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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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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老六跑了又被抓回的消息,震動了全屯。半個月以來,經過各組嘮嗑會的醞釀,人們化開了腦瓜,消除了顧慮,提起了鬥爭的勇氣。不斷增加的積極分子們,像明子一樣,到處去點火。由於這樣,韓老六鞭打小豬倌,不過是他的千百宗罪惡裡頭的小小的一宗,卻把群眾的報仇的大火,燃點起來了。

報仇的火焰燃燒起來了,燒得衝天似的高,燒毀幾千年來阻礙中國進步的封建,新的社會將從這火里產生,農民們成年溜輩的冤屈,是這場大火的柴火。

韓老六被抓回來的當天下晚,工作隊和農會召集了積極分子會議。會議是在趙玉林的園子里的葫蘆架子跟前舉行的。漂白漂白的小朵葫蘆花,星星點點的,在架子上的綠葉叢子里,在下晌的火熱的太陽光里,顯得挺漂亮。蕭隊長用啟發的方式,叫積極分子們用他們自己腦瓜子里鑽出來的新主意,來布置鬥爭。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地嘮起來了。有時候,好幾個人,甚至於好幾堆人爭著說話,嗡嗡地嚷成一片。

主持會議的趙玉林叫道:「別一起吵,別一起吵呀,一個說完,一個再說。」

「韓老六得綁結實點,」白玉山說,「一鬆綁,老百姓尋思又是幹啥了。」

趙玉林對老孫頭說:

「這回你說吧。」

老孫頭說:

「把韓老六家的那些賣大炕的臭娘們,也綁起來,叫婦道去斗她們,分兩起斗。」

「不行,分兩起斗,人都分散了,就亂套了。」張景祥反對老孫頭的話,「大夥先斗韓老六,砍倒大樹,還怕枝葉不死?」「老白,多派幾個哨,可不是鬧著玩的。」郭全海說,「鬥起來不能叫亂套,叫那些受了韓老六冤屈的,一個個上來,說道理,算細賬,吐苦水,在韓老六跟前,讓開一條道,好叫說理的人一個個上來。」

李大個子說:

「說理簡單些,不要嘮起來又沒個頭。韓老六的事,半拉月也講不完的。」

白玉山說:

「大個子,你個人的工作,可得帶點勁,不能再讓狗腿子進來。」

老初說:

「大個子,明兒會上再有狗腿子,當場捆起來,你一個人捆不了,大夥來幫你。」

停了一會,白玉山問道:

「興打不興打?」

趙玉林反問一句:

「韓大棒子沒打過你嗎?」

「咋沒有呢?」白玉山辯解。

「那你不能跟他學學嗎?」趙玉林笑著說道。

白玉山沖著大夥說:

「明兒大夥一人帶一根大棒子,用大棒子來審韓大棒子,這叫一報還一報。」

趙玉林跟蕭隊長合計一下,就宣佈道:

「咱們這會,開到這疙疸,明兒開公審大會,大夥早點吃飯,早些到會,不要拉后。」

張景祥問道:

「幹啥要到明兒呢,今個不行嗎?」

「今兒回去,再開嘮嗑會,大夥再好好醞釀醞釀,明兒一定得把韓老六鬥倒。蕭隊長還有啥話說?」趙玉林說完,回頭去問蕭隊長。

蕭隊長說:

「大夥意見都挺好,今兒回去,再尋思尋思:要不要選個主席團?別的我沒啥意見。」

會議散了。人們回去,著忙舉行嘮嗑會,這些基本群眾的小會,有的趕到落黑就完了。人們都去整棒子。有的直開到半夜。經過醞釀,有了組織,有了骨頭①,有了準備和布置,窮哥們都不害怕了。轉變最大的是老孫頭,他也領導一個嘮嗑會,不再說他不幹積極分子了。他也不單聯絡上年紀的趕車的,也聯絡年輕的窮哥們。他還是從前那樣的多話,今兒的嘮嗑會上,他就說了一篇包含很多新名詞的演說。下邊就是他的話的片斷:

①即骨幹。

「咱們都是積極分子。積極分子就是勇敢分子,遇事都得往前鑽,不能往後撤。要不還能帶領上千的老百姓往前邁?大夥說,這話對不對?」

大夥齊聲回答他:

「對!」

老孫頭又說:

「咱們走的是不是革命路線?要是革命路線,眼瞅革命快要成功了,咱們還前怕狼后怕虎的,這叫什麼思想呢?」在他的影響下面,他那一組人,準備在四斗韓老六時,都上前說話。

第二天,是八月末尾的一個明朗的晴天,天空是清水一般地澄清。風把地面刮幹了。風把田野刮成了斑斕的顏色。風把高粱穗子刮黃了。蕎麥的紅梗上,開著小小的漂白的花朵,像一層小雪,像一片白霜,落在深紅色的稈子上。苞米棒子的紅纓都乾巴了,只有這裡,那裡,一疙疸一疙疸沒有成熟的「大瞎」①的纓子,還是通紅的。稠密的大豆的葉子,老遠看去,一片焦黃。屯子里,家家戶戶的窗戶跟前,房檐底下,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一嘟嚕一嘟嚕的山丁子,一掛一掛的紅菇莨②,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乾子。人們的房檐下,也跟大原野里一樣,十分漂亮。

①顆粒沒有長全的苞米棒子。

②菇莨是一種外麵包著薄膜似的包皮的小圓野果,有紅黃二種。大夥懷著歡蹦亂跳的心情,迎接果實成熟的季節的到來,等待收秋,等待斗垮窮人的仇敵韓老六。

天一蒙蒙亮,大夥帶著棒子,三五成群,走向韓家大院去。天大亮的時候,韓家大院里真是里三層,外三層,擠得滿滿的。院牆上爬上好些的人,門樓屋脊上,苞米架子上,上層窗台上,下屋房頂上,都站著好多的人。

婦女小孩都用秧歌調唱起他們新編的歌來。

千年恨,萬年仇,

共產黨來了才出頭。

韓老六,韓老六,

老百姓要割你的肉。

起始是小孩婦女唱,往後年輕的人們跟著唱,不大一會,唱的人更多,連老孫頭也唱起來了。院外鑼鼓聲響了,老初打著大鼓,還有好幾個唱唱的人打著鈸,敲著鑼。

「來了,來了。」人們嚷著,眼朝門外望,腳往外邊移,但是走不動。

韓老六被四個自衛隊員押著,一直走來。從笆籬子一直到韓家大院,自衛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韓家大院的四個炮樓子的槍眼裡,都有人瞭望。這種威勢,使最鎮定的韓老六也不免心驚肉跳。光腚的小孩們,跟在韓老六後邊跑,有幾個搶先跑到韓家大院,給大家報信:

「來了,來了。」

白玉山的肩上倒掛一枝套筒槍,在道上巡查。他告訴炮樓上瞭望的人們要注意屯子外邊莊稼地里的動靜,蹽了的韓長脖和李青山,備不住會去搬韓老七那幫鬍子來救援的。白玉山近來因為工作忙,操心多,原是胖乎乎的身板消瘦了好些,他的粘粘糊糊的脾氣,也改好了,老是黑白不著家。昨夜他回去,已經快亮天,上炕躺下,白大嫂子醒來了,揉揉眼睛問他道:

「餑餑在鍋里,吃不吃?」

「不吃了。明兒公審韓老六,你也去參加。」白玉山說完,閉上眼睛。

「老娘們去幹啥呀?」白大嫂子說。

「你不要給小扣子報仇嗎?」白玉山說,不久就打起鼾來了。

「開大會我可不敢,說了頭句接不上二句的。」白大嫂子說。

白玉山早已睡熟了。白大嫂子又傷心地想起小扣子。日頭一出,她叫醒白玉山,到會場去了。隨後,她自己也去了,她想去看看熱鬧也好。來到會場,瞅見一幫婦女都站在院牆底下,趙玉林的屋裡的和老田頭的瞎老婆子都在。白大嫂子就和她們嘮扯起來。韓老六一到院子當間的「龍書案」跟前,四方八面,人聲就喧嚷起來。趙玉林吹吹口溜子,叫道:「別吵吵呀,不許開小會,大夥都站好。咱們今兒鬥爭地主漢奸韓鳳岐,今兒是咱窮人報仇說話的時候。現在一個一個上來跟他說理,跟他算賬。」

從西邊的人堆里,走出一個年輕人,一手拿扎槍,一手拿棒子,跑到韓老六跟前,瞪大眼睛狠狠看韓老六一眼,又轉向大夥,他是張景祥,他說:

「韓老六是我的生死仇人,『康德』十一年,我在他家吃勞金,到年去要錢,他不給,還抓我去當勞工,我跑了,就拴我媽蹲大獄,我媽死在風眼裡。今天我要給我媽報仇,揍他可以的不的?」

「可以。」

「揍死他!」

從四方八面,角角落落,喊聲像春天打雷似地轟轟地響。大家都舉起手裡的大槍和大棒子,人們潮水似地往前邊直涌,自衛隊橫著扎槍去擋,也擋不住。韓老六看到這情形,在張景祥的棒子才掄起的時候,就倒在地下。趙玉林瞅得真切,叫喚道:

「裝什麼蒜呀,棒子沒挨著身,就往下倒。」

無數的棒子舉起來,像樹林子似的。人們亂套了。有的棒子竟落在旁邊的人的頭上和身上。老孫頭的破舊的灰色氈帽也給打飛了,落在人家腳底下。他彎下腰伸手去拾,胳膊上又挨一棒子。

一個老太太腿上也挨一棒子,她也不叫喚。大夥痛恨韓老六,錯挨了痛恨韓老六的人的棒子,誰也不埋怨。趙玉林說:

「拉他起來,再跟他說理。」

韓老六的禿鬢角才從地上抬起來,一個穿一件千補萬衲的藍布大衫的中年婦女,走到韓老六跟前。她舉起棒子說:「你,你殺了我的兒子。」

榆木棒子落在韓老六的肩膀上,待要再打,她的手沒有力量了。她撂下棒子,撲到韓老六身上,用牙齒去咬他的肩膀和胳膊,她不知道用什麼法子才解恨。她一提起她的兒子,就掉眼淚。好些婦女,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子都陪她掉眼淚,她們認識她是北門裡的張寡婦。「康德」九年,她給她的獨子張清元娶了媳婦,才一個月,韓老六看見新媳婦長得漂亮,天天過來串門子。張清元氣急眼了,有一天,拿把菜刀要跟他豁出命來干。韓老六跑了,出門時他說:「好小子,等著瞧。」當天下晚,張清元攤了勞工。到延壽,韓老六派人給日本子說好,把他用綁靰鞡的麻繩勒死了。這以後,韓老六霸佔了張清元媳婦,玩夠以後又把她賣了。

張寡婦悲哀而且上火了,叫喚道:

「還我的兒子!」

張寡婦奔上前去,男男女女都擠了上去。婦女都問韓老六要兒子,要丈夫。男的問他要父親,要兄弟。痛哭聲,叫打聲,混成一片。小王用手背擦著眼睛。蕭隊長一回又一回地對劉勝說道:

「記下來,又是一條人命。」

這樣一個挨一個地訴苦。到晚邊,劉勝在他的小本子上統計,連郭全海的被凍死的老爹,趙玉林的被餓死的小丫,白玉山的被摔死的小扣子,老田頭的被打死的裙子,都計算在內,韓老六親手整死的人命,共十七條。全屯被韓老六和他兒子韓世元強姦、霸佔、玩夠了又扔掉或賣掉的婦女,有四十三名。這個統計宣布以後,擋也擋不住的暴怒的群眾,高舉著棒子,紛紛往前擠。亂棒子紛紛落下來。

「打死他!」「打死他!」分不清是誰的呼喚。

「不能留呀!」又一個暴怒的聲音。

「殺人償命呀!」

「非把他橫拉豎割,不能解恨呀。」老田太太顫顫巍巍說。白大嫂子扶著老田太太,想擠進去,也去打他一棒子,但沒有成功,她倆反倒被人撞倒了。白大嫂子趕緊爬起來,把老田太太扶走。

工作隊叫人繼續訴說韓老六的罪惡。韓老六這惡霸、漢奸、兼封建地主,明殺的人現在查出的有十七個,被他暗暗整死的人,還不知多少。他家派官工,家家都攤到。他家租糧重,租他地種的人家,除了李振江這樣的腿子,到年,沒有不是落個傾家蕩產的,賠上人工、馬料、籽種,還得把馬押給他,去抵租糧。他家雇勞金,從來不給錢。有人在他家裡吃一年勞金,到年提三五斤肉回去,這還是好的。不合他的心眼的,他告訴住在他家的日本憲兵隊長森田大郎,攤上勞工,能回來的人沒有幾個。他家大門外的井,是大夥挖的,但除了肯給他賣工夫的人家,誰也不能去挑水。他家的菜園,要是有誰家的豬鑽進去,掀壞了他一草一苗,放豬的人家,不是蹲笆籬子,就是送縣大獄。而他家的一千來垧地,除了一百多垧是他祖先佔的開荒戶的地以外,其餘都是他自己搶來占來剝削得來的。但是,這些訴苦,老百姓都不聽了。他們說:「不聽咱們也知道:好事找不到他,壞事離不了他。」人們大聲地喊道:「不整死他,今兒大夥都不散,都不回去吃飯。」蕭隊長跑去打電話,問縣委的意見。在這當中,劉勝又給大夥說了一條材料:

韓鳳岐,偽滿「康德」五年在小山子①,殺死了抗日聯軍九個幹部。「八·一五」以後,他當了國民黨「中央先遣軍」,鬍子北來部的參謀長,又是國民黨元茂區的書記長和維持會長,拉起大排抵抗八路軍,又打死了人民軍隊的一個戰士。「又是十條人命。」老田頭說,「好傢夥,通起二十七條人命。」

①地名。

「消滅『中央』鬍子,打倒蔣介石匪幫!」小王揚起右胳膊,叫著口號。院里院外,一千多人都跟他叫喚。

蕭隊長回來,站在「龍書案」跟前,告訴大夥說,縣委同意大夥的意見:「殺人的償命。」

「擁護民主政府!」人堆里,一個叫做花永喜的山東跑腿子這樣地叫喚,「擁護共產黨工作隊。」千百個聲音跟著他叫喚,掌聲像雷似地響動。

趙玉林和白玉山掛著鋼槍,推著韓老六,走在前頭,往東門走去。後面是郭全海和李常有,再後面是一千多個人。男男女女,叫著口號,唱著歌,打著鑼鼓,吹著喇叭。白大嫂子扶著雙目失明的老田太太。瞎老婆子一面顛顛簸簸靠著白大嫂子走,一面說道:

「我哭了三年,盼了三年了,也有今天呀,裙子,共產黨毛主席做主,今兒算是給你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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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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