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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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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屯子里還像過年過節一樣的熱鬧。大田還沒有開鐮①,人們都呆在家裡打雜:抹牆扒炕,修補屋頂,打魚摸蝦。分了馬的,忙著編籠頭,整馬槽。這都是些隨時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頭,鑼鼓又響了,喇叭吹著《將軍令》②,光脊樑的小嘎,噙煙袋的婦女,都跑去閑看。往後,干零活的人們也都出來賣獃了。
①大田:種苞米高粱的田地。開鐮:開始收割。
②喜慶的調子。
在小學校的操場里,大夥圍成個大圈,張景祥扭著秧歌步,嘴裡唱著。看見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說道:
「各位屯鄰,各位同志,砍倒大樹,打敗鬍子,咱們農工聯合會鐵桶似的了。大夥都說:『鬧個秧歌玩。』該唱啥呀?」「唱《賣線》①。」老孫頭說,他站在人堆後面的一掛大車上,手裡拿著長鞭。他趕著車子原是要出南門去割稗子的,打學校過身,聽見唱唱的,就改變計劃,把車趕進來,先聽聽再說。張景祥扯起嘶啞的嗓門,一手搖著呱打板②,唱著《賣線》,唱到阮寶同的妹子罵燕青這句:
你媽生你大河沿,養活你這麼個二不隆冬傻相公。
①《賣線》是一出東北「二人轉」,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燕青下山來打聽軍情,裝成貨郎,到了阮寶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調情,被他拒絕。
②手搖的打拍子的兩塊小板子。
他用手指著高高站在車子上的老孫頭,大夥嘩啦嘩啦笑開了。出來看熱鬧的蕭隊長、小王和劉勝,這時也都瞅著老孫頭笑。「瞅這小子,養活他這麼大,會唱唱了,倒罵起他親爹來了。」老孫頭說著,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賣線》太長,來個短的。」人群里有一個人提議。「唱個《摔西瓜》。」又有人說。
張景祥手裡搖動呱打板,唱著《摔西瓜》:
姐兒房中綉絨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沒有什麼拿,上街買瓶擦官粉,離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蝦,懷抱著大西瓜,噯呀,噯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鬧個仰八
叉,灑了喲那官粉,卻了花,噯呀,蹦了一對螃蟹跑了一對蝦,摔壞大西瓜,噯呀,噯呀。今年發下來年狠,買對甲魚瞧瞧他,無福的小冤家。
大夥有的笑著拍手,有的叫喚起來:
「不要舊秧歌,來個新的,大夥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個新的。」有人響應。
「好吧,」張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著人堆里的劉勝,說道:
「我唱一個八路軍的歌。」
人們都鼓掌。聽厭舊秧歌的小嘎們,散在人堆外邊空地里,有的玩著木做的匣槍,有的在說著順口溜:「地南頭,地北頭,小牤子下個小乳牛。」聽見鼓掌的聲音,他們都跑過來,從人群的腿腳的中間鑽進去。張景祥唱道:
二月里來刮春風,湖南上來個毛澤東,毛澤東那勢力重,他坐上飛機,在呀么在空中,后帶百萬兵。
喇叭吹著《將軍令》。張景祥的歌才完,老孫頭就說:「咱們請劉同志給我們唱《白毛女》,大夥說好不好呀?」「好,」前後左右,都附和這話,有人去推劉勝了。劉勝也不太推辭,往前邁一步,開始唱著《白毛女》里的一段: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才唱到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動,有一個人懷疑地說道:
「你瞎扯!」
另一個人又說:
「那哪能呢?」
「騙你幹啥?」頭一個人說,「不大一會,就能知道了,棺材過楊家店了。」
人們都無心聽唱,紛紛上來打聽這消息,而且一傳十,十傳百的,一下傳遍整個的操場,鑼鼓聲和喇叭聲也都咽住了,劉勝早已不唱歌,擠到人堆的外頭,忙問小王道:
「怎麼回事?」
「說是趙玉林,」小王哽咽著,差一點說不出下面這兩個字:「完了。」
「哦!」劉勝驚訝地喚了一聲,眼淚湧上,沒有再說別的話。
不知誰領頭,大夥都向西門走去了,那裡是往縣裡的方向。才到西門,在確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紅的高粱穗頭的中間,八個人抬著一口白木棺材回來了。大夥迎上去,又含悲忍淚地隨著棺材,慢慢地走進屯子,走過橫貫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學校的操場里。靈柩停在操場的當間。有人在棺材前頭突出的底板上,點起一碗豆油燈。再前面一點,兩張炕桌疊起來,作為供桌,上面供著一碟西紅柿和一碟沙果,旁邊擱著一大疊黃紙。人們一堆一堆的,圍著棺材站立著,都摘下草帽氈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葉,墊在地面上,坐下來了,有些人默不吱聲,有些人在悄聲說話:
「趙大嫂子還不知道呢。」
「老孫頭去告訴她去了。」
「那不是她來了嗎?」
趙大嫂子走進學校的大門,身子搖晃著。她的背後跟著兩個婦女:一是張寡婦,一是白大嫂子。兩人扶住她,怕她晃倒。她的焦黃的瘦臉發黑了,但是沒有哭。想不到的悲哀的襲擊使她麻木了,她的背後還跟著倆小孩,一是小豬倌,一是鎖住,他們一出現,大夥都不知不覺地站起來了。
趙大嫂子才走到靈前,就撲倒在地上,放聲大哭了。小豬倌和小鎖住也都跪下哭泣著。所有在場的人,有的想著趙玉林的死,是為了大夥,有的念著他的心眼好,也有的人,看了他一家三口,在「滿洲國」受盡苦難,穿不上,吃不上的,苦了半輩子,才翻過身來,又為大夥犧牲了,都掉著眼淚。「我的天呀!你一個人去了。」趙大嫂子痛哭地叫道。
「爹呀,你醒醒吧!」小鎖住一面哭,一面叫爹。
蕭隊長用全力壓制自己的悲哀,他走來走去,想起了趙玉林的勇敢,也想起他入黨的時候的情形,他的心湧起一陣陣的酸楚,他的眼睛濕潤了,不敢抬起來瞅人。他走到一棵榆樹底下坐下來,用手指來挖泥土,幾下挖出一個小坑來。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好像是解救了他一樣,他恢復了意志力,又站起來,走到吹鼓手旁邊,平常他是不太注意音樂的,這時候,他好像覺得只有吹唱,只有這喇叭,才能減少自己的悲感,才能解除悲哀的壓力,使人能夠重新生活和鬥爭。
「咋不吹呀?吹吧,老大哥。」蕭隊長溫和地請求吹鼓手。兩個吹鼓手吹起《雁落沙灘》①的調子,鑼鼓也響了。哀樂對於蕭隊長,對於所有的在場的悲痛的人,都好像好一些似的。
①悲調。
蕭隊長忍住傷痛,召集小王和劉勝,在白楊樹蔭下,開了一個支幹會,討論了追認趙玉林同志為中共正式黨員的問題,大夥同意他轉正。蕭隊長隨即走進工作隊的辦公室,跟縣委通了電話,縣委批准了趙玉林轉正。
蕭隊長回到操場時,趙大嫂子正在悲傷地痛哭:
「我的天呀,你可把我坑死了,你撂下我,一個人去了,叫我咋辦呀?」她不停地哭訴,好像沒有聽見喇叭和鑼鼓似的。白大嫂子和張寡婦跪在她旁邊,替她扣好她在悲痛中不知不覺解開的舊青布衫子,並且勸慰她:
「別哭了,別哭了吧。」她們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因為勸人家不哭的她倆自己也在掉淚哩。
人們燒著紙。冥紙的黑灰在小風裡飄起,繞著棺材。人們都圍成個半圓站著,喇叭和鑼鼓都停了。劉勝主持追悼的儀式,在場的人,連小孩在內,都靜穆地、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禮。
行禮完了,老孫頭邁步到靈前,對幾個站在旁邊的人說:「來來,大夥把棺材蓋磨開,叫趙大嫂子再瞅瞅大哥。」幾個小夥子幫著老孫頭把棺材蓋磨開,趙大嫂子傍著棺材站起來。老孫頭忙說:
「眼睛擦乾,別把眼淚掉在裡面。」
「影子也不能照在棺材里呀。」老田頭說。他也上來了。「這對身板不好。」老孫頭添了一句。
但是趙大嫂子沒有留心他們的勸告,沒有擦眼睛,也沒有留心日頭照出的身影是不是落在棺材里。她扒在棺材邊上,瞅著棺材里的趙玉林的有連鬢鬍子的蒼白的面容,又痛哭起來,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似地連連地掉下。
老孫頭怕她眼淚掉在棺材里,和其他兩個小夥子一起,連忙把棺材蓋磨正,趙大嫂子悲哭著:
「你好命苦呵,我的天,你苦一輩子,才穿上衣裳,如今又走了。」
大夥一個一個到靈前講演,讚頌死者的功勞。人們又討論紀念他的種種辦法。老孫頭也站起來說:
「老趙哥真是咱們老百姓的好乾部,他跑在頭裡,起五更,爬半夜,盡忙著會上的事情。他為窮人,赤膽忠心,盡往前鑽,自己是遭罪在前,享福在後,他真是咱們的好主任。」老孫頭說到這兒,白玉山叫道:
「學習趙主任,為人民盡忠!」
大夥也跟著他叫口號。口號聲停息以後,老孫頭又說:「你比如說,頭回分東西,趙大哥是一等一級的窮戶,說啥也不要一等一級的東西,拿了三等三級的東西,三件小布衫,三條舊褲子,他對大嫂子說:『不露肉就行了。』」老孫頭說到這裡,趙大嫂子又哭了。老孫頭扭轉頭去對她說:「大嫂子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一亂,一著忙,把話都忘了。」他又轉臉對著大夥說:「如今他死了,他死是為大夥,咱們該補助他,大夥說,幫助死的呢,還是幫助活的呀?」
「活的。」四方八面都叫喚著。
「趙主任為大傢伙犧牲了,他的革命成功了。」張景祥從人群里站起來說道:「他家挺為難,咱們幫補他們,沒有吃的不叫餓著,沒有穿的不叫凍著。大夥同意不同意?」在場的一千多人都叫著「同意」。
「要是同意,各組推舉個代表,合計合計,看怎麼幫助。」大夥正在合計補助趙家的時候,在旁邊一棵白楊樹下邊,小王、劉勝和其他一些年輕的人們正在圍著老萬和老初,聽他們談起趙玉林咽氣前後的情形。一顆炸子從他肚子右邊打進去,腸子流出來。他們給他把腸子塞進肚子里去。他痛得咬著牙根,還要人快去攆鬍子。
送到醫院,還沒進門,他的嘴裡湧出血沫來,車停在門口,老萬走上去,拿著他手。
「不行了。」他說。問他還有什麼話,他搖搖頭,停了一會,才又慢慢說:
「沒有啥話。死就死了。幹革命還能怕死嗎?」才說出這話,就咽氣了。縣裡送他一口白棺材,一套新衣裳。
這時候,在靈前,在人們圍起來的半圓圈子裡,白玉山正在說什麼,小王和劉勝都走過來聽。白玉山眼圈紅了,他說得挺少,才起頭,又收梢了,他說:
「咱們都是干莊稼活的,咱們個個都明白,莊稼是一籽下地,萬籽歸倉。趙主任被蔣介石國民黨整死了,咱們窮夥計們都要起來,擁護農工聯合會,加入農工聯合會,大夥都一路心思,打垮地主,掃滅蔣匪,打倒蔣介石。為趙主任報仇!」人們都跟著他叫口號。李大個子敞開衣襟,邁到棺材跟
前說:
「趙主任是地主富農的對頭,壞蛋最恨他,大夥都知道,前些日子,他整的柴火也給地主腿子燒光了。他是國民黨鬍子打死的,咱們要給他報仇,要挖盡壞根,要消滅鬍子。」大夥喊口號的時候,蕭隊長沉重地邁到大夥的跟前,這個意志力堅強的人極力控制自己的悼念戰友的悲傷,慢慢地說道:
「趙玉林同志是咱元茂屯的好頭行人,咱們要學習他大公無私、勇敢犧牲的精神,他為大夥打鬍子,光榮犧牲了。為了紀念他,沒入農會的小戶,趕緊入農會。為了紀念他,咱們要加強革命的組織,要把咱們的聯合會辦得像鐵桶似的,誰都打不翻。還要通知大家一宗事,趙玉林同志,是中國共產黨的候補黨員,還有兩個月的候補期。現在他為人民犧牲了。剛才,中共元茂屯工作隊支委會開了一個會,決定追認趙玉林同志為中國共產黨的正式黨員。這個決定,得到中共珠河縣委會的批准,我代表黨,現在在這兒公開宣布。」
一陣打雷似的掌聲以後,喇叭吹著慶祝的《將軍令》。張景祥領著另外三個人,打著鑼鼓。不知道是誰,早把農會的紅綢旗子支起來,在翠藍的天空底下,在白楊和榆樹的翠綠的葉子里,紅色旗子迎風飄展著。小孩和婦女們都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曲。白玉山帶領花永喜和自衛隊的三個隊員,端起打鬍子的時候繳來的五棵嶄新的九九式鋼槍,沖著南方的天空,放射一排槍。正坐在地上跟人們嘮嗑的老孫頭嚇得蹦跳起來,咕咕嚕嚕地罵道:
「放禮炮,咋不早說一聲呀?我當是鬍子又來打街了。」除開韓家和韓家的親戚朋友和腿子,全屯的男女老少,都去送殯了。喇叭吹起《天鵝》調①,紅綢旗子在頭裡飄動,人們都高叫口號:「學習趙玉林,為老百姓盡忠。」「我們要消滅蔣介石匪幫,為趙玉林報仇。」靈柩出北門,到了黃泥河子旁邊的草甸子里,李大個子帶領好多年輕小夥子,拿著鐵杴和洋鎬,在老田頭的姑娘田裙子的墳塋的附近,掘一個深深的土坑,棺材抬進土坑了。趙大嫂子又撲到靈前,一面燒紙一面哭訴,嗓門已經哭啞了。大夥用鐵杴掀著濕土,夾著確青的草葉,去掩埋那白色的棺材。不大一會,新墳壘起了。在滿眼通紅的下晌的太陽里,在高粱的深紅的穗頭上,在靜靜地流著的黃泥河子流水邊,喇叭吹著《哭長城》②,鑼鼓敲打著。哀樂淹沒了大夥的哀哭。
①②悲調。
這以後幾天,代理農會主任白玉山接受了百十來戶小戶加入農會的要求。好多的人去找蕭隊長,堅決要求參加中國共產黨,應了白玉山這話:
「一籽下地,萬籽歸倉。」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