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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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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杜家是小經營地主,起先群眾並沒有動他,對屯子里的情況了如指掌的郭全海也料他們沒啥了。從杜老婆子的褲襠里起出杜善人家寄放的金子,又引起了人們的氣忿和懷疑。積極分子們兩次三番地合計,一致認為大地主的親故腿子還沒有清查,人們又捲入了清查腿子的運動。快滅的柴火,又燒起來了。群眾的鬥爭的火焰,延燒到替大地主寄放東西和散播謠言的腿子們:親戚、本家、在家理的、磕頭拜把的人家。封建老屋的橫樑大柱早垮了,到如今,支撐這房子的椽子、牆壁和門窗也都在崩析。
過年時節,也在開會。摳政治,斗經濟,黑白不停。全屯分六個大組,同時進行著。六處地方的燈火都通宵不滅,六盞雙捻的大油燈嗞嗞地響著。管燈油的是個老跑腿子,名叫侯長壽,外號侯長腿。在舊社會,他窮怕了。他往來照顧這六盞油燈,常常嘀咕著:「六雙燈捻像六對老龍,吃油像吃水似的。」或者嘆氣說:「又一棒子了,這夜老長的,又得添了。」武器是沒有起出什麼來了。金子銀子和衣裳布匹陸續還起出些來,但都是星星點點,破破爛爛,不值一提的玩藝,通宵熬夜,人們困極了。有些人,才說完話,一躺炕上就著了。有的乾脆溜號了。有三個組,光剩兒童團的小嘎們,還在豁勁地追問。侯長腿說:「燈油太費,咱們是窮人,點不起呀。」老孫頭說:「這叫干炸,不叫挖財寶。」郭全海看到了這些情形,聽到了這些言語,馬上派人騎馬往三甲,報告蕭隊長。蕭隊長也正在尋思。旁的村屯也彙報了這同樣的情形,起不出啥了,還是摳著。真像老孫頭說的,這叫「干炸」。蕭隊長反覆尋思這句話。他記起了,不知誰說的:一個全面領導者,要留心一切的事。儘可能的注意一切的人說的話,即使是一個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話,有時也很對。「干炸」也是這樣子。他知道這個車老闆子,平日有點貧嘴,說出活來,引人發笑。記起他的黑瞎子的故事,蕭隊長面帶笑容,小聲對自己說道:「那些都是胡扯八溜,可是『干炸』這話,倒有點意思。現在,領導上是要注意拐彎了。現實的運動,往往是曲折複雜的,而人們常常想得直線和單純,鬧主觀主義,總是在這些地方。」
依照平常的習慣,蕭隊長碰到新的疑難的問題,總是拿出他從毛主席的文章里體味出來的得力的武器:抱著虛心學習的態度,向社會、向群眾、向他領導的人們作細緻的調查。他隨即動手寫個報告給省委,又寫一封信,把新情況告訴縣委其他的兩位同志。信和報告寫好了,他派老萬騎他那個白騸馬送到縣裡去。他又叫三甲農會派五個民兵,分途通知元茂區的區村幹部,明兒到三甲開會。
第二天,吃過早起飯,元茂區的區村幹部們從方圓幾十里地,先後來到了,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走路。蕭隊長叫老孫頭也參加這會。
會場在三甲一個中農的家裡。人還沒來齊的時候,蕭隊長到屯子里去轉,跟人們閑嘮,問他們的意見。他們有的說:還是要摳,還有財寶,有的卻說:有也不多了,老這麼下去是白搭工夫,倒不如去織炕席,整柴火,編糞筐,準備生產。開會的時候,人們談嘮著、爭辯著。意見是各種各樣的,大體不外這兩類:有的主張摳下去,有的說應該停止。老孫頭也舞舞爪爪地講著,他的意見,也有些對的,但大部分不過是一些引人發笑的故事。
蕭隊長坐在炕桌邊,用金星筆細心記錄著一切人的有用的意見。臨了,他放下鋼筆來問大夥道:
「我插一句嘴:咱們斗封建是為了啥呀?」
有的回答:「為了報仇解恨,」有的說是:「為了整垮地主。」蕭隊長又往下問道:
「打垮地主是為了啥呢?」
有的回答:「為了剷除剝削,」有的說是:「為了分地,」也有的說:「為了睡暖炕,吃飽飯,過個捏貼日子①,逢年過節,能吃上餃子。」說得好些人笑了。蕭隊長笑道:
「也說得對。咱們鬧革命是為大傢伙都過好日子。可是,怎樣才能辦到呢?」
①舒服日子。
南北炕都燒得燙人,屋子當間還生一盆火。屋裡太熱,老初站起來,用袖子揩揩眼眉,敞開破羊皮襖說道:
「劈了房子地,有了牲口,有了犁杖耲耙①,咱們啥也不用愁了。」
①把翻了的地里的土塊耙平碾碎的農具。
「你說得比喝水還容易,啥也不愁了!沒有籽種怎麼辦?」說這話的是張景瑞。老孫頭把話接過來說道:
「還有車。打下糧食,擺在地里,沒有車,看你擱啥往回拉?」
老初也反駁:
「照你這麼說:車也算上,碾盤也得算上呀。」
車老闆子說:
「車子第一當緊。」
老初說:
「碾盤第一當緊。」
老孫頭說:
「沒有車,你的牲口頂啥用?」
老初說:
「沒有碾盤,你的牲口有屁用!」
蕭隊長站起來,用拳頭敲著桌子,叫大夥都不要吵嚷,然後說道:
「沒有碾盤,沒有車子,都是不行的。生產工具一樣不能缺。現在,生產工具和土地,都由不勞動的地主手裡,轉到了勞動人民的手裡,這就是翻身。翻身以後,就要發動大生產。可是咱們這區,還缺牲口,要是拿摳出的金子、銀子,去換回騾馬,牲口就不會缺了。」
蹲在炕上噙著煙袋的郭全海插嘴道:
「咱們元茂屯,再買進五六十頭牲口,基本群眾一戶能攤上一頭。」
蕭隊長接著說道:
「有了牲口,拉車、碾米、翻地都不為難了。咱們要趕緊分浮①分地,準備春耕,要不價,雪一化,就不趕趟了。節氣是不等人的。地主興許還有點東西,只要他們反不了鞭,不去管他也行了。」
①分浮物,即分地主底財。
郭全海移開煙袋說:
「也沒啥好玩藝了。」
蕭隊長問道:
「大夥說,咱們該咋辦?」
正說到這兒,縣裡通信員來了。從衣兜里掏出省委的指示信,蕭隊長叫郭全海主持開會,自己拆開信來看。省委指示信的大意是:平分土地運動,打擊面太寬,必須迅速縮小打擊面,糾正對中農的侵犯。果實要儘快劈完,趕春耕以前,地要分好,以備發動大生產。省委還說:《東北日報》上的《高潮與領導》縣區級幹部要仔仔細細討論和研究。
蕭隊長寫了回信,問通信員碰到老萬沒有。通信員說:「沒有碰到,我從元茂來的,他大約是從五甲走的。」
蕭隊長沒有再說什麼話,打發通信員走了。會議繼續進行著。蕭隊長和大夥一塊,核算參加鬥爭的人數,佔全屯的人數的百分之八十。另外的百分之二十是打擊面嗎?中央的文件上說:地主富農只佔全屯人口百分之八,超過了百分之十二,算來算去,有百分之六是斗錯的中農,現在正在糾偏。那麼,另外的百分之六是些什麼人呢?郭全海從旁說道:「還有百事不問的人。比方說:咱元茂屯的老王太太,從來沒有到過會。」
蕭隊長緊跟著問道:
「這老王太太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郭全海說:
「也是窮人,她大小子連媳婦也娶不上。」
老孫頭問道:
「東頭老王家?早先確實窮,一家五口,一年到頭,夠頭不夠腳,老爺子死了,棺材板都備辦不起,卷在炕席里抬出去的。她小兒子倒娶了個媳婦。」
蕭隊長問:
「她小兒子是個什麼人?」
老孫頭說:
「靰鞡匠。他媳婦說:『他有門手藝,跟他總不會受窮,』他哥哥二十七八了,誰家也不樂意把姑娘給他。」
蕭隊長瞅著郭全海問道:
「他們家裡干過黑心事嗎?」
郭全海晃晃腦袋說:
「老實巴交一家人,啥也沒幹過,就是落後。跟韓老六家有一點親戚,韓家瞧不起她,她又瞧不起旁的窮人。」
老孫頭插進來說道:
「她是窮人長富心。」
蕭隊長眼睛瞅著大夥說:
「各屯都有這一號人嗎?」
幾個聲音回答道:
「哪能沒有呢?」
「有的是呀。」
「不多,也不能少。」
蕭隊長在大夥七嘴八舌嚷著的時候,尋思一會,就站起來說:
「會就完了,大家回去,要繼續糾正侵犯中農的偏向。還要想方設法,發動落後。要使參加運動的人數,佔全屯人數百分之九十二,除開還不投降,還沒改造的大地主,要把所有的人都團結在農會和農會的周圍。發動落後的人們參加鬥爭和生產也是件大事。明兒我回元茂屯去試摸一下,看怎麼辦。」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
「對,蕭隊長回咱屯子好,咱們農會,又寬綽,又暖和,不像這兒窩窩蹩蹩的。坐我爬犁去,兩袋煙工夫,管保就到。」老初打斷他的話:
「別羅嗦了。蕭隊長,二流大掛①的傢伙,咱們要不要?」
①懶懶散散,流里流氣。
蕭隊長回答:
「要,要了慢慢改造他。」
散會以後,人們都走了。蕭隊長帶著鋪蓋卷,坐老孫頭的爬犁回到元茂屯,住在農會郭全海的房間里。他倆連夜合計發動落後的事情,造了一張落後分子的名單。可是怎麼著手呢?躺在炕上,蕭隊長還在想這事,老也睡不著。他挑大燈亮,躺著翻看頭天的《東北日報》,冷丁從第二版讀到拉林的通訊,敘述他們發動落後的經驗和辦法,他連忙起來,叫醒郭全海,兩個參照拉林的辦法,酌量本屯的情況,想出了一些法子,打算明兒就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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