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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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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頓思想作風的小會開完以後,工作隊員分配到外屯工作。他們十五個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幹啥都有勁。他們不吃晌,也不坐車,各人背個小小鋪蓋卷,衝風冒雪,奔赴四外的屯子。
蕭隊長帶著老萬,留在元茂屯。他日夜盼郭全海回來,親自到那小馬架跟前去轉過兩趟,兩回都是門上吊把鎖,人還沒有回。蕭隊長告訴郭家的緊鄰,叫郭主任回來就上農會去找新的工作隊。蕭祥回到農會裡屋,這兒又是滿滿堂堂一屋子的人。張景瑞把門上的「閑人免進」的紅紙條子撕下了。老孫頭學樣,連忙走到外屋的門邊,恨恨地把「主任訓話處」的徽子撕下,把它扯碎,扔在院子里。他說:「姓張的這狗腿子主任,我們扔定了。」
人們的勁頭又來了,又好像頭年。蕭隊長找著一百二十多個貧僱農男女,願意重打鑼鼓另開戲。他出席他們的大會和小會,跟他們講解《中國土地法大綱》,教會他們算剝削細賬。他一面調查,一面學習,同時又把外區外縣的經驗轉告給他們。這樣的,農會上人來人往,一連鬧了一星期。一天,頭年幫蕭隊長抓韓老六的老初在會上叫道:
「現在是急眼的時候,不是嘮嗑的時候,說干就干,別再耽誤了。
大夥都隨聲應和:
「對,對,咱們就動手,先去清查合作社。」
老孫頭也說:
「先抓張富英這王八犢子。」
張景瑞笑著說道:
「吃那一皮鞋,要算賬了。」
蕭隊長站在炕沿上叫喚道:
「別吵吵。干是要乾的,可別性急。幹啥都得有頭行,有骨幹,依我說:要徹底打垮封建、翻身翻透,咱們貧僱農還得緊緊地抱住團體,還要堅決地團結中農。咱們成立一個貧僱農團好不好?」
像打雷似的,大夥答應「好呀」。正在這時候,站在外屋的人叫道:
「郭主任回來了。」
炕上地下,所有的人都掉轉頭去往外望。郭全海出現在外屋的門口。他頭上戴一頂掛破了的跳貓皮帽,瘦削的臉蛋,叫冷風吹得通紅。腳似乎是踩在門坎上,他比人們高出一個頭。他笑著,越過人們的頭頂,瞅著蕭隊長。蕭隊長招呼他道:
「快進來吧。」
老孫頭彎起胳膊肘子,推開大夥,一面叫喚道:
「閃開,閃開一條道,叫郭主任進來。」
人們閃開道。蕭隊長這才看清他全身,他的一套半新的青斜紋布褲襖,上山拉套子,給樹杈掛破好幾十處了。處處露出白棉花,他的身子,老遠看去,好像滿肩滿身滿胸滿背遍開著白花花的花朵似的。蕭隊長笑說:
「郭全海,你這棉襖,才漂亮呢。」
郭全海說:
「在庄稼院,這叫開花棉襖。」
站在炕沿邊的白大嫂子說:
「郭全海,今兒下晚你脫下來,我給你連補,我那兒還有些青布。」
郭全海含笑瞅著她說:
「不行,熬一宿也補不起來。」
站在白大嫂子身後的一個扎兩條辮子的姑娘笑著說道:「我去幫白大嫂子,咱倆管保一宿能補好。」
郭全海瞅她一眼,認識這是小老杜家的還沒上頭①的童養媳,名叫劉桂蘭。他沒吱聲。炕沿邊的人閃開道,幾個聲音對郭全海說道:
「上炕暖和暖和吧,郭主任。」
①沒結婚。
郭全海上炕,在人堆的背後,他和蕭隊長肩並肩坐著,脊樑靠在窗戶旁邊牆壁上,兩個人細細地嘮著。
貧僱農大會還是在進行。他們明了誓,決心徹底斗封建。大夥推舉了主席團,推舉郭全海做貧僱農團長。
三更左右,大會散了,人都走了。蕭隊長叫老萬把郭全海脫下的破棉褲襖拿到白大嫂子家,請她們連補。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兩人,盤腿坐在點著一盞豆油燈的炕桌子旁邊,補著褲襖,嘮著家常,直到小雞叫。
正在兩個婦人給他縫補衣裳的時候,郭全海光著身子躺在蕭隊長勻給他的一條黃色軍用毯子里,跟蕭隊長嘮著。這個年輕庄稼人,最了解屯子里的情況,記性又好,心又不偏。八仙桌上的豆油燈里的燈油快乾了,燈捻發出嗶嗶剝剝的響聲,蕭隊長起來添了一盞油,把燈捻撥亮一點,回頭又躺下,頭擱在炕沿,臉沖著小郭,問道:
「你看這屯子的壞根斗得怎麼樣?」
「根還沒有摳出,根還有須呢。」
「杜善人、唐抓子都斗垮了嗎?」
「斗沒少斗,離垮還遠。」
「砍挖運動時,外屯外縣起出好多槍來,你們這屯子呢?」「韓老六的槍,外屯起出了不少,本屯沒起出一棵。」
「韓家還能有槍嗎?」
「能算出來。韓老六拉大排的時候,連撿洋撈,帶收買,有三十六棵鋼槍,一棵匣槍。他兄弟韓老七上大青頂子,帶走二十來棵,韓長脖、李青山上山,又帶走幾棵,韓老六的大鏡面匣子也給帶走了,加上外屯起出的幾棵,我看韓家插的槍,沒露面的,有也不多了。」
「唐抓子有嗎?」
「他是抱元寶跳井,捨命不舍財的老財閥,不能養活槍。他膽兒又小,瞅著明晃晃的刺刀,還哆嗦呢……」
「杜善人呢?」
「『滿洲國』乍一成立,杜善人當過這屯子的自衛團長,興許插過槍,聽老人說:杜善人在老中華民國藏過洋炮,也有鋼槍,可一直沒露面。」
蕭隊長笑著,對於這連根帶梢、清清楚楚的說法,他最喜歡。他尋思一會又說:
「元茂屯不能沒有槍。槍起不盡,地主威風垮不了。不過,這玩藝還沒露頭,現在要起也起不出來。要是起不出,群眾要鬆勁。先別提這個,先干群眾能摸著看著、馬到成功的事,斗經濟,挖財寶。」說到這兒,蕭隊長想起他聽到的工作隊員的討論,就說:「恨鐵不成鋼,是不行的。」
郭全海說:
「那還用說!」
蕭隊長又問:
「張富英這人怎樣?」
「是個破落地主。他當今,盡找三老四少,能說會嘮的那幫人。他們說了算。有幾句嗑的,都能上農會。李桂榮這人也是個壞蛋,溜須捧勝,幹啥自己不出頭,老百姓光知道張富英壞,不知道這傢伙也是一樣。張富英壞在外頭,李桂榮壞在心裡。張富英相好的破鞋爛襪,天天上農會,李桂榮相好的是半開門子,從不上農會。屯子里有的老百姓還說:『李文書這點還好,不逛破鞋。』」
蕭隊長問道:
「李桂榮和誰相好?」
「韓老六的小點子。」
「這人頭年我沒有見過。」
「誰?李桂榮?頭年他不在屯子里,今年才回來。」「打哪兒回來?」
「誰知道呢?有人說他從南嶺子鬍子北來隊回來,又有人說,打長春回來。」
聽到這話,蕭隊長抬起半截身子來,用左胳膊撐著,問道:
「誰說的?」
「東門裡老王太太說,李桂榮上她家串門,自己說的。」蕭隊長連忙起來,披著大氅,又添上點燈油,坐在八仙桌子邊,從棉襖兜里取出日記本,用金星筆記下郭全海的後頭幾句話。蕭隊長記性原也不壞,但遇到當緊事,就用筆記下,心記不如墨記,他信服老百姓的這一句老話。寫完他又上炕來,好像提醒郭全海似地說道:
「你說這屯子里有沒有卧底①的壞根?」
①隱藏。
蕭隊長挑燈寫字的時候,郭全海因為太困,閉上眼皮,迷迷糊糊了,沒有聽准他的話,反問一句:
「你說啥呀?」
「這屯子有沒有暗鬍子?」
這回他聽准了,警覺地睜開眼皮說:
「怕也不能沒有吧?」
他的困勁過去了,睜開眼睛,聽著蕭隊長講述關里日特和國特打黑槍、放毒藥、挑撥造謠的故事。臨了,蕭隊長問道:
「這屯子還有謠言嗎?」
「說『中央軍』到了哪兒這種謠言是沒有了。可頭幾天,屯子里老爺子老太太都說:『韓老六家的屋頂上開紅花,院子里榆樹開白花,世道又興變。』這話遠近傳遍了。」
「誰傳出來的?」
「聽說是韓老六的小點子。」
「她不是李桂榮的相好嗎?」
「可不是咋的!」
「信這謠言的人多不多?」
「連老孫頭也信了。」
「這個我知道,我是說,除開上年紀的人,年輕人也有信的嗎?有?這事得好好調查一下。我早聽說,李大個子上前方,出擔架以後,元茂屯就沒有鋤奸委員,那還能行?咱們一面鬥地主,一面還得整特務。地主是明的,特務這玩藝兒是暗的,可不好整。」
「可不是咋的!明槍好擋,暗箭難防。」
「咱們整特務,也得靠群眾,你把群眾發動好,群眾的階級覺悟普遍提高了,暗鬍子就鑽不了空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你看這屯子里,誰能代替李大個子的職務?」
郭全海尋思一會,說道:
「張景祥兄弟,張景瑞,我看能行。」
「趕明兒引他來談談。」
這時候,小雞子叫了。燈油又盡,蕭隊長沒有再添油,燈捻嗶嗶剝剝響一陣,就熄滅了。掛著白霜的窗戶玻璃,由灰暗慢慢變得溜明,窗外房檐下,家雀子嘈嘈地叫了。蕭隊長剛閉上眼皮,又睜開來,他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問郭全海:
「睡著了嗎?」
「沒有呢。」
「明兒一早,把五個民兵的鋼槍都收回來。你挑幾個年輕的人當民兵,老初能當隊長嗎?」
「叫他試試看。」
兩個人都沒再吱聲,一會發出了鼾聲。天放亮時,老萬上白大嫂子那兒拿回了補好的衣裳,他們還沒有醒來。
雪停風住,天放晴了。日頭慢慢照到窗戶玻璃上。老萬坐在農會西屋南炕上,在明亮的窗檯邊,一面用紅綢子擦著匣槍,一面低聲哼歌子。一個長掛臉的小個子男子在外屋的門外探頭探腦。老萬問是誰,長掛臉賠笑進來回答道:
「我要見見蕭隊長,我叫李桂榮。」
老萬仔細打量他。他穿一套破褲襖,戴一頂套頭帽子。老萬問他:
「你是頭茬①農會的李文書嗎?蕭隊長還沒有起來。」
①上屆。
李桂榮退出,老萬也沒有送他,仍舊低頭哼他的歌子,仔細擦匣槍的零件。一會老孫頭來了,老萬笑著招呼他:
「上炕,上炕暖和暖和。」
老孫頭上炕,盤腿坐在炕桌子旁邊,笑著說道:
「李桂榮來幹啥的?」
老萬逗樂子,隨口編一句:
「他來告你的。」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
「他來告我老孫頭?我才不怕呢,我又沒有溜張富英的須。張富英辦農會,他當文書。張富英跟小糜子相好,他穿針引線。他當我不知道。老孫頭我走南闖北,啥事不明白?他們當令,盡找些頭頭腦腦,杜善人、唐抓子,也能上農會,窮人說話不好使,你反正是人越老實,越吃不開。張富英腰裡別個小腰別①,穿雙大皮鞋,走道挎察挎察的,活像個『滿洲國』警察。」
①腰別:別在腰上的尖刀。
「張富英打過你嗎?」
老孫頭認為叫人打過,是丟人的事,他不承認,說:「他敢。」
老萬知道這件事,笑著頂他道:
「他們說,他踢過你一皮鞋腳。」
老孫頭忙說:
「你聽他們瞎造謠,誰敢踢我?要是叫他踢過,我早坦白了。這又不丟人,坦白了倒是光榮。」
老孫頭把坦白光榮這些新字眼,亂用一通,說得老萬笑起來,把東屋蕭隊長笑醒了。
「誰呀?你們笑啥?」
老萬回答道:
「老孫頭來了。」
「請他過來。」
老孫頭過來,坐在八仙桌子旁。瞅著炕上,蕭隊長和郭全海都起來。郭全海穿好衣裳,飯也沒吃,出去收繳頭茬農會的民兵的槍去了。蕭隊長一面穿衣洗臉,一面跟老孫頭閑嘮:
「日子過得好不好?」
「你反正是乾的撈不著,稀的有得喝。」
「還是給人家趕車?」
「不趕車咋整?人呆得住,嘴呆不住呀。」
蕭隊長想知道屯子里人對頭年分地的印象,滿不滿意。「老孫頭你兩口子分的地好不好?」
「挺好,種啥長啥。」
說得拿著臉盆舀水進來的老萬又笑起來。老孫頭自己不笑,他心裡老記掛告狀的事,又湊近炕沿說道:
「他們來說我什麼?我正要告發他們。他們盡胡弄官家,頭年蕭隊長走後,區上來人調查夾生飯,要找老百姓。張富英說,都下地了,屯子里光剩老爺子老大娘。區上的人說:『找他們來也行。』張富英找倆老人來,老太太耳朵有點背,老爺子眼睛有點看不清。區上的人問:『你們這屯有夾生飯沒有?』老太太沒有聽准,回答道:『我們這兒都吃小米子,沒有大渣子飯。』區上的人又問:『你們這兒有破鞋嗎?』老太太這回聽准了,嘆了一口氣,又回答道:『哎呀,咱們幾輩子盡穿破鞋,哪能穿好鞋?』區上的人又好笑又窩火,罵道:『扯淡。』老爺子忙說:『她耳朵有點背。同志,有啥問題,你問我吧。』這時候,張富英進去拉區里的人到西屋,那兒炕桌上,擺好了酒菜,張富英、李桂榮,外加唐屯長,陪著區上的人吃著喝著,把酒盅都捏扁了。他還要來告我呢,他自己有啥好樣,盡胡弄人。」
這時候,老田頭來邀蕭隊長去吃早飯,順便邀老孫頭作陪。吃的是麵條。老孫頭一面吃,一面笑著說:
「這頓麵條,請得應景。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
老田頭說:
「賣樣子整了點白面。我老伴說:咱們要請蕭隊長。他這一來,大夥心裡有仰仗,壞蛋都十指露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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