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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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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也參加了貧僱農大會。小糜子整起來的「破鞋」婦女會,無形解散了。小糜子不敢再出頭露臉,成天呆在家裡,劈柴、鋤草、補衣裳、做棉鞋,裝得老實巴交交的,又把她的真正老實巴交的掌柜的胡弄住了。這實心人逢人便說,他屋裡的轉變了。
農會的西屋,裡外屋的隔壁打通了,裡外並一屋。貧僱農見天到這兒集會,大夥商量一些事。蕭隊長跟他們講了幾回話,給他們詳細講解對中農的政策。見天,屯子里貧僱農男女,除開回家去吃飯,總在這兒,炕上坐得滿滿堂堂的,屋子當間,用干柈子攏起一堆火。橫樑上吊一個大豆油燈,到下晚,四個燈捻點起來,屋子裡面,亮亮堂堂。人們坐在火旁邊,抽煙,咳嗽和爭吵。黃煙氣味,灌滿一屋。開會開到第五天,老初耐不住,使勁叫道:
「不用再嘮啦,大地主還有啥好種?咱們庄稼院的人,都是說一不二的。說干就干吧。」
人們紛紛應和他。主席團合計一下,決定下晚就動手,向封建發動總攻,婦女、兒童也都來參加。
「中農不參加?」有人問道。
大傢伙嗡嗡地議論起來。郭全海站在炕上,大聲叫道:「大夥別吵吵,聽我一句話,中農叫『自願』,咱們不強迫。」
怕走漏消息,郭全海說馬溜動手。老初的大嗓子叫道:「報告團長,跟前有壞蛋聽聲,好抓不好抓?」
郭全海說:
「有真憑實據的能抓。」
老初跟張景瑞推開人們,擠到外屋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抓住一個人。這人穿一身千補萬衲的褲襖,腰裡紮根草繩子,這是杜善人姑表,地主張忠財。老初大手提溜著他棉襖的領子,像提溜小雞子似地提到亮處,一面罵道:
「你混進來聽聲,王八兔崽子。」
發覺了地主聽聲,人都窩火了。到這步田地,地主還敢混進農會來,大夥圍上去,指手劃腳,嘰嘰嘈嘈,推的推,問的問:「聽咱們的會,想對付咱們?」
「你想翻把?」
「誰叫你來的?」
」他自己就是地主。」
「大地主沒一個好貨。」
「我看他短揍!」
「他不吱聲,裝迷糊。」
人們越發上火了。蕭隊長說過,不能打人。大夥手都痒痒的,真想揍他,可又不能揍,蕭隊長站在炕上,燈光下面,兩眼睜得溜圓,不叫人抬手,人們急得叫口號:
「翻身要翻透,一個地主也不漏。」
「翻身要翻好,封建都鬥倒。」
「徹底打垮封建勢力。」
「斗經濟,斗政治,起槍枝。」
南炕和北炕,替換著叫,這邊才落音,那邊又轟起,外頭房檐下的小家雀,叫屋裡的雷轟似的聲音驚動了,飛出窩來,把那掛在房檐上的冰溜子①撞斷一根,落在窗台上,像玻璃碴子似的發出叮噹一聲響,郭全海聽到,對大夥說:「聽,外頭還有人。」
①屋檐水凍成的冰柱子。
一聽到這話,站在外屋的人們就都往外擁。人們跑出去,院里院外、屋前屋后,仔細搜一遍,不見人影子,才慢慢地都轉回屋裡,接著開會,蕭隊長笑著說道:
「警惕性是提高了,這沒有害處。」
人們把這混進農會來聽聲的地主張忠財攆出了農會。郭全海跟張景瑞、老初、老孫頭一塊堆,在八仙桌子邊,編聯小組。他們合計全團積極分子編成二十個小組,作為骨幹,帶動全屯,清查和接收地主的底產。編完小組以後,窗外小雞子叫過三遍,日頭冒花了。
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從農會東屋的大紅躺箱里,起出一面紅綢子旗子。這是頭年農會的旗子。張富英上台以後,扔在躺箱里,沒有用過。白大嫂子用一根小木棒子做旗杆,叫人掛在農會上屋房檐上。干雪蓋著屋頂、地面、草垛和苞米樓子,四外是白蒙蒙的一片。紅綢旗子高高掛在房檐上,遠遠地瞧著,好像是這晃眼的銀花世界里的一個晃動的火苗。大會散了。編了小組的人們顧不上吃飯,領著人們奔向指定他們接收的地主的大院。各組的人們向四外走去,靰鞡踏在干雪上,嘎嚓嘎嚓的,響遍全屯。
郭全海和老初合計,叫他派民兵拿著鋼槍和扎槍,到全屯警戒。郭全海自己帶領一組人,去清查和接收杜善人財產。他這一組有二十個人,裡頭有兩位婦女,一個小孩。小孩就是豬倌吳家富。他穿著趙大嫂子給他做的新棉鞋,手裡拿個鐵探子①,在郭全海的後頭走著。兩個婦女,一個是白大嫂子,一個就是劉桂蘭。她的男人才十歲,她十七了,個兒長得高高的,臉蛋泛紅,好像一個熟透的蘋果。她是貧農劉義林的姑娘,媽早死了。劉義林拉下小老杜家的飢荒,臨死以前還不起,死逼無奈,就把自己心疼的獨生的姑娘送給了杜家。張富英當令,包庇地主,小老杜家仗著杜善人的腰眼子,杜善人靠張富英維持,又都威威勢勢,胡作非為了。沒上頭的童養媳,下晚是跟男人隔開來睡的。她跟婆婆睡北炕,她的男人,那個十歲娃娃跟她公公睡南炕。一天下晚,劉桂蘭的婆婆叫醒她來,要她給公公捶腰,劉桂蘭不肯,婆婆不吱聲。第二天,杜婆子說劉桂蘭偷雞子兒吃了,她氣得直哭,跑到婦女會哭訴。小糜子偏袒小老杜家,罵了她一頓,把她攆出來。就在這當天下晚,外頭下著雨,屋裡滅了燈,炕上黑漆寥光的,伸手不見掌。有個什麼人爬到她炕上,把她驚醒。她叫喚起來。睡在南炕的她的男人,那個十歲的小嘎,從夢中驚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可炕地摸,他爹不見了,嚇得他跳到地下,迷迷瞪瞪,只當是來了鬍子,或是哪裡失火了。他光著兩個腳丫子,跑到桌子邊上摸火柴。他媽也跳下地來,跑到她兒子跟前,打他一撇子。他撲倒在南炕的炕沿上,嗚嗚地哭了。劉桂蘭趁著這空子,光著腳丫子,逃到院子里去了。
①探物的細鐵條。
雨下著,院里濕漉漉的。她頂雨站在院子的當間,腳踩著地面,濘泥蓋沒腳骨拐①。她聽見屯外野地里的一聲聲瘆人的狼嗥,又冷又怕,心裡直哆嗦。她尋思著:「往哪兒去呀?」爹媽死了,早沒有家了,婦女會是小糜子當令,她無處投奔。她爬上苞米樓子,伏在苞米堆子上,幽幽凄凄地哭一個整宿。
①腳踝。
雨嘩嘩地落著,她的哭聲沒有人聽見。
天麻花亮,她從苞米樓子上跳下,光著腳丫子,跑出大門。跑不遠遐,碰到白大嫂子在井台上打水。看見她兩眼紅腫,兩腳光著,白大嫂子吃驚地問道:
「劉桂蘭,你怎麼的吶?」
劉桂蘭光顧著哭,說不出話來。白大嫂子挑著水筲子,邀她往她家裡去歇歇。回到家裡,白大嫂子給她換掉濕衣裳,洗凈泥巴腳,叫她上炕。她一面燒火做飯,一面跟她嘮著嗑。劉桂蘭把苦水都倒出來,說到傷心處,哭得沒有頭。白大嫂子說:
「別哭了,往後就呆在我家。看誰敢來整你?」
從那以後,劉桂蘭躲在白家。白大嫂子叫她做些針線活,整天不出門,免得叫她婆家的人看見。過了一個月,小老杜家打聽出來了,想要人,自己又不敢來要。他們知道,白大嫂子是不好招惹的。小老杜家告到婦女會。小糜子派人來勸白大嫂子,把人交出來。白大嫂子說:
「你叫小糜子來,咱們評評理。」
小糜子害怕白大嫂子把自己不能見人的事,也給啁①出來,不敢上門。小老杜家又告到張富英那兒。張富英放出一個話,說要派民兵來抓。白大嫂子聽到這話,站在公路上,揚起她的黑老鴰的羽毛似的黑眉毛,大聲吵嚷道:
「劉桂蘭是我收留了,誰敢來抓,叫他來,咱跟他豁上。你們山高皇帝遠,乾的好事,只當我姓白的不知道?」
①啁:音周,義如掏或翻。
張富英氣急眼了,真要來抓人。李桂榮估量白家是干屬,怕把事情鬧大了,區上縣裡派人來調查,惹火燒身,反倒不美。他勸張富英:
「咱們不要管這些閑事,白家屋裡的是個惹不起的母夜叉,你還不知道?」
小老杜家又到杜善人跟前訴說。杜善人架著眼鏡,正在看報紙。他是常常悄悄找些《東北日報》來看的,從那上面研究我們的政策,估量戰爭的形勢。這會正看著人民解放軍冬季攻勢勝利的消息,蔣匪一師一師被咱們殲滅。小老杜家來求他幫忙搶回劉桂蘭,杜善人嘆一口氣說:
「唉,往後瞧瞧再說吧。」
劉桂蘭就仗著這位「母夜叉」護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歲小嘎,來哭過兩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乾癟:說話嘟嘟噥噥,聽不清楚。劉桂蘭跟他站在一塊堆,要看他,得低下頭來。
過門的時候,屯子里人都說不行。老孫頭也說:「這媳婦過不長,終久要幹啥。」劉桂蘭身板壯實,胳膊溜圓,幹活沒有一個婦女攆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鐮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揚場推碾,頂上一個男子漢。這會看著這個十歲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淚,她的心軟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鬍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覺著噁心,不想回去。她打發他走了。就這麼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裡。蕭隊長回來以後,白大嫂子帶領她參加了貧僱農大會。現在,她們編入郭全海小組,上杜善人家老孫頭也在郭全海小組。他趕一張二馬爬犁①,跟在大夥的後面,準備把沒收的穀物和傢具拉到農會去。
①一種雪地的馬拉的交通工具。沒有車輪,用馬拉著兩根木頭,像犁一樣地在雪上順著滑走,木頭上擱著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馬拉的,叫二馬爬犁。
杜家大門,關得溜嚴。老孫頭喝住馬匹,跑到門口,用馬鞭子桿敲著門扇。裡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誰呀?」
「走親戚的來了,快開門吧。」老孫頭笑笑,裝個假嗓子回答,歪著脖子悄聲對郭全海說道:
「這是杜善人媳婦。」
老孫頭在杜善人家吃過勞金,知道他家有兩條大狗。聽見裡頭門閂響,他退下來,站在大夥的背後,他害怕狗。門開了,兩隻牙狗從一個中年女人的身後,叫著跳出來,一隻奔向郭全海,一隻繞到人們的背後,沖老孫頭撲來,老孫頭臉嚇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著眼珠子,威脅地叫道:「你敢來,你敢來!」
狗不睬他的威脅,還是撲過來。老孫頭膽怯地往後退兩步,狗逼近兩步,老孫頭大膽地朝前進兩步,狗又退兩步。正在進不得,跑不了,下不來台的時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裝出撿石頭的模樣,狗遠遠地跑到小豬倌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孫頭直起腰來,用手背擦擦沿腦蓋子上的汗珠子,臉上還沒有轉紅,嘴上嘀咕著:
「我知道你是不敢來的。」
狗冷丁地撲到小豬倌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褲扯個小窟窿,腿腳掛破一塊皮,流出血來了。大夥直冒火,提著扎槍,木棒,撿些石頭,攆著兩隻狗。狗汪汪地叫著,可院子亂跑,但跑不出去,大門後門,上下屋的門,都關上了,沒有逃路。二十個人,圍一個小圈,終於把兩隻牙狗堵在一個角落裡,用麻繩套住了脖子。這時候,老孫頭叫喚的聲音最高。
「打死它,別叫它跑了。」
小豬倌也說:
「打死地主狗,咱們兒童團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兩隻狗弔死。男子們七手八腳,把狗吊在馬圈的吊馬樁子上。拴在馬圈子裡的三匹馬都吃驚了,不敢吃草料,仰著頭,想掙脫籠頭。狗的腿腳在空中亂踹,汪汪地號叫,聲音越變越小,一會兒連小聲音也沒有了,舌頭吐出來。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兩人都低著頭,先到上屋裡去了。老孫頭到馬槽跟前,望著兩隻狗的鼓鼓的眼睛,問道:
「還咬不咬?都不吱聲了?你這黑傢伙,『康德』十二年臘月前叫你咬破腳脖子,三天三宿,下不來炕。如今呢?你要還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對了一個火。這時候,他嘴上叼著藍玉嘴煙袋,站在房檐下,沖馬圈叫喚:
「誰剝,肉歸誰,皮歸農會。」
小雞子都圈起來了,拍著翅膀。馬嚼著草料。院子里再沒有別的響動。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叫杜家的女人小孩呆在東屋裡屋的炕上,不叫往外走。女人們盤著腿,坐在炕頭上,瞪眼瞅著進進出出的人們,但當人們瞅著她們時,她們低下頭,或是裝出笑臉來。這時候,賣獃的人越來越多了,黑鴉鴉地滿屋子的人。杜善人的小孫子看見人多,嚇得哭了,杜善人的瘦得像猴兒似的女人抱起他來說:
「別哭了,哭頂啥?哭了腦瓜子痛。」
這時候,小豬倌在外屋叫道:
「閃開,快閃開道,咱們財神爺來了。」
大家回過頭去看杜善人。他穿一件補釘摞補釘的舊青布棉袍,戴一頂豬肝色的破氈帽,上身鼓鼓囊囊的。豬倌吳家富揭開他的破棉袍,裡頭露出一件青綢子面的狐皮襖子來。他低著頭,豬肝色的破氈帽壓在他的濃黑眉毛上。小豬倌把手裡的扎槍在杜善人的眼前晃一晃,催道:
「快說,你把好玩藝都擱在哪兒?」
杜善人抬起頭來,他的臉龐還是那樣胖,眼睛擠成兩條縫。但是兩邊鬢角有些白頭髮,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咱家啥也沒有了。」
這時候,老孫頭擠到杜善人跟前,指著他鼻子說道:「你本縣外縣,本屯外屯,有千來垧好地,一年收的租子也能打個金菩薩。你家的金子一點也沒露面,就說沒有了?」「沒有,確實沒有了,我要是有,早拿出來了。我把東西拿出來,獻給基本群眾,這不光榮嗎?我留下金子頂啥用?在這八路國家,民主的眼睛都瞅著我,留下啥也使不出來呀。」杜善人說著,哭喪著臉,一對細眼睛里噙著兩顆亮閃閃的淚瓣。婦女都給打動了,她們眼睛落在杜善人的亮閃閃的淚瓣上和鬢角上的花白頭髮上。她們不想往下問,腿腳往外移動了。這時候,郭全海來了,看見杜善人裝做可憐相,有一些人,特別是婦女,給他胡弄了,正在走散。他慌忙把他噙在嘴邊的小藍玉嘴煙袋取下,別在褲腰帶子上,跳上炕沿,大聲說道:
「大地主的話,可別信了。他這會子裝孫子,哭天抹淚,在早,他們整得咱們窮人眼淚流成河。我爹死那天,天刮暴煙雪,還沒咽氣,韓老六就叫抬出去。那時候杜善人也在,他從旁邊插嘴:
「快抬出去,擱屋裡咽氣,穢氣都留在家裡,家口好鬧病。』他們就把我爹抬出去,活活凍死在大門外頭。」
劉桂蘭起先瞅著郭全海,聽到這兒,她眼睛里現出了淚花,忙用手背去擦乾。白大嫂子瞪杜善人一眼,輕輕地罵道:「你們那會子蠍虎,這會子倒裝孫子了。」老田頭接過話來說:「老郭頭給抬在門外,活活凍死的,那是不假。要不抬出去,還興活著。咱們得替郭主任報仇。」
郭全海又說:
「倒不光是替我一家報仇,大地主跟誰都結了冤讎,他們轉個磨磨,就想折磨你。」
站在門邊的老孫頭也插嘴說道:
「大地主是咱們大夥的仇人,『康德』十二年,我在杜家吃勞金,上山拉套,成天成宿干,有一天下晚,回來剛睡覺,杜善人闖進來叫道:『起來,起來,你看你這個睡,這個懶勁,還不快去飲馬去,牲口乾壞了。』」
白大嫂子介面道:
「我聽老白說,」白大嫂子學著公家人,不叫掌柜的,管她男人叫老白,「這老杜家裝個菩薩面,心眼跟韓老六家一般壞。老白去貸錢,杜善人說,『沒有,沒有,別說五分利,八分利也不能借給你。』走到灶屋,他二兒媳像破鞋招野男人似地招呼道:『白玉山,白玉山,給我摟摟柴火,我貸錢給你。』貸她的小份子錢,要六分利,不使不行,十冬臘月,老北風颳得呀,把心都冷透,棉衣也沒有穿上身,不使地主錢,把人凍僵了。」
這時候,男男女女都記起從前,想到往日,有的訴苦,有的咒罵,有的要動手打了。
「大地主的罪惡,不用提了。」
「大地主沒有一個好玩藝。」
「蕭隊長說,外屯地主藏東西,擱不著的地方,都擱了。」有人擠到杜善人跟前,把他的豬肝色的氈帽取下來,戴在自己的頭上。杜善人的禿頭冒出汗珠子,人多勢重,他害怕了。郭全海說道:
「杜善人,不用怕,咱們不打你也不唔的①,不過你的好玩藝擱在哪兒,得痛快說出來。」
①唔的即怎麼的或什麼的。
一個民兵說:
「大地主都是賤皮子,非得往出打不解。」
郭全海慌忙跳下地來,擠到杜善人跟前,用胳膊攔住民兵舉起的巴掌,說道:
「打是不能打,共產黨的政策是不打人的。杜善人,你可是也要自動,快說!金子擱哪兒?」
蕭隊長早就來了,站在門口,從人們的肩和肩的縫裡,觀察杜善人的大臉。他注意到進行的一切。他看到有一些人被杜善人的一滴淚水胡弄了,仗著郭全海的一席話,又提起了大夥的冤屈和仇恨。他也看到大夥上火了,要揍杜善人,郭全海掌握住了。他想這組不會出岔子,站了一會,放心地擠出屋子,上別的小組去察看去了。
屋裡,杜善人聽郭全海說,不叫打他,只當是向著他了,連忙親親熱熱地叫聲「郭主任」。
老孫頭說:
「他不是主任,是咱們貧僱農團長。」
杜善人隨即改變稱呼,但說的也還是那些老話:
「郭團長,我的家當,箱箱櫃櫃,都在這兒,確實沒有啥了。我要是有啥,都拿出來,這不光榮嗎?」
郭全海在靰鞡頭上敲敲煙袋鍋子,笑笑說:
「一千來垧地,就沒有啥了,你胡弄誰?」
杜善人抬眼說道:
「不是獻過兩回嗎?」
老孫頭介面道:
「你獻過啥?頭回拿出三副皮籠頭,一個破馬。不摳,你還不肯往外拿。二回張富英當今,他向著你,叫你拿出兩床尿騷被,就擋了災。你們家的金子元寶,都沒露面。你有啥,咱們都摸底,你尋思民主眼睛幹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說:
「你要不說呀,哼,咱們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籬子,還是能行的。」
群眾聽到這句話,都託了底,都敢說話了。老孫頭說:「把他綁起來,送笆籬子關幾天再說。」
民兵從自己的褲腰帶上,解下捕繩,兒童團長小豬倌推著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樑:
「這老傢伙真壞,你不說,快滾進笆籬子去吧。」
這時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來,吵嚷和哭喊,鬧成一片。杜善人臉上冒油汗,手聯手,放在小腹邊,沖南炕說:
「你們別哭了,你們一哭,我心就慌。」
小豬倌推著他走,一面說道:
「快走,別羅嗦了,你欠咱們窮人八輩子血債。這會子裝啥?」
民兵說:
「『滿洲國』大地主,殺人不見血,咱們幹活流的汗,有幾缸吶。那時候,你心不慌,這會子,嚷心慌了。」
老孫頭插嘴:
「『滿洲國』,在你家裡吃勞金,雞叫為明,點燈為黑,地里回來,還得鍘草、喂馬,還得給你兒她挑水摟柴火,還得給你娘們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討一口米湯,也撈不著,你們還罵:
『他害病是他活該。』這會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該。」小豬倌著急地說:
「叫他快滾。」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亂亂說:
「你們別推我,我說,我說呀。」
郭全海揮手叫大夥別動,民兵齊聲說:
「大夥消停點,聽他說吧。」
里裡外外,人們都不吱聲了,屋子裡沒有一丁點兒聲響,光聽見窗戶外頭,小家省子嘰嘰喳喳地叫著。杜善人喘一口氣,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們閃開道,他邁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緩過氣來以後,慢條斯理地說道:
「叫我說啥呢?真是啥也沒有了。」
這一下,群眾心裡的火苗再也壓不住,男女紛紛往前擁,小豬倌推杜善人道:
「起來,不准你坐。」
大夥推著擠著,又把杜善人擁到門邊。老孫頭說:
「我的拳頭捏出水來了。」
民兵晃一晃手裡的鋼槍,叫道:
「大肚子沒一宗好貨,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們哇地又哭起來,她小孫子也哭。郭全海這回也冒火了,沖南炕說:
「又沒有揍他,你們哭啥?」
老孫頭說道:
「哭也得把欠咱們的還清。」
民兵說:
「他這是胡弄人的,別中他的計。」
杜善人兩手抬到胸前拱一拱:
「屯鄰們,不看魚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說著,眼睛望望朱紅柜子上的那一尊銅佛。這佛像有二尺來高,金光閃閃,滿臉堆笑,雙手合十,瞅著人間。老孫頭一經提醒,瞅瞅那笑臉,他上火了。他記起了偽滿「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勞金,趕大車。一個騍馬在馬圈裡下個馬駒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煙雪,老北風呼呼地叫著,小馬駒子還來不及抱進屋時,就凍死了。杜善人把老孫頭叫進裡屋,逼他跪在銅佛跟前說: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爺,你說該怎麼的吧?」
老孫頭跪了一氣道:
「你說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
「你自己說!」
「給佛爺買一炷香,叩一個頭。」
「那你跪著吧。」
又跪了一氣,快吃頭響飯,杜善人又踱過來,背抄著手,低下頭來問:
「怎麼樣?」
老孫頭波羅蓋都跪麻木了,說道:
「說啥都依你。」
「一言為定,你在這上打一個手印。」
老孫頭在杜善人遞過來的一個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個手印,那上頭寫明,老孫頭害死馬駒,得罪神佛,為給佛爺披紅,扣除三個月的勞金錢。
老孫頭記起這些事,氣得掄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銅佛的腦蓋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學樣,七手八腳,把這尊擺在朱紅漆柜上的金光閃閃的銅佛,叮叮噹噹,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薩樣兒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儘是胡弄咱們老莊的。」老孫頭作一個結論。
大夥正在圍攻銅佛的時候,郭全海招呼幾個積極分子到外屋的角落裡悄聲地合計一會。回到屋裡,他對大夥說:「消停點,別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們怎麼辦?」
老孫頭打完佛爺,得意地眯著左眼說:
「大肚子的腦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濕柳①,擱斧子也劈不開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濕柳都難劈。
民兵說:
「先揍一頓,再帶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邊,點起小煙袋,回來就說:「揍是不能揍,咱們跟他算一算細賬,小豬倌快去叫栽花先生來。」
小豬倌提著小扎槍,使勁往外擠。才剛走到院子里,聽見郭全海在裡屋叫道:
「叫他帶算盤子來。」
小豬倌去了不一會,帶了戴眼鏡的黑瘦的栽花先生來。郭全海說:
「來,大夥閃開,先客讓后客,咱們跟財神爺算算剝削賬。」這時候,一個積極分子說:
「杜善人,痛快說出來,金子擱在哪?要不回頭算起來,欠咱們多少,要你還,一個不能少。」
「我沒有呀,算也沒有,不算也沒有。」
栽花先生把眼鏡架在鼻樑上,把鼻盤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撥拉著算盤子,撥得嗶哩啪啦響。郭全海說道:
「撇開你收下的租子不說,光算你剝削咱們扛活的錢。本屯外屯裡青外冒煙的①還在外,你一年起碼雇三十個扛活的。一個扛活的能種五垧地。大夥說能不能種?」
①在地主家幫青,即作長工,回自己家吃飯的僱農,叫里青外冒煙。
好多聲音回答說:
「能種。」
老孫頭添一句道:
「有馬能種上。」
郭全海又說:
「一個扛活的,連吃喝,帶拿勞金錢,花你一垧地出息。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孫頭說:
「要不了那麼多。」
「就多算點,大租花銷,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凈賺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為他臉和手腳都是漆黑的,這位黑大叔戴著眼鏡子,一面用指頭撥動算盤珠子,一面報告大夥說:
「一垧地出五石糧,他一年從一個扛活的身上剝削十石糧食,年雇三十個勞金,三得三,他一年剝削咱們三百石糧食。」郭全海又說:
「他在我們屯子當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個扛活的,有多無少。黑大叔,你算算,這些年來,他一總欠咱們多少?在早,咱們窮人向他貸錢,他要咱們五分利、六分利,咱們不向他要那麼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連息帶本,共是多少?」
屋子裡沒有人吱聲。栽花先生撥動著算盤珠子,這是老算盤,撥動起來,嗶嗶剝剝地響著。杜善人也是會歸除的人,這一細算,他心才著慌。他的臉上灰一陣,白一陣,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說:
「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窮人九千石糧食。」大夥聽到這數字,一窩蜂似地吵嚷起來了。都沖著南炕和杜善人擠來。杜善人的老伴抱著小孫子說道:
「別哭,小崽子,奶奶在這兒。」
杜善人被人推擠著。呆在地當中,一聲不吱。大夥吵嚷著說:
「說呀,你成啞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還糧,不帶利息,先還九千石,咱們正缺糧。」「欠賬還錢,這是你們自己定的律條兒。」
「在『滿洲國』,大財閥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裡,啥啥也沒有,連炕席也沒有一領,米還沒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豬肉香,雞肉味,幾把刀在菜墩上剁餃子餡子,剁得可街都聽著。白麵餃子白花花地漂滿一大鍋,都是吃的咱們窮人的呀。可是你去貸點黃米吧,管院子的腿子,連喯帶攆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黃米哪有往外勻的呀?』那時候,咱們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沒存想他們倒欠咱們的血賬。」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語,把屋子裡鬧得熱烘烘,也聽不出來哪一句話是誰說出來的。郭全海扯大嗓門叫喚道:「大夥消停點,消停點。咱們挖地主財寶是要咱們的血汗財,是財寶還家。咱們窮人的勞動力造出了房子、糧食,外加金子、銀子,都得要回來。」
屋裡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聲音,混合在一塊,像雷轟似地答應著:
「對,都得要回來。」
郭全海用他的叫啞了的嗓門沖栽花先生說道:
「你算一算,他的家當夠不夠還咱們的賬?」
「不用算,差老鼻子吶。」
郭全海對大夥說道:
「杜善人的家當不夠還咱們,這房子也是咱們的吶。自己的房子,咱們能清查一下,別亂套,加小心,別摔壞鏡子,這都是咱們自己的了,別忙動手,咱們先說怎麼處理他?」有一個人說:
「叫他去見韓老六。」
郭全海連連晃腦袋:
「那不行,他不是惡霸地主。」
又有人說:
「叫他凈身出戶,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著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動手清查。
有的貼封條,有的落賬,有的翻騰著東西。箱箱櫃櫃都給掀開。花紙天棚給扎槍頭子捅幾個窟窿,有人站在朱紅漆柜上,頭伸進天棚頂上,塵土都抖落下來。炕席炕氈,也都翻個過兒,儘是一些破破爛爛,扔半道也沒人撿的東西,摔滿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說:
「叫杜善人過來,大夥再好好問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問娘們。」
白大嫂子臨走,沖郭全海低聲逗笑說:
「你說的『她』是誰呀?」
經這一問,郭全海滿臉發燒,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沒有答話,連忙擠進人堆里,找著小豬倌,跟他一塊堆,拿著鐵探子,到角角落落,屋裡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劉桂蘭的手,跟她逗樂了,笑說道:「來來,郭團長的『她』,咱們快上西屋去。」說得劉桂蘭也滿臉通紅。杜善人來到東屋,人們圍住他,民兵說道:
「快把金子拿出來。」
老孫頭說:
「我在你家吃過勞金,你有沒有,我們都知道。你不拿出來,就沒有頭。」
杜善人說:
「我箱箱櫃櫃,都叫你們翻騰了,還有啥呢?」
老孫頭擠到他跟前:
「黃閃閃的玩藝,白花花的玩藝,快說,都擱在哪兒?」「哪有那些玩藝呀?你瞅這破爛,」杜善人用手指指破棉絮,破衣裳,說道:「這像是有金子的人家?家有黃金,外有戥子呀。」
老孫頭接過嘴來說:
「你娘們平日戴的金鎦子,你二兒媳過門戴的金鉗子①,你小兒媳的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還有你老伴的金屁股簪兒、金牌子、金錶、金磚,趁早獻出來,要不價,咱們沒有頭。」說得這樣清楚,杜善人低下頭來,但一轉念,又抬眼說道:
①金耳環。
「都踢蹬光了,『康德』十年起,『滿洲國』花銷一年一年沉,咱家敗下來了,一年到頭,除開家口的吃糧,家裡就像大水漫過的二荒地①似的。」
①種過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
民兵冒火了,說道:
「聽他胡扯,大地主都是花舌子,帶他走得了。」
大夥也都憤慨起來,擠著推著,杜善人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
「你聽我說呀。」
老孫頭瞪他一眼說:
「聽你說,這一幫人又不是你孫子,老孫頭我今年五十一,過年五十二,還聽你說呢。」
說得大夥都笑著。西屋,白大嫂子跟劉桂蘭領著婦女追問杜家的娘們,也沒問出啥。
這時候,郭全海走進東屋,招呼杜善人:
「你來,跟我來吧。」
郭全海帶著杜善人,裡屋外屋到處轉。小組的人和賣獃的人跟在後邊。郭全海支使杜善人干這干那,叫他把箱子搬到院子里去,又叫搬燈匣子,還叫他挪動這個,挪動那個,杜善人搬得滿頭油汗,胖臉漲得通紅的。郭全海手裡拿著鐵探子笑道:
「你欠咱們糧,不把財寶往外拿,叫你還工。早先咱們盡叫你支使,如今你也嘗嘗這個味兒吧。」
郭全海嘴裡這樣說,眼睛瞅著杜善人的手腳和臉龐、動作和神情。不叫他舍財,光要他搬搬箱櫃,杜善人心裡樂了,累得一頭汗,也使勁干。可是,叫他上外屋去挪泔水缸時,他臉上露出為難的樣子說道:
「埋汰呀,臭乎乎的玩藝,挪它幹啥?」
郭全海催他:
「快,叫你幹啥,你得幹啥。」
杜善人摟摟胳膊,裝模作樣,卻不使勁,缸推不動,郭全海知道有蹊蹺。他和兩個民兵把泔水缸抬開,露出缸底泔水燒濕的一塊顏色較新的泥土,郭全海用靰鞡頭撥撥那土。土凍結了,撥拉不動。杜善人苦笑著說:
「別費勁呀,這地方還能有啥?」
郭全海回過頭來瞅瞅他的臉。那胖大臉龐正由紅轉白。郭全海笑笑問道:
「真沒啥了?」
杜善人笑著,覺得這關要過了,說道:
「我要有啥,不獻出來,天打五雷轟。」
這時候,民兵使根木棒子往泔水缸里攪動一下,渾臭的水裡,渣子飯屑翻騰著。木棒碰到了什麼,叮噹響一下。他挽起袖子,往缸里去撈,撈出一個銅洗臉盆來。大夥把缸往外抬,泔水潑在院子里,再沒倒出啥。杜善人樂懵了頭,滿臉春風地笑道:
「你們不信,咱們家裡真像大水漫過的二荒地似的。這銅盆咱也不要了,獻給農會。」
郭全海站在一邊,兩撇眉毛打著結。他轉來轉去,又走到灶屋裡放泔水缸的那塊地方,用鐵探子使勁戳著,土凍硬了,戳不下去。他到下屋找來一把鐵鍬,使勁刨開缸底那塊土。刨一尺深,鐵鍬碰到了一塊洋鐵片子,發出清脆的叮噹的聲響,老孫頭是人堆裡頭一個擠過來的人。他大聲嚷道:「找到金子了。」
人們都擠擁過來。看管杜家的人們也扔下他們,跑過來了。人們左三層,右三層,圍住郭全海,瞧著他揮動鐵鍬,土疙疸和冰渣子蹦跳起來,打著人們的臉龐和手背,也都不覺痛。
刨開三尺見方、一尺多深的一個坑,民兵跳下去,揭開洋鐵片子,底下是木頭板子,再把木板子揭開,露出一個黑鴉鴉的大窟窿,涼颼颼的一股風從里往外刮。小豬倌點著一根明子,伸到窟窿邊,叫風刮滅了。他添一把明子點著,這才照著裡頭滿滿堂堂的,儘是箱子和麻袋。老孫頭跳了下去,在下面叫道:「箱子老鼻子吶,再來一個人。」聲音嗡嗡地響著,像在水缸里似的。一個民兵跳下去,兩個人起出木箱和麻袋三十來件。在地面上,打開來看,一丈一丈的綢子,一包一包的緞子,還有嗶嘰、大絨、哈達呢、猔子皮、狐狸皮、水獺帽,都成箱成袋。
另外還有一千來尺的士林布。老孫頭和那民兵小夥子,沾一身土,爬出窟窿。老孫頭拿塊麻布片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道:「盡好玩藝。」他扭轉頭去,看見杜善人,就問:
「你這是大水漫過的二荒地呀?」
杜善人一聲不吱。他走到東屋,坐在南炕沿,兩手蒙著臉。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喚道:
「這算啥?也得給人留下一點呀。」
老孫頭說:
「拿出九千石糧來,咱們啥啥也不動你的。」
郭全海忙說:
「老孫頭,別泡蘑菇了,快套爬犁,一張不夠使,吆喝兩家中農,套兩張。」
別的小組也起出了包攏。從晌午大歪到掌燈時候,橫貫屯子的漫著冰雪的公路上,來來往往,儘是兩馬和三馬爬犁,拉著箱箱櫃櫃、包攏麻袋、醬缸水缸、苞米穀子。還有大塊的豬肉,那是從地主的窗戶下、井台邊、馬圈后的冰塊雪堆里挖出來的。地主家家都把肥豬和殼囊殺了,退了毛,切成大塊,埋在雪堆里,準備過年包一兩個月的凍餃子。
老孫頭的爬犁拉著木箱子跟麻布袋,上頭橫放著那隻弔死的黑牙狗。東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爬犁的近邊,大步流星地走著,響著鞭子,「喔喔,駕駕」地吆喝著牲口。半道,有人問包攏是哪家起出來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
「從大水漫過的二荒地里起出來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釋,又添上說:
「大地主心眼壞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團長跟咱老孫頭使個巧計,大夥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給大夥幹個樣看看,粗粉細粉得給人露兩手才行。喔喔,駕駕。」他甩動鞭子,趕著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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