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男人是女人養大的,
如果沒有一個女人站在身後,
或許就難以成就一個偉丈夫。
然而,一旦沒有男人,
成功的女人也會失去靈魂。
正當何臘月帶著田柱子在海灘上徘徊躑躅的時候,唐雲龍正在剛剛啟用的騰雲大廈主樓董事長兼總經理辦公室的長絨地毯上,徘徊躑躅,用嚴厲的口吻告誡秘書婕尼:「找到他!你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他!如果在今天下班以前我見不到他,你就別來見我!」
婕尼翻翻藍眼珠,聳聳肩,又點點頭。
唐髮根要找的是一位名叫潘海的從日本留學回來的精通證券管理的博士。昨天,他約見這位潘博士、兩人長談了半宿,最後拍板,聘任潘博士為騰雲證券公司的總經理,年薪三十萬元,配備賓士小轎車一部,四室兩廳住房一套。
消息傳出,震驚了整個騰雲公司總部,就連垂簾聽政的陳徐麗絲都為他捏一把冷汗,面色嚴峻地和他爭論:「他雖說是博士,能不能勝任實際工作,還不清楚,你就答應他這麼高的條件?」
唐髮根幾乎不屑一顧地冷笑道:「請你放心,我沒有頭腦發熱,神經也沒出毛病。證券管理對騰雲公司還是一片新領域,人家懂,就讓人家干。如果在你的人才儲備中,還有人具備這樣的素質,我同樣重用他!」
隨和的陳徐麗絲的臉上又浮出媚人的笑容,沒有爭執,用沉默表示贊同。她在事業上已經完全信任他,並且依賴他。他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攀登者。這幾年,為了重新組建新的騰雲公司,他幾乎殫精竭慮。她沒有理由懷疑他的判斷。
唐髮根這種突飛猛進的變化,是從那次淺水灣回來后開始的。何臘月不在人世了,他感到面前一片灰暗,即便事業再輝煌,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整日關在屋子裡,每天燃三炷高香,難以從懊悔和痛切的泥淖中超脫出來……他畢竟是在山野谷地長大的漢子,血液里積澱著善良、淳厚、真誠和俠義的基因。如果他帶著一位同樣善良、淳樸、忠貞不貳的女人,冒犯山野谷地亘古不變的傳統禮法,鋌而走險,九死一生,追逐著一個閃亮的光點,希冀著面對那光點燃起的衝天烈焰跳躍呼號,即便在大火中化為死灰,也算完成了一番壯舉,成就了一番永生的涅槃!這或許就是他和何臘月的追求,也是他們共同的信念!如果沒有這種信念的支撐,他也就走不到現在。然而,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他已經舉起了火炬,歡聚就在眼前,命運卻作弄了他們!他詛咒上帝,詛咒自己,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那具在烈焰中扭曲的身軀不該是何臘月,而應該是他!何臘月是無罪的,應該承受懲罰的是他!所以,他想到了死,或許只有死了,方能得到一絲良心上的安慰。
陳徐麗絲為他的狀況焦慮不安。她深知這既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漢子,又是一位為了愛情不畏生死的情種,便越發迷戀他。所慶幸的是上帝偏愛她,那位女人的不幸夭亡,無意間把他完整地推到自己身邊。可是她又深知,讓這漢子在短時間切斷情絲,忘掉那個悲慘而又不幸的女人是艱難的。逼急了,他真的會走絕路!一個人如果失去信念,不但會毀掉一個世界,甚至會不惜毀掉自己!所以,她依舊耐心地等待,期盼他的覺悟。她堅信時間是消磨意志、忘卻苦難的最好辦法。
陳徐麗絲重新走進總經理辦公室,料理起公司荒廢多日的業務,好似忘記了唐髮根的存在。
半個月之後,她才走進了他那緊閉多日的房門。她依舊是一副雍容華貴的裝束,白皙豐潤的面孔上掛著永恆的微笑,用緩緩的語調對唐髮根作推心置腹的交談。
「阿龍,你是天下少見的鐘情男人,多麼值得人們敬重啊!看到你痛苦的樣子,我心如刀割,可惜我無法替你分擔悲痛。如果我是那位女人,有你這份情分,我便瞑目九泉了。如果能用金錢換口她的復生,我便將財產都給你。可惜,人死不能復活,連上帝都做不到啊!我想了好久,知道無法說服你,所以,只有讓你自己決定了。一、就是我需要你,公司需要你,你要儘快從悲痛中跳出來。我答應你,將來到那個地方買塊墓地,替那位可敬的女子修一座堂皇的紀念碑。二、如果你實在要為此消沉下去,我也無法阻攔。我忘不了你對公司的貢獻,你隨便開口,我都滿足你。」
陳徐麗絲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能做到這些,夠人情味了。在她慘淡經營的這份家業里,是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心壞異志、甚至是一個同床異夢的人的存在的。她這種抉擇,既不失體面,又堪稱上策。但這決不是她的本意,一向含而不露、緊斂鋒芒的商場高手決不肯讓這條落入陷阱的野牛從她掌股中脫網而逃。如果以前她早已發現他懷有借船出海的險惡用心,那麼現在,一旦馴服,便是死心塌地了。更重要的是,她深切體會到,在這個世界上,男人最看重的是事業有成,功成名就。即便眼前這條漢子,如果放在事業和女人的天平上,沉下去的一頭必定是事業而不是女人!所以,她既是火力偵察,又是恩威並施,既指出了出路,又指明了絕路。
唐髮根仰起灰色、浮腫的面孔,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將這位表面謙和、算計精到的女人凝視良久,第一次用討價還價的口吻,嘶啞地問:「你的話,永不反悔!」
陳徐麗絲笑了,笑得嫵媚,還多了一重得意。
「阿龍,其實,我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你,你難道還不清楚嗎?挺直胸膛站起來吧,你不僅是總經理,就連董事長你都可以一肩挑起來!」
唐髮根沒有站起來,而是一頭拱到陳徐麗絲酥軟的懷抱里,放聲號哭起來。
當唐髮根重新走上那幢辦公大樓時,他的身分果然變成吼獅鞋業製造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不久,他便將公司的名字更名為:香港騰雲實業公司。經營範圍也從單純的鞋業製造發展成商貿、酒店、計算機軟體、房地產等多種門類。此間,他兼并了幾家瀕臨倒閉的小公司,擴大了企業規模。騰雲公司像港島上突然冒起的一塊礁石,引起商界的注目。但是,在這個鉅賈林立的小島上,他漸漸感到插足艱難。騰雲公司要想發展,一定要避開鋒芒,另闢蹊徑。於是,他的目光開始在地圖上搜巡,當他看準了那塊剛剛啟動,亟待開發的荒島時,不』由眼前驟然一亮。
正在這個時候,一份意外的電傳送到他的面前,從泰國遠大公司發來的,簽發人是該公司的董事長陳遠達先生。說有重要業務與他面談,誠摯邀請他到泰國一聚。
他與陳先生素不相識,便將這份電傳交給陳徐麗絲。
她接過電傳時,手有些發抖,笑容中含有幾分怨艾和凄楚,沉默一陣,淡淡說道:「阿龍,你可以去見他。見到他,你便什麼都會明白的……他……時間可能不多了。」
唐雲龍從陳徐麗絲的神態中看出,這份電傳不是一份單純的商業信息,可能隱含著不可知的秘密和糾葛,甚至可能會把他也牽涉進去。他認真考慮一番,不管是福是禍,只要牽涉陳徐麗絲,就必定牽涉本公司的利害關係,此刻他都不能拒絕。於是他帶了婕尼,匆匆飛往曼谷。
在遠離鬧市的一片熱帶叢林里,辟有一條綠蔭蔽日的平坦路面,繞幾片藍幽幽的湖水,過幾座水泥澆鑄的小橋,林間便顯出一片開闊的天地。正門是一座中式牌樓,紅柱黃瓦,金碧輝煌。門頭一塊匾額,陽刻三個大字:東籬軒。讓人疑惑到了野老遺賢的退隱之地,又隱隱感到幾分仙風道骨。
牌樓旁側有個停車坪,車馬被守門人攔在那裡。舉步前行,山石迎面陡立,鳴泉噴珠吐玉,峰迴路轉,曲徑通幽,亭閣迴廊,環繞著奇花異草。走到深處,高大的椰樹,濃蔭覆蓋,現出一排中式的青磚藍瓦的兩層樓屋。又是一重飛檐蹺角的門樓,七層台階,石獅子相對蹲坐,鑲有銅環的紅漆大門,又懸一塊匾額:遠達堂。
走入二門,好大一片草坪,砌著月亮池,築有觀魚亭,養著芭蕉,簇擁著聽雨榭。踏著碎石鋪就的南道,便有穿著中式對褂的傭人引著,朝正中客房走去。
傭人邊走邊報:「客人來了!」
正廳高大寬敞,開有天窗,格外明亮。地面青磚鋪就,正中卻有一塊華貴的新疆地毯。四壁素凈,掛著中國古代名人字畫。正中一副中堂,是鄭板橋的墨竹,兩邊各懸一幀字條,雖不是鄭板橋手書,卻是鄭板橋的詩句:
一竿青竹上碧霄,
幾枝新篁倒掛梢,
既是一陂同根生,
何為尊卑何為高。
兩人剛在客廳站定,便從後堂推出一輛輪椅來。坐在輪椅中的是一位清癯、蒼髮、一臉病態的人物,雖難以說出準確年齡,卻也在七十上下。輪椅搖到地毯正中,傭人退去,那人拱拱手,用低弱的聲音說話。
「本人就是陳遠達,只因抱病在身,有失遠迎,還望二位見諒!請坐吧!上茶!」
紅木茶几,紅木靠椅,考究的青花茶具,濃香的黃山雲霧茶。唐髮根報了姓名,又介紹了婕尼,這才在靠椅上落座。
「唐先生,都是自家人,就不拘禮儀了!」
陳遠達雖說大病在身,卻二目如炬,雙眼深不可測,把唐髮根足足盯了五分鐘,好似臨危的君王召見託孤大臣那般嚴肅和莊重。
唐髮根知道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講,便欠欠身子,看看他,又看看婕尼說:「陳先生,如果不方便,是否讓婕尼小姐……
陳遠達輕輕擺手,打斷他的話:「不,我聽麗絲講過,婕尼小姐不是外人,正好由她記錄,也是一個見證人嘛!」
他輕輕喘了幾口氣,讓傭人續了茶,揮手讓傭人退去,這才人了正題。
「唐先生,這幾年,你幫助麗絲重振吼獅,新創騰雲,可謂嘔心瀝血,氣概非凡,我在這裡道謝了!」他拱拱手,費力地欠欠身子,又說下去:「我如今病入膏肓,余日無幾。古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了。我祖籍山西,后隨祖上遷居南方,生逢亂世,流落港島,靠做小生意謀生。後來幸遇麗絲,慘淡經營,才有了吼獅這點家當。人哪,慾壑難填,年輕氣盛,蛇肚子也想吞碾盤,財迷心竅哪!在我四十五歲那年,追隨一個洋妞跑到這裡,和麗絲一別十八載啊!年輕時看重的是事業,是金錢,到老了,才知道情分比金子還貴重!如今,洋夫人帶著女兒又覓新歡,遠走高飛,能帶走的都帶走了……我是罪有應得,不求麗絲寬恕,只想作一點彌補。我請唐先生來,就是想說一句話,麗絲託付給你了。只求唐先生善待她,更不要讓像我這樣的人再坑害她。」
陳遠達說到這裡,又作一揖,那張青灰的面孔早已淚如泉湧了。
唐髮根不知所措。他面對的是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對情人的懺悔,他該說點什麼?他面對的又是一個行將死亡的人把情人託付給他的囑咐,他又該說點什麼?他面對的又是一個洞悉自己和他的情人之間的種種隱秘的人,他更不知該說什麼。同時,他隱隱感到這座深宅大院籠罩著一種即便虎死餘威猶存的煌煌威儀,一旦半言之差,便會弓跋禍端。更不要忘記無論對哪一方來說,自己都是人家的掌中之物!
他強持一副驕矜,默默地聽他說話,心中卻七上八下掛著吊桶。當他看見對方又將那雙鷹隼一般的銳目投注到他的面孔上時,他強自鎮靜下來,把他的話題岔開,言談話語保持著一種審慎、恭維的尺度。
「陳先生,我的經歷,你知道得夠多了,不說了吧?我既被夫人看重,必將盡全力報答知遇之恩。我幫夫人做了一點事情,就是這個意思,決無非分之念。目前,港島的發展已到極限,無論從財力和實力都無法與樹大根深的財團抗衡。我重創騰雲,就是想另闢蹊徑,再圖發展。目前,大陸沿海窗門洞開,正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遇。尤其看好的是那片海中荒島,雖被劃為特區,當地人對突如其來的現代大潮還處於一種茫然和麻木的狀態之中。捷足先登者,必定是最先得利者!」
陳遠達亮著鷹目,聽得專註,蒼白的手指在椅靠上不時發出瑟瑟顫抖。
「那裡沒有工業,沒有實業,沒有像樣的基礎產業,只有原始的農耕。但是,它的地理位置很重要,是鑲嵌在環太平洋經濟帶上的一顆明珠,是一片難得的深水港灣。我料定,不久的將來,這裡將是各國有眼光的實業家趨之若鶩的熱點地區!搶先佔據這片熱土,實屬高瞻遠矚的明智之舉!」
陳遠達欠起瘦削的肩胛,手指顫抖著,在輪椅扶手上敲打出聲響。
「官方把這片島嶼劃為經濟特區,卻又接受了深圳起動時用國庫資金堆積基礎建設的教訓,只給政策,不給資金。這可能會給冒險家們造成更多的機遇。儘管報刊上宣傳,那裡出現了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壯觀場面,但這僅僅是現象。那些壓抑多年有才能而得不到施展的人們,找到了宣洩的突破口,為此狂熱。一方面是對金錢的渴望,另一方面為尋找失去的心理平衡。但同時,卻造成了人才的大量滯留,炙手可熱的人才大多淪為打工仔。如果抓住這個機遇,佔有這批人才,豈不是天賜良機?在那裡,官方急於撈取政績,以權換錢,以錢弄權,權錢交易,官商合污,是一大特徵。空手道,玩騙術,撈一把就走,也是常見。真正留下來創立基業的,還屬少數。包括官辦公司在內,喊得熱鬧,其實是泡沫經濟。那裡很亂,亂在一片無序中,無序又往往是冒險家成功的捷徑。有不少國外冒險家深知此道,買通官方,套購土地,混水摸魚,坐地收金,大把大把賺了中國人的錢!此刻不打進去,更待何時?」
唐髮根說到這裡,感到言辭激奮了些,趕快收住話頭,想平定一下情緒。
陳遠達卻聽得人迷,彷彿忘記自己是個病人,拍著扶手,有幾分衝動地發問:「唐先生,按照你的設想,準備怎麼干一場呢?」
「目前,大陸沿海熱衷於搞貿易,包括地方官員也加入走私行當,聚斂資金,然後投入房地產開發。外商也打著投資實業的旗號,跑馬方田,實際上也是炒地產。這都是短期行為。中國商人還處於小兒科階段,大多不懂得資本市場,中國金融改革滯后,還未引起官方注意。如果把握住這個機遇,就等於把握住成功的咽喉!」
「你準備組建銀行?」
「不,私人組建銀行是很難批准的。我只是琢磨著在那裡創辦一個投資公司之類的金融實體,用現有的資金當本錢,用高額利息籌集當地的閑散資金,開拓資本市場。」
「你打著金融的旗幟,別人能信服你嗎?」
「兵法上說,虛虛實實,兵不厭詐。插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我想,我能號召起加盟者的!」
「不必詐,要干就實實在在地干。我贊成你的設想,也支持你把這種追求新體制的設想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利用金融統帥實業,再用證券推動融資,這盤棋不就活起來了?」
陳遠達一字一句聽著,一字一喘地豐富著這個設想。他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放出光來。
「是的,陳先生。我現在還是紙上談兵,具體幹起來,還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因為,目前騰雲的實力,蛇肚子還吞不下磨扇!」唐雲龍一臉的誠懇。
「好了,唐先生,不,還是讓我稱你小兄弟吧!」陳遠達喘息著,靠在椅背上,目光變得溫和,語氣也格外親近。「我相信麗絲的眼力,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斷。我請你幫我辦一件事情,你肯答應嗎?」
「當然,只要我能做到的。」唐髮根毫不遲疑。
「我原來有個設想,叫做中泰2000協作計劃,就是想回到故土,為祖宗盡一份心力。可是,我現在這樣子,怕是要有負先人了。我把所有的積蓄交給你,拜託你了!小兄弟!」陳遠達說著,又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唐髮根陡然站起,走過去抱住他的雙手,說:「陳先生,你的心意我領受了,我會努力去做。但是,錢決不能領受。你操勞一生,來之不易。相信我,我會靠自己的雙手和才幹去實現那份籌劃的!」
陳遠達嘆口氣,搖搖頭,把唐髮根的雙手緊緊抓住,沉重地說:「兄弟,萬丈宮闕作了土,一身清氣留人間哪!錢不是好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你能拿去干成一樁大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唐髮根見他說得實懇,便雙膝跪地,說:「陳哥,既然你說到這裡,這個中泰2000協作計劃我幫你來做。但是,我只作為這個計劃的總代表,一切決策全由你定奪!」
陳遠達從輪椅後面拿出一疊文件,有委託書,有他簽了字的經過律師公證的文本,還有瑞士、花旗、渣打等幾家銀行的存款密碼,一一清點,遞到唐髮根手上,鄭重交代:「兄弟,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目的。現在,我的心愿了卻了,死也瞑目了!」
說到這裡,他又把一盤錄音帶交給婕尼,叮囑:「這是我們今天的談話記錄,你幫我轉交給麗絲,希望她能和我的兄弟和睦相處,共成大業!」
唐髮根是以遊客的身分乘著渡輪爬上這片海島的。隨從人員兩人,一個是患難之交阿光,一個是救命恩人禿頭——就是勞改隊中的那個犯人頭子。雖說判了死罪,但唐髮根不計血本,硬是花錢買下他一條命,死刑改為無期,無期再改為有期,後來又以保外就醫出了牢籠。阿光既是翻譯又是顧問,大血疤則是貼身保鏢。
唐髮根悟出一條道理,既能駕馭仙女又能駕馭魔鬼的人,才是英雄。如今陳徐麗絲對他言聽計從,阿光、禿頭對他死心塌地,他豈不就是英雄嗎?
剛剛踏上海島,第一件事就是物色人才。
此刻的海島是個群雄彙集,又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什麼人都有。好像東周列國,英雄識英雄,碰撞到一處,便能成事。躊躇滿志,胸懷珠鞏,落難街頭或落荒敗北的,大有人在。他們便混跡鬧市,硬是從支大鍋賣油條、擺地攤看手相的人堆里撥拉到五六個學有專長的大學生、研究生和大學教授,組成了最初的創業班子。
唐髮根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談了自己的宏圖大業,卻把腰中僅有的八千元錢撂在地上,說:「這就是我的家底!吃飯沒有鍋灶,睡覺沒有床板,想幹事業的,就跟我闖。怕吃苦的,另找出路!」
說來也怪,六七個人好似都有特異功能,好似孟嘗君招門客,一個個肝膽相照。他們在荒郊租了兩間民房,辦了營業執照,白天開張營業,晚上搭鋪睡覺,七八個人擠得滿滿騰騰。島上供電不足,就點蠟燭辦公。沒有電扇,就靠一把葵扇熬度酷熱,驅趕蚊蟲。而疲倦、勞累又給蚊蟲在大汗淋漓的軀體上吸血造成良機。
阿光私下對他說:「唐總,你何必這樣苦害自己?」
他神秘地眨眨眼睛,說:「這叫練兵,又是鍛煉隊伍,只有險惡的環境才能檢驗人的意志!」
他們這支人馬,從總經理到員工,每人一輛自行車。主要任務就是上門聯絡客戶,吸收存款。
唐總經理告誡大家:「沒有存款,就撐不起投資公司的架子!」
他和夥伴們把組織存款當作公司賴以生存的條件。海島上的太陽如同火球,炎炎烈日下曬上一個小時,足以曬裂一層皮肉。海上的風雨,驟來驟止,他們哪個人沒有淋成落湯雞,又摔倒在黃泥溝里?
阿光不理解,悄悄地問:「唐總,這樣零敲碎打,啥時候才能聚成大戶?反倒讓別人恥笑!」
唐髮根老謀深算地笑道:「多一個盟友,多一塊地盤。我想摸摸闖海人的心態,既不想讓他們啃我,又要想用他們的錢來做生意!」
奇迹竟然出現了,短短三個月,他們居然吸收存款五百萬元!同時,唐髮根一路拓荒,四處觀察,早已瞄準了海灘上的大片灘涂。他不以外商的身分出現,而是發動那些加盟的小公司充當說客,以極低廉的價格從農民手中一口氣拿下三十多平方公里的荒地!
直到騰雲公司總部的大廈冒出地面,他才向當地官方和他屬下的小公司宣布了他的真實身分。當整個海島為之嘩然之際,他的事業已經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完成大半!
當初創業的幾條漢子,如今都成了騰雲公司的幾根頂樑柱。公司大廈的停車場上,停放著一大片豪華小轎車,從部門經理到高級職員,每人一輛。
回首當初,幾個夥伴都會笑道:「唐總真賊!把咱們賣了,還要咱們幫他數票子!」
唐髮根對人才的渴求,可稱得上貪婪!對人才的爭奪,可謂不惜血本。他以高出三倍的年薪從北京的台灣飯店挖來一名畢業於英國、精通酒店管理的香港人來主管他的騰雲大廈;他甚至將北京金融學院的副院長高薪聘來,主持他的秘書處。這位副院長除了制定文件,還要輔導他對金融行業的業務自修。
目前,騰雲公司總部兩百多號人中,擁有金融、證券、財會、統計、行政、法律、英語、文秘、建築設計、工程預算、形象策劃、新聞采編、廣告設計、地質勘探、計算機軟體等等方面的各類專業人才。其中碩士學位和高級職稱以上的人員佔百分之七十。可謂人才濟濟,陣容強大。
正因為佔有了無數大腦凝聚起來的智慧,他對騰雲公司進行了戰略性轉移。大本營由港島轉移到海島,經營採取了非銀行金融機構集團化經營,資金封閉式循環管理,金融資本與產業資本直接融合的經營策略。基本藍圖是:以金融為龍頭,以房地產為支柱,以餐飲服務業為依託,積极參与工業和高科技產業的發展。短短兩年,騰雲公司的旗下便有了涉及房地產、旅遊業、貿易、輪船、珠寶、廣告、裝潢裝修、諮詢代理、文化藝術等品種多樣的參股、控股公司二十多家,投資項目一百多個,涉及面之廣,投資額之大,在這座海島上首屈一指。
騰雲公司成了這片特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商界巨頭。
唐髮根成了這座海島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唐髮根是在失去了愛情的夢幻之後而選擇了事業。他想用轟轟烈烈的事業宣洩內心的積鬱,他想用頂天立地的形象,告慰九泉之下的老爹,還有何臘月:他不是孬種,他成了龍!
他信守誓言,承擔道義。
當騰雲公司在海島上名聲大震,他也成為眾目仰望的人物時,他主動提出:「大姐,我該履行諾言了,咱們結婚吧!」
她又感動又感激,撲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場,把積攢了多少年的委屈傾瀉乾淨。
當她站在彩車上,從歡聲雷動的人群中駛過時,那一刻,她享受了人生最幸福最美妙最神聖的時刻。她陶醉了,陶醉在一片春水中。她痴迷了,飄飄忽忽飛升起來,飛升到一片彩雲霓霞間。陡然間,狂風大作,雷鳴電閃,她又一頭從九天雲霄栽下來,跌入一片黑暗的深淵。
樂極生悲,禍從天降。當她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衣襟零亂、形容狼狽地跌倒在紙屑飛揚、人群雜沓的廣場上。阿龍不見了,歡呼聲沉寂了,震天撼地的鼓樂聲消失了,只有她孤零零地趴在台階上,耳邊是一片譏誚、嘲諷和冷言冷語。
當她被掩尼扶到車裡,聽到的第一句話差點沒嚇斷她的魂靈:「那女人沒有死!」
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她。
一個恐怖的鬼魂纏住了她。
她癱倒了,感到自己的末日來臨。
她病倒了,沒有一絲再掙紮起來的力氣。
以前的阿龍,是一個流浪漢,希望得到的是飯碗和庇護。後來的阿龍,是她欣賞和重用的助手,希望得到的是一塊立足之地。現在的阿龍,是跳過龍門的精怪,不僅可以興風作浪,而且已經控制了騰雲公司的所有資產,甚至扼制了她生存的喉管。她拿他毫無辦法,他卻可以制她於死地!
她懊悔自己的失算,最終成了輸光的賭徒。
她悔恨自己的輕率,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長嘆自己命薄,最終落到可悲的下場。
她哀怨人生不公,何苦招鬼人門,作繭自縛。
阿龍一連幾日沒有露面,不見她,也不上班,據說關在自己的房間里,誰叫門也不開。
婕尼悄悄告訴她,那女人不肯和唐總見面。唐總在她的住處周圍守候了很長時間。
她漸漸活泛起來。畢竟是經歷過苦難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安撫他,再把公司撐起來。至於情感上的創傷,她咬咬牙吞咽下去。
她扶著牆壁,走到唐雲龍的房前,用顫抖的手拍擊著房門,卻沒有得到一點回應。
「阿龍,阿龍,你開門,你開門呀……」她的聲音在打抖,既虛弱又膽怯。
屋裡依舊沒有回應。
「阿龍,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不怪你呀!」
她的聲音伴隨著抽搐,最終支撐不住,順著牆壁倒下來,靠在門板上。
「你也沒有錯,你也不必責怪自己。既然她還活著,就找她好好談談……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疙瘩,也沒有填不平的冤讎。」
她說得悲悲切切,直到被吸泣噎住了喉嚨。
周圍好似一片死海,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當她又被婕尼攙回房間時,又緩過氣來。她氣喘吁吁地交代:「去把阿光找來,讓他打聽一下那女人的詳細住處,包括她現在的生活狀況。還有,凍結公司的所有帳戶,沒有我的簽字,任何人都不許提款。」
三天之後。
一輛黑色的賓士小轎車從晨曦微露時分就開到海景灣別墅,隱藏在綠蔭遮掩的路邊上。
當那輛猩紅色的凱迪拉克小轎車從鐵柵欄門裡駛出來,剛剛奔上彎彎曲曲的便道時,賓士小轎車如同野牛一般從樹陰里駛出來,橫在路道上。
凱迪拉克小轎車停下來,何臘月推開車門,剛要開口吆喝,卻發現一條漢子從車裡跳出來,直衝沖朝她走來。她脫口喊了一聲「阿光」,便木樁子一般怔在那裡。
阿光大步走過來,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她身上仔細打量,激動地說:「嫂子,果然是你!這些年讓我和阿哥找得好苦哇!你……天哪,總算又見到你了!」
何臘月看著阿光,又警惕地朝賓士小轎車看了一眼,冷冷地說:「嫂子?誰是你嫂子?我……你認錯人了!」
她慌忙縮回車裡,砰地一聲關上車門,轟地一聲把車發動起來。
阿光失聲大叫:「臘月嫂子,你就是有天大的冤讎,也得聽我把話說完哪!」
何臘月咬著嘴唇,瞪著眼,踩大油門,朝前沖了幾步,見阿光生死不懼地擋住去路,便又換了倒檔,把車往後退去。
阿光縱身一跳,撲到車頭上,雙手牢牢抓住倒車鏡,聲嘶力竭地大吼:「嫂子,如果你忘了往日情分,你就拖死我吧!別忘了,阿媽盼你把眼睛都哭瞎了!」
這聲嘶喊,如雷貫耳。老阿婆滿臉苦淚的身影閃電一般出現在面前。何臘月手腳一松,小轎車戛然停在路邊上。她失神地望著趴在車頭上的阿光,眼角不由淌出淚花。
她推開車門,依舊用冰冷的口吻說:「你是誰雇來的偵探,還是誰派來的走狗?你為什麼要盯著我?」
阿光撲在車上,真誠地說:「臘月嫂子,你錯怪阿哥了,也錯看兄弟了。你的心腸怎麼變成鐵打的了?為了能見上你一面,我在這裡守候好幾天了!」
「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他一個字,我不願聽!你找我有什麼事,就請說吧!」
何臘月綳著臉,不敢看阿光,她怕自己失去控制。
「嫂子,別忘了咱們是在祖宗面前磕過頭的,難道連家門都不讓進嗎?」阿光乞求著。
何臘月躊躇了一陣,冷冷地說:「那裡的主人是湯·吉娜,你既然找的是何臘月,又帶著外人,恕我不恭,咱們只有另找地方了。走吧,我答應你,咱們海灘上見。」說完,又砰地一聲拉上車門。
海灘上,平沙鋪岸,如雪似銀,晶瑩閃光。
海面上,細浪不興,一碧萬頃,無邊無垠。
何臘月面海而站,心潮滾滾,等待著談話對手。聽到身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她沉靜地說:「阿光,咱們有話以後談。還是把你的主子請出來吧!」
「哦,小姐,你別怪罪阿光,今天的會見是我安排的!」
何臘月一陣驚愕,轉過身來,一位雍容華貴、舉止文靜、神情謙和的女人,毫無敵意地站在她面前,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她們相視著,猜測著,把對方都看了好久。
陳徐麗絲主動走過去,伸出白皙細嫩的手掌,說:「咱們還是認識一下吧?我叫陳徐麗絲,目前還是唐先生的妻子和合作夥伴。你就是何小姐吧?我想,咱們兩個還是有必要談一談的!」
何臘月沒有伸手,卻狠狠地掉轉身去,沒好氣地說:「是啊,你有資格說這句話,也有資格代表他。可是,我和他早已情斷義絕,咱們之間又有什麼好講的呢?」
「你錯怪他了!唐先生是天下少見的偉丈夫,是最重情分的男子漢!這些年來,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你,按他的話說,他是為了你才活下來的。他到美國找過你,到那片不幸的海灣上弔唁過,還修了紀念碑……當然……不過,他至今還在戀著你!好幾天了,他不吃不喝,就想見你一面!」
「哈哈!」何臘月冷笑著,眼裡閃出輕蔑的光。「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守了你這麼多年,我又算他什麼人哪?」
陳徐麗絲輕輕搖頭,苦笑著說:「何小姐,你又誤會了。我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認識他的。我幫助過他,也重用過他。可是現在,不,應該說,即便你永遠不再出現,我和他也僅僅是形式上的結合。他的心海深處永遠供奉著一尊聖像,那就是你!其實,我始終籠罩在你的陰影里,你知道嗎?咱們都是女人,我說出這樣的話來,你難道一點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嗎?」
何臘月沉默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卻又充滿譏誚地說:「你不必從我這裡尋找同情,我為他其實已經死過幾回了!你也不要以為我是個心胸狹隘的女人,在你們之間尋求報復,或者嫉妒你們的幸福美滿。那些統統成為過去,我已經主動放棄了。在你我之間,更不存在什麼仇恨和抱怨。我所憎惡的是唐雲龍,而不是唐髮根。這兩個名字雖說是一個人,但我認準了唐雲龍不是條漢子!他就是再有十家騰雲公司,也是有你這個貴夫人作為倚仗。不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打下的天下,我決不會承認他,更不會拿正眼去看他一眼!我也是個女人,懂得男人在女人面前的那套花花腸子,還有那把軟骨頭!拿別人的屁股去沖自己的臉,這種人叫什麼漢子?你難道也不理解我的痛苦嗎?他傷的是我的心哪!」
陳徐麗絲似乎聽出了何臘月的怨忿所在。一個女人用生命用熱戀去扶持著激勵著一個男人,希冀他去搏鬥,去拚殺。即便他奪不下城池而血灑疆場,這個女人也會雙手捧著他的頭顱笑傲天下,含笑九泉,再用一攤碧血澆灌一蓬追求之花!倘若那男人是個懦夫,即便他用媚骨換取了一頂王冠,當上了小國君主,那麼這個扶持過他激勵過他的女人,不僅不屑於迎娶她為王后,反而會羞愧交加,用刎頸山野來洗雪自己的恥屏,以清白之身飲恨地府。這種經歷,這種體驗,似乎對陳徐麗絲來說都不陌生。於是,她開始敬佩面前這位烈性女子,柔弱的身軀禁不住一陣顫慄。
「不,不,好妹子!你錯怪他了,阿龍不是這樣的人!」她終於忍不住喊出聲來,「騰雲公司是他辦起來的!他有能耐,有才華,如果給他機會,他會幹得很出色的!」
「好啊,既然你這麼信任他,你們就好好乾出個樣子來吧!請你代我向唐雲龍問好。」何臘月說完,掉頭走去。
陳徐麗絲疾步追上去,摔倒在沙灘上,緊緊扯住了何臘月的裙據,哀求道:「何小姐,你聽我把話說完!我如實告訴你,我現在很困難,需要你的幫助。」
何臘月一把將她拉起,冷冷地說:「你現在財大氣粗,又有唐雲龍這樣的幫手,我又能為你做什麼呢?」
「好妹子,我真的求你了!只有你能幫我擺脫困境。我現在只需要阿龍,只要你能說服他不離開騰雲公司,不離開我,你需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什麼?你說什麼?」何臘月頓時惱怒了,原本灰冷的面頰漲得通紅,眼珠也瞪大了,怒視著面前這個錦繡裹體的女人。「你以為我貪圖的是你的財產嗎?你以為我眼饞你們的輝煌事業嗎?我說過,別人的東西在我眼裡不值糞土!唐雲龍在你肚子里也不過是一條蛔蟲!如果讓我勸他,就是一句話,離開你越早越好!如果還想讓我看到他,就別忘了他是山野谷地人,是條男子漢。他應該靠自己的血汗和能耐,重新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平沙如岸的海灘上留下一片靜寂,一陣海風襲來,掠起細細的沙礫,攪成一團沙霧,擊打在礁石上,聚成粼粼的沙丘。又一圈一圈地排列開去,好似一串串難以破譯的文字。
陳徐麗絲怔怔地站在沙灘上,眼前是一片迷茫。她感到僅存的一線希望頃刻破滅了。她不僅沒有得到那個山野女人的絲毫理解和幫助,而且隱隱感到,在以後的生活中,又多了一個強硬的對手。而且,只要有她的存在,自己就將永遠籠罩在她的陰影里。同時又暗嘆,這個女人不僅讓男人們對她刻骨銘心,就是像她這樣的女人,何曾不為難以征服她而嫉妒懊惱?
何臘月駕駛著凱迪拉克小轎車來到望海樓賓館。她乘電梯來到最高層,推開「九一八」的房門。田柱子正對著電話談生意,談他的水泥,談他的花崗岩板材。
他幾乎是對著話筒在吆喝,在吶喊,在聲嘶力竭地做廣告,額頭上冒著汗珠,嘴巴上沾著白沫,還不停地用手擺弄著桌上的那些做樣品的石頭片,描述著它的顏色、花樣、自然形態,好像用戶就站在面前,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和打動對方的頑強意志。好一陣才在「好,好,我隨時恭候,咱們看了樣品再商量」的結束語中放下電話,喪氣地坐在椅子上。
「怎麼?還沒有結果?」何臘月焦慮地問。
「咳,這裡的人,榆木腦袋,不開竅!」田柱子忿忿地拍著桌子。「你登門找他,他推三擋四,支支吾吾。你不找他,他一日幾遍打電話,說出的話八面不沾!什麼茶樓見啦,什麼舞廳談啦,他媽的,全是在耍人!」
何臘月聽了,格格大笑著說:「你自己長著榆木腦袋,還說人家不開竅!這裡是啥地方?是特區,是金錢世界!要想做成生意,就得先塞票子,拿錢鋪路。只要你給回扣,給好處費,提成了,一一講定了,再一把將錢甩給人家,然後再請一頓湘菜館,泡上一宿歌舞廳,下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像你這樣的鐵公雞,捨不得拔一根毛,還想讓人家跟著你叫?」
「我是來賺錢的,不是來花錢的!」
「我再說一遍,你捨不得用錢鋪路,就別想請財神爺進門!」
「照你這麼說,這一腳我是踢不出去了?」
「你既沒崴腳,又沒摔跟斗,就想打退堂鼓啊?碰幾回釘子,慢慢就摸到路了。你去問問那些老島民,哪一個沒上過當,受過騙?哪一個不是摸爬滾打熬成精的?」
「臘月,你知道,咱山野谷地經不起折騰,鄉親們盼著我能早一天報回個好消息呢!」
何臘月看著田柱子焦急的模樣,敲敲門板,說:「你看看這房號,九一八!就要發!我就是要給你報好消息來了!」
「咋啦?你幫我找到用戶了?」田柱子跳起來。
何臘月搖搖頭說:「不,我幫你找到塊立足之地,你得把它買下來!」
「什麼?你讓我買地?」田柱子瞪大了眼睛。
「對,買地!用你的建築材料蓋棟大樓,再用你的花崗岩裝飾得氣氣派派的,讓這座海島上的人都為之一震,這就是樣板!到時候,你的公司也辦起來了,用戶也就不請自來了!」
何臘月說得很自信,也很輕鬆。
「那要多少錢哪?我這五萬元……恐怕連個地角也買不下!」田柱子搖搖頭,又退回原地。
「你聽我的,帶上錢跟我走。成了,是你的。砸了,是我的。你就當跟我去長長見識!」
何臘月的神色真誠,不容違拗,說完便徑自走出門去。田柱子一時沒了主張,又知道何臘月是在幫他,便提了黑提包,跟在後邊。
何臘月開著小轎車,先在一家服裝店前停下來,拖著田柱子就走進去。她挑了一套咖啡色的「佐丹奴」,讓田柱子試了試,看著很合身。又配了一條藍白相間的領帶,幫他打好。拉他到穿衣鏡前又前前後後仔細看了一遍,臉上才現出滿意的神色。她徑自到收銀台交了款,一把拉著田柱子走了出來。
她看著田柱子,鄭重交代:「從現在開始,你是田總。嗯,就叫作太行建築建材發展公司的田總經理吧!我呢,就是你的秘書,湯·吉娜!記住了,無論碰到什麼場合見到什麼人,咱們都要口徑一致!」
田柱子像個木偶,任她擺布了一場,顯出幾分尷尬,幾分不自然。「看看,你幫我買衣服,也不商量,還掏錢……」
何臘月笑道:「賣醋的還得打個幌子!咱們今天是去做筆大買賣,沒身行頭,能唬住人嗎?」她邊說著,又摘下自己的鑽戒,硬套到田柱子手上,擊掌嚷道:「嘿,這才像個大老闆的派頭!」
為期三天的軍地聯誼土地拍賣會,在中午時分就結束了。此刻是下午兩點半,場地上還有人在忙碌,收拾散亂的桌椅板凳、水瓶茶杯。連飄動引人的大標語都零亂不堪,紅布橫幅也被卷了起來。拍賣會辦公室還擠著一伙人,忙著辦理了尾的手續。
何臘月停好車,陪著田柱子走了過來。
忙碌的人群中站起一個人,穿著軍裝,像個負責人模樣,笑吟吟沖著何臘月問:「小姐,你們……還有什麼事要辦嗎?要辦就抓緊,我們馬上就收攤了!」
何臘月抬起手腕看看錶,詫異地說:「你們的拍賣會不是三天嗎?按照你們發布的消息,現在還應該是會期!」
「哦,是這樣。」那位軍人禮貌地解釋,「原定是三天,可是沒想到客戶踴躍,昨天下午就把原定的幾塊土地拍賣完了。今天就是搶著辦完手續。」
「啊呀,這下可糟了!我們田總是聽到消息,匆匆從內地趕過來的。首長,你千萬想想辦法,幫幫忙,不然,老闆可要炒我魷魚了!」
何臘月做出一種懊悔不迭的樣子,纏著那個軍人。旋即從挎包里掏出一條萬寶路牌香煙,拆開來,嘩啦啦扔在桌子上。
忙著辦事的人向她投來善意同情的微笑,七嘴八舌幫腔:
「咳,你們來晚了!愛莫能助啦!」
「王參謀,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幫小姐啦!」
那位工參謀接過何臘月遞來的香煙,卻為難地攤攤手說:「小姐,不是不幫你,實在讓我為難了。我們這個訓練場荒置多年,又在特區城市規劃的範圍之內。為了支援地方經濟建設,軍地雙方達成協議,我們將這片土地轉讓出去,地方政府再易地為我們重建訓練場。因為地理位置好,爭購的人就多了。小姐呀,你們如果要用土地,為什麼不早點打個招呼呀?只有以後再等機會啦!」
他們就這麼搭訕著,其他幾個人也湊過來,圍著何臘月聊天。何臘月便又是哀求又是抱怨,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反倒把田柱子冷落到一邊,自感無聊,便在四周溜達起來。
何臘月便說:「你們一定要幫幫忙,讓我交了這份差,不然,我可要砸了飯碗的!」
有人便笑道:「你這麼漂亮的小姐,還怕炒魷魚?沒有飯碗,找我們王參謀,我們也有公司啦!」
何臘月便纏著王參謀,央求道:「看來你的官最大,今天你不幫我,就別想散攤子。在這片荒島上,哪裡沒有你們的地,隨便讓出一塊就是了。我們這位老闆,很實在的北方人,剛來南方圖發展,老大不易的。聽口音,你也是北方人,親不親近鄉鄰,讓出塊地角地邊也算一份情分嘛!」
王參謀經不住女人纏,沉思一陣說:「這樣吧,四點鐘有直升飛機演習,我要隨直升飛機繞著市區上空轉一圈,實地看看還有沒有閑置的土地。你留下電話,咱們明天再聯繫!」
何臘月一聽這話,心中暗自竊喜,趕忙跑到田柱子面前,低聲嘀咕了一陣,便拖著他急步走過來,說:「田總啊,今天的事全怪我。不過,王參謀肯幫忙,不會讓咱們失望的。常言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過是朋友!」
田柱子便照本宣科,挺著胸脯,落落大方地說:「是嘛!買賣不成仁義在,咱們先表示點意思吧!」他一邊忍著割肉剜心的疼痛,一邊將黑提包塞到何臘月手裡。
何臘月接過提包,拉開拉鏈,將五疊厚厚的鈔票啪啪啪地放在桌子上。
此刻,屋子裡就剩下工參謀和幾個經營賣地的辦事員,看著一摞票子,愕然發獃。
王參謀見狀,火急火燎地搶上來,嚴肅地說:「小姐,田總,你們這是什麼意思嘛?我現在拿不出土地來,怎麼能隨便收錢呢?」
田柱子知道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便也鼓起肚皮充大肚,豪爽地說:「咳,我這是花錢買教訓,扔錢交朋友嘛!這幾萬元錢算啥?你再推讓,就又遠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王參謀便想趁機溜掉。
何臘月一把扯住他,說:「王參謀,幫人幫到底,救人救個活。我們田總一番誠意,你就送個人情,讓他也到天上兜一圈,看看市區,也開開眼界嘛!」
幾個辦事員便也幫著說話,擔心桌上的票子重新回到黑提包里。這種事他們似乎見多了,到手的錢不拿白不拿,不就是份人情錢嗎?
王參謀猶豫一下,點了點頭。
何臘月鳥雀一般跳起來,跑過去打開車門,邀請道:「王參謀,田總,請上車!」
當直升飛機隨著螺旋槳捲起的巨大風力搖搖晃晃升上天空的時候,田柱子感到胸腔一下子被掏空了。五萬元錢不翼而飛了。那是用多少汗珠子才冶鍊出來的財富呀,難道就為了兜一場風?如果僅僅是將票子往桌上一甩,只不過顯出一種豪氣、一種派頭、一種威風,如同賭場上故弄玄虛的賭注,嚇嚇對方,趁機收場,那倒無所謂。可是,他沒想到何臘月真要冒一場險,真要賭這一把。」說實話,他沒有這種勇氣,也沒有這種膽量,所以當他爬梯子的時候,腳步都有點猶豫,有點打顫。因為他明白,只要一上飛機,那五萬元錢便不再屬於他了!
何臘月卻表現出一種興奮和狂熱,好似發現了底牌,勝券在握那般自信。她靠著舷窗,眼珠直溜溜盯視著棋盤一樣的荒島,測覽荒島上的人間世界。好似逃離宮闕的仙子,偷偷撥開雲層,覷視煙火塵世的種種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