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好辦的事,老祖宗辦完了,

難辦的事,都留給了子孫們。

還有一副——

壓不彎的山脊樑!

孫浩沒有等到三個月,也沒有等到一個月,在剛剛過去二十天之後,便難以按捺自己的情緒,急匆匆地來到縣委書記陳志遠的辦公室。

陳書記看著風塵僕僕走進來的孫浩,雙手把他按到沙發上。拍著他的肩膀,凝視著他的面孔一陣,用充滿關切的口吻說:「哦,瘦了,黑了,小白臉真的變成孫猴子了!」於是便忙著倒茶,遞煙。

孫浩讓開煙,接過茶喝了一口。好燙,嗆了嗓子,咳嗽起來。

陳書記笑著說:「不要慌,慢慢喝。看看,一下鄉連喝水習慣都變成山區模樣了。不錯!」

孫浩伸伸燙疼的舌尖說:「陳書記,我決定在南灣鄉幹下去了。那裡的群眾需要我,我也有信心干出點事情來。不過,你得答應我的請求,還得兌現。不然,我可真要變成火燒屁股的孫猴子了!」

陳書記滿臉溫和的笑容消失了一瞬,旋即又浮了上來,緩緩地說:「好,你講!把你的困難和要求都講出來,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應你!」

「陳書記,首先聲明,我的彙報是從工作出發,不牽涉任何個人因素。」孫浩看著陳書記掛滿笑紋的額頭點了一下,才從身上摸出一張表格,鋪到桌子上,一條一款地指給陳書記看。「我下去這二十天,跑了全鄉三分之一的村子。幹部群眾對縣委『爭先進創業績,闖進全省十強縣』的部署反應很強烈,熱情也很高,但顧慮和意見也有一大堆。最大的意見就是原來的經濟目標訂得太高。比如利稅翻兩番,上交超百萬,南灣鄉根本沒有鄉村工業基礎,卻把數字報上來了。鄉里搞假大空,不可能實現,就往村裡壓。結果呢,那麼高的經濟指標就攤派到全鄉三萬口農民身上。這樣一來,石板地、果樹林、耕牛、山羊,甚至老母豬都按人頭去攤派,村幹部頭上壓著一架山,農民還不叫苦連天?」

陳書記站起身,把房門輕輕關上,用低沉的口氣說:「孫浩,你在組織部門工作過,哪有你這樣剛剛到任,就去揭前任領導的鍋底,拆人家台的?一旦傳出去,別人怎麼看待你,你想過沒有?」

孫浩抹一下頭髮。口氣生硬地說:「陳書記,我首先聲明的就是這一點。就事論事,不牽涉個人因素。如果我發現了問題,而不敢如實反映問題,那不是大睜兩眼說瞎話,欺騙你陳書記嗎?」

沉默。陳書記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串煙圈,沉吟著。有時,沉默比吼叫更具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孫浩明顯感到了這種威懾力,便也不說話,跟陳書記一樣,盯著那串煙圈看。

「孫浩呀,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你下去才二十天,弄來這張調查表,你以為我坐在辦公室里兩眼一抹黑呀?」陳書記站了起來,在屋裡踱著步,口氣依然充滿寒氣。「我為什麼要調換南灣鄉的領導班子,為什麼要讓你去當書記,你明白我的苦心嗎?」

前半句話,孫浩聽懂了,後半句卻弄不明白。你陳書記到底讓我到南灣鄉糾正弄虛作假的弊病呢,還是讓我去把虛假的東西偽裝成真實的呢?孫浩面前升起一團雲霧,比陳書記吐出的煙田還要濃重。談話被這重雲霧遮住了,又留下一段難以跨越的斷層。孫浩知道說下去會把氣氛搞得更糟,便不再說下去。反正自己要說的都說完了,自己的態度也表白了,如何擺布這局面,包括如何擺布孫浩,全是陳書記的事了。

單純和天真是官場大忌。沒有複雜的頭腦和對複雜的環境具備複雜的應變能力的人,往往是難以在官場立足的。孫浩還不具備這種複雜,卻又並非單純和天真。他只是用別人以為是單純的精明和天真的老到迷惑真正的複雜。既讓你哭笑不得,又讓你不得不對這種佯作單純天真狀的人有一個說法。現在,他把球踢給了陳書記,等待著對方把球落定。所以,他不慌不忙卻又滿臉困惑地等待著。

陳書記終於說話了:「孫浩,你今天彙報的情況到此結束。你這張表格的事不要再講了。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按照你調查摸底得出的結論,南灣鄉的產值和利稅在原來的基礎上,按最大努力去考慮,你能完成到什麼程度?」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這才真正到了定調門的時候了。陳書記的話里依舊飽含壓力,卻不料孫浩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摸出一張表格來,呈到陳書記面前,不卑不亢地說:「陳書記,從南灣的實際情況出發,我初步有個不成熟的三年發展規劃。第一年打基礎,從鄉村道路人手,搞好山水田林路的綜合治理。第二年邁步子,從人才和資金的積累入手,積極發展鄉鎮企業。第三年見成效。在前兩年的基礎上初步改變南灣的現實經濟格局,力爭邁上一個新台階……」

陳書記認真地聽著,突然打斷他的話:「這個構想很好。我問的是具體數字。沒有具體數字的構想是空洞的!」

孫浩指著表格,一條一款地解釋說:「如果按照這個構想,再經過全鄉上下努力,我們三年才能完成原來提出的經濟目標!」

陳書記盯著孫浩,拍拍沙發靠,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再努一把力,能不能提高百分之十呢?」

孫浩完全洞察了縣委書記的用心,卻又堆起一臉單純和天真來,為難地聳聳肩,搖搖頭,說:「陳書記,百分之十就是三十萬哪!現在南灣鄉的土地普澆一遍水就得這個數!我現在是腰桿細不敢說大話呀!」

陳書記板起面孔,嚴肅地說:「困難是有的。老祖宗把困難都留給咱們了,沒有困難,還要咱們這些人幹什麼?我比你年紀大得多,肩頭的壓力也比你大得多!小孫哪,《紅燈記》里那個鐵梅咋唱來?爹爹肩上有千斤重,我要替他挑八百斤,對不對?咱們縣『闖進全省十強縣』的口號喊出去了,你們不挑重擔讓誰挑啊?」

孫浩喝了口茶,望著一臉莊重的縣委書記,咬咬牙,拿起筆在那張紙上刷刷寫下兩行字:

為了落實縣委「闖進全省十強縣」的戰略部署,自加壓力,爭創業績,

我在此立下軍令狀,三年內若不能完成規劃,並將經濟指標增加百分之十,

自動辭去南灣鄉黨委書記職務。

寫完,鄭重簽上自己的名字,雙手呈給陳書記。

陳書記認真看了一遍,臉上的陰霾漸漸退去,又堆起寬和的笑容,告誡說:「小孫哪,當領導幹部了,可不能任著性子來,有時為了顧全大局,順應形勢,不得不忍辱負重,甚至犧牲個人的一切!」

看著孫浩滿臉的困惑,陳書記拍拍他的肩頭,嘆口氣說:「哎,你還年輕,慢慢就會懂得當領導是一個艱難的選擇。走,一塊吃飯去!」

陳書記拖著孫浩一塊走進縣委小食堂吃飯時,就招來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在一個縣裡,縣委書記是至高無上的權威。他不僅主宰著幾十萬生靈的命運,還主宰著上千名科局級乃至副縣級幹部的榮升或撤免。縣裡決定大事雖說須經四大班子研究,但那只是走過場。人大舉舉手,政協拍拍手,最終還是黨委揮揮手,由縣委書記拍板定案。縣委書記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再加上如今縣委書記事無巨細,從審批刑事犯到生孩子指標,都要一一過問。所以,縣委書記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都會弓愧周圍人的注意。據說辦公室幾個小青年專門研究過這門學問,從陳書記的七情六慾到衣食住行、生活習慣、個人癖好甚至隱蔽極深的隱私,點點滴滴都進行了細緻入微的偵探和研究,如同電腦中的菜單那樣進行了組合排列;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什麼時候上什麼菜,啥時候靠近,啥時候迴避,都做得恰如其分,周到得體,既審慎又適度,還處處到位。揣摩領導的心理和中醫把握病人的脈搏一樣成為工作人員一門高超的學問。非有此干不長久,非有此難有升遷的機會,否則當一輩子窩囊廢!

孫浩和這一班人混得久了,當然懂得他們的心態。為了讓他們心理平衡些,更不要因為自己一時得寵招來他們的嫉妒,便見誰都打招呼,或抹拉兩下脖子,或拍兩下屁股,有的還貼著耳朵說幾句渾話,引發一片大笑。笑聲便遮蓋了那片火辣辣的目光,活躍了氣氛,化解了對方肚子里的醋意,融合出甜蜜和親近。

於是,一夥年輕人湊過來,和他擠成一團,笑問:「孫書記又有啥新鮮的了,讓大夥都聽聽!」

孫浩便壓低嗓門說:「我說,我說,別讓陳書記聽見!還有一條,版權所有,不得外傳,盜版必究!」

見眾人心情急切,便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說:「我對現在電視上的廣告很有意見,什麼產品都要和男女關係拉在一起,好像離開那玩意兒,就賣不了錢!有樣家用電器,廣告詞是這樣說的:丈夫的關懷,妻子的享受。有一對夫妻就是聽了這廣告詞,聯想到自己的需要,一商量,就到商店買回一個。當時不好意思問使用方法,回來一看說明書,又是洋文,就翻來覆去琢磨起來。發現上面有三個孔,男的就用自己那玩意兒試了試,結果削去一層皮!血流如注,趕忙送到醫院去掛急診。醫生替他包紮好了,追問原因,夫妻兩人如實相告。醫生也將說明書看了一遍,大聲驚嘆:這工具要在醫生指導下使用嘛!一個孔是削皮的,一個孔是切片的,一個孔是切絲的,幸虧你們用了這個孔,萬幸吶萬幸!你看看,這個糊塗醫生也是個半瓶子醋,只懂得幾個英文單詞,卻不知道那物件就是切菜用的炊具嘛!」

孫浩說完,引發一片笑聲,有人笑得捧腹,有人笑得噴飯。

孫浩是縣委機關混出來的,把這一套玩得嫻熟。他把自己原本精明靈透的一面牢牢封死在軀殼裡,而把一個嘻嘻哈哈、半痴半狂、單純天真的假象貼在皮肉上,寧肯讓人說他是「傻冒」、「半吊子」,也不願讓人說他是「大能人」。所以,他到什麼場合都會帶來笑聲,無論在誰面前都是髒話素話一起來。日子久了,上下人等都說:「孫浩那人,嘴上有門炮,光冒煙,不開花!」他用這種假象蒙了同事,蒙了領導,今天又蒙了陳書記。他怕眾人發現了他今天表現出的不一般,便又亮出盾牌,將這不一般遮蓋得嚴嚴實實。這一層他早有防備,自己雖說離開機關了,可這些人萬萬得罪不起,什麼時候不順眼,在書記面前墊塊磚,說句壞話,可就夠他吃一壺了!誰敢保證新時期朝中不會有秦檜、潘仁美那樣的奸臣了?他可不願像岳飛那樣屈死在風波亭,也不願像楊老令公那樣碰死在李陵碑上!如今社會風氣不正,黨風也不正。沒聽人說,假的能蓋過真的,沒本事的搗鼓有本事的,幹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人們為了生存,個個都在競爭!咳,「競爭」這個詞真是用絕了,弱肉強食,優勝劣汰,符合事物發展規律。可是,又被世人用反了。所以,原本正常的秩序才不正常了。普通人是無法扭轉乾坤的。孫浩既要顯出自己的不一般,又要做出一副很一般的樣子,才能在這種環境中開拓出自己的路來。

孫浩看著人們笑成一團,這才拿著筷子跑到孤零零坐在一旁的陳書記面前來。

陳書記笑問:「小孫,你又在那邊出啥洋相了?為啥不讓我聽聽?」

孫浩縮縮脖子,說:「不敢讓你聽見!那種酸故事是我們這些人的專利,讓你聽了,怕你罵我!」

陳書記嘆道:「我就那麼可怕?」

這輕輕一句話,反倒使孫浩怔了一怔,細細一看,陳書記臉上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哀怨。他突然感到,平常坐在會場正中莊嚴肅穆的縣委書記竟然這麼孤獨,孤獨到享受趣聞笑談的機會也沒有。唉,看來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悲哀,高處不勝寒!

他陡生一種憐憫之情,堆起笑臉說:「陳書記,吃飯,吃飯,想聽,我回頭說給你聽!」

陳書記笑了,又沉下臉叮囑:「小孫,當領導了,以後說笑話也要分個場合,有個分寸,啊?!」

孫浩點點頭,做出一副溫順狀。

吃罷飯,陳書記沒有留孫浩聊天的意思,孫浩也很識相。如今領導的應酬也很多,不該問的事不問,不該摻和的離遠點。於是,匆匆告別,急忙朝縣委門外走。恰在這時,身上的BP機叫了,不用看,一猜就知道是誰在呼他。二十天沒沾老婆的邊了,雙方的要求是一致的,心頭揣著一盆火似地按捺不住了,便急燎燎往家裡走。

他剛剛爬上樓梯,手還在腰間摸鑰匙,門便開了。薛玉霞披著長發,穿著休閑服,趿拉著拖鞋,亭亭玉立迎候在門前。還不待房門關緊,便溫柔地傾倒在他的懷抱里。

他垂下頭,如同蜜蜂探入花心,重重地在薛玉霞面頰上親了一口,探起腦門低聲問:「兒子呢?」

薛玉霞像一團棉花纏著他,散了筋似地嬌柔道:「知道你回來,早就把他哄睡了……」

兩人便像轆轤吊在井繩上,踉踉蹌蹌走進卧室去。

家是那麼溫馨,妻是那般醉人。孫浩也散了筋骨,癱倒在席夢思上,眯著眼睛,等待著妻子的溫存。可是好久沒見動靜。他睜開眼一看,卻發現薛玉霞花一般開在面前,散發出陣陣幽香。

薛玉霞雙目盯著他,櫻唇發出低低的命令:「快衝沖澡去!」

孫浩一骨碌爬起來,把薛玉霞拉到面前,仔細端詳著,又是一陣黃蜂采蜜般的狂吻,一雙手便也按捺不住,往誘人處亂抓亂撓。

薛玉霞卻輕輕推他一把,又把話重複一遍:「水放好了,快衝澡去!」

這一回,孫浩才聽明白了。原來薛玉霞遲遲沒有行動的原因,是嫌棄自己身上的泥垢土味了。他愣著眼發了一陣呆,只好順從地脫了衣服,光著身子朝衛生間走去,便聽見薛玉霞飛起一腳。將他脫下的衣服踢到屋角去了。他也就沒言語,擰開水龍頭,跳到浴盆里,美美地泡在溫水中。自己這才發現身上果然有一層塵垢,輕輕一搓,掉下無數條泥巴卷子。二十天沒洗澡了,他想好生泡一泡,便在浴盆里仰面倒下來,接著便癱成一堆泥似地恍然入夢了……他是在輕輕的揉搓中甜甜地做了一個美夢,又在美夢中完成了一個丈夫對妻子的責任,接著又是在薛玉霞輕輕的啜泣聲中醒來,發現自己依舊躺在浴盆里。薛玉霞拿著毛巾一邊替他擦洗身子,一邊輕輕落著眼淚。淚水如同雨打梨花般把她臉上均勻的淡妝衝出兩道水痕,讓人不由不生髮幾分憐借。他霍然跳起,三下五除二擦乾身子,雙手將薛玉霞托起,如同老狼叼一隻羊羔似地抱回卧室里。

薛玉霞蜷縮在柔軟的席夢思被窩裡,像一朵緊合的玫瑰,不開藝,迦同香氣也緊緊包合起來。分明是一種有準備的冷戰,給丈夫一點嫵媚的誘惑,卻又不讓你馬上得手。孫浩看出她眉宇間深藏的怨意,又懂她愛使小性子的脾氣。若在平時,只要自己說一句:「好,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追我的小妮有一個排,挨著號等我哩!」薛玉霞便會服軟。然而今天,他不能這麼做。自己二十天沒回家,妻子使點小性子也在情理之中。他不能用笑話再傷她。今天薛玉霞打扮得很美,一身潔白的衣衫裹著丰韻苗條的玉體,半隱半露。一頭濃黑的長發用香波洗得油亮,將那張白嫩的面孔襯托得凝脂一般,燈光下粉嘟嘟的,像剛剛啟開的花瓣。那雙眸子是他最欣賞的珍寶,像暗夜中的織女星那般閃耀,含著濃濃幽怨,期待他的歸來。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薛玉霞不是為了自己才這般精心打扮嗎?想到這裡,孫浩越發不忍心對她有半點傷害,百般撫慰,彌補二十天的分離。但是,出乎意料,薛玉霞卻睡美人似地不動真情,孫浩不由得大吃一驚。

像今夜的情況,他們的兩人世界中曾經發生過一次,甚至比這次還要激烈。

薛玉霞在縣醫院心電圖室工作,平常就白衣裹體,娟秀嫻靜,是縣城出名的俊女子。又是縣委組織部長的千金,稱不上金枝玉葉,也堪稱小家碧玉。一直長到二十四歲,沒有碰上意中人,卻偏偏看上了孫浩,三纏兩約會,便似唐伯虎點秋香似地藏入花船,盪槳而去。他倆還到南方漫遊一回,回來便成就了好事。這段閃電般的愛情故事一時在縣城傳為佳話。有人說,薛玉霞沒主見,全讓孫浩那張嘴給迷住了。有人說,孫浩看上的不光是薛玉霞的好身段好臉蛋,更看上的是薛玉霞有個當部長的老爸!薛玉霞不善言辭,不爭辯,任人去猜去嚼舌頭。孫浩卻大言不慚:吃不上葡萄的狐狸都說葡萄是酸的,只有能把葡萄樹栽到自己家裡的才是最精明的狐狸。

公正地說,他們兩人郎才女貌,是蠻般配的一對兒。小兩口相敬如賓,甜甜蜜蜜,從未發生過口角。忽有一日,孫浩收到一個郵包,是從北京寄來的,打開一看,是一件鮮紅的毛線衣。內中無一字一句,心中好生蹊蹺,又不敢張揚,便偷偷拿回家去,塞到箱底。時間一長,便忘了。

這天,下班回來,發現那件紅毛線衣攤在床上,上面卻多了一封長信。薛玉霞站在旁邊,垂首豎目,不發一言。

孫浩愕然道:「怎麼回事?」

玉霞冷笑道:「你自己心裡明白。」

孫浩拿過信來粗讀一遍,不由冷汗從額間滲出,撲嗒嗒打濕信紙,暗恨當初沒有仔細檢查,一封情書竟然被妻子截獲!於是便如實交代:「這是陳年舊事。還是在國防大院當兵時,認識一位機要員,有過幾次接觸,一塊逛過幾次商店,但是部隊紀律森嚴,豈敢亂談男情女愛?說實話,連手都沒有拉過一次。時間過去十多年,這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薛玉霞不聽狡辯,一把奪過信來,責問:「信是寄給你的,咋能沒有關係?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上面寫得明明白白——當初我答應給你織一件紅毛線衣,你還記得嗎?但是,織好了……」

孫浩又把信奪過來,吼道:「念,你咋不往下念了?你聽著——但是織好了,你轉業了,又不知道你的地址,這件紅毛線衣一直在我床頭放了十年。好容易打聽到你的工作單位,特地寄給你,算作一份當初的紀念,這一針一線……」

薛玉霞又把信奪過去挪揄道:「這一針一線都傾注著一個少女全部的真誠和純潔的愛……」

兩個人奪來奪去,直到信紙撕成碎片。

一連三天,薛玉霞不理孫浩,孫浩也不理薛玉霞。薛玉霞恨孫浩隱瞞了這段真情,對她不忠誠。孫浩怨薛玉霞不明事理,小題大作。當然也有一重被這段初戀撩起的隱痛和內疚,深深感到對不起另外一位女性。但這話只能藏在心裡,不能說出口。然而,他實實在在被這種難言的痛苦折磨了好久。正當他準備和薛玉霞商量寫一封回信並寄還這件紅毛線衣時,卻看見薛玉霞坐在當屋,扯著毛線頭噌噌噌拆著紅毛線衣,轉眼,那件千針萬線結織成的紅毛線衣變成蓬蓬鬆鬆一堆毛線。孫浩難受極了,如同有人用刀在切割他的心,滴到地上一攤血水!又一轉眼,薛玉霞點燃一根火柴,把那堆紅毛線燒成一堆旺火。孫浩看著紅紅的火苗,如同心被放在油鍋里煎熬,他痛苦得周身顫慄。但是,他沒有發作,用男子漢的堅毅、忍耐吞食了人間最難下咽的苦果。他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愛是自私的,無論男人和女人。這兩個女人同時都是愛他的,一個珍惜過去,一個珍惜現實;一個是虛無的,一個是存在的,他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阻擋其中任何一個。他只有用深重的自責來承受兩個女人深情的負債。所以,他看著那團燃燒的火苗時,眼中清晰地看到一道神聖的光環。他默然流淚了,為了這崇高的涅槃,也為了不該幻滅的幻滅。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他倆的和好是由薛玉霞的主動而實現的。

那晚,薛玉霞緊緊摟抱著他,緊緊貼在他的胸口上,柔聲說:「我知道,那是過去的事,即便你們來往也不會來往到哪裡去。我做得過分了,你恨我吧?但是,我真的怕別人搶走你!」

孫浩沉默好久,才喃喃地說:「我沒有恨你。我只有更加愛你才能對得起自己。不過,我突然悟出一個道理,如果只被一個女人愛的男人似乎不是好男人!」

薛玉霞頓時把他摟得更緊,輕柔地說:「小孫,我只允許別人仰慕你,卻容不得別人佔有你。我也想了,那個女兵也讓你害得很苦,你寫封信,安慰安慰她,也好讓人家去走自己的路。」

孫浩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但是,這封信他至今沒有勇氣寫。有一道傷痕卻牢牢刻在心頭,永遠難以抹平。

可是,今天這場冷戰該如何結束呢?牆上的掛鐘嘀嘀嗒嗒走了兩個鐘點,孫浩苦苦躊躇了兩個鐘頭。看來,只有自己主動一回了。

他突然開口道:「玉霞,我在山裡聽了個笑話,保證讓你笑!說是有個生意人要出門遠行,一走三個月才能回家,就是對嬌生生的新媳婦不放心。想了好久,終於想出個好辦法,在老婆的那地方畫了個蛤蟆作記號。老婆抗議了,你對我不放心,我還對你不放心哩,也在丈夫那地方畫了個猴子作記號。三個月後,生意人回來對老婆說,讓我檢查檢查。他認真一看大驚,我畫的蛤蟆怎麼跑到右邊去了?老婆毫不示弱,哼,我也得檢查你哩!生意人大大咧咧地說,我清清白白,不怕檢查。老婆一看冷笑起來,我畫的猴子怎麼跑到上邊去了?咋啦?興你猴子爬竿,就不興我蛤蟆過河?」

孫浩還未說完,薛玉霞就忍不住噗哧一笑,鼻涕眼淚都濺出來,一下子撲到孫浩身上,雙手拍打著喊:「孫浩,你真是個壞東西!自己一走二十天,回來不知道心疼人,反倒編筐織簍巧罵人!」

孫浩要的就是這場面,求的就是這效果。在一陣笑鬧中,他又假裝認真地說:「我這笑話是編的,你生氣可是真的。我現在就檢查檢查,你是不是真的心疼我!」說著便把薛玉霞摟在懷中,一番溫情,冰化雪融。

第二天早晨。

孫浩一覺醒來,天光大亮。薛玉霞早已起身,做好早飯,正在催促兒子朋朋吃飯上學。

孫浩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就把兒子抱起來舉過頭頂,又用鬍子扎兒子的嫩臉蛋,說:「兒子,爸爸好想你呀!讓我好好親親!」

兒子掙扎著說:「爸爸一當官,就不想回家。媽媽說,爸爸回來不讓親!」

孫浩看了一眼薛玉霞,說:「我是去工作,以後那裡就是我呆的地方。怎麼能這樣教育孩子呢?」

薛玉霞趁機說:「工作也有休息的時候。今天當著朋朋說清楚,只要還惦著這個家,最少兩個星期回來一趟!不然,當心我和朋朋雙休日找上門去!」

孫浩訕笑著說:「哎呀,求之不得!我正在想,南灣鄉的醫院擴建好了,你乾脆調過去,既支援了山區醫療事業,也好整天守著我!」

「你想得倒美!」薛玉霞立即反駁道,「你當你的書記,我當我的醫生。我不沾你的光,你也少打我的主意!更不能因為你影響朋朋的學習!」

這倒是把撒手鐧!朋朋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取名朋朋,也頗有一番含意。朋朋是在二泉印月處懷上的,是他倆情濃似水的結晶。朋朋從上幼兒園開始,就是孫浩早送晚接,一直到上小學了,每天仍然兩送兩接。薛玉霞上班時間盯得緊,又不會騎自行車,這二十天不知是如何度過來的,娘兒倆為此不知對他生過多少怨氣。

孫浩緊緊摟住兒子,感嘆地說:「兒子,不要怨爸爸,你只當替爸爸吃苦了,我代表山區群眾感謝你和媽媽!來,今天爸爸送你上學去!」

孫浩把朋朋扛上肩頭,推門就要出去,卻被薛玉霞攔住了:「你別趁機溜號。我今天專門請了假。陪你生氣哩!」

孫浩立即涎著臉苦笑道:「我說夫人,你就饒了我吧!千萬別攻擊一點,否定全部。你的條件我答應,只是今天……我還有許多事要做。這氣你先存到倉庫里,回頭是清蒸,是油炸,全由你裁決!」

朋朋也跟著大叫:「媽媽,別吵了,要遲到了!讓爸爸送我上學吧!」

孫浩趁機溜下樓去。

薛玉霞怔怔地站在門口,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大聲喊了一句:「中午早點回來吃飯!」但她卻沒有聽到孫浩的回應。

孫浩送朋朋走進校門。

朋朋說:「爸爸,中午來接我!」

孫浩拍拍兒子的頭,一口應承:「放學就在校門口等著!」

朋朋晃著手跑進去了,孫浩蹬上自行車,朝人流如潮的縣城中心大街奔去。

工商銀行營業部門前,一上班就擠滿了人。正是發放國庫券的時候,窗洞前排起長長的隊列。

孫浩支好車子,心想,城裡人就是比鄉下人有錢,也比鄉下人腦門子機靈,銀行利息高,就往裡存。一見國庫券有利可圖,又搶著認購。他們懂得了以錢取利的算計,卻還遠遠不具備投資意識,如果他們肯把錢借給我,作為股份投資,南灣鄉的事業不就毋庸發愁了嗎?他娘的,可惱而又可憐的有錢人!這麼想著,便踏上了樓梯,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怎麼啦?哥們兒?汽車翻到溝里了?」

迎面一聲呼叫,孫浩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人。便一把拉住他胳膊,鉤肩搭背地套近乎:「財神爺,找的就是你!」

韓永是縣工商銀行行長,和孫浩是高中同學,又是同期入伍的兵。轉業到地方后,同學加戰友,好得像一個人。除了老婆外,兩人吃喝玩樂不分家,算得上鐵哥兒們。以前,孫浩搞組織工作,和金融行當不搭界,從沒向韓永開口借過錢。可今天,他就是奔著韓永的錢袋子登門造訪的。

兩人進了辦公室,孫浩反手扣上門,屁股還沒落座,就開門見山說:「哥們兒今天找你有急事,在我沒辦成事之前,你任何人都不能接待,電話也不能接!」說著,便將電話聽筒拿下來,扣在辦公桌上。

韓永看看孫浩的神色,坐到沙發上,說:「聽說你昨天把陳書記給蒙住了,陳書記還陪你吃了飯,你老兄一夜之間成為全縣的明星了!」

孫浩白他一眼:「你怎麼知道的?怎麼我一抬腳,就有人數腳印?我正經八百彙報工作,也被人說成歪門邪道?哥們兒就真的不是塊材料?」

「我早就說過,如今中國沒有什麼機密!即便你在地下搞核試驗,也難保住密。更別說小小縣城,彈丸之地!」韓永仰起高傲的面孔,敞開一副高門大嗓,說得振振有詞,「哥們兒,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干大事的人才!昨天你那一手玩得高明,甩了個大包袱。不僅減輕了自身的壓力,也替南灣鄉的群眾減輕了負擔,就為這,大夥就該給你立碑!」

孫浩連連擺手說:「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說了實話,講了實情。話經三個人一傳,就會增加水分!再說,陳書記交代不讓聲張,有些人實際上是往火坑裡推我哩!」

韓永沉思道:「是呀,實話也不是人人都敢說的,除非你!現在各鄉鎮都被數字壓得喘不過氣來。年初上報時說大話,年底落實了,可要按數字收繳利稅,完不成貸款也得繳!這是打掉門牙咽肚裡,自欺欺人。你在這火候上能把水分擠干,把數字壓下來,哪個鄉鎮不眼紅呀!」

孫浩淡淡地說:「我又不圖爭先進、當模範。我可沒你想得那麼多!」

韓永卻晃著手說:「老兄,你是假裝糊塗辦了件明白事,影響可大了!如果鄉鎮幹部個個都像你,陳志遠這個縣委書記看他怎麼當下去?」

孫浩一把拍在韓永肩上,說:「哥們兒,陳書記支持我,我也得支持他,不是用數字,而是用實績!我的三年跨三步的規劃一定要實現。你這個財神爺一定得幫我一把!」

「說吧!幫什麼?怎麼幫?」韓永點上一支煙,話說得乾淨利索。

「借錢給我。」

「你先把資金投向講清楚。」

「南灣鄉除了石頭還是石頭,這就是資源。第一,我想集中人力和財力,由鄉里出面辦個上規模上檔次的石材廠,把『太行紅』花崗岩創出個名牌來,通過在沿海地區設點,銷往東南亞建材市場。第二,鄉里原來有個水泥廠,屬於半茬子工程,我準備把它搞起來。只要你給我錢,搞個五萬噸規模,年底完工,開春就投產。只要抓住市場,當年就能收回投資!」孫浩目光炯炯,話說得胸有成竹。

韓永骨碌著眼珠在算帳,稍頃,他一伸巴掌,說:「僅此兩項,啟動資金就得五百萬!」

孫浩擊掌笑道:「哎呀,知我者韓永也!哥們兒想的就是這個數!」

韓永吐出一串煙圈,苦笑著晃晃大腦門。

孫浩緊緊盯住他說:「看樣子,你早替哥們兒準備下了!」

韓水冷漠地說:「我最怕別人找我借錢,包括你!」

「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孫浩瞪大一雙豆莢眼。

韓永乜他一眼,問:「你以為銀行的錢就是這麼好借的?」

「我找的是哥們兒,不是行長!你少給我擺臭架子!」孫浩以為是在逗他。

「現在和你說話的就是行長!」韓永滿臉莊重。「你向銀行貸款,首先要有貸款申請報告,說明貸款理由和資金投向,以及市場預測和償還期限。銀行要對你的報告和企業進行認真的評估和考察。另外,對你們這種目前沒有償還能力又沒有資產抵押的企業,根本沒有考察的必要。你要想貸款,除非找一家具備償還能力的企業提供擔保。這就是基本的貸款條件,不知道你聽清楚了沒有。」

這番話一下子把孫浩震住了。他愣著一雙單眼皮包藏的黑眼珠,好像不認識面前這個人似的,半日才氣哼哼地說:「好你個韓永!你平常信誓旦旦,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你不但見死不救,反而六親不認了!」

韓永晃晃手,說:「此言差矣!正因為我認識你,了解你,才更應該這樣做。如果是個哥們兒就隨便借錢,我這行長還當得下去嗎!」

「你是怕我賴帳?」孫浩急紅了眼。

「不,這是程序!」韓永說得斬釘截鐵,「我是行長,是替國家替人民掌管錢財,不能隨便支取分文!如果你闖進我家裡,搬鍋砸碗抬電視機,我要是眨眨眼,那才不叫哥們兒哩!」

孫浩一聽來了氣,忽地站起來,說:「好你個韓永!我就不信從你手裡拿不出錢來。如果你真不講情分,我就把陳志遠拉到你面前來!」

韓永坐在那裡紋絲不動,話也不留餘地:「我告訴你,你就是把省委書記搬來也沒用!任何領導也無法指令銀行貸款給沒有償還能力的單位,除非你到國務院去申請到扶貧專用款!」

孫浩渾身熱勁被韓永一盆冷水澆滅了。他跌坐在沙發上,第一次在這個鐵哥們兒面前表現出一副無奈而又痛苦的情狀。自以為不一般的他生平第一次栽倒在哥們兒面前,他感到屈屏和無能。有一種落入陷阱而又無法超越的狂躁和忿懣,又有一種滿腔慾望無法達到的焦慮和失落感。就這麼沉默了一陣,他突然隱隱感到韓永並非他想象中的酒肉朋友,嘻嘻哈哈的酒囊飯袋,實實在在是個對手!又感到這個對手是那麼不好對付,靠那套嬉笑怒罵的伎倆治服不了他,也難以達到目的。

他終於用真誠的語調問:「哥們兒,你說句實話,是對我信不過,還是對我那套想法信不過?」

韓永側轉身來,臉上也布滿真誠。「好了,你掏出心來說話,我也把心捧出來放在面前。我早就說過,咱們這一茬人應該是有作為有出息的一茬人。咱們飽受『文化大革命』之苦,沒上過正規大學,知識學問有先天不足。儘管社會給了我們種種磨練的機會,但整體素質卻不紮實。可是,時代卻又要求我們衝上去,改革大潮又把我們推到風口浪尖上,讓我們充當中流砥柱!經濟社會在苛刻地篩選我們,政治社會又在隨意擺布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呢?以次充優以假亂真?壓根就不是鋼筋水泥,築在大壩上會崩,嵌到大樓上會塌!而時下此風甚盛。古董可以做假,珍珠瑪瑙可以做假,人民幣可以做假,連人體中的許多部件都可以做假!老天爺,連不會說話的人也讓逼得啞巴開口,張嘴就會說宇宙語,就會報出嚇死神仙的天文數字!我早就說過,肥皂泡五光十色,那是泡沫。1958年放的衛星一個也上不了天!這就是現實。我們就處在泡沫經濟的喧鬧和市場經濟的搏鬥之中。同時,這又是一個知識、權力、金錢、機遇相互碰撞又相互利用的時期。權力和金錢結合,後患無窮。金錢和知識結合一片蒼白。只有知識、權力和金錢的結合再加上機遇的推動,才能產生創造力和爆發力。」

孫浩聽著不止聽過一次的「韓氏定律」,但此刻聽來似乎耳目一新,便也不打斷他,任他慷慨激昂地說下去。

韓水也不謙虛,放開思路,信馬由韁:「我剛才說的是大氣候,回過頭來說小氣候。你很清醒,能利用權力調整思路,這僅僅是技巧和權力的結合,還談不上知識。所以,你需要網羅人才。你掌管了一個鄉,這是機遇,再加上我提供的金錢,如果把這些因素都調動起來,你孫浩何愁干不出業績來呢?」

孫浩大惑不解地問:「你不是不願和我結合嗎?」

韓永打斷他說:「你那一套小把戲能暫時蒙住別人,卻蒙不住我。那是戰術,可以利用。在戰略上要堂堂正正做人,實實在在幹事。你可少給我耍花架子!貸款給你,按規矩辦。擔保單位我幫你找好了,由化肥廠出具擔保證明。這樣,你萬一搞砸了,我掉不到坑裡,銀行也不受損失,你也不至於拿老婆去抵債!」

孫浩大喜過望,揮拳猛擊在韓永胸口上:「你這條老狐狸!我第一次發現你這麼狡猾!」

韓永傲然一笑道:「我這也叫小智慧,算不上大學問。今天中午我請客,你陪化肥廠郭廠長好生喝幾盅,力爭明天把擔保手續辦完。」

孫浩一跳三尺高,又朝韓永深深鞠了一躬,看看時間不早,拖著他便朝樓下竄去。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泡在酒桌上,被興奮和即將開創出業績的熱望籠罩著,把薛玉霞的交代和接朋朋的事早忘到九霄雲外。中午的酒還沒醒,晚上的酒又接著喝。乘著酒興和醉意,又陪著郭廠長逛舞廳,唱卡拉OK,跳迪斯科,最後昏昏沉沉倒在舞廳沙發上。酒醒來已是次日九點,跳起腳又和韓永、郭廠長一起趕到銀行,用電話把南灣鄉信貸所所長、主管會計掂著公章催下山來,連三趕五地擬文件、打報告、填表格,做完了案頭工作。傍晚時分,又陪韓水上了山,到南灣認真做了一番實地考察和現場策劃,完成了一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大舉措。

這些事,孫浩一口氣忙了兩天兩夜。他沒顧上回家,也沒顧上給薛玉霞打電話。兩天兩夜的漫長時光,薛玉霞讓苦苦等待熬苦了,也讓無音無訊的苦熬急壞了。一隻老母雞冷了三回又熱了三回,最後燒乾了鍋,燒糊了雞肉,也燒爛了鍋底。那天中午,朋朋在校門口苦等了兩個鐘頭,最後自己跑回家去,抱住薛玉霞大哭一場,發誓不再見爸爸,並且交代媽媽,爸爸學壞了,再回家不讓他進門!

——這些情況都是第三天中午他忙得精疲力竭之後,想起往家裡打電話時,在薛玉霞惱怒的怨忿聲中得悉的。但此時此刻,他遠在百里之遙的大山腹地,薛玉霞高舉棒打無情郎的手再長也掄不到他身上。為此,孫浩的確半月沒敢回家。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苦衷,也解釋不清這些纏手又纏心的事由,只好拜託韓永替他登門負荊請罪。他也順手牽羊在山裡打了一隻野雞,托韓永捎回去,表示一份歉意。他就攪在越來越忙碌的事情中去了。

當別的鄉鎮領導幹部正在為完不成任務四處奔走,愁眉苦臉而又不斷受到縣委批評的時候,孫浩也在他的領地里四處奔走,忙得像個風火輪。他召開了上任以來的第一次鄉黨委擴大會,將三十多個村的黨支部書記、村長都召了來,既是初次登台亮相,又是和大家相聚一堂,共商振興南灣的動員會、鼓勁會。

身高一米七五、眉清目秀、神采飛揚、西裝筆挺的鄉黨委書記,神氣十足地站在屋頂露著窟窿、牆洞刮進寒風的會議室正中——準確地說,是鄉政府機關食堂的大飯棚,氣宇軒昂地講出一段令山裡人耳目一新的開場白。

「先作個自我介紹吧,我姓孫名浩,孫悟空的孫,浩然正氣的浩。來南灣鄉任黨委書記兩個月了。我一沒後台二沒經驗,也說不出啥豪言壯語。上級既然把我安排到南灣,我就和大家一樣,山旮旯里熬人,石頭窩裡滾爬了。我和你們一條心,你們也得和我一條心。我看見許多群眾都在托關係找熟人,往別處搬遷,到外地謀生,要逃離這片不養人的石頭溝了!那我得話說在前頭,要干咱一起干,干好了,你們不走了,我也能站住腳。要是干不好,你們先把我攆走了,你們再走。不然你們走光了,把我撇在這兒,鬧得老婆打離婚,兒子不認爹,坑我一輩子,那可不夠意思!」

這番話把會場上的人逗笑了。有憨笑,有苦笑,有傻笑,也有嬉笑,這些人見過一茬茬的鄉領導,還是頭一回聽見這麼說話的黨委書記。

孫浩把手一按,又說:「大家別笑。天太冷,留口熱氣暖肚子,聽我往下說。很簡單,三件事。第一,今年攤派到各村的上繳任務一概免掉,由鄉里統一籌措資金,完成應該上繳的任務數……」

這話還沒說完,三十多個村子的支書、村長呼啦一聲站起來,颳風一般朝他拍巴掌。掌聲持續了五六分鐘,他吆喝了幾回,掌聲都不肯停下來。

孫浩接著說:「我替你們繳錢,也得有個條件。你們把村裡的石材廠、罐頭廠、果品加工廠都給我停下來,不許再生產那些不合格的偽劣產品,去市場上蒙人。不是我小看諸位,咱這窮鄉僻壤,深山野坳,一沒技術力量,二沒像樣的設備,三沒資金投入,不具備辦現代企業的條件嘛!人不是好蒙的,錢不是好掙的,蒙人也得有套手腕哩。去年我到北京出差,咬咬牙給老婆買了件皮爾卡丹的針織內衣,花了半個月的工資呀!可是回家沒得臉,咋說?上當了。這東西就是咱縣針織廠替一家服裝公司加工的,人家一換裝演,換個牌子,打扮得花里胡哨就抓了咱個冤大頭!大家說,這手段高明不高明?缺德不缺德?咱們學來學不來?」

會場又發一陣笑。

孫浩敞開嗓門往下說:「所以,咱那點小把戲,就甭再耍了,蒙不了別人,反倒坑害自己。村裡辦企業,辦一個垮一個,辦一個賠一個,力氣掏了,錢也扔了,我都替你們寒磣,替你們心疼!咋辦哩?把能用的東西拉過來,把能用的人才獻出來,由鄉里集中優勢辦企業。辦好辦不好,將來請你們這些主人來檢驗我們這些公僕的能耐!你們哩,就領著群眾把地種好,填飽肚子。把果樹管好,掙個零花錢。還有一件事,也是一件大事,全鄉村村通公路!鄉里拿出具體規劃,大家各段包村,家門口的路自己修,家門口的山自己搬。炸藥水泥由鄉里統一發放。大夥就發動群眾,吃點苦掏點力,把咱的家園整治整治!生在太行山,不敢斗石頭,不是愚公是智叟。老祖宗都是英雄漢,咱這後代子孫可不能當窩囊廢!如果沒有異議,咱今天拍板定案,明天就點炮開工!」

孫浩的話似乎講完了,會場上早就炸了營,如同漫空扔下一枚催淚彈,冒起濃煙,瀰漫了整個會場。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們紛紛伸出巴掌,撩起衣襟去擦抹一雙雙濕漉漉的眼窩。如果剛才他們是用掌聲表示出對這位新任黨委書記的感激,因為他替大家搬開一塊壓在心上的石頭,解除了一場苦難,那麼此刻,人們竟然不知該用什麼方式來表達對他的敬意了,因為他替大夥撥開一層蒙在眼珠上的霧障,帶領大家去走一條盛載著希望的大道。跟著他,或許會永遠擺脫苦難。山裡人最講實際最懂感情又最能掂量出輕重和善惡。打石頭看筋,交朋友交心。孫書記是好人,是能人,一開口就說掏心話,一句話砸個坑,說得實在,聽著順心。山裡人也是最馴服最純樸最具忍耐力的,可能他們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有人替他們說話,可沒想到盼來個敢說敢幹的年輕人,一句話把攤派給免了,又一句話把路給指出來了,這種人信不過還信哪種人?所以,人們在這位突然降臨的救世主一般的人物面前除了流淚抹眼就是唏噓讚歎,其餘的,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段鄉長見大家沒有舉動,便輕聲對孫浩說:「孫書記,是不是讓大家分組討論討論?」

孫浩搖搖頭說:「我開會好省事,不好走過場,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就這麼一堆人,有啥想法,當面鼓對面鑼,誰想說啥誰說啥!」

何山貴一晃身子站起來,揉著眼窩,說:「打從第一面見到孫書記,我就等著盼著聽他剛才這番話哩!俺村各家各戶的派款單子都攥在我手心裡,一直沒有發下去。鄉親們見我就躲,怕我催糧派款去討債,人人提著心肝過日子呀!這會兒,我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恨不得立馬趕回村裡去,站在崖頭上大喊三聲:『鄉親們,安安生生過日子吧,今年的攤派全免了!」

何山貴說著聲音便哽咽了,淚珠子從深陷的眼窩裡流出來,灑在粗糙如岩石般的面孔上。

會場一片寂靜,那是一種莊嚴的寧靜。

轉瞬,他抹了一把臉,又說:「站在這裡,我想對孫書記也想對大家說一句,咱山裡人也是長著脊梁骨的硬漢子!上級能體諒咱的難處,咱也不能趴在上級身上要飯吃!鄉里把路指出來了,俺九峰山人沒二話,打明兒起,俺就開山築路,就是千難萬難,也得把腳邁出去,決不當孬種!」

黑壓壓的人群齊溜溜站起來,在孫浩面前組成一片森林。一雙雙濕漉漉的眼睛齊刷刷看著他,凝聚成一片信任和渴望的光點。

孫浩接受大家的信任,周身熱血鼓嘟嘟上下翻騰。這場面他在連隊看見過,那是戰士們向首長表示決心的場面,無聲的莊嚴轉眼就會掀起一場熱血沸騰的壯美。此刻,他似乎又親身體會到這種無聲的莊嚴,也期盼著一轉眼就會在千山萬壑間掀起一場山崩地裂的搏鬥。

他和大家就這麼默默相視了幾分鐘,突然間醒悟過來,重新進入角色,清清嗓子,壓下直撩喉頭的衝動,微笑著問:「怎麼啦?大家干站著做啥?大家還有啥,都說說!」

有幾位頭髮斑白、滿臉犁溝的老漢擠上前來,拉住他的手,顫巍巍地說:「孫書記,你這樣待俺,還說啥哩?都說共產黨里不讓提青天大老爺,俺今兒親眼看到了,俺就是要回去對鄉親們說,南灣來了個孫青天,跟著他沒有錯!」

孫浩聽了這話,立刻板起臉,握著老支書們的手,說:「這話千萬不能說。你們都是老黨員,和我一樣,都是為群眾服務的僕人!咱們共產黨要是不比海青天包青天幹得好,還叫什麼共產黨?常言說,人人頭上有青天,說的就是不靠天不靠地,也不靠神仙和皇帝,一切都要靠自己!如果你們把我當成青天大老爺,我今天就捲鋪蓋打道回府!」

老幹部們依舊絮絮叨叨:「孫書記,你放心挑頭往前領吧,俺都不會給你丟臉!」

會場上鬧鬧哄哄,開會的人已經坐不住了,都有一種趕回去傳達喜訊的心理。

孫浩和段鄉長嘀咕了幾句,然後揚揚手,喊道:「大家靜一靜,現在宣布第三件事!」

人們戛然靜下來。

孫浩故意穩住神兒停了半分鐘,然後說:「第三件事,鄉里請大家吃飯!大米飯加上豬肉燉粉條!」

鬨笑,正月十五鬧元宵一般歡騰。

掌聲,開山炸嶺點連環炮那般震耳。

破敗、頹廢、盪滿塵垢、長滿青苔的鄉政府大院不知沉寂了多少日子之後,突然呈現出一派生機。

孫浩到任三個月,才讓撕開封條,動用了前任書記阮大業購置的那輛韓國生產的小轎車。這是一輛走私車,雖然利用各種關係辦齊了手續,卻出不了遠門。孫浩整天靠兩條腿跑路,進城也是搭便車,又誤時間又誤事。他壓根兒看不上這輛來路不明的車,怕坐上它遭山裡人唾罵,可是一當家便知柴米貴,只好忍耐屈就了。

鄉里原來有水泥廠,立體工程大部分搞成了,因為資金短缺,像一具沒有五臟六腑的軀殼,扔在山坳里,散發著衰敗的凄涼,落滿了歲月的塵垢。按照他和韓永的策劃,因陋就簡先裝備起來,一旦產品出來了,資金轉動起來了,再走完善、提高的第二步。

這裡生產水泥的原材料不缺,就地取材,勞動力也便宜。廠房緊臨豫晉公路,離產煤區不過幾十公里,僅此兩項就可大大降低成本。如果腳踏實地去搞,每年弄個二三百萬元是有把握的。

規劃是一紙藍圖,落到實處並非易事。

孫浩讓段鄉長把原來的籌建人員全部找來,聽了幾次彙報,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除了會往房殼上砸錢,什麼成本核算,什麼市場營銷,什麼生產管理,全他娘一竅不通!孫浩把話說白了,就是把石頭燒成熟料再磨成粉末再換成票子,那群人也是大眼瞪小眼!孫浩聽著聽著站起來就走,有啥好聽的?靠這些榆木疙瘩去辦事,再有一個世紀水泥廠也辦不起來!

韓永這傢伙也操蛋!你催他撥款,他就問你管理人員特別是廠長是否到位?他是不見鬼子不拉弦,生怕孫浩拿錢打水漂兒,或是填了無底洞!人才、知識、學問,孫浩第一次發現了這些東西的重要,也發現了這些東西的匱乏,並不像百貨大樓買東西,只要有錢就能到手。可是此刻又只有這些東西,他才能拿到錢,賺到錢!此時此刻,他才似乎明白古代明主思賢若渴的原因所在,也理解了劉玄德三顧茅廬的苦心和奧妙。

正當孫浩陷入困境之際,韓永打電話向他通報了一個信息:「黃河水泥廠廠長和廠書記發生矛盾,以至激化,被縣裡撤職,如今閑在家中八個月之久,你何不設法把他挖來?」

孫浩說:「這件事早已不是新聞,還用你來報道?田新勝被撤的直接原因是當面頂撞了縣委書記陳志遠。陳書記有話,誰敢再用這個人,就是和縣委唱對台戲!哥兒們出這餿主意,不是往槍口上推我嗎?」

韓永哈哈一笑道:「項羽不用韓信,讓劉邦佔了便宜!美國從德國搶走大批科學家,二戰後成為世界第一強國!孫書記想建功立業,不冒點風險能行嗎?」

孫浩躊躇著說:「我和這個人素不相識,人家正在氣頭上,請也未必願意出山。」

韓永挖苦道:「剛當三個月書記,就犯官僚!此人遠在天邊,近在閣下眼前,他家住月牙溝,還是你的光屁股朋友哩!」

孫浩一驚道:「我哪裡有這樣的朋友?」

韓永一字一頓地說:「沒錯!此人大號田新勝,俗名叫柱子!」

啊!田柱子——田新勝!孫浩興奮地摔了電話筒,差點沒跳三尺高。對田柱子,他太熟悉了,當年他娶媳婦那一場,鬧得天昏地暗,轟動了整個山野谷地。孫浩當時是樂器班的班主,帶領樂隊為田柱子吹了個山搖地動,卻沒想到會是那種結局。後來,他當兵了,聽說田柱子養果樹,種藥材,把村裡搞富了,當上了村會計。後來還干過養路工,當過公路隊的技術員,雖沒學過這門專業技術,卻能用三點一線的原理,隔山打洞,中間碰頭,誤差僅為七厘米!真他媽是天才。本來可以成為國家工作人員了,又被鄉里要回去,搞鄉鎮企業,從帶領群眾賣石料起家,到帶領建築隊進城承包項目,掙了一大筆錢,辦起一座聞名全地區的長毛兔養殖場,被上級樹為「致富帶頭人」。沒多久便砸了鍋,田柱子的身影和那段輝煌的歲月便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不僅清楚這段經歷的始末,還直接參与了這場鬧劇的演出,為此心中藏著深深的內疚和悔恨。所以,再不敢打聽月牙溝和田柱子的事情,直到現在,一聽到田柱子,心頭都會打顫!至於田新勝,他了解的情況便很粗略了。縣鄉鎮局發現田新勝是個人才,招聘他去辦企業,只給人,不給錢。他就帶領幾十號民工開山破石頭,自籌資金辦起個石料廠,滾雪球自我發展。不到三年,一座年產十萬噸的水泥廠竟然拔地而起,從基建到設備安裝,從生產工藝到企業管理,全是他一個人里裡外外地操持。真怪,這傢伙好像長著個電腦,幹什麼都一點就透,一學就通。開初,誰也沒把他當人物看,傳說他拆東牆補西牆,風塵僕僕胡折騰。等到銀行帳戶上的數字划拉到八位數時,人們的眼睛都朝黃河水泥廠發出綠幽幽的光芒。領導到廠里視察,記者到廠里採訪,工商局到廠里關心,工會到廠里慰問……田新勝又成了一個光彩照人的企業家!他從不在人前晃蕩,更不喜歡出風頭,整天走南闖北,跑銷路跑市場。他的水泥被打上免檢的標籤,不僅暢銷大江南北,而且遠銷大西北軍事工地!常言說,豬肥了人盯著,兔肥了槍盯著。縣裡給水泥廠派了個王書記,名日加強領導。王書記聽縣裡的,領導一說話,十萬元二十萬元出去了,三十萬元五十萬元撥走了。田廠長忙掙錢,王書記忙花錢,一年不到,水泥廠像個被掏空肚子的大肚羅漢,有架子沒實力了。田新勝拿不出錢給工人發工資,生產亂套了。他發火了,把財權牢牢握在手中。王書記也惱火了,跑到縣裡去告狀。陳書記調停多次,田新勝據理力爭,駁回了縣委書記的大面子。陳書記板起面孔問:「水泥廠歸不歸縣委領導?我說話你該不該聽?」田新勝說:「領導也要按經濟規律辦事。企業的財富是工人辛辛苦苦掙來的,企業靠吃大鍋飯搞不好,縣裡更不能吃大鍋飯把企業搞垮!」陳書記說:「你翅膀硬了,你可以走了!」第二天,就撤了田新勝的職。

雖說是一樁轟動全縣的公案,卻沒有人敢公開議論。雖說黃河水泥廠面臨倒閉,沒有人去談論它。至於那個田新勝,早已被人忘卻了。

但是,田新勝就是田柱子,著實讓孫浩吃了一驚!經過冷靜思索,再三權衡之後,他想,田柱子是個人才,又不是竊國大盜,為啥不敢用他?用他是為人民創造財富,又不是讓他到皇宮去為自己盜取傳國王璽!再說實踐證明田柱子是正確的,不然,黃河水泥廠為啥會倒閉?至於起用他會不會觸怒陳書記,那和劉備占荊州是一個理兒,怕得罪孫權,就取不了西川。再說如今田柱子是南灣鄉的土圪垯,用自己的土打自己的牆,算不上挖牆角。即便是挖了,人才競爭,天經地義!孫浩咬咬牙,豁出去了,如同包龍圖把烏紗帽托在手中一般,駕駛著小轎車,沿著盤山公路朝月牙溝急駛而去。

如果把整個香木河谷地比作盆底,九峰山、西辶山、北辶山、東嶺就是盆沿,月牙溝則是位於盆沿和盆底交錯的位置上。這裡山勢低緩,丘壑縱橫,坡上有樹,溝里有田,比四周深山區多少富裕些。更因這裡靠近晉豫公路,近幾年石材場蜂擁而起,人們靠賣石料,賣石碴,多了一條掙錢的門路。

這一片山巒已經被開鑿得面目全非了,有的山頭被削去半邊,像刀切豆腐那樣齊齊嶄嶄,紅亮亮的石茬上,袒露著一道道山岩的紋路。坡同被掘開出一個挨一個的石窩,密麻麻如同蜂窩。成材的被鑿成料石,荒茬則被一台台土造的粉碎機軋成石碴,小四輪轟響著,帶動著粉碎機,把這片山巒震蕩得耳根發麻,塵屑蔽日。

田柱子這些年運氣不佳,開船就遇頂頭風。老天爺好像故意和他作對,把他的一場場搏鬥化為泡影。他使著勁蹦跶了多少回,最終還是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一跟斗又摔回石頭溝。一場場磨難使他徹底心灰意冷了。為了生存,不得不趴在石窩裡開石頭。

孫浩找到石窩來,看見幾條赤肩裸背的漢子正用撬扛在撬一塊巨石,吭唷吭唷的號子聲中,巨石吱嘎響著,脫離了岩體。漢子們氣喘吁吁,怒吼一聲,巨石像卧牛一般被掀起了屁股。孫浩喊了聲「田柱子」,便見一條黑壯漢子從撬杠下面挺起身板,當他看見停在路邊的小轎車時,又不屑一顧地貓下腰桿,山呼海嘯般喊起了開山號子。

孫浩以為自己看走了眼,認錯了人,仔細辨認一回,確認自己的判斷沒錯,便匆匆走上前,笑道:「柱子哩?老朋友找上門來,你都不認識了?」

田柱子抬起臉來,冷不了地說:「哦,是孫書記!咳,我如今是石匠,一見當官的就害怕!」

孫浩搭訕道:「咳,你連縣委書記都敢頂,還能把我看在眼裡?」

田柱子說:「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靠力氣吃飯,誰怕誰哩?」

拴牛打趣說:「亮娃子,你如今當上鄉書記,沒把窮弟兄忘了,來看俺總不能空手來吧!」

孫浩掏出一包紅塔山牌香煙,扔過去,說:「大家喘口氣,吸支煙,我想跟柱子說說話!」

拴牛、二旦打開煙,抽出一支遞過來,說:「柱哥,書記的煙,不抽白不抽!」

田柱子晃晃貼滿膠布的手,說:「省了吧,一支煙就是六七毛錢,不是咱庄稼人抽得起的!」

孫浩有點尷尬地說:「柱子,我是專門來看你的,總得給點面子吧?」

田柱子冷冷地說:「你是官場上人,最好少沾我。我倒不怕,摔在地上的破瓦盆!你就不怕受株連?」

「要怕,我就不來了!」孫浩一揚胳膊說,「我就不信看看你田柱子,頭上就能塌塊天!」

田柱子震懾了,也感動了,拍拍身上的塵土,又抓把草末,撣撣一塊大石頭,說:「坐吧,有話坐下說!」

孫浩搖搖頭說:「不,我想去看看田大爺!」

田柱子拗不過,撩開大步頭前走,孫浩緊緊相跟著,走下坡同進了村。還是那座東倒西歪的石頭屋,多了幾片蒼苔,多了一重凄涼,還多了一層人與人之間的隔膜。

孫浩彎腰進了石頭屋,一股潮濕的霉味直鑽鼻孔。挨牆一鋪土炕,歪靠著滿面病容的田老漢。他走過去,拉著田老漢發涼的手,卻說不出多少安慰的話。田老漢長一聲短一聲的咳嗽不止,他也就把許多廢話咽回去了。

「柱子,秀兒呢!」孫浩關心地問。

「下地去了。這些年,多虧她,不哩,俺爹……咳……給你說這些幹啥?」

孫浩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有一股又苦又澀的東西在喉頭涌動,一個為國家上繳上千萬元利潤的人,竟然落到這般地步,本人一錢不值,家裡一貧如洗!他頓時明白了這條漢子為何那般珍惜企業的財富,甚至為此不惜把災惹禍地爭鬥。再看田柱子時,眼裡便增加了一份敬重。

沉默了一陣,孫浩終於說明了來意。

田柱子晃手搖頭地說:「亮娃子,不,孫書記,你這番心意我領了。在這種時候,你把我當人看,這情分我忘不了。可是,讓我去辦廠,我不敢應承你。以前,你知道,我不怕摔跟斗,跌倒了爬起來嘛!這一回,我那份爭強鬥勝的心真的冷了。如今幹事的不如不干事的,不干事的專整幹事的。我要是再出去折騰一回,恐怕連給老爹送葬的機會都沒有了!」

孫浩坦誠地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聽我一句勸。如果再發生這樣的事,我辭職不幹跟你一起開石頭!」

田柱子沉默一陣說:「孫書記,就是我答應你,你為我掉了烏紗帽,那不是坑自己嗎?咱都是山裡的窮苦娃,你熬到這一步,容易嗎?」

孫浩說:「這些,我都想過了。就因為我是山裡長大的娃,才鐵下心為山裡人干出一番事。咱們正大光明做人,堂堂正正幹事,我就不信天下人都是睜著大眼說瞎話的貨色。」

田柱子又沉默半天,依舊只搖頭不點頭。

「不中,不中!有人對我是水缸里按葫蘆,不讓我浮上來。只要我一露頭,你吃虧,我倒霉!」

田老漢在炕頭上喘息著,滿面凄楚地數落著:「柱兒,死了心吧!啊?咱生就的黃土命,有口飯吃就知足了……只要你守著爹,咱……任啥都不圖啦……」

田老漢說著又咳咳喘喘。

田柱子上前又是捶背,又是喂水,連聲勸告:「爹,你放心,我哪也不去,啥也不圖,就守著爹……」

田老漢的手緊緊抓住兒子,老羊舐犢般親近、憐惜,淚花花的眼睛在央告兒子,生怕被人奪去,倒讓鋼鐵般的漢子急出兩眼熱淚來。

孫浩看著這情景,心中老大不忍。為了兒子,老人不僅備嘗艱辛,而且備受驚嚇。在他的想象中,兒子準是在外面闖下大禍,才被人一巴掌打回屹垯地來。但在他眼中,兒子依然是心肝寶貝,即便吃糠咽菜,只要與兒子廝守,便是幸福。也許他壓根沒有做過望子成龍的美夢,即使做過,早已化為灰燼。他也從沒見兒子曾經出人頭地光鮮過,兒子在外面的一切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榮華富貴。所以,他雖不敢蔑視權貴,卻可以教訓兒子,兒子畢竟是他最值得信賴的親人。孫浩想到這裡,不由周身打個寒噤,看來此處不是談話的地方,便默默把帶來的禮物放在炕頭上,悄悄退了出來。

孫浩到任三個月,除了上躥下跳落實規劃中的經濟項目,就在他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子裡落落腳,喘喘氣,整日早出晚歸,囫圇個沒有暖熱幾回冷被窩。他沒有精力去清理鄉里人際關係上的曲曲彎彎,吏顧不上去探究部屬們心靈深處的明明暗暗。鄉里有規劃,幹部有分工,他只抓他該抓的事。其間,他發現段鄉長很殷勤,很乖覺,每天都要向通訊員小吳打聽他的行蹤去向,有事沒事都要在他面前磨磨蹭蹭,說是請示彙報,眼睛尖溜溜直往他臉上掃,分明是在揣摩新書記的九曲迴腸里究竟裝著啥貨色。甚至夜半三更還要小心翼翼幫他掖被子,蓋腳頭,然後小心翼翼掩門而去。開初,孫浩認為這是基層幹部慣有的媚態和奴性。後來,他警覺了,這個人不僅在窺察他,甚至還想把握他。

這晚,山風呼號,屋裡好冷。夜深人靜時分,段鄉長領著一位渾身肥肉亂顫、滿臉媚色的人摸進門來。

段鄉長介紹說:「他叫石成虎,鄉黨委委員,兼月牙溝的村支書,是前任阮書記的表弟,是鄉里派到村裡兼職的幹部。」

孫浩一聽,依稀認得。

段鄉長捧著一隻炭火盆,裡面燃著紅彤彤的玉米芯子,恭恭敬敬放在床前。

石成虎一手托著盤,上置幾碟冒著熱氣的酒菜,一手掂著酒瓶子,客客氣氣擺在桌子上。香噴噴的氣味撓人地飄了過來。

段鄉長俯在床頭說:「天寒夜長,石支書想陪你喝兩盅,驅驅寒氣!」

石成虎垂手站在旁邊,滿臉堆笑地說:「就是,就是,孫書記來了多日,還沒表示心意哩,看你整日為群眾操勞,實在讓人感動!借酒驅寒,也想彙報請示一番。」

看著夜半入門又端著酒菜的部屬、孫浩頓生惡感。他來南灣鄉,早給自己訂下戒律,一不沾酒,二不沾女人,三不沾不義之財。嚴詞訓斥吧,太傷臉面,讓人下不了台。強顏應酬吧,一旦開禁,便會犯戒,傳揚開去,言而無信。』

尋思片刻,他便蹙起後頭,做出一副痛苦狀,說:「這兩天鬧肚子,絕對沾不得酒!火盆留下,讓我暖暖睡一覺好了!」

段鄉長很是乖覺,只輕輕說了一句:「孫書記,你歇著吧,老石只想勸你,千萬別再去招惹那個田柱子,後患無窮。」說完,掩上門輕輕退去了。

孫浩聽到窗外風聲,再難入睡,起身把門閂緊,把僵冷的雙腳放到火盆上去烘。卻看見桌上放了個信封,摸過來一看,厚厚一疊鈔票,不用數,上面打著信用社的戳子:五千元!他打個激靈,赤腳跳到門前,開門看時,院子里黑沉沉的,除了呼呼號叫的寒風,一個人影也不見。便又喪氣地走回來,拱進被窩裡,眼盯著一股輕淡的藍煙在火盆上裊繞,頓時感到這座破敗的大院里潛藏著一股鬼氣。思緒便又瀰漫開去,由那張乖覺而又狡黠的臉和那張堆滿笑紋的臉又疊合出無數張神情各異的面孔來,在他眼前幻影似地閃回,並和那些聽來的、熟知的種種傳聞糾纏在一起,攪得他頭皮發麻,腦袋發脹,直到天光大亮,再沒合眼。他感到自已被人接到一個火盆上,坐得好,便坐得穩,坐得長久;坐不好,便會燒了屁股!阮大業經營了幾十年的南灣鄉上可通天,下能人地,隱藏著很陰暗很複雜的政治背景。他一開始就很清醒,不願去觸動,保持一種相安無事的氛圍,以免引發乾擾,誤了大事。便故意睜隻眼閉隻眼佯裝出一種傻乎乎的忙碌狀,其中不乏一種政治智慧。他認準了一條真理,只有干出幾樁實事來,說起話來腰桿才硬!人心是斗,人眼是秤,誰有幾斤幾兩,群眾自有公論。

但是,段鄉長那句表面關照,實際是恐嚇的話,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覺。自己剛剛去了一趟月牙溝,就被人發覺了,連他的用意都摸得那麼準確,如此看來,南灣鄉竟然潛伏著克格勃!如果不及時斬斷這隻黑手,不僅會危及剛剛啟動的大業,甚至還會危及他在南灣鄉的存在!儘管他無意在鄉書記這個粥馬溫一般的品位上和人爭權奪利,但是,一旦有人要跳出來和他較量,他也決不肯輕易認輸!既然有人想用田柱子控制他,那他偏要把田柱子請出來,看看天會塌,還是地會陷?

主意拿定,他把通訊員小吳喚來,把那個信封交給他,鄭重交代:「這五千元錢你替我交到鄉財政,就寫上孫書記交來送禮款五千元。收條交給我,不許對任何人張揚。」

他匆匆抹了把臉,顧不上吃飯,開起車又朝月牙溝趕去。

石料場上依舊一片忙碌,小四輪馬達轟叫著,碎石機揚起的煙塵遮天蔽日,一群群赤肩裸背的漢子還在吭啃吭嘻地開山採石。山裡人繼續著他們周而復始的原始勞作。

臉上盪滿塵屑的拴牛看見他,拖住他的胳膊拉到一邊,說:「你又來找柱哥?他到城裡聯繫客戶去了,今兒不準能回來。我說亮娃子,你甭來纏他了,這幾年,他被人苦害得不輕了!自打從縣裡栽了跟斗,石成虎越發邪性他,恨不能把他壓在五行山下,再不許他蹦跳起來。柱哥是個能人,光想干點事,胳膊腿卻伸不開。前一陣,俺到九峰山幫忙辦石材場,剛有個眉目,又讓石成虎知道了,硬是不讓干。說柱哥從地上轉入地下,還在和縣裡唱對台戲!沒辦法,他就在我包的石窩裡幹活,幫我出了主意,俺準備安裝一台切石片機,生產石材哩。你如今是書記了,制制石成虎,管管柱哥的事吧,讓他也能過幾天安生日子。咱都是光屁股長大的窮弟兄,到現在他還打著光棍,秀兒也在家守著寡,俺心裡替他憋屈哪!」

拴牛說不下去了,眼角含著誠摯、怨忿的淚花。

孫浩也聽不下去了,掉頭走去。他怕自己呆下去,會在開山漢子們面前失態。

拴牛似乎不理解他心中的痛楚和苦澀,瞪大眼珠在身後吼道:「亮娃子,我告訴你,田柱子是咱山野谷地的人中之龍!誰敢作弄他,誰就是對山野谷地人造孽!」

孫浩沒有回頭,心頭卻燃起熊熊烈火,大步流星朝村裡走去。他的腳步剛剛跨進石頭院,便聽見一陣呻吟和劇烈的咳嗽。走進門去,只見田老漢蜷縮在土炕上,痛苦的情狀如一隻火邊老蝦,大口大口吐著黃水,發出一陣陣抽搐。田秀子的身腰依舊那麼單薄、瘦削,只會守著爹凄厲地呼叫,淚眼愁眉地不知所措。

孫浩失聲叫道:「咳,這個田柱子,老人病成這樣,怎麼不趕快找醫生哪!」

田秀子慌忙地垂著手,訥訥地說:「拖了半月多了,可……他哪有錢……俺也……」

孫浩心頭一緊,蹲下身子,以命令的口吻說:「少廢話,救人要緊!」

田秀子忙不迭地幫著把他爹挪到孫浩肩上。

他一挺身子站起,直衝沖朝小轎車走去。

田秀子追過來,拍著關上的車門喊:「同志,你……讓俺咋跟俺哥交代哩?」

孫浩連話也來不及說,一踩油門,小轎車便旋風般朝前駛去了。

孫浩背著田老漢闖進縣醫院急診室,醫生護士馬上圍過來,這個聽聽,那個看看,懷疑老漢是胃出了毛病。於是又用手術車推著,做透視,做B超,做胃鏡,做化驗……結果證明是糜爛性胃穿孔,需要馬上做手術。

孫浩立即決斷道:「手術吧,越快越好!」

醫生把一張表格遞給他,說:「到樓下付錢吧!」

孫浩沒有猶豫,拔腿就往樓下跑,走了幾步,發現囊中無幾,便又掉頭直奔心電圖室,把薛玉霞喊出來,匆匆說明情況。

薛玉霞說:「我去辦手續,你去招呼病人!」

等孫浩回頭,老人已經送到手術室門口,醫生堅持要病人家屬簽字。孫浩接過手術單,匆匆寫上自己的名字。

醫生又問:「錢付過了嗎?」

孫浩不由心頭火起,衝口說:「你們不認識我,可認識薛玉霞吧?我是她丈夫,由她作抵押,賴不了帳吧!」

醫生這才歉意地笑笑,揮揮手,對護士說:「趕快準備,馬上動手術!」

手術室外面的長廊,寂靜無聲。只有孫浩孤獨的身影踱過來,踱過去,咔噠咔噠的腳步聲單調而又沉重。他沒有想太多的東西,眼前晃動的只有手術室的聚光燈,醫生手中一把把交替使用的手術刀、止血剪,還有田老漢面如白紙的臉……他並不坦然,充滿焦慮,期望手術順順利利,不要發生意外,這位被苦難和驚嚇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再也經不住一點意外了。

偶爾有相熟的醫生經過,問:「是給你父親做手術?」

他茫然點頭,隨意敷衍。

對方便埋怨說:「哎,看你忙的,讓老人病成這樣?」

他隨便支吾,不願解釋,不願把疾病無端嫁禍到父親頭上。轉而又想,自己現在是一鄉書記,子民百姓都是他的衣食。父母,即便領地里任何一位百姓得了急病,他都該這麼做。於是便在心中祈禱:「爹,願諒兒子吧,兒子不是故意咒你,願您老人家萬壽無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被人按到走廊木椅上,一股濃濃的香氣直竄他的鼻孔。轉臉一看,竟是薛玉霞提著飯盒,拉著朋朋來到身邊。

薛玉霞說:「老人年齡大了,病又拖得太久,手術不好做。不過,沒啥危險,你就安心吃飯吧!」

朋朋把飯盒捧到他面前,讚揚說:「爸爸,你真偉大!媽媽做了肉絲麵給你吃,可香了!」

孫浩接過飯盒,抽抽鼻子說:「朋朋,你吃吧,爸爸沒胃口。」

朋朋說:「我和媽媽都吃過了,你快吃!吃飽肚子才能為山區人民辦好事!」

孫浩把朋朋摟在懷裡,淚水撲簌簌流下來,說:「朋朋,我吃,我吃!這裡有我,還有你媽媽。好兒子,你該上學了!」

朋朋懂事地眨眨眼,說:「爸爸,以後我自己上學,自己回家,再也不讓你和媽媽接送了!」說著,天真地招招手,蹦蹦跳跳跑走了。

薛玉霞看著孫浩咽葯似地吃著麵條,便勸道:「孫浩,病房我安排好了,科室里也打了招呼。我來照看田大爺,你回家眯一會兒吧!」

孫浩說:「不,得儘快通知田柱子,大爺醒來看不見兒子,又會傷心的!」

田柱子趕到醫院,已是夜半時分。他從新鄉洽談了一筆業務,回到月牙溝,得到消息又趕到縣城,一路熱淚灑了幾十里。他看到老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神情祥和地閉目入睡,高懸的輸液瓶無聲地點點滴滴。病床前放把摺疊椅,孫浩裹著大衣守候在旁邊。

這位在災難面前沒有彎過腰也沒有流過淚的硬漢子,卻經不住溫情暖風的拂弄,凍土一般軟癱下來。雙膝一彎,跪在病床前,悲泣一聲:「爹,不孝的兒子來遲了……」

老人依舊昏睡著,沒有回應。

孫浩一骨碌站起來,扶住他的雙肩,安慰道:「柱子,快起來,快起來,大爺剛剛做完手術,千萬不要驚動他!」

田柱子把腰弓得更彎,額頭觸到地板上,重重一叩,悲。滄地說:「孫書記,你真是俺的救命恩人,就讓俺給你磕個頭吧!」

孫浩急得直跺腳,一把將他拽起來,斥責道:「昨天還是條硬漢子,咋又學會這一套了?柱子,咱山裡人啥會兒也不能斷了脊梁骨!」

田柱子緩緩站起來,眼窩裡淚水汪泉一般,說:「孫書記,別人整俺,你卻把心掏給俺,這份情太重了,我還不起呀……」

孫浩替他拂拂身上的土,真誠地說:「是金子,土埋三層也不會生鏽。是好人,唾沫坑裡淹不死。這種事你碰上了,也會這樣做。要還情,你就錯了。快,坐下來,喝杯熱茶吧!」

這時,護士進來察看液體,給老人量血壓。

孫浩小聲嘀咕著:「老人體質太弱,手術中失血太多,你和醫生講,如果需要,再輸點血!」

田柱子捧著茶杯,圪蹴在屋角,見孫浩認真周到;體貼入微,心頭的感激都變成酸澀的淚水,一個勁兒在臉上流淌。

午夜時分,薛玉霞又提著飯盒來到病房,朋朋又跟在後邊。

孫浩說:「這點飯怎麼夠兩條漢子吃呀?」

薛玉霞說:「先讓田哥吃,你回去自己做,我值班。」

田柱子連連晃手,說:「不,俺不餓,一點不餓。為俺爹攪得你們全家不安生,俺這張臉沒處擱了。我守著,你們回去歇吧!」

孫浩說:「那可不行,大爺還沒醒來,方一找個醫生啥的,你又不熟。不如讓玉霞值班,咱倆吃地攤去!」

孫浩不由分說拉著田柱子往外走,朋朋嚷著也要去,孫浩便把兒子頂到脖頸上,說:「好,你當陪客!」

縣城白天很繁華,夜裡更熱鬧。雖說到了午夜,中心廣場上擺滿一拉溜的小食攤,依然亮如白晝。攤主們升起煤球灶,操著鏟子,掂著炒鍋,把燃起火苗的肉片一撂老高,吆喝著動聽的嗓門,招徠食客。長條板凳上一堆堆人,猜拳行令,鬧鬧嚷嚷,別有一番情致。

孫浩找到一張空桌,拖來幾條板凳,三個人圍桌而坐,要了幾個冷盤、幾樣葷菜、一瓶杜康酒,倒在兩隻大碗里,說:「柱子,把眉頭鬆開,把肚量放開,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有事甭往心裡擱!」端起酒碗和田柱子碰個脆響,呷下一大口。

他累了,也餓了,揪緊的心肝此刻也放鬆了,便覺得地攤上的菜樣樣可口。朋朋買了十串烤羊肉,坐在旁邊吃得滿嘴流油。

田柱子看著孫浩真誠的面孔,面對滿桌飯菜,喉嚨眼堵著東西,沒法下咽。或許好多日子,他不曾受到過這番禮遇,或許好多日子生疏了這種場面,或許這麼多年沒有感受到這種真誠和親情,他感到慚愧,感到輕看了亮娃子。他感到自己很單薄,承受不了這太重的情分。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可自己對人家沒有半點貢獻。時髦話說,為哥兒們兩肋插刀,可自己只有欠人家的。一種自慚形穢、無功受祿的羞愧沉重地壓抑著他。

孫浩見他磨磨蹭蹭不動筷子,知道他心裡憋著難言之隱,便坦蕩地說:「柱子,咱現在啥話都不說,就吃飯,喝酒。你看我夠朋友,咱往後常來常往。你認為我在耍心眼,咱往後備干各的事,各走各的路!我只說一句,亮娃子沒有變,還是山野谷地那個窮哥兒們!」

朋朋年紀小,偏愛聽大人說話。不知從哪學來一套,端起酒碗送到田柱子面前,稚聲稚氣地說:「伯伯,俺爸爸想讓你跟他干大事,這酒你喝吧,電視上英雄好漢都喝酒!」

田柱子有點無地自容了。雖說早已滿面血色,卻借著夜色遮臉,說:「孫書記,你別誤會。我田柱子是啥樣的人,你就騎驢看唱本,走著往後瞧吧!」

他捧起酒碗,一口氣吞下肚去。

田柱子堅持要到醫院去守夜,孫浩不便阻攔。朋朋困了,明早還要上學,只得抱著兒子回了家。等到薛玉霞回來,他早已趴在床上,鼾聲如雷了。她不敢驚動他,輕輕替他蓋上被子,守在旁邊,靜靜地看他睡得那麼香甜,那麼貪婪。

這幾個月,孫浩很少回家,她也習慣了。從韓永嘴裡知道了他目前的境遇,又親眼看到他晒黑的面孔,瘦了一圈的身子,除了心疼,就是擔心。那種離愁別恨的幽怨早被牽腸掛肚的擔憂沖淡了。連朋朋都懂得了,爸爸在山裡為群眾辦事,要做一個焦裕祿那樣的好書記,轉眼長大好多。他把考了五分的成績單放在枕邊,骨碌著眼珠看了一陣爸爸長滿胡茬的面孔,便躡手躡腳走回自己房間去。

黎明時分,孫浩醒來,把薛玉霞擁到自己懷裡,說:「我這陣子好比人圈裡玩猴子,被鑼鼓點催著上竿,你也不檢查檢查?」

薛玉霞撫摸著他的胸脯,嗔道:「你呀,眉頭上都愁出川字紋了,還有心說笑?我問你,那姓田的答應你了沒有?」

孫浩托著她的下巴,驚問:「哎喲,你啥會學得關心我了?鄉里的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薛玉霞故意板起臉說:「你以為我是個專會賭氣的傻媳婦呀?你主持正義,我就支持你!」

孫浩長長嘆口氣,喃喃地說:「玉霞,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栽了跟斗,你會不會跟我離婚?」

薛玉霞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說:「孫浩,你真沒良心!我薛玉霞啥時候對你有過二心?」

「我說的不是現在。我大小是個幹部,有工資,有房住,有飯吃,還有朋友來串門。要是有一天,我被撤了職,打到鄉下去種地,開山炸石頭,親朋好友都不敢沾我的時候,你會咋樣看待我?」孫浩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薛玉霞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說:「不會的,不會的!你別嚇我!咱不辦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啥時候都有冤假錯案,閻王爺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背著朋朋到北京去告狀!鄧小平受誣陷都能平反昭雪,我就不信能屈死好人!」

孫浩感動了,儘管是夫妻戲言,卻似天際飛來一支仙樂,使他心旌搖動,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隆隆的心聲如雷在胸腔里轟響,痛苦和怨忿一掃而光,再也支撐不住魁梧的身軀,大山傾倒一般壓蓋在薛玉霞身上。兩人緊緊貼合在一起,如同太空和星球那樣裹挾得完整而又縝密。

她呻吟著,哀告著,撩人心魄。他陡然發現,眼前這張臉孔上的光彩剎時間如此輝煌:滿臉紅暈如晨曦微露的彩霞,沾在睫毛上的淚珠恰似久旱后驟來的春雨,催開了一朵朵迷人的花瓣,撲梭梭乍開,鋪成一片溫馨誘人的芳草地。他心動神搖地將整個魂靈化作一隻貪婪的蜂蝶,拱入一片最迷人最眷戀的去處。

一覺醒來,日頭從窗中灑在床頭,看看屋裡只剩下自己,穿上衣裳,又匆匆朝醫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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