來,慈愛地撫著她的頭頂說:
「好孩子,苦了你了!不過你也不用發愁,我家雖然窮,多開一口飯是還辦得到的。你要是一時沒地方去,就留在我家,幫我們做事吧。」
孫婉霞高興得從凳上跳起來了,她吃吃的笑著說:
「老奶奶,多謝你,我一定儘力替你們做事,要不然,我也對你們不住。」
「不要這樣說,小姑娘,你不曉得。阿彌陀佛!我一生頂難過的就是菩薩沒有賜給我像你小姑娘這樣討人歡喜的女孩兒。真的,我要是也有一個,我該多麼快活啊!所以,我看見了別人家跟你一樣高大的女孩兒,都是歡喜不過的。——啊!我真昏了!還沒有問起呢你叫什麼稱呼?」
「我……」孫婉霞有些躊躇了,但她的腦筋畢竟是靈活的,她一眼看見門前的黃泥牆上用石灰拓著「太平」兩字的「太』守只有四筆,便隨口答道:「我在家裡排行第四,大家都叫我四姑,你老人家也這樣叫好了。」
「四姑!好得很!叫起來很順口!你跑了這許多路,大概還沒有吃過飯罷?」
孫婉霞本來已在船上用過了午餐,但這時為要堅那老婦人的信念起見,只好假裝還沒有用過般,赧然的低著頭。
「不要難為情,這是沒什麼要緊的,你跟我進去罷,鍋里的飯怕還沒有冷呢。」
孫婉霞點點頭,正待跟那老婦人進屋去,突然從屋裡怒獅似的闖出一個十六七歲的野孩子來,赤著腳,赤著上身,只穿著一條短褲,跳跳縱縱的向那老婦人說:
「媽,我牽牛下河洗澡去。」
那老婦人順手給了他一個耳刮子,罵道:
「小五,你成天到晚只想玩!你再敢把牛牽出去,看我不撕掉你的皮!」
小五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偶然回過頭來,看見了孫婉霞,不由得呆住了。從他眼裡射出一絲慾望的光來。這種光,正是每個春機發動期的少男少女所同有的,不過在他的眼裡,卻更顯得純潔與真誠。孫婉霞也留心地望著他,她覺得他的容貌很清秀,不像平常鄉村人物那樣粗獷。但望到他精赤的上身,她卻又不禁感到了些羞意,一種在都市社會裡直往直來所從未感到過的羞意。小五似乎也已覺察到了,他低頭望了望身上,叫了一聲「哎喲!」很快的跑進屋去,不久便披了一件短衫出來。這件短衫非常短,穿在身上,只掩蔽住了胸口,腹上的一段皮肉,差不多完全露在外面。孫婉霞看著他那忸怩的樣子,心裡暗暗好笑,同時也有些可憐他。
那老婦人揭開行灶上的鍋蓋,從裡面盛出一碗半冷不熱的糙米飯來,又取出一碗腌茶,一碗黃豆芽,放在桌上,便招呼孫婉霞來用餐。孫婉霞很不好意思的坐下,但她實在吃不下什麼,尤其是飯食的粗糲使她幾乎不能下咽。她暗暗覺得奇怪:會有這樣一天,坐在一個農人家裡,吃著他們用勞力血汗換來的飯,這真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她裝著吃得非常可口的樣子,把粗糲的飯食竭力裝進她已經非常脹飽的腸胃裡去,一壁聽那老婦人瑣瑣敘述她的家世。從她的話里,她知道,他們這一家是租著別人的田耕種的佃戶,家裡一共只有三個人,她和她的丈夫孩子,生活勉強還可維持。不過近來世界似乎變了,今年蠶花結了有念四分,繭廠卻多半關了門,好容易找到一家開秤的,土種繭卻只賣十八元一擔,結局不但沒有賺到錢,反而拖上一身債,眼前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小熟上有收成,好逐漸把那些債務拔清。孫婉霞很有興味的聽著她訴說,她對這一個農家生活的輪廓,漸漸有了明確的概念。不過當那老婦人問起她的家世來的時候,她卻只是含糊地回答,有時索性低著頭吃飯,不作聲。她很怕她的答語前後矛盾,引起那老婦人的疑心,以致把她的行藏露將出來。
這樣談了一會,孫婉霞才開始把她的注意力集中到茅屋上去。屋的面積原本不廣,更因中間用聲柴作壁,隔成了兩間,分外顯得窄狹。後面的一間里很黑暗,猜想起來,大概除了安置些破敗的箱櫃和幾張板鋪以外,沒有別的東西了。前面的一間里比較明朗,不過四壁卻被灶爐熏得墨黑,屋裡的東西也不多,只有一張桌子,幾條長凳,和一隻行灶,一口碗櫥。左首地上攤著一張草鋪,上面放著一堆凌亂的被褥,不知是誰睡在那裡的。
孫婉霞正在游目四矚,吃驚這農家的陳設比她理想中所想像的還要簡單的時候,門外開始走進一個傴僂著背的老農夫來。他把手裡的一刀火紙和一包皮絲煙放在桌上,一眼看見了孫婉霞,不由得詫異地回頭向他老伴問道:
「她是什麼人?到這裡來做什麼的?」
那老婦人約略把孫婉霞的來歷和她想收留她的意思說了一遍,老農夫便不再說話了,他只哼了一聲,自顧從胸口掏出一根旱煙管來,把紙包里的皮絲煙,塞進附著在煙管上的一隻圓煙盒裡去,一壁又瞪了孫婉霞一眼。這一瞪,使孫婉霞的心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她覺得那老農夫眼裡有一種憎厭的光,一種拒絕容留她的表示。她正低著頭,為她不可知的命運愁慮著的時候,那老婦人卻把手帕擦了擦斜白眼,和她的老伴一同走進後面那間屋裡去了。立刻,從那裡,便發出來一種低微而又清晰的聲音。孫婉霞連忙聚精會神的傾聽著,她要從他們的話里卜她自身的命運。她聽見那老農夫正在向他的老伴埋怨著。
「你怎麼這樣不懂事,今年養蠶已經背了一身債,自己能不能過活下去還說不定。再添一張嘴進來吃怎麼行?不要那女孩子是個白虎星,我們好好的一家都得給她拆散掉!」
接著便是那老婦人的瑣碎的辯白聲音。
「阿彌陀佛!你莫這樣糟蹋人家,人家是好好的女孩兒,並且還是苦命胎子,好容易才從阿婆手裡逃出來,我們要不收留她,她沒得地方去,說不定會尋死,這不等於我們逼死了她嗎?普渡寺里的和尚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七級什麼的,這話你總該記得罷?再說:我們家裡沒有女孩子,我的年紀又老了,做不動許多事,家裡也得有個人照顧,把她留下來,幫忙作作活,那就作樣都周全了。」
「不過要是她家裡的人尋了來,那可怎麼辦?」老農夫的口氣有些鬆動了。
「不會的,她曾對我說,她是從二十裡外跑到這裡來的。二十里路,誰能就會尋了來?——並且我還有一個打算,我家小五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對一門親很不容易,財禮至少也要幾十隻洋,難得有一個女孩子自己跑上門來,又是人家的童養媳,我們正好把他們來配成對。只要等事情冷下了些,她阿婆家裡沒有人來尋她了,我們再揀一個好日子,跟他們圓房,這不是又省錢又省事嗎?」
老農夫不作聲了,他只是咳嗆著,顯然他已完全同意了他老伴的主張。
孫婉霞的心不禁卜的一跳,她知道現在安身的地方已不成問題了,但不知道怎樣,她對老婦人那結末的幾句話,卻起了嘔吐似的厭惡情緒。她不自覺的回過頭去,向坐在門前矮圓凳上的小五望。小五是也大張著眼向她凝視著。瞧著他那白痴般的模樣,那露出在短衫下面的一段皮肉,想到自己過去在都市裡常相往來的人物,她不由得把雙手掩著面,噓了一口氣,輕輕的說:
「這是多麼滑稽的事啊,我真想不到我會得著這樣一個結果!」
她的幻想破滅了,事實上的農村,原來和她幻想中的農村,是距離得非常之遠的。
二
一種新的生活開始了,這生活對於孫婉霞,不但毫無什麼樂趣,簡直還是一種苦刑。在這裡,她毫不能得到她所要的東西,一切同情和感謝,一切幻想中所引為愉快的,事實都沒有給予她。她所從這裡得到的,只是那老農夫福生的厭憎的呼叱,和那老婦人福媽媽的不斷的差遣。這些都是非常難耐的,她固然不希望把她的幫助來交換別人的善意,不過她幫助了人家,人家竟認作是應該的,把她當奴婢一樣呼叱和差遣,這卻是在另一種環境里生長起來,無形中養成一種特殊習氣的她,所忍受不住的事。她漸漸的有些心灰意懶了。
這種心灰意懶的情形,在她平靜地作著某一件事的時候,最容易發生。每當沒有人在她旁邊時,她常常會下意識地停止了她的工作,看一看她的手。手是因不斷作著粗活的緣故,變得非常黑糙,而且生起繭皮來了。對著這雙手,一種魔鬼的誘惑的呼聲,便從她心底里咆哮了起來。到底為什麼她要拋棄了支使別人的幸福生活,到這裡來過受人支使的痛苦生活呢?並且這裡果然有什麼事情可作嗎?這裡沒有廣大熱情的群眾,沒有需要她幫助的事實存在,甚至沒有一個人明白他的好意。有的只是一個小小的農家,兩三隻愚蠢的面孔,和許多繁重瑣碎而又無意義的工作。她不相信這樣的幫助會收到什麼效果,她甚至因為受不住身心兩方面磨折的痛苦而時時發生脫逃的念頭。不過這樣的念頭屢次發生,又屢次被她自動的克服了。做著這克服的主因的,便是她曾在杜季真面前說過的她所抱的信念:「我們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來,我們是為了別人的幸福來領受人間的痛苦和磨難的!」
然而這些身心方面的磨折還可用她的信念來克服,最使她擔心而又無計可施的,還是四周注目她的人逐漸的多起來了。所有東鄰西舍喜歡管閑事的女人們,對於她這陌生人的問人,都帶有共通的興味,差不多每次在路上碰到她時,都要細細的盤問她一番。問的話又是那樣挖空心思,無一雷同。她要不理她們罷,恐怕引起她們的反感。要一一回答罷,又恐前言不對後語,露出馬腳。這真使她感到十二分的為難!她只好時時刻刻的留心著,竭力忘記她過去的生活,而把自己假設為真的是從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
這樣,她的生活里算是暫時沒有波瀾了。不過波瀾決不是永遠沒有的。有一天,正當她獨自一人蹲在河埠的石級上洗衣的時候,小五忽然跌跌撞撞的跑到她面前喊道:
「四姑,不好了!快回去罷!家裡剛剛來了不少人,地保金老頭子,甲長黃先生都來了,他們都在問你是從那裡來的,要把你送回去呢。」
孫婉霞全身痙攣地抽搐了一下,幾乎失手把洗的衣服漂向河裡去。她從過去許多人的盤間里,早就預料到也許會遇著一個更嚴重的難關。果然,現在這難關來了,她將要怎樣應付呢?回去是決不可能的,說不定他們一句話就會把她問住。可是要不去罷,那也不行,因為在這樣一個小村子里,遲早會給他們尋到。她的心卜卜的跳躍著,像有十七八個小鹿在亂撞。良久,才勉強想出一個主意,便把手裡洗的衣服絞乾了,擱在籃里,提著上了岸,在一株大槐樹蔭下,附耳對小五說道:
「你去把你媽叫來,不要說我叫她的,也不要當著許多人的面前說。」
小五答應了一聲,飛跑著去了。孫婉霞茫然的在樹下徘徊著,帶著焦急的神氣,向小五去的那一頭望。她擔心著,惟恐事實會阻礙了她預期的結果。在她的心裡,希望的光芒遠不如失望的暗雲多。可是,意外的,福媽媽竟蹣跚地向她走來了,背後並沒有跟著人。她看見了孫婉霞,把手帕擦了擦斜白眼,遠遠的就向著她叫。
「四姑,了不得!快回去!也不曉得是怎麼鬧起來的,連甲長黃先生都到我們家來了!」
孫婉霞搖搖頭,她拉了福媽媽一把,假意苦著臉說道:
「奶奶,你修修好,救我一救!我是回去不得的,回去他們一定要打死我!」
「不過甲長先生是跟區里有往來的,我們怎麼可以不依他的話呢?」
「不要緊,你只說我不願意回去,除非他們尋了來,沒法想,只好讓他們領回就是了。好在地保和甲長先生都不曉得我是什麼地方逃跑出來的,我只要咬緊牙關不說,他們沒有地方可以送我回去,一定也就只好作罷了。」
福媽媽還有些躊躇!孫婉霞卻不由分說的把她推在前面,和她一同走向茅屋前來了。茅屋前圍繞著不少看熱鬧的閑人們,門口擺著一張長凳,上面坐著一個長袍馬褂衣冠楚楚留著兩撇牙須的人,和一個穿著短打渾身灰撲撲的老頭子,大概就是甲長和地保。在他們對面,那老農夫福生正陪笑地不斷向他們說著好話,他的背脊傴僂的程度似乎更較前增加了,額上的汗珠有黃豆大。看見孫婉霞走來,連忙把手拭了一把汗,高聲向他喊道:
「好了,你回來了,快跟著黃先生走罷。真是老母雞上屋,時辰不利!也不曉得你是什麼地方跑來的晦氣星,害得我們好好的一家都不得安靜,還累得黃先生老遠的跑來!」
甲長卻不去理他,他只把他銳利的眼光在孫婉霞全身上下打量著,好像要發現她是否有和她身分不符的地方。到后似乎發現不出來,才稍稍失望地發著一連串的問話道:
「你是什麼地方人?你的阿婆家在哪裡?你又怎樣逃出來的?」
孫婉霞不作聲,她只看了福媽媽一眼。福媽媽起初似乎還有些畏縮,但後來覺得非說不可,終於戰兢兢的把孫婉霞所教導她的話說出來了。甲長拈著須,沉吟了半晌,才又向孫婉霞問道:
「你真的不願意回到你阿婆家去嗎?」
孫婉霞點點頭,她不敢開口說話。她早就估計到,這裡人的口音是和她不同的,在頭腦簡單的村人們面前,她還可以不用顧慮到這一層,可是在有心計的甲長面前,她只要一開口,就會露出破綻。所以,她始終只是緘默著。
甲長又看了孫婉霞一眼,他的目的似乎並不在送她回去這事上面,所以隨即便掉轉了話頭向福生說:
「她一定不肯回去也只好由她,不過你們家裡多添了一個人,應該到區公所里去報告一下,要不然,有一天調查起戶口來,大家都免不了要擔干係的。」
這話卻把福生嚇住了,他訥訥地說道:
「黃先生,你老包荒點兒罷!我這樣一大把年紀了,叫我到區里去,喝!那不是存心要我的老命嗎?」
「那麼,算我晦氣,代你跑一趟腿罷。不過我也不能代你自跑,你該拿一些手續費出來。」甲長板起了面孔說。
孫婉霞跳動得很劇烈的心開始安定了下來,他知道甲長所以這樣裝腔作勢的用意,原來不過是想刮削一些錢,這樣,事情就沒有她早先所想像那樣的嚴重了。不過同時她也有些擔心,惟恐本來就生活在窮困里的老農夫福生,未必會拿得出錢來,縱使有錢,也不見得肯化在她這不相干的人身上。果然,福生一聽見這話,額上又亮晶晶的冒出汗珠來了,他接連播了幾下頭皮說:
「手續費,我哪裡拿得出來!不瞞黃先生說,今年為了養蠶,我還借了朱四太爺三分頭套利的五十元錢債呢!我看還是叫她上路罷,我本來就不肯收留她的,都是小五的媽,這老不死,真是越老越糊塗了,一定要把她收留下來。」
孫婉霞本能地把手摸了摸身邊,她覺得:要是單為了錢,那是不成問題的。她這次離開她姊姊出來,帶的錢雖不多,但把來對付那班人卻還足夠。於是,她便把福媽媽拉過一邊,悄悄塞兩塊錢在她手裡,又把手向甲長那邊指了指。福媽媽會意,擎著錢,送到甲長面前問道:
「黃先生,這裡的錢夠不夠付手續費?」
甲長貪婪地看著福媽媽手裡的錢,眨了一下眼皮,很快的動手取過來,叮叮噹噹的敲著說:
「本來呢,這一些錢,在衙門裡打點是還不夠的!不過……那也不必說了。總之,大家幫幫忙,你們肚裡總明白。」
說著,他便向地保金老頭子揮了揮手,一同走出門去。圍繞在門前看熱鬧的村人,都跟在他們後面走散了。孫婉霞木然的站著,心裡正在暗笑那甲長的敲詐伎倆。忽然,一陣詬誶的聲音送到她耳邊來,她聽見屋裡面,老農夫福生正在罵著福媽媽。
「我早說她是白虎星,你不相信,現在怎麼樣?連甲長先生都跑來了,說不定有一天連保衛團丁都會上門來。我看還是趁早趕她走,省得將來闖下禍,帶累我們。」
「阿彌陀佛!你不要這麼說,她也是個苦命胎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七級……」
「剛才那兩塊錢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你不要偷了我的錢去作人情!哼哼!阿彌陀佛算得什麼,沒有袁世凱才要命哩!」
「呸!你有什麼錢給我偷?剛才的錢是她自家的。」
福生不說話了,他大聲的咳嗆著,在桌上重重的敲著煙管。這聲音,使得孫婉霞的心卜卜的跳了好幾跳。
猛可里,從對面的皂莢樹上,起來了一片歌聲。
「黃鼠狼,敲竹杠,敲去兩隻洋!」
孫婉霞抬起頭來,便看見小五箕踞地坐在皂莢樹中間,很得意的在唱。她不由得笑了。她現在和小五已混得很熟,她覺得他雖沒有什麼智識,但人卻很天真有趣,比較都市裡的人物,另有一種不同而又可愛的面目。這時,見了他昂首歌唱的模樣,不由得向他喊:
「小五,當心點!跌下來可不是玩的!」
小五一個翻身,猿猴似的從樹上直讀下來說:
「四姑,我們一同出去玩。」
孫婉霞本不想出去,但這時她的心頭正很氣悶,為了那老農夫福生把她的自尊心損傷得太厲害了,她很想出去散散心,並藉此向他們那奴婢似的呼叱和差遣表示一下抗議。於是,便答應著,一邊很快的把洗好的衣眼在竹竿上晾將起來。晾好了,也不關照福媽媽一聲,就跟在跳跳縱縱的小五後面,向路上走去。
五月的風柔和地在田野里吹著,一切都顯得蓬勃而有生氣。田裡的麥已都成熟了,麥穗由綠轉黃,迎著風,像波浪一樣的起伏。在麥田旁邊,不時可見兩三個同村少女攜著籃摘蠶豆,黃色白色的蝴蝶翩翩地在她們項上飛,幾隻麻雀在地上叫著跳著,啄食著被風吹落下來的麥粒,聽見一些聲息,便很快在撲刺刺地飛到樹上去。空氣是如此其平靜,平靜得使人的心境都變沖淡了。
孫婉霞的心開始軟化了下來,一刻前的憤憤不平之氣,完全隨著環境消滅。她覺得,在這裡受一些閑氣是應該的,至少這平靜幽美的環境,便已給了她相當的報償了。並且她這次下鄉來的目的,不是為了幫助別人嗎?既然是幫助別人,那麼只要自己沒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就是了,別人的了解不了解,盡可用不著放在心上。於是,她便解除了她心的束縛,愉快而又自由地呼吸著田野里的空氣。
忽然,小五回過頭來問了:
「四姑,你剛才那兩塊錢是什麼地方來的?」
孫婉霞吃了一驚。的確,她是太疏忽了,在村人們面前,她都說她是從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一個逃出來的童養媳,身邊怎麼會帶得有許多錢呢?這顯然是一個破綻。雖然暫時也許可以瞞過頭腦簡單的福生和福媽媽,不過遲早終究不免要被他們發覺出來,增加對她的懷疑。她慌忙回答小五說:
「這錢是我逃出來時從阿婆那裡偷來的,你不要忘記,回頭在你爸媽面前也這樣說。」
小五不十分明白孫婉霞用意的,含糊地點著頭,繼續向前走去。不久,便有一列高大的房屋在他們眼前現出來,四周還用籬笆圍護著,屋子是簇新的,像剛經至,白的牆,黑的蟎瓦,非常感悟地在人前,顯著驕傲的笑容。孫婉霞正出神地望著,推測這住在屋子裡的是何等樣的人物時,小五卻憤怒地拾起一塊石頭來,奮力向屋擲去,「嗬」的一聲,正擲在白粉牆上,給那上面添上個小小的黑點。隨即便有一隻狗從籬笆門裡衝出來,隔得遠遠的向他們狂吠。
「你為什麼要對它擲石子呢?」孫婉霞好奇地問。
「怎麼,你不曉得這屋子是誰的嗎?」
孫婉霞搖搖頭,表示她不知道,同時卻很注意的瞧著小五那厚厚的嘴唇,聽他說。
「這就是我們這裡的大地主朱四太爺的,他從前是圖董,現在是村長,專門放重利,盤利我們。我們辛辛苦苦的種著田,錢卻都到了他腰包里,給他買田,造屋,討小老婆!」
孫婉霞目不轉睛的望著小五,她不但驚異他忽然變聰明了的話語,更驚異他那由天真變成憤怒的臉。他現在已不像一個孩子,而像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了。可是同時她的心頭也感到一種無形的重壓,她雖不認識朱四太爺,卻依稀能窺測到他的面影,這正是她理想中的惡人,握住了農村裡大多數人命脈的暴君,而她的命運,無疑地是也和她寄身的那個農家一樣,在他的掌握中的。她覺得,她未來的日子決不是直線,一定埋伏有很多的曲折和波浪。
小五卻就在她沉思的時候,又說起話來了。
「你還不曉得他怎樣歡喜女人呢,只要是年輕標緻的女人,他差不多都想摸上一把的。」
孫婉霞打了個噁心,連忙搖手叫小五不要再說下去。小五笑了,他又回復了他天真的面孔。他們一同向著大街上走。
一個歪戴著鴨舌帽喝醉了酒的大漢,從小五身旁擦過,突然迴轉頭來,老鷹捉小雞似的一把抓住了他,哈哈大笑道:
「小五,多時不見你上街來了。去!去!我們一同去打天九去!」
「癩皮阿三,不要胡纏!我沒工夫,並且也沒錢!」小五紅著臉,儘力在那大漢手裡掙扎著。
癩皮阿三回過頭來,看見了孫婉霞,不由得把抓著小五的手放鬆了。他涎著臉,在孫婉霞身上貪婪地打量了半晌,才拍了拍小五的肩頭說:
「這就是逃到你家來的童養媳嗎?你這狗頭真好福氣!會有這樣一塊肥肉自己送上門來。你可跟她這麼著了沒有?」
他說著,便伸出手來,把兩根食指聯結在一起,並且有心在孫婉霞眼前晃了一晃。孫婉霞氣得眼都紅了,恨不得結結實實的打他一記耳光。但她知道,對這些痞棍是沒什麼理可講的,只好裝作沒看見,催小五往前走。
漸漸的,他們走到一座廟前來了,廟裡並沒有木魚鐘磬的聲音,卻送出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孫婉霞不由得詫異地問小五道:
「怎麼這裡會有人念書?」
「這是村裡人大家公請的教書先生,借這廟裡一間屋子教書的。跟他念書的人從前本來很多,近來因為少有人出得起來修,已經減少不少了。」
「你可也識得字嗎?」孫婉霞帶著笑容問,她覺得小五這人天真得可愛。
「我認識!」小五得意地跳到廟門前去,指著牆上用白粉寫的字說:「這就是我的名字。」
孫婉霞注目看牆上時,不錯,那上面確實有他的名字。不過在他的名字「小五」下面,另有一個「車」字,並且旁邊還畫著只極大的烏龜。她竭力忍住笑,繼續問道:
「你有沒有朋友在裡面念書呢?」
「有的,張家的阿毛,王家的小牛,都在裡面,並且都和我很好。」
「你可能問他們借一支筆嗎?」
小五點點頭,表示可以。孫婉霞不由得安心下來了。一直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完全忘記她在上海的姊姊和葉露玲,尤其是這樣平靜的環境,使她活躍的心非常難受,她急於想借寫信來發泄一下她的苦悶,所慮的就是恐怕在鄉村裡找不出紙筆來,現在卻可以不必憂慮到這一層了。她開始歡笑著向小五說:
「不要再走了,我們回去吧。」
三
隨著田裡麥子的成熟,農忙時期也就來臨了。布谷鳥在田野里四下亂飛,叫著「割麥插禾!」「割麥插禾!」太陽增加了熱度,把它強烈的光線照射在地面上,整個地面彷彿一隻燃燒著的大洪爐似的,蒸發著騰騰的熱氣。可是人卻並不因天熱的緣故就躲藏到屋頂下去,恰恰相反的,村裡所有的壯了差不多拿部出動了,各人都披著藍布大衫,攜著鐮刀,在叢密的麥稈下面轉動著身子。田野里的空氣依舊是非常平靜的,在這平靜的空氣裡面,有的只是「嚓嚓嚓嚓」的割麥聲響。麥稈很安靜的在人手裡倒將下來,讓人把汗珠滋潤著,拋擲到田塍上去。
孫婉霞雖不用到田裡去割麥,但她的工作卻因農忙的緣故而更增加了。她現在不但要擔負日常的一切工作,而且還要打麥,要經管平時由老農夫福生經管的一切事務,如澆菜,壅肥,和把菜挑上街去賣等等。她雖沒有鏡子察看她自己的容貌,但她卻推測得出,她的容貌一定比從前黑得多了。尤其是每天當她戴著寬大的笠帽,和白了一隻眼的福媽媽一同在麥床上打麥的時候,她的心頭總不禁要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奇異她怎麼會來過這樣一種生活。實在,這生活,是多麼和她的身分不相稱呀!誰相信一個智識分子的女性,會脫離了她那一階層的生活,到農村裡來,握著一捆捆新割下的麥,在麥床上用力打著,讓灰塵沾滿了她的頭臉,飛蟲撲滿了她全身呢?當她想到她有異於一切只會坐而言不會起而行的智識分子的時候,她不禁驕傲地微笑了,她的精神上感到了極大的愉快。
不過這種精神上的愉快存在的時間是很短暫的,因為堆積在她肩上的工作擔子的壓力太重了,特別是那老農夫福生下田去工作以後遺給她作的賣菜事務,使她感到異樣的麻煩而又難堪。她要努力使自己不讓別人在她的買賣上佔便宜,以免被福生罵她作白虎星,然而事實上這卻非常困難。主要的原因是她雖具備著各種知識,卻不認識一管秤。她覺得,要認識秤上的星和紐,實在比要認識書本上的術語難得多。在無辦法的時候,她只好私自挾著秤,去求教於鄰舍的女人們,可是回答她的多半是嘲笑:「長得這樣大了,連一管秤都不認識嗎?」雖然也有人肯熱心地指導她,從用星點記「兩」數的三紐起,一直說到用星點記一斤」數的頭紐,但她卻沒有那樣強的記憶力,往往才一回頭,就又忘記得乾乾淨淨了。而且這裡的人又是那樣機靈,在買賣成交以後,總像有些不饜足似的,要冷不防的搶一把菜去。所以,她每天帶回家的菜價,總不能教福生滿意,而「白虎星」這個名詞,也就永遠不會在福生的口裡消滅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在平靜安溢中過去,現在,孫婉霞已很能使她的性格適應於當前的新環境了。鄉村生活對於她,顯然是非常有益的。第一是過度繁重的工作,使她完全忘懷了她的寂寞,第二是身體在不斷的勞作中,逐漸的堅強起來。在這裡,她起身的時間比都市裡要早得多,她並且努力使之成為習慣。她愛這裡的不雜絲毫煤煙的新鮮空氣,愛村人們的純樸的面目,也愛那一天比一天有興趣起來的種種不同的工作。
天氣是愈來愈熱了,即使是在早晨太陽還沒出來濃霧佔據大地時,穿著單衣,也不覺得怎樣冷。
每天,當田光初次和她睜開的眼睛接觸的時候,她總是第一個從帶有尿臊氣的薄被裡鑽出來,匆匆用冷水拭了一把臉,便帶了扁擔和菜籃到屋后菜圃里割菜去。這天當然也不是例外,她並且在籃裡帶了一管秤,預備等把菜割完后,再細細的辨認一番,以期得到完全的了解。
天空罩滿了濃霧,幾株高大的樹梢頭,彷彿籠著一層煙似的。草上的露珠不住向人眨眼。帶著水分的氣壓降得非常低,使人起一種窒息的感覺。時候雖然還早,田裡卻已有不少人在工作了。孫婉霞把扁擔串著籃,挑在肩頭,踏著田膛上帶濕的泥土,向屋後走去。她看見,在離她眼前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少婦彎倒腰,小心而又費力地在挖著地上的萵苣,從側面看去,她一眼就認識她是西鄰楊家的阿根嫂。這是許多少婦裡面生得比較俏麗的一個,人也很和氣,遇事都肯詳細指導她。但她的命運卻很壞,男人是村裡有名的報馬,天天都在外面跑,整日價賭錢酗酒,對田裡的事務很少過問,一切都要她自己主持。所以她每次見著人時,總要絮絮的訴說上一番苦況。孫婉霞雖有些討厭她的絮話,但這時卻很想請地幫助,解決秤的問題。於是,她便停住步,從籃里取出秤來說道:
「阿根嫂,謝謝你,我對這秤上的數碼還有些不大明白,請你再詳細指點我一下。」
「怎麼?對你說了這多次,你還不明白嗎?看你這樣蠢笨,怪不得你阿婆要打你!」阿根嫂笑著說,隨即走到孫婉霞面前來,熱心地把她沾滿了污泥的指頭,指著秤上記斤兩的星點數碼,細細向孫婉霞解釋了一遍。直到她完全領會了,才又接著說道:「其實你就認識了這管秤,做起生意來也不中用的,因為外面秤有許多種,每個買菜人差不多都帶著一管,你要想成交,又不能不依著他們的秤,這不是認識也和不認識一樣的嗎?」
孫婉霞廢然了。的確,外面的情形正如阿根嫂所說的那樣,她吃虧也就在這一層上面。不過這也沒法想,因為她勢不能把所有的秤全部認識,也不能強別人來應用自己的秤。她只好把焦急放在心裡,同時也不禁為眼前這和自己的身分極點不相稱的奇特而又滑稽的生活失笑起來。
阿根嫂卻不明白孫婉霞為什麼事笑,她只感到有迫切的借說話來發泄苦悶的需要,便拉住了孫婉霞說:
「四姑,時候還早哩,你莫要緊割菜,我們先坐下來談談。」
「不,我還有許多事要作,回頭我們再談吧。」孫婉霞著忙地洒脫了阿根嫂的手,走向菜圃里去說。她很有些怕阿根嫂的糾纏,因為她始終只在翻來覆去的重複說著人家已經聽厭了的那一套,毫沒有什麼新的話發現,她實在不願意在這無謂的談話上浪費時間。
可是,在她後面,卻傳來阿根嫂一聲曼長而又幽怨的嘆息。
「難道我們做女人的都生來就註定是苦命的嗎?」
這聲音,彷彿一根結實的鞭子似的,重重的打擊在孫婉露心上,使她的心痛楚地一跳,她不由得抬頭向阿根嫂望。在她的對面站著阿根嫂,她的臉色是慘白的,失神的眼珠茫然的望著遠方,眼裡帶有一種希望和憧憬的光。從外表上看來,她和平常鄉村婦女毫無不同之處,可是在她的體內,彷彿正流著一種反抗的血液,要想掙脫幾千年來傳統的禮教的枷鎖。也就因為這緣故,她的樣子便莊嚴得和一尊女神相似的了。孫婉霞吃驚地望著她,並且留神地聽她那代表無數被壓迫婦女的反抗的吶喊。
「為什麼男人死了老婆可以再討,女人死了丈夫卻不能再嫁?為什麼男人可以在外面狂嫖濫賭,女人卻只許關在家裡做事?為什麼男人可以隨便調戲女人,女人卻只要和陌生男人說了句話就會給大家笑罵?」
這些問題其實都是淺顯易答的,孫婉霞本來不難向她詳細解釋一番,啟發她反抗的決心和勇氣,但她為了要保持她由謊話造成的眼前的地位,避免別人的疑心,雖然有許多話可說,也只好門聲不響。她只略微帶幾分暗示的說:
「你還是忍耐一些吧,好日子是在後頭的。」
「哼!好日子,哪裡會有什麼好日子!就是有好日子,也輪不著我來過的了。」阿根嫂憤慨而又悲傷地說。
孫婉霞不再作聲了,她只埋著頭割菜。陽光慢慢的從地平線上升起來,把籠罩在地面的霧氣驅散,到她把割下的某裝在籃里,挑著上街去賣時,整個田野已完全沐浴在陽光下面,割麥的工作到處都在開始,一幅農忙圖又展現在她眼前了。
早晨的大街非常熱鬧,雖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村鎮,但居民也有幾百戶,每天展開在街梢頭的菜市,頗有擁擠不開的景象。桶裡面,新落網的魚在潑刺地活躍;肉鋪里,所肉的斧頭在砰砰地發響;再加上論價聲,爭執聲,把這一塊小小地方的空氣醞釀得十分熱鬧。孫婉霞仍舊依著她幾天來的經驗和習慣,應付她的主顧。她現在已變得比較精明,能夠不讓別人再在她身上多佔便宜,並且能夠防護她的菜,不給人搶。雖然秤頭上總不免要吃虧一些,不過那損失也是很有限的。
這樣,一直把買賣做了兩個鐘頭,存在她籃里的菜已沒有幾棵了。她正預備挑著籃回家去,忽然來了個意外的主顧,使得她的心卜卜的跳了好幾跳。這人不是別個,正是她所怕見的地痞癩皮阿三。
癩皮阿三敞著胸,把一顆帶毛的黑痣露在外面。他看見了孫婉霞,便嬉皮笑臉的走將過來,先把頭上的鴨舌帽向上推了推,又詭笑著向孫婉霞點點頭,然後把兩手叉著腰說:
「給我秤六斤菜!」
孫婉霞帶幾分不願意的心情,把籃里給人揀剩下來的幾棵菜用草繩捆在一起,秤了秤。秤錘懸挂的地方顯然還不到六斤,但她因為懶得和癩皮阿三多說什麼,便算做六斤,擲在他腳前了。癩皮阿三也不爭論,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塊大洋來,誇耀地向空中一拋,用兩個指頭夾住,送到孫婉霞面前說:
「找給我!」
「我沒有找,你自己去換好了。」孫婉霞凜然地說。
「沒有找,那也罷了,就送給你買花粉罷。大爺有的是錢,一隻洋是不在乎的!」
癩皮阿三拉開嘴笑著說,他的面孔距離孫婉霞還不到一尺,孫婉霞真想在那面孔上重重的打一記。但轉念一想,她又竭力的忍耐住了,她只冷笑著,輕蔑地把扁擔柄在癩皮阿三的手指上一打,將他指縫裡夾著的錢打落進籃里,挑了籃,回身就走。
路筆直的展開在她眼前,但她直覺著這條路將不像平常那樣容易走。果然,癩皮阿三似乎有些捨不得她,提著菜,緊緊在她後面追上來了。瞧著四周沒有人,他竟大膽地伸手去摸她的面頰說:
「怎麼?收了我的錢,連一些謝意都不給嗎?」
孫婉霞的憤怒再也遏抑不住了,她停住步,把菜籃歇在路旁,提著扁擔,直衝到癩皮阿三面前,激動地說:
「你這瞎了眼珠的狗,你把我當什麼人?你要我謝你嗎?好!這就算是我給你的謝意!」
她是那樣盛怒地,竟至於用了全身的力量,把扁擔向癩皮阿三橫掃過去。癩皮阿三沒有提防,一個立腳不穩,止不住踉踉蹌蹌的直跌進路旁的油菜花叢里。孫婉霞瞧著他像狗一樣在泥地上滾爬的形狀,不禁放聲大笑了。她把他拋下的菜重新放回籃里,又取出籃里的那塊洋錢來,直扔到他頭上去說:
「我才不稀罕你的鵝眼錢呢,留著慢慢的喝黃湯去吧。」
她預料癩皮阿三未必肯干休,一定要追上來,說不定還得有一場劇烈的格鬥。可是,意外地,當她回頭向前望時,她看見癩皮阿三竟垂頭喪氣的向和她成反對方向的那一頭走了,這使她不禁勝利地通身都覺得愉快。
然而,漸漸的,這愉快便變成擔心了。她看見朱四太爺家的高大的白堊牆門正在她眼前露出來。這在近來幾乎成了慣例,每當她賣菜回頭的時候,總有一隻狗從裡面衝出來,向她狂吠一陣。她固然並不怕它,但因為常常經歷的緣故,無形中養成了一種怔忡的毛病,看見了牆,就要擔心到那隻狗。可是這天狗卻並沒有出來,代替了狗站在門前的,是一個紳士模樣的人,衣著面貌都和從前所見的甲長不相上下,不同的只是形容更委瑣,而且帶著十足的土氣。孫婉霞雖不認識他,但從他的容貌上看,就知道這一定是小五口裡所說的村長朱四太爺,她不由得向他望了兩眼。朱四太爺也正在向她望著哩。四條眼光互相碰在一起,孫婉霞不禁一陣面紅心跳,她覺得離開她很遠的魏虛仁的影子,現在又出現於朱四太爺身上了,而且是比較魏虛仁更可厭恨。她只好低著頭,疾步離開他的視線,一壁心裡卻在籌思著,不知要怎樣才能安渡未來的難關。鄉村中少不了惡人,這原在她預料中的,但狐鼠竟會這樣多,並都垂涎於她,卻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漸漸的有些為環境的困難悲觀起來了。
可是,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小五卻歡樂地站在麥田裡向她叫:
「四姑,你怎麼到這時才回來?我們的麥已都割完,從明天起,大家又可以一塊兒出去玩了。」
四
割下來的麥已都上了倉,現在村人們心上所放不下的只有兩件事,一是麥的價格,另一則是因主的收租。
幾乎成了每年的慣例,善於在農民們身上吸血的米蛀蟲,逢到這一年一度的小熟期,又眼明手快的紛紛活動起來了。活動的第一步當然是降低麥價,以便用少許的錢,從農民們手裡糴進多量的麥來,再在一進一出上下其手的操縱之間,獲取不當得的利潤。這年更因為特殊的情形,麥價一開盤就比平常年成跌下兩元多,到了麥子上倉,分外飛快的往下跌,跌到只值三元錢一石。
村人們差不多都在為這無保障的跌價煩惱著,拿不定到底應否把手裡的麥糶出去。糶罷,實在有些不甘心,因為三元錢一石的價格,除去了種籽和肥料的本錢,可說已所余無幾。可是不糶罷,又恐麥價還要繼續往下跌。而且青黃不接的時期已經迫近眼前了,在這銀根緊急典當關門的時候,每一家店鋪都具著戒心,不論是怎樣熟識的戶頭,沒有現錢,休想做成交易。平時賒欠的門路已經完全斷絕,除了伏伏貼貼的低頭在這命定的價格前糶麥以外,簡直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一種猛烈的騷動像水上的渦旋似的在村裡展開,剛在蠶桑上受了打擊有的背了一身債有的賠上了桑地的村人們,見到麥子又出現了新低價,真好比舊創新傷,一併爆發,止不住痛上加痛。於是,不平的呼聲,便到處都在蔓延著。
「真想不到,麥價會跌得這樣低!去年不是還糶到五六元一石嗎?陳麥連八元都曾糶過呢!今年每石卻只有三元!三元,一畝田裡攏總也不過上個「一石」「八斗」,還要完租,還要除去本錢,他媽媽的!可不是要命!」
「今年是喪門神下界,到處都不得安寧,所以蠶價跌了,麥價也跌了,說不定將來稻……唉!」
「家裡的陳米頂多只夠吃一個月,外面米價卻又漲了,到六月天一定還要漲得厲害。就是糶了麥來,也不夠買米。這可怎麼辦呢?總不成眼巴巴的等著餓死!」
「天道大變了!天道大變了!都是沒有真命天子出世的不好!」
大部分村人都把這次蠶麥兩項跌價的過失,歸罪於喪門神下界,沒有真命天子出世,可是福生卻例外地把這些過失一齊推在白虎星身上。
「我早曉得今年的麥價是不會好的,家裡收留了一隻白虎星,財神爺早就嚇跑了,還會有得發嗎?」
他是這樣終日都在嘮叨著,同時對待孫婉霞也更較前苛刻。這在孫婉霞是很難忍受的。她的小姐習氣還沒有完全克服,實在受不住這許多橫逆,她常常想為什麼我還要在這裡留下去呢!這裡毫沒有什麼可留戀的。說是幫助別人嗎?顯然別人並不需要自己的幫助,自己就走開了,對於別人也決沒有什麼損失。現在在這裡,什麼希望都不能實現,什麼工作都談不上,而且天天都對著一副自私的可憎的面目,這是多麼愚蠢的事啊!想到極端的時候,她幾次都忍不住懊喪地預備離開這所在了;不過到后總為一種觀念克服下去,那便是對她逐漸發生興趣的工作,彷彿無形中具有一種牽制她的力量似的,使她一時不願離開純樸可愛的農村。
就在這大多數人都在煩惱中間發著不平的呼聲的時候,朱四太爺開始來收租了。
這一帶的田地,多半是朱四太爺家的,他所以能佔有這樣廣大的土地,一部分團由於巧取豪奪得來,一部分也由沒落的自耕農和小地主自願出賣給他。就因為他佔有的耕地面積很廣,所以每次收租,總由他自己親自出馬。伴著他一同來的有兩個長工,一個背著盛麥的麻叉袋,一個用大秤挑著量器和斗。斗的容量比米行里用的還要大,即使是用量器量平,每半也較普通的斗要多出兩三升光景。
他們來到福生家門前的時候,孫婉霞正握著竹筒,在行灶里吹火燒飯。她抬起被灶煙熏痛的眼來,望了望朱四太爺,慌忙把臉縮向里去一些,一邊留神注視福生的動作。福生滿臉都陪著笑意,很恭敬的把板凳上的灰塵抹凈了,招呼著說:
「請坐!請坐!四太爺,這樣的熱天,還自己出來收租嗎?」
朱四太爺卻並不進門來,他只站在門前,翻了翻手裡的租簿說:
「福生,你租種的田是十畝,每畝田裡應該完麥五升,十畝田總共應該完麥一石五,還有……」
「對不起!四太爺,請你開開恩!今年田裡蟲麥很多,要照往年老例完租,實在完不起!總要請打幾成折扣。」
「哼!蟲麥!你當我也像城裡那伙踱頭一樣、受你欺哄嗎?老實說,今年田裡蟲災很少,可以算得是個大熟年成,你要想減租可不行的!——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還有,你去年十月里曾問我賒過五石米,言明今年大熟期歸還,不過利息扣算到現在,已有七個足月。還有,今年蠶桑上借的那五十元錢,利息也已兩個月到期了。這些利息,現在也一併歸在麥里折算,你一拓括子總共應該完麥三石五斗。」
「三石五斗!」福生嚇得吐了吐舌頭說:「四太爺,你莫和我開玩笑了!今年田裡一共也不過收了十來石麥,現在田租和利息倒要完掉三石五斗,往後叫我們怎麼過日子?」
朱四太爺合上租簿,瞪了福生一眼,隨即大踏步的跨進門裡去,正預備叫那兩個長工動手量麥,忽然看見了在燒火的孫婉霞,不由得呆住了。他張著貪婪而又驚奇的眼光,注視了她好半晌,才向福生問道:
「這女孩子是誰?我從前好像沒有在你家裡看見過!」
「我也不大明白她的來歷,據她自己說,是從人家逃出來的童養媳,不曉得真不真。我本來不肯收留她的,都是小五的媽媽喜歡她,一定要把她留下來。不瞞四太爺說,我們一家人,自己吃也嫌顧不周全呢,哪裡還養得起別人家的女孩子!」
朱四太爺捻著鬍鬚,獰笑了一笑,把手指定了福生道:
「你這傢伙真大膽,也不問明白別人的來歷,就敢胡亂把人收留下來!幸虧現在是太平年頭,要是戒嚴時候,哼哼!你這顆腦袋恐怕免不了要搬場哩!」
福生嚇得變了臉色,他惡狠狠的盯了孫婉霞一眼,用力搔著頭皮,向朱四太爺說:
「原是呢,上回甲長黃先生來的時候,我就曉得她是留不得的了,留下去一定有麻煩。現在總要請四太爺給想個法子,把她送走,省得將來我們一家都受她的連累。」
朱四太爺的眼珠轉了一轉,似乎想定了什麼計較,他且不理會那兩個在一旁等候他命令的長工,卻笑吟吟的換了一副和善的面目,招手把福生叫到外面去,附耳向他說道:
「你真不願意收留她嗎?那也好,我家裡正缺少一個得力的丫頭,你要是怕事,就把她送到我家去罷。我和你不同,別人是不能隨便上門來找人的,就是出了岔子,有我出面,也一定不會連累你。」
福生呆著眼珠,向朱四太爺臉上望了好半晌,像在推測他說這話的用意。良久,才點點頭說:
「好是好的,不過也要她自己情願,現在先讓我去問她一聲,她要肯答應,一定照這樣辦就是。」
朱四太爺的臉色不禁變了一變,他連忙叫住正預備進屋去的福生,急促地低聲說:
「不要去問她,看她人大心大,不見得會肯答應的,最好你隨便在那一天領她到我家裡來,再由我設法使她答應。你能照這話辦,那麼利息可以不必算了,就是麥租也可以照往年打一個八折,收你一石二就是。」
福生似乎被這意外的寬容所驚住了,他張開笑口,忙不迭的點著頭,引朱四太爺進屋去量麥。孫婉霞雖聽不出他們說的什麼,但看著福生不住點頭,和充滿在他臉上的笑意,再把他方才在屋裡所說的不願容留她的話對證上去,便知道他一定已和朱四太爺商通,要把她送給朱四太爺了。她對福生本來沒有什麼好感,這時見他這樣蔑視她的人格,怒火分外從她心裡直冒起來,而懷了多時的脫離這地方的決心,也愈益增加。終於,為了耐不住憤激,她便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麥上的時候,獨自一人,悄悄的從茅屋裡跑將出來。
外面陽光依舊強烈地照著大地,不少人在陽光下忙著戽水分秧。也有一些地方,農夫在呼叱著牛耕地,牛蹄踏在地上,地上干硬的泥土便全被系在牛身上的犁翻鬆了。一切都沒有什麼變化,只有孫婉霞心頭的願望卻已完全破滅。現在,農村在她眼前,不但不是樂上,簡直還有些像是魔窟。她真想不到生活在這環境里的人物會這樣的愚蠢!而使她滿意的工作又這樣地少,她只想早離開這裡一刻好一刻,雖然離開了這裡,到什麼地方去,在她心裡是還沒有決定的。
她又走到來時的河邊了,河邊靜悄悄的,沒有船隻往來,連每天要從這裡經過兩次的小火輪也不見蹤影,只有一個人獵狗似的在岸旁尋找著蟛蜞,正是小五。孫婉霞見了他,不知怎樣,忽然發生了一種戀戀的心情。她暗暗覺得奇怪,怎麼都市裡許多俊美的男性都不能使她動心,反是鄉下的一個野孩子,卻使她如此不舍。大概是她始終把他當做弱弟一樣看待的緣故罷。她只得硬著心向他說:
「小五,我要走了。」
「怎麼?四姑,你到哪裡去?」小五急忙從岸旁爬起到路上來,天真地追問著。
「你不要管我到哪裡去,我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的。總之,我去了,是不再回來的了。」
小五睜圓了眼珠,骨碌碌的在孫婉霞臉上盤旋著,到后似乎看出她的話不是欺騙他的了,不禁哭喪著臉,拉住她的衣服說:
「四姑,不要走,你走了,就沒有人再陪我玩了。」
孫婉霞不由得笑了,同時也很為小五那孩子氣的話感動。她本來也有些捨不得這地方,尤其是那些雖不滿意卻逐漸發生了興趣的工作。不過現在事實使她不能不離開這裡,因為她如若再留下去,說不定會給那愚蠢的老農夫福生送進虎口裡去。她只好懇切地向小五開導著說:
「並不是我願意走,實在因為你爸太糊塗,他要把我送給朱四太爺,我怎麼還能在這裡留下去呢?」
「有這樣的事嗎?」小五吃驚地搔搔頭,忽然義形於色的向空中打了一拳說:「四姑,你不要走,讓我去和爸說,一定不許他把你送給那老狗。」
孫婉霞卻沒有依從小五的話,瞧著小五飛奔到茅屋那頭去了,她便也繼續向路上走去。她的心仍舊被憤激的感情支配著,所以一直往前走,並不向後回頭一下,也不停步稍作一番思量。
但漸漸的,她便冷靜下來了。她開始用理智來壓抑下了感情,思索她離開了這農村以後將發生怎樣一種結果。都市裡是不能再回去的了,重新和姊姊在一起過那樣糜爛的生活,當然是她不甘心的,就是葉露玲願意容留她同居,也不是她所能忍受。不過要再在這農村裡留下去罷,那也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在這動亂的年頭,所有的農家幾乎都處在窮困的地位,養活自己都來不及,那裡還肯收留不相干的閑人。只要看她留在福生家裡,幫他們作了這許多事,還不能得他們的好感,便不難明白。那麼,到底走向哪裡去好呢?她左思右想的,始終想不出一個完善的計較。到后她忽然笑了,她覺得這次的出走非常不當,不要說福生究竟是否有把她送給朱四太爺這個意思現在還不能斷定,就算他真有這個意思,她也不是什麼只能任人支配的弱者,難道不會起來反抗嗎?何至這樣悄悄地逃跑出來呢?她愈想意覺得自己的錯誤,決定重新回到福生家裡去,於是,便迴轉身來,向原路走。
在離茅屋不遠的一株榆樹下,她又看見了小五。小五是正低著頭在哭,眼淚把短衫的前襟打濕了一大塊,一隻手背還在擦著眼睛。孫婉霞非常詫異,連忙問他道:
「小五,你為什麼事哭?」
「爸打我,說我胡鬧!他並且對媽說,他已經答應朱四太爺,把你送到他家去做丫頭了。因為朱四太爺不但不要我們錢米上的利息,就是今年的麥租,也是照八成收的呢。」小五抽抽咽咽的說。
孫婉霞挫了挫牙齒,她心裡非常苦悶,她不知要怎樣才能把這些農人的愚蠢自私的腦筋改造過來。就為了這苦悶的無處發泄,她不禁分外懷念起留在上海的朋友來了。她開始對小五說:
「不要哭,我不走了,你去替我問王家的小牛借一副紙筆來,我有用處。」
小五不哭了,骨碌碌的轉著眼睛。半晌,忽然飛奔了開去,不久便取了一副紙筆來,還帶著墨和硯。孫婉霞看那紙,是小學生練習大楷用的九宮格,雖很粗糙,也還可用。於是,她便坐在地上,磨好墨,稍微構思了一下,握著筆,颼颼的寫將下去。信是寫給葉露玲的,她先告訴她到農村裡來的經過,接著便提到她最近的生活,工作,和她所感到的苦悶,只把她所在的地方隱瞞住了,不讓她知道。在她寫信的時候,小五不住在一旁好奇地瞧望著,有一時還止不住帶著驚愕的讚歎聲說:
「四姑,真想不到,你還會寫字!」
孫婉霞匆匆的把信寫完了,卻發生了一個難題,就是沒有信封和郵票。她猜想這些東西一定要到鎮上去才有,於是她便向小五問道:
「這裡離開鎮上有多少路?可遠嗎?」
「不遠的,只有五里,一天可以來回好幾趟呢。」
「好!那麼,吃過了飯,我們一同到鎮上玩去。不過有一件事你要當心,就是不許把我方才寫字的事,隨便告訴別人,要不然,我就不和你好了。」
小五沒口子的答應著,捧著筆硯,跳跳躍躍的跑開了。孫婉霞瞧著手裡的信,嘴角邊不由得掛出一絲微笑,她輕輕的對自己說:
「但願這封信能使她驚奇一下,她將不知怎樣崇拜我的偉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