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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八月將盡的時候,嶺東的天氣依然炎熱。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廣生輪船的搭客,紛紛上岸。

「昨夜工農軍全數逃走,白軍現時未來,全埠店戶閉門!……」一個挑行李的工人說。他戴著破氈帽,穿著舊破衫,面上曬得十分赤黑。

這時有兩個西裝少年,態度非常沉鬱,卻極力表示鎮定。兩人中一個瘦長的向著這工人問道:

「紅白的軍隊現在都沒有了么?好!好!軍隊真討厭,沒有便乾淨了!請問今天海關有沒有盤查上船的搭客?」

「沒有的!」工人咳了一聲說。「今天好,今天沒有盤查!前兩天穿西裝的,都要被他們拿去呢!」

這兩位西裝少年便雇著這個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號去。全埠上寂靜得鴉雀無聲,滿布著一種恐怖的痕迹。海關前平時人物熙熙攘攘,這時也寥落得象個破神廟一般。商店全數閉門,門外懸著的招牌呆然不動,象徵死一般的凄寂。全埠的手車工人因為怕擾亂治安的嫌疑,變皆逃避一空。鈴鈴之聲,不聞於耳,大足令這些蕭條的市街減色。

由這S埠至T縣的火車已經沒有開行,埠上幾個小工廠的煙筒亦沒有了裊裊如雲的黑煙。街上因為清道夫沒有到來洗掃,很是穢濕,蒼蠅叢集。遠遠地望見一個破祠內,還有幾個項上掛著紅帶的殘廢的兵卒,在那兒東倒西歪地坐卧著。祠門外隱隱間露出一面破舊的紅旗,在微風裡抖戰著,此處,彼處時有一兩家鋪戶開著一扇小門,裡面的夥計們對這兩位皇皇然穿著西裝的少年都瞠著目在盯視著。

這兩個西裝少年,便是之菲和秋葉。一種強烈的失望,令他們只是啞然失笑。

「這才見出我們的偉大!兩方面的軍隊都自動地退出,讓我們倆『文裝』佔據S埠全埠!」之菲向著秋葉說。

「莫太滑稽,快些預備逃走吧!」秋葉答。

天水街同亨號,離碼頭不遠,片刻間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費,他們一直走入該店中。店老闆姓劉名天泰,是之菲的父親的老友。劉天泰的年紀約莫五十餘,麻面,說話時,有些重舌,而且總是把每句話中的一兩個字隨便拉長口音地說。他這時赤著膊,腹上圍著一個兜肚在坐著。他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但他並不見肥胖。之菲和秋葉迎上前去說一聲:

「天泰叔!」

他滿面堆著笑地說:

「呀!來--好!好!--你們今早大約是未嘗吃飯的,叫夥計買點心去。」他說后即刻叫夥計把他們的行李拿上樓來,並在兜肚裡拿出兩角錢來叫另外一個夥計去買兩碗面來。

這店是前後樓,樓上樓下全座都是劉老闆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貨,以菜脯,麻為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幾十萬以上,贏利總有十萬,八萬元。他有個兒子,年約三十歲,一隻目完全壞了,餘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兒子象很勤謹,很能幹的樣子。劉老闆整天的工作,是費在向他發牢騷,余的時候便是打麻雀牌,談閑天;他的家產便在這種狀況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來了。

樓上的布置,和普通的應接所一樣。廳正中靠壁安放著一張炕床,床前安放著一隻圓幾。兩旁排列著太師椅,茶几。

之菲和秋葉都把西裝解除,各自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衣。洗了臉,食了面后,他們便和劉老闆商議這一回的事應該怎樣辦。劉老闆說:

「三--少爺--我,我想你以後--還是不要再干這些事體好--我,我們這,這個地方沒有大風水,產生不出大偉人!現在--這些工--農軍壞--壞極了!這--次入到這--S埠后,幾天還沒有--出榜安民!唉!唉!這--怎樣--對--對呢?」他很誠退地諄告著之菲,繼續說:「這--次的軍隊沒有搶--還算好!那些--手車夫--可就該死了!什麼--放,放火--打劫,他們都干--現在統--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從艱難困苦中--熬煉出來--這,這那裡對呢!革--革命軍,這--這一斤值幾個錢?第一要--要安民--不--不--擾民。王者之--師,秋毫無--犯!將來成大事的--我--我想還要--等到--真--真主出來!這回么,你們兩--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當,以後--還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較--總安穩--些!我勸你們還--是改變方--方向,不再干那些--才好!現在--紅軍白軍俱走,你們逃走--要乘這--這個機會逃走比較容易!我叫--叫夥計去替--替你們問問,今天有船到上--到上海去沒有。如若--有上海船時--最好還是即--即時搭船到--上海去!」他說罷,即叫一個夥計去探問船期,井問之菲和秋葉的意思怎樣,他們當然贊成。

過了一忽,夥計回來報告說沒沒船。之菲便向天泰老闆說:

「在這S埠等候輪船,說不定要等三兩天才有。在這三兩天中,有許多危險!我想和秋葉兄暫時回到A地去躲避幾天!這兒有船到上海時便請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趕到。這個辦法好嗎?」

「好--好的,你們先到鄉中去躲--避幾天也--也好!」劉老闆說。

這店的露台上,一盆在艷陽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時聞一兩聲小鳥的清唱,點綴出人間無限閑靜。便在這種情境中,之菲和秋葉把行李暫時寄存在這店裡,各人僅穿著一件短衫,抱著煩亂,驚恐,憂悶的心緒和劉老闆揖別。

三○

在一間簡樸的農村住室裡面,室內光線黑暗,白晝猶昏。地上沒有鋪磚,沒有用灰砂塗面,只是鋪著一種沉黑色的踏平著的土壤。樓上沒有樓板,只用些零亂的木材縱橫堆砌著;因此在屋瓦間墜下來的砂塵都堆積在地上的兩隻老大的舊榻上。這兩隻舊榻,各靠著一面牆相對地安置著,室中間因此僅剩著兩尺來寬的地方做通路。

在這兩榻相對的向後壁這一端,有一隻積滿塵埃的書桌。桌上除油垢,零亂的紙片,兩枝旱煙筒外,便是一隻光線十分微弱的火油燈燃亮著。

在這裡居住著的是一個年紀七十餘歲的老人,他的鬚髮蒼白,聲音微弱。他的頹老的樣子和這舊屋相對照,造成一種慘淡的,岑寂的局面。他是之菲的伯父。之菲的住家,和他這兒同在一條巷上,僅隔了幾步遠。之菲和秋葉這次一同由S埠逃回來,家中因為沒有適當的地方安置秋葉,便讓他在這舊屋裡暫時住宿。

他回到A地來已是幾天了。這時之菲正和秋葉在這室里對著黯淡的燈光,吸著旱煙筒在談著。

「我真悲慘啊!」之菲眼裡滿包著眼淚說。「我的父親無論如何總不能諒解我!他鎮日向我發牢騷!他又不大喜歡罵我,他喜歡的是冷嘲熱諷!我真覺得難受啊!」

「你的家庭黑暗的程度可算是第一的了!你的父親糟蹋你的程度,也可算是第一的了!前晚你在你自己的房裡讀詩時,他在這兒向我說,『這時候,謀生之術半點學不到,還在讀詩,真是開心呀!讀詩?難道讀詩可以讀出什麼本事來么?哼!』我那時候不能答一詞,心裡很替你難過!」秋葉答,他很替他抱著不平的樣子。

「我承認我是個弱者。我見到父親,我便想極力和他妥協。譬如他說我寫的字筆劃寫得太瘦,沒有福氣,我便竭力寫肥一點以求他的歡心。他說我讀書時聲音太悲哀,我便竭力讀歡樂些以求他的歡心。他說我生得太瘦削,短命相,我便弄盡方法求肥胖,以求他的歡心。但,我的努力總歸無效,我所能得到的終是他的憎惡!別人憎惡我,我不覺得難過。只是我的父親憎惡我,我才覺得有徹心之痛!唉!此生何術能夠得回我的父親的歡心呢!」之菲說,他滿腔的熱淚已是忍不住地迸出來了。

「之菲!之菲!……」這是他的父親在巷上呼喚他的聲音。他心中一震,拭乾著眼淚走上前去見他。

他的父親這時穿著藍布長衫,緊蹙的雙眉,表示出恨而且怒。之菲立在他眼前如待審判的樣子,頭也不敢抬起來。

「你終日唉聲嘆氣,這是什麼道理!」他的父親叱著。

「我不嘗唉聲嘆氣,」之菲囁嚅著說。

「你還敢辯,你剛才不是在嘆氣嗎?」他的父親聲音愈加嚴厲地叱著。

「孩兒一時想起一事無成,心中覺得很苦!」之菲一字一淚地說。

「很苦?你很苦嗎?哼!哼!你怎樣敢覺得苦起來?你的牛馬般的父親,拚命培植你讀書,讀大學,為你討老婆!你還覺得不滿足嗎?你還覺得苦嗎?你苦!你覺得很苦嗎!唉!唉!你看這種風水衰不衰,生了一個孩子,這樣地培植他,他還說他苦!哼!哼!」

「我並不是不知父親很苦,但孩兒也委實有孩兒的苦處!」之菲分辯著說。

這句話愈加激動他父親的惱怒,他咆哮著。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你想和我作對嗎?你想氣死父親嗎?你!負心賊!豬狗禽獸!你!可惡!可恨!」他說完拿著一桿掃帚的柄向他擲去!

「父親!不要生氣!這都是孩兒不是!孩兒不敢忤逆你呢!」之菲哭訴著,走入房裡去。

他的父親在門外叫罵了一會,恰好他的母親在外面回來把他勸了一會,這個風潮才漸歸平息。

之菲不敢出聲地在他的卧房內抽咽著。他覺得心如刀剮!由足心至腦頂,統覺得恥辱,凄涼,受屈,含冤。他咬著唇,嚼著舌,把頭埋在被窩裡。過去的一切悲苦的往事,都溢上他的心頭來。他詛咒著他的生命。他覺得死是十分甜蜜的。他痛恨這一兩年來,參加革命運動,真是殊可不必。

「唉!人生根本是值不得顧惜!為父親的都要向他的兒子踐踏!父親以外的人更難望其有幾分真心了!」他這樣想著,越發覺得無味。

過了幾點鐘以後,他胡亂的吃過晚餐,便又走回到自己的房裡去胡思亂想一回。這時,他的妻含笑地走入房裡來,把一封從T縣轉來的信交給他說:

「你的愛人寫信來給你了!信面署著黃曼曼女士的名字呢。」

纖英在家本來是不識字的。嫁后之菲用幾個月的工夫教她,她居然能夠認識一些粗淺的字。上次他回家時,曼曼從T縣給之菲的十幾封信,她封封都看過。看不懂的字,便硬要之菲教她。信中所含的意義,她雖然不大明白,但在她的想象里,一個女人寫信給一個男人,除了鍾情以外,必無別話可說。因此她便斷定曼曼是之菲的情人。

「是朋友,不是情人!」之菲也笑著,接過那封軟紅色的信封一看。上面寫著S埠T縣××街××店沈尊聖先生收轉沈之菲哥哥親啟,妹曼曼托。他情不自禁地把那淺紅色的信封拿到唇邊,吻了幾吻,心兒只是在跳著。他輕輕地用剪刀把信封珍重地剪開,含笑地在燈光下讀著。那封信是這樣寫著:

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唉!唉!在秋雨淋泠的夜晚,在素月照著無眠的深宵,在孤燈不明,卷帷欲絕的夢醒時節,我是不得不想念著你。想念著你,又是不得不流著眼淚,又是不得不心痛啊!唉!唉!別久離遠的菲哥啊!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這時候,咳!這時候我正流落著在藏污納垢的北京!這北京,咳!這落葉滿階,茂草沒腔的舊皇宮所在地的北京!這兒的思想界的腐舊,齷齪,落後,也正和斜陽下返光映射的舊宮裡面的斷井,頹垣一樣,只足令人流下幾滴憑弔的眼淚,並沒有半絲兒振興的氣象!咳!在這兒,在這兒,我日間只得拖著幾部講義到造成奴性的大本營的×大學去念書,晚間只得回到我的和監獄一樣的寓所里去睡覺。咳!在這兒,在這兒,我一方面饑寒交迫,每餐吃飯的錢都要忍辱向相識的同鄉人乞貸,一方面要避開政治上的壓迫,和登徒子們的進攻。咳!說到這般登徒子,才是令人又是可恨,又是可笑呢!他們都是向我說你是個有妻有子的人,不應該再和我戀愛!又說你是個被政府通緝的罪人,生死存亡,尚未可必,我尤不宜和你戀愛!他們的說話,都是有目的,有作用的;這真是令我又是厭惡,又是痛恨!唉!唉!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面我怎能不想念著你!想念著你,我又怎能不流著眼淚!怎能不心痛呢!唉!唉!別久離遠的菲哥啊!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在這菡萏香消,翠葉調殘,西風愁起,綠波無色的深秋的日暮,我躺在我的病榻里,不禁流著淚的思量著我倆的往事。咳!忍心的哥哥!你怎麼自到海外后連隻字都不寄給我!我寄給你的信,前後三四十封,你怎麼連隻字也不肯答覆我呢?咳!狠心的哥哥!唉!唉!你要知道我自從和你別後是多麼凄慘嗎?……唉!我便在這兒詳細地告訴你吧!

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在×車站和你握別後,我的心中只是覺得惘然,凄然,如有所失!到家后,母親抱著我只是哭,我亦覺得十分酸楚,不能自己地倒在她懷裡抽咽!以後,我便天天過著灑淚的生活,在C城時和你那般親熱!日同玩,夜同眠的那種甜蜜的回憶,只增加我的日間哭泣,夜裡失眠的材料。

你的父親!咳!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呢!在我回家的第三日,我終於抱著一種惶恐的,疑惑的心理去和他相見。我懇求他帶我一起到A地找你,他老不客氣地把我拒絕,並且向我說著一些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聽的說話!「現在的世界壞極了!女子不能夠謹守深閨,偏要到各處找男人一起玩!哼!」唉!菲哥!你一定可以想象到當我聽到這幾句說話的時候是怎樣羞恥和傷心呀!

又是過了兩天,我接著你從A地寄給我的一封信,那是使我多麼安慰啊!我把它情不自禁地吻了又吻!晚上睡覺時,我把它貼肉地放在我的懷上!只這樣,便的確地安慰了我幾分夢魂兒的寂寞!……

可是,我的家庭中又是發生問題了!我的母親天天逼著我去和我的舊未婚夫要好;他也姨皮笑臉地日日到我家中來討好!我天天只是哭著,尋死!不搭理他們!後來母親覺得有些不忍了,才停止她的挾逼。他也不敢再到我的家中來了。唉!哥哥!親愛的菲哥!為著你,我是受著怎樣的痛苦啊!……

在這個時候,你差不多天天都寫信給我,要我到你的家裡去。我也時時刻刻想到你的家裡去;但因為我又不認識路,又恐怕到你的家裡去時,我是個剪了頭髮的女人,很會惹到鄉下人的大驚小怪,這於你的蹤跡的秘密是有大大的妨害的!因為此,我終於沒有到你的家中去,直到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

唉!唉!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是多麼令我感到凄涼和絕望喲,當你把這個消息遞來給我的時候!我那時候,一方面固然體諒你倉皇出走的苦楚;一方面我卻十分怨恨你的寡情!「你為什麼不帶我一起逃走呢?你為什麼撇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在政治環境險惡不過的T縣呢?」我那時老是這樣想著。……

又是一月過去了,我在家中鎮日哭泣,懨懨成病。我的姊姊剛從北京××女子大學放暑假回家;她見我這麼悲觀,天天都在勸解我,帶我到各處去遊玩。咳!她那裡知道我的心事呢?……

唉!哥哥!我的親愛的菲哥!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有時,我很想冷靜些,想把理性提高,把情感壓制一下。但,當我想到你的象音樂一般的聲音,你的又是和藹,又是有詩趣的表情,你的一雙靈活而特別帶著一種文學情調的眼睛,你的高爽的的胸襟,你的溫柔的情性,……我覺得陶醉!我覺得凄迷!唉!親愛的哥哥,我的眼淚怎得不為你而灑?我的心怎得不為你而痛呢?……

六月初八的時候,我聽從我的姊姊的誘勸,預備和她一起到北京升學去。升學雖然是無聊,但我想離開家庭到外方游賞一回或許可以減少我的傷感。但,當我們從S埠坐著輪船到上海時,我又大大地失望和傷感起來了,我在輪船裡面,不禁終日啜泣!當我在甲板上望著一碧無限的蒼天和了無邊際的大海時,我只是覺得一陣一陣心痛。我想起和我的在南洋流浪著的菲哥,將因這次的旅行一天一天的距離遠了!相見的機會亦將因此益加困難了!唉!唉!親愛菲哥!在那黑浪壓天,機聲似哭的輪船裡面,我那得不想起你,想起你我又那得不灑著眼淚,不為你心痛呢?……

六月十五日,我安抵北京了,我和我的姊姊住在一處。我的姊姊有了一個未婚夫,他也和姊姊住在一處。他家裡有了不少的錢,我的二姊讀書費用是由他供給的。我初到北京時,也在他那兒用了三二十元。唉!過了幾天,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個混蛋!他和我的姊姊感情很不好;我初到北京時,他對我還帶著一種假面具,所以待我還不錯。後來,我時常攻擊他,他便索性撕開假面具,把我壓迫得很厲害。他本來是答應幫助我讀大學的,這時候,他對我更是一毛不拔。唉!金錢的罪惡!資本社會的罪惡!哥哥!親愛的菲哥!唉!想到這一層,我真覺得非即刻跑到你的身邊去,去和你同干著出生入死的革命不可!但,忍心的哥哥!你怎麼出走時,不設法帶我一起去!你怎麼出走後連信也不寄給我一封呢?咳!狠心的哥哥!……

又是一月過去了,我忍著恥辱向著幾個同鄉人借貸,暫時地得以維持生活。同時,我為消遣無聊的歲月計,便考進××大學念書去。唉!哥哥!親愛的菲哥!這兒的大學,才真叫人失望;這兒的大學生,才真叫人可鄙呢!這兒的大學的一切制度都很腐敗;充教職員的,都是一些昏庸老朽的壞東西!這兒的學生,除少數外,都是很落後的;他們都在希望做官!我在這兒的大學念書,除覺得厭惡,失望,無聊外,尚有一些兒什麼意義呢?「這是養成奴性的大本營!」我時常這樣想著。

菲哥!親愛的菲哥!這兒的男學生才可笑呢!他們對待女學生的態度很特別!我們的××大學,合共只有四個女生!當我們上課時,總有一千對驚奇的,不含好意的眼睛把我們盯視著!唉!這有什麼意思呢?唉!

還有呢!他們這班壞東西,偷偷地對著女性的進攻真是來的太厲害!他們真是把戀愛這回事弄得莫名其妙!他們和一個女性才開始相識,便拚命進攻;過幾天,他們便以為已經是戀愛起來了!唉!這班混蛋真是討厭!我受他們的氣,委實是不少!菲哥!親愛的菲哥!你看這兒的環境是多麼布滿烏煙瘴氣啊!咳!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的我,怎能不回憶到我們倆在革命發祥地的C城的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想到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又怎的不令我想念著你!想念著你,又怎的不令我心傷淚落呢?唉!我的別久離遠的菲哥啊!我的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現在已經是深秋的時候了!唉!唉!在這萬里飄零,異鄉作客的孤單單的情況中,在這世態炎涼,人心險惡的無依無靠的狀態下,在雨聲敲著棗子樹的深更,在月影兒窺到我的帷帳的午夜,我凄涼,我痛哭!我怎能不憶起我的哥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

聽說你到上海后,住不到一個月,又是回到A地去!你回到S埠去,當然是去幹革命的,這我是很佩服的!但,你為什麼又要回到A地去呢?這真是使我覺得異常憤恨。唉!唉!菲哥,你一方面和我有了婚約,一方面又戀著舊妻,這是什麼辦法?唉!我真是--唉!上你的當了!……

菲哥!親愛的菲哥!從速離開你的腐敗的家庭!從速起著家庭革命!不要再在那黑暗的,誤解的,無恩義的,以兒子為畜類的舊家庭中滯留著!快到北京來看你的可憐的妹妹吧!你的可憐的妹妹!唉!你的可憐的妹妹,恐怕再也活不出今年了!她是這樣的悲觀,消極,慘不欲生!自從她覺得已經被你擯棄之後!唉!唉!……

或許,和你相見后,能夠得到一線生機!唉!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在這樣寂靜得怕人的深秋的午夜,我一面覺得受到死神的挾逼,一面又在洗淚泣血望著你之來臨!……

我一面又在洗淚泣血望著你之來臨!唉!最親愛的哥哥!我知道你決不是一個寡情的人,你的連一封信都不寄給我,和不答覆我的一個字兒,我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或許是因為你萍蹤莫定?我寄給你的信,你家中無由轉交。或許是你的家中恐怕我倆通信太多,故意把我寄給你的信統統毀滅,你寄給我的信,或許也是由我的家中將它們全數扣留,不轉來北京給我。唉!要是這樣,要是這樣,我真是錯怨了我的最親愛的哥哥了!……

你的回到A地去,大概也是因為政治環境上的關係吧!我相信你不是喜歡和你的舊妻在一處的人!唉!菲哥!那我也是錯怨了你呢!你一定要說,你在革命上完全失敗之後,又要受到你的愛人的誤解和詛咒!你一定要因此而失望,而傷感起來了!唉!親愛的哥哥!你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我的罪過啊!……親愛的哥哥!快趕到北京來吧!我將把你緊緊地摟抱著,流著淚撫著你半年來為失敗而留下的周身的瘢痕。你也將和我接一個長時間的熱吻,以慰安我的半年來的被壓損的心靈。唉!菲哥!最親愛的菲哥!我是怎樣地急切在盼望著你之來臨!我是怎樣地急切在盼望著你之來臨!唉!唉!……

菲哥!你還記起嗎?我想你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我們倆在C城時合影的那張手兒相攜,唇兒相親的相片,你還記起嗎?我想你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唉!唉!在C城的我倆,在影相裡面的我倆!我現在一面在寫信給你,一面在把這張相片獃獃地細看。唉!唉!親愛的哥哥!我怎的能夠不想念著你!想念著你,我怎的又能夠不為你心傷淚落呢?……

唉!菲哥!你親筆題在這張相片上的幾句話,你大概是不至於忘記的吧!不!我想你一定是不至於忘記的!唉!讓我在這兒再抄錄出來給你一看!你在這張相片上寫的是:

在革命的戰線上,

我們都是頭一列的好戰士!

在生命的途程中,

我們都是不斷的創造者!

讓我們永遠地團結著吧!

永遠地前進著吧!

犧牲著我們的生命!

去為著人類尋求著永遠的光明!

唉!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直至這時候,念著你這幾句說話,心尚為你熱,血尚為你沸,淚尚為你洗!我想你大概不至於忘記吧!不!我想你決不至於把這樣莊重嚴肅的說話亦忘記了的!唉!親愛的菲哥!別久離遠的菲哥啊!親愛的菲哥!別久離遠的菲哥啊!我在這兒,洗淚泣血盼望你早日之來臨!盼望你早日之來臨呢!……

菲哥!家於我何有?國於我何有?社會於我何有?我所愛的惟有革命事業和我的哥哥!哥哥!從速離開你的腐敗的家庭,到我的身邊來吧!唉!親愛的哥哥!讓我們永遠地手攜著手,干著革命去吧!……

祝你健康!你的妹妹曼曼

坐在燈下看著這封信的之菲,這時心中十分感動,雙眼滿包著熱淚!他下意識地不住念著:「家於我何有?國於我何有?社會於我何有?我所愛的惟有革命事業和我的哥哥!」

這時候,在他面前的,顯然分出兩條大路來。一條是黑暗的,污穢的,不康健的,到滅亡的路去的!一條是光明的,偉大的,美麗的,到積極奮鬥,積極求生的路去的!他臉上溢出一點笑容,他最後的決心,似乎因他的情人這封信愈加決定了!他站起身來,挺直腰子,展開胸脯,昂著頭,把那幾句題在相片上面的詩句,象鬚生一樣的腔調,唱了又唱。坐在他身旁的纖英只是覺得莫名其妙,看見他在笑著,她也笑了。……

明天的清晨,他和王秋葉把行裝弄清楚了,悄悄地離開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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