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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暴風驟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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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日,桃花雪停了。分完地以後,蕭隊長和郭全海、李常有諸人把經驗總結了一下,蕭隊長和老萬,一個人騎一匹馬,連夜回縣去開擴大的區書聯席會,準備出席四月省委召開的縣書聯席會議的材料。

家家的地里,都插了橛子。婦女識字班領導婦女編筐子,選籽種,做完一些農忙時節不能做的針線活。男子們掏糞送糞,調理牲口,修整農具,打下一年燒的柴火和柈子。屯子里的糞堆變小了,消失了,而每家的院子里都添了漆黑的小山似的柴火垛,和焦黃的圍牆似的柈子牆。

三月的化凍的日子裡,天氣暖和了。桃花雪也叫埋汰雪,雪花飛落到地面上隨即融化了,黑土浸濕了,化成了泥漿。道路不再像封凍時期的乾燥和乾淨。人們傳說和探聽著松花江開江的情形。老孫頭趕車上縣賣柈子,回來對大夥說道:「今年江是文開,不是武開,武開要起大冰排,文開朝底下化。今年化冰早,年頭不會壞。」

勞動的人們都歡歡喜喜,走道哼著小曲,辦事的人家,一個星期總有一二起,屯子里常常聽見嗚嗚的喇叭聲。

郭全海搬進了分給他的新屋裡。這是杜善人租給人住的,三間小房,帶個小院,小巧幹凈。西屋是老田頭住著,老田頭嫌唬農會下屋太大了,冬天燒火費柈子,自願搬到這小屋。東屋就是郭全海的新房,農會為了他辦事,特為分劈給他的。屯子里到處談嘮著郭、劉的喜事,在李大個子的屋子的房檐下,聚著一堆人,正在抽煙曬太陽,談嘮著屯子里的事,也談起郭全海的喜事:

「是龍配鳳呀。」

「男女兩家,都沒老人,小日子利利索索的。」

「聽說是老孫頭保媒。」

「你瞅不是那老傢伙來了。」

老孫頭來到人們的跟前,大夥圍攏來,問這問那。上年紀的人們問道:

「還用不用開鎖豬①呀?」

①滿族風俗:生了兒女,要把名字寫在紅布上,藏於居室西牆鎖神櫃。姑娘出閣的那天,要從鎖神櫃里,把那寫著她的名字的紅布取去,叫做開鎖。開鎖時要用一隻豬,或兩隻豬祭奠鎖神,這豬就叫開鎖豬,由男家送來。

老孫頭說:

「用啥開鎖豬?咱們郭主任不信這一套,西牆連鎖神櫃也沒有安。」看到人們愛聽他的話,他話就多了:「都要經過這一遭的。三十年前,我辦事那天,老岳母非得要開鎖豬不解。窮家哪有肥豬呀?光有小殼囊,就送個小殼囊過去,外加二升黃米,一升黃豆,一棒子燒酒。老岳母瞅著送來個小豬,就罵保媒的:『說是雙豬雙酒,送來就是這麼個玩藝。你這媒是怎麼保的?你算啥玩藝?吃啥長大的?你媽生下你來光胡弄人的?』保媒的叫她這一罵,夾著尾巴就跑了,下馬席①也沒吃成。老岳母回頭瞅瞅那小豬實在太小,就換上她豬圈裡的一個大肥豬,牽進裡屋,叫它沖西牆站住,叫我老伴沖西牆跪下,叩了三個頭。儐相把酒往豬耳丫子上澆去。他們說:酒澆上去,要是豬耳朵動動,兩口子就都命好,要是光晃腦瓜,不動耳朵,那就不好。他們把酒澆著豬耳朵,那肥豬說也奇怪,動一動耳朵,又晃一晃腦瓜。兩樣都來了一下。」

①新娘進門那天的酒宴。

李大個子插嘴道:

「那你兩口子的命,不是又好又不好?」

老孫頭回答:

「可不是咋的?趕二十九年大車,窮二十八年,到頭看見共產黨,才交鴻運。我這命可不是起先不好?現在呢,分了房子地,外加車馬,外加衣裳,還當過評議,可也不壞了。」李大個子笑著說:

「對,你那開鎖豬算是聰明到家,早就算出你的命來了。聽,小喇叭響了,咱們快去幫郭主任的忙去。」

老孫頭說:

「你們先去,咱還得去換換衣裳。」

人們都往郭家走。走事的人①來不少了。小院子里,擁擠不通。農會和婦女會的積極分子,郭、劉兩家的遠親和近鄰,都來道賀。老田頭忙著在屋角的牆根前燒水,到屋裡拿煙,沏茶,幫郭全海張羅外屯的男客。來一個客,他笑著迎接:

「快進屋吧。」

他笑著,好像自己的小子辦事,進進出出,腳不沾地。兩個吹鼓手在大門外,擺一張桌子,兩個人坐在那兒,一個吹著小喇叭,一個吹海笛②。三個大師傅忙成一團,灶屋的白濛濛的熱氣,從窗戶上和門上的窟窿,一股一股往外冒,冒上房檐,把那掛在房檐上的冰溜子,也融化了。門楣上貼著一個紅紙剪的大「囍」字,兩旁一副對聯,用端端正正的字跡,一邊寫著:「琴瑟友之」,一邊寫著「鐘鼓樂之」,這是栽花先生的手筆。

①賀喜的賓客。

②橫笛。

吃過下晌飯,接新娘的大車載著兩個媒人和接親娘子出發了,吹鼓手也跟著去了。郭主任的小院子里,沒有音樂,顯得很寂靜。天落黑時,新娘從白大嫂子家裡動身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三馬拉的膠皮軲轤車當中,上身穿著紅棉襖,下邊是青緞子棉褲,腳上穿著新的紅緞子繡花鞋子,頭上戴朵紅絨花,後頭跟著一輛車,坐著兩個吹鼓手,四個老爺子和兩個媒人。馬的籠頭上和車老闆子的大鞭上,都掛著紅布條子。

車子進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日頭卡山了。新娘的車停在大門外。小嘎們都圍攏去,婦女和男子也跟著上來,他們瞅著頭戴紅絨花,身穿紅棉襖的劉桂蘭,好像從來不認識似的。劉桂蘭低著頭,臉龐紅了。這紅棉襖是分的果實,原來太肥,劉桂蘭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婦女們議論著她的容貌和打扮:

「長眉大眼睛,瓜子臉兒。」

「還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紅棉襖照的。」

「哪裡,她臊紅臉了。」

「人是衣裳,馬是鞍,一點不假,這人品配上這衣裳,要算是咱們屯裡的頭一朵花了。」

劉桂蘭聽著婦女們閑嘮和取笑,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吱。她穿的紅緞子繡花單鞋,兩腳凍木了。她伸直腿腳,想要下車,張景瑞笑著阻止她,鬧著玩地說:

「別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吶。」

老孫太太叫一個婦女端杯水來,要劉桂蘭喝。劉桂蘭晃一晃腦袋瓜,老孫太太說:

「得喝呀,這是糖水,喝了嘴甜。」

劉桂蘭紅著臉說:

「要嘴甜幹啥?」

老孫太太說:

「姑娘可別使性,這是老規矩,哪個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婦女把碗伸到劉桂蘭嘴邊,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現在的心裡,又是歡喜,又是迷糊,手腳飄飄,像做夢似地,聽人擺布。兩隻腳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羅蓋上來了,她盼著這一切都快些完結,好讓她下車,上灶屋去烤烤腿腳。這時候,又一個婦女端一盆水來,叫她洗手,老孫太太在一旁說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劉桂蘭兩手在盆子的溫水裡浸了一浸,又用那婦女遞給她的毛巾把手擦於了。她伸開凍得要命的腿腳,正要下車,第三個婦女端一盆火來,通紅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著細小的火花。劉桂蘭尋思,這盆火來得正好,兩隻腳都快凍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婦女卻要她烤手。

老孫太太在一旁勸說:

「烤一烤好呀,來個客熱熱乎乎的。」

劉桂蘭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來,老孫太太說:

「別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來從大門外停著新娘大車的地方,經過院子當間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邊的地面上,都鋪著炕席和茓子。劉桂蘭下車,在炕席和茓子上才邁上幾步,冷丁聽到人叫喚:「郭主任來了。」

劉桂蘭聽了,眼睛閃亮著,一種熱熱乎乎的感覺,湧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這位連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現在完全變成一個她不認識的人了。他穿一件嶄新的青直貢呢棉袍,戴一頂鐵灰色呢帽,這都是老孫頭替他借來,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著紅色綢帶和綠色綢帶。臉龐直紅到耳根,小嘎們叫道:

「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臉紅的。」

接親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著海笛,奏著喇叭。三張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點著兩枝紅蠟燭。閃亮的燭光在下晚的冷風裡搖晃。五個紅花瓷碗盛著五樣菜:豬肝、豬心、白菜、粉條,還有鮮魚,擺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紅花。一個盛滿高粱的鬥上插著一枝香,還插著一桿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沖大門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婦女們里三層外三層地站在桌子的四圍。她們的眼睛老瞅著新娘,有時也看看新郎,她們肩挨著肩,手拉著手,評頭論腳,嘰嘰嘈嘈地小聲地吵嚷個不休:

「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紅棉襖,樣子多好看,多合身。」

「這紅襖是杜善人小兒媳婦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藝巧著呢。」

「還用你說?她是咱們屯子里的細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頭把手。」

劉桂蘭聽人當面議論她,只是低著頭,沒有吱聲。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們的話:「咱剪窗花還趕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婦女還是談嘮著:

「聽老人說,拜天地都得穿紅,要不,得愁一輩子。」「可不是?我過門那年,做不起紅襖,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時候,窮人處處都為難。」

「這時候,窮人樣樣都好辦。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門親事,親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黃了,農會墊上條被子,如今這兒媳可不娶到家來了?」這時候,有人說:天頭太冷,還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

反對:子時沒有到。第三個人說:等到子時,新娘腳要凍掉了。老孫頭也說:「早拜天地,早生貴子。」吹鼓手吹打起來,儀式開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劉桂蘭靠右,兩人迷迷瞪瞪地,踏著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輕媳婦跑在先頭,站在門口,等著新郎新娘的到來。她們笑鬧著,議論著:

「看她左腳先邁門呢,還是右腳?」

「這有什麼講究?」

「右腳先邁,先養姑娘,左腳先邁,先養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門口時,老孫太太趕上來叫道:

「新娘子,別踩滴水檐呀,踩著了,婆家不發。」

不知是因為冷呢,還是咋的,劉桂蘭腦瓜都懵了。沒有聽到老孫太太的叫喚,就邁進門了,站在門邊的年輕媳婦和姑娘們都叫起來:

「左腳,左腳先邁進去的,先養小子。」

他們昏昏迷迷來到了洞房。老孫太太忙把一個高粱袋子鋪在炕沿邊地上,叫道:

「讓新郎上炕。」她指著高粱袋子添著說:「踩踩這個,步步升高。」掛在炕前的棗紅花緞子幌子放了下來。新郎新娘盤腿坐在炕頭上。一個青年媳婦在給新娘子梳頭。炕上還坐著三對抱孩子的媳婦,她們不說話,也不笑。劉桂蘭坐在炕上,腳才慢慢不冷了。她低著頭,想起老孫太太的這些規矩,忍不住笑著,郭全海和她,都不信這些,可是老孫太太說:「不行禮,那不成了搭夥一樣了?」

行了禮,拜了天地,還要幹啥呢?劉桂蘭想:「由他們去吧。」她迷迷糊糊,聽人擺布。

洞房是趙大嫂子給他們布置起來的。天棚上掛著一個大吊燈,八仙桌上點著一對高大的紅蠟燭。桌上的魯壺①、茶碗,都蓋著紅紙剪的紙花。西牆,原是貼三代宗親的地方,現在貼著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肖像。炕梢牆上貼兩張紅紙,上書「和諧到老,革命到底」八個大字,右邊一行小字:「郭全海劉桂蘭新婚誌喜」,左邊落的款是:「蕭祥敬贈」。

①瓷茶壺。

里裡外外,人們擠得滿滿堂堂的。老吹鼓手來唱完喜歌以後,執事的婦女端著兩樽酒,一樽給新郎,一樽給新娘,叫喝一口,交換著酒樽又叫喝一口。吹鼓手吹著進酒的海笛。小嘎們都擠上前來。他們仰著臉龐,瞅著他們喝完交杯酒,還是不散。老初擠過來張羅什麼,小嘎們凈往他的身邊擠,老初叫道:

「小嘎都回家睡去,三星晌午了。」

老孫頭也站在門口,說道:

「這些小崽子,將來你們都有這天的。這會子忙啥?」孩子們笑著,只是不走。郭全海下炕張羅客人們吃飯。西屋是女客房。老田太太和趙大嫂子作陪客。老田太太說:「這會子真省事了。早先那規矩才是大呢。窮人別想娶媳婦。還沒過門,就要八口豬。又是過節豬,又是過年豬,還有開鎖豬。講究的,得雙豬雙酒,彩禮衣裳還不算。窮人往哪去整這些財禮?」

趙大嫂子也應和著說道:

「這會子這些都免了,真好。」

老孫太太不同意她們的意見:

「規矩還是有點好。要不價,不是成了搭夥一樣了?」趙大嫂子說:

「翻身以後的大規矩是對相對中,不比咱們那時候,見也沒見過:碰得巧就好,碰不巧,兩口子不對心眼,一輩子的事。」

老孫太太也同意這話:

「對相對中好,省心,先把姑爺的脾性模樣,都打聽好了,免得往後鬧彆扭,保媒的也省事。」

年老的年輕的婦女都嘮起來:

「這會子,沒過門,還能見到,還能在一塊工作。」「沒有看見的,也能打聽得明明白白。」

「咱們做姑娘的時候,誰要是打聽姑爺,可不要把人笑死。」

「不打聽,要是嫁個跛子呢,要是嫁個不成材的,不勞動的呢?」

「只好認命唄。」

「在早,婦女也是舊腦瓜,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婆家能供她衣食,就千依百順,打罵都由人。如今,誰試一試壓迫屋裡的看吧,婦女會就找上門來斗你了。」

「在早還有童養媳……」

這話沒說完,老孫太太做個眼勢,叫說這話的人放低聲音,自己又低聲地說道:

「咱們這位,可不也是童養媳?」

年輕婦女們交頭接耳,低低地遞著小話:

「你說,她這算是紅媒呢,還是白媒?」

「還沒上頭,算紅媒。」

「要不價,咱們郭主任還能要她?他連碰也沒有碰過婦女呀。」

男客房是隔壁張家的西屋。滿屋客人坐在那兒嗑雪末籽①,嘮家常嗑。新娘邁進門,保媒職務就完了,兩個媒人,老孫頭和老初都坐在那兒。老孫頭舞舞爪爪地又在嘮著他的開鎖豬:

「窮趕車的,上哪去整雙豬雙酒?我把一個養不肥的小殼囊送去,愛要不要。老岳母吵罵一通,也只好換上自己的肥豬,那肥豬倒是很乖巧,叫它站在鎖神櫃跟前,把酒澆它的耳朵,它又動耳朵,又晃腦瓜。打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這個命呀,又好又不好。」

老初插嘴問道:

「往年你不是常說:你命里招窮,外財不富命窮人?」老孫頭忙說:

「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你當年年都一樣?小家省子年年呆一個窩裡?早先要雙豬,沒有雙豬,也得送一個,沒有肥豬,也得送個小殼囊。如今劉桂蘭啥也不要,還帶半垧地過門②。這會子,啥都變了,命也變了,人也變了。」

①向日葵籽。

②北滿分地時,未嫁姑娘也分半垧地,過門時帶往婆家。老田頭點點頭笑道:

「嗯哪,這都是翻身的好處。窮人都娶上媳婦,光叫那些不勞動的壞種,去當絕戶頭。」

老孫頭笑眯左眼說:

「我要是沒有老伴,也能娶上一個帶地的娘們。」

老初笑著說:

「快叫老孫太太來,聽聽他這話。」

男客屋裡正說說笑笑,喇叭和海笛又吹響了。男男女女都擁擠出來,瞅著新人分大小,認親友,吃子孫餃子。屋裡院外,亂馬人嘩地,直鬧到小雞子叫第三遍,東方冒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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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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