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第三章 2

唐髮根和丑大爺就在這裹扎了營盤。好像劉皇叔取西川,有了塊站腳的地方。每日他就和丑大爺擠在熱鬧的地方打場子,演雙簧,把那顆牙塞在牙縫裡,拔了再安上,那牙便成了演戲的道具。他們一天換幾處地方,打幾個場子。生意興隆時,每日能賺上三五十元錢,除去花銷,還能落下大半。此時,他才知道丑大爺斗大的字識不得半升,連鈔票的大小也認不準,數字上了百便算不過來,掙下的錢無論多少全憑他經營,從沒查考過。老漢把他當親人,他更把老漢當恩人。一老一少心碰心走在一條風險道上。

時間一久,唐髮根心裡卻攬了一團亂麻。他不願這樣混日子,也不願長久拖累丑大爺。儘管老人所做事情多半是為他設想的。但是,他總覺得是在沙土堆上建彩樓,終有坍塌露底的一天。他要設法尋求自己的出路,又得替丑大爺留下一條熬人活命的路。

那天,村裡出船到潼關辦事,唐髮根和丑大爺商量,去置辦點像樣的器械,再買點消毒止疼的藥物。丑大爺同意了。

船過風凌渡,正是晌午時分。黃河水映上一層陽光,黃得耀眼,黃得驚心,像一爐煮沸的金湯,鋪天蓋地從雲天深處奔騰而來,在船頭盪起又濁又渾的浪花,那沉悶而又雄渾的濤聲,讓人感到一陣陣驚心動魄!抬眼看去,那沸沸揚揚的金湯匯聚成浩瀚的水面,貌似輕緩平和地轉動著漩渦,攪動起一圈圈粗獷雄壯的波紋,又粘又稠。那船好似一隻求生的可憐的小甲蟲,在浪山波谷間戰戰兢兢地顛簸著,掙扎著,挪一步都要費莫大的氣力,稍不留意就會被洶湧的漩渦吞沒得無影無蹤。

面對恢宏博大的水面,他突然想到父親講的那個鯉魚跳龍門的故事,不由一陣惶恐和顫慄,緊緊貼伏在船幫上,雙手捂住眼,心頭襲上一重莫名的悲哀。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但就這河,只要那水面陡起一陣輕風,便會被黃水吞沒!這河不也要奔向大海嗎?那海上的波濤豈不更加兇險恐怖嗎?他開始有點毛骨悚然了!

船越往前去,岸邊的峭壁就越高越陡,龐然巨石如天柱巍巍,如凶神虎視眈眈,護衛著傲然仙境,靠近去便會粉身碎骨!這壯觀這莊嚴嚇得他如同偷越仙界的賊子,半日不敢大聲喘息,更不敢輕佻張狂!此時此刻,嘗盡世間優煩和苦澀的年輕後生深深嘆服人生的兇險,至於埋在心頭那個神奇而又狂熱的幻夢,早在黃河浪尖上泡沫一般消失了。

黃河震懾了他。

當船頭靠岸時,他還如沉在惡夢中一般,默然發怔。直到船工催他上岸時,他才惶然跳起,找到生路一般匆匆朝岸上落荒而逃。

轉過一處河灣,他突然跪倒在沙石起伏的黃河灘上,默默朝丑大爺住的那個虛幻的山坳叩了三叩,不覺滴下兩行熱淚,喃喃道:「丑大爺,不是我唐髮根負了你,是這片天地不容我!這輩子我把你刻在腦門上了!」

他緩緩站起身,朝茫然的不可知處走去。

古老破舊的西安車站,又臟又亂,特別是車站候車室,說得難聽點,是個專門收容河南盲流的大羊圈。對面一開口,不用細問,河南老鄉!西安好像是河南人逃荒避難的熟門老店。蔣介石扒黃河時逃來那一批,除了回鄉的,大多在西安扎了根。俗話說,離了河南擔,辦不成火車站。足以說明河南人在西安盤踞得結實,還有了根基。

車站候車室,本來又低又悶,加上盲流們橫躺豎卧,拉尿吐痰,越發臭氣熏天,根本存不住人,所以這裡便成了盲流們的安樂窩。他們在這裡泡上幾天,再尋找扒車西去的機會。

唐髮根也到車站去安自己的窩。候車室西北角有個黑旮旯,因為沖個破窗戶,所以擠的人少,他便朝牆角一屹蹴,蒙住被頭,便進了逍遙鄉。正睡得迷迷糊糊,身邊有人在擠碰,吵吵鬧鬧,粗門尖嗓,一團人影在眼前晃。睜大眼一看,幾個穿著牛仔褲花格布衫留著長頭髮剃著大光頭的小光棍像一群黃蜂般擠住個妮子,嬉皮笑臉地在妮子身上動手動腳。幾支手電筒這個照過來,那個照過去,說些拉不出舌頭的話。一隻只手像鷹爪一般這個在妮子身上擰一把,那個在她身上摸一下,鬧騰得讓人不能睜眼去看。那妮子讓這夥人撕拽得像只毛猴,雙手交叉著護住被撕開的胸襟,守護著女人最珍視的部位。彎著腰,曲著腿,膽怯地朝牆角躲閃。一頭黑油油頭髮蓬亂了,露出一雙噙滿淚珠的眼睛,就像被黃蜂蜇破的黑葡萄,亮晶晶往下掉汁水。

那伙人纏著妮子鬧得更凶。

那妮子前無逃路,后無退路,差點沒被擠到牆縫裡去。雙手抱住肩,圪蹴在地上,嗚嗚哀哭,如同小羊羔碰見幾隻大灰狼,嚇得掉了魂,嘴裡連話都說不成串:「俺是正經人……你們……再胡鬧……我……喊了……」

幾個小光棍一齊撲上去,老鷹抓雞仔一般把那妮子拽了起來,發出一片浪笑:

「嘿,還正經人哩!哥兒們今天鑒定鑒定,看看是不是處女!」

那妮子四肢掙扎著,像一頭被拖上宰鍋的羊羔面臨抹頸之災而發出一聲絕命的鳴咽:「好心人們,救救俺呀!他們欺負俺外鄉人哩呀……」

如同被人在胸口上扎了一刀,滿腔熱血衝到喉嚨眼上。河南老鄉!唐髮根忽地從黑影里躥跳起來,抖掉披在身上的棉被,支乍開滿頭蓬髮,儼然像一頭被惹得暴怒的獅子,豎起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噴射出兩股凶光,嘴巴發出一陣駭人的磨牙聲。他朝前跨了一步,用低沉的卻又足足使人震懾的聲音吼道:「咋了?你們這群龜孫!沒王法了?」

好似小鬼碰上了閻王爺,那群小光棍被迎面冒出的這條黑大漢震住了。呆著臉,瞪著眼,瞅著他那山岩般壓人的個頭,門板似的胸脯,還有那一雙足以把石頭捏成粉末的大拳頭,悚然發慌,一時亂了陣腳。

那妮子活機靈,便像兔子一般奪命地掙脫出來,逃到唐髮根身後,雙手死死揪住他的后腰,好似水蛇纏在老樹榦上,緊貼不放,嘴裡高一聲低一聲求告:「鄉里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曾在心中暗暗發誓這輩子不再招惹女人,並且把這誓言如同僧人誦經般一日三遍在心頭告誡自己,不熬出人頭這輩子永不成家的血性漢子,此刻被這同鄉妮子的悲呼抓撓得頭皮發麻,心口發疼!

他傲然挺起寬闊的胸脯,用強壯的軀體築起一道牆壁,面對危難,毫無懼色。

那幾個傢伙看出這陽壯漢子不是好慧的,哪還有膽上前?一個個眼疾腿快,縱身跳上窗檯,狸貓般從窗洞里拱了出去,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黑暗重新籠罩了那片冷風颼颼的黑旮旯。

那妮子卻沒走,緊靠著裹成一團的唐髮根,好似一個秋葫蘆緊緊纏在扁豆秧上,不知想賴到多久。

唐髮根心裡犯疑,睡不著,沒好氣地說:「錢得下力氣去掙,甭學陰溝的鴨子,顧嘴不顧身!年輕輕的,出門在外,爭不了一張臉面也得爭口氣!都是鄉里人,俺才說你!」

那妮子也不辯解,木本苦坐,過一陣,突然嚶嚶哭起來了。

「中了!夜深了,你該回去了!當心爹娘為你擔心!」唐髮根見她哭個沒完,不耐煩地吼道。

誰想那妮子哭得更凶了,嗚嗚地哭,像小鋸子割裂人心,聽著又膩味又憐惜的。

唐髮根猛地一抖棉被,說:「哭啥?你不敢回去,俺送你!反正……俺也睡不著了!」

那妮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張著一雙困惑的淚眼,望著他冷冷怕人的面孔,說:「大哥,你……救了俺,俺該謝你。可是……你錯看人了!俺是正經人!」

「……」唐髮根呆怔地望著她。

那妮子朝他靠了靠,雙手抱住瘦瘦的肩,淚流滿面地瞅著地皮,喃喃地說:「俺有家,可俺不能回,也不願回!俺就在你身邊坐一夜……總可以吧?」

唐髮根傻眼了。如果剛才她遇到麻煩,他挺身而出,有保護弱者的義務,那麼現在他卻沒有用蠻橫來驅趕她的權利。他無奈地用棉被捂住頭,朝牆角挪了挪,空出一塊地方。

夜風很涼。他從棉被裡窺見那妮於縮成一團,被撕爛的衣衫裸露出白皙的臂膀。褲腳太短,露出半截腿肚,穿得很單薄,夜風中一副可憐相。他又爬起,將棉被抖出一半,搭在妮子身上。那妮子沒有動靜,也不說話,獃獃地靠牆而坐。他沒法再睡,靠牆角坐起,掏出煙來抽,也不說話。煙頭閃閃爍爍,時而映出他的冷臉,時而映出她的淚臉。一床棉被溫馨著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們心頭卻各自壘起一道高牆,不相通,也不交流。

漫漫長夜,凄凄冷風。

這一夜過得好艱難。

天亮時分,候車室里似翻倒的蜂箱,炸了營。車站工作人員照例要來驅趕、檢查,例行公事在盲流堆里訓斥一通,吆喝一陣。盲流們厚著臉皮蠕動起來,各有各的去處。

唐髮根站起來,將棉被抖抖,塞到行囊里,朝亂鬨哄的候車室茫然地望了一陣,沒有動窩。

那妮子揉著惺忪的困眼,偷偷打量他。終於,站在他身後膽怯地問:「大哥,你……要往哪兒去?」

唐髮根的肩胛神經質地抖了一下,眼瞅著那面破窗,沒有搭腔。

「大哥,俺是沒路可走了。俺看你是好人,讓俺跟著你吧?」

妮子彎著腰,腦門子耷拉著,抽抽搭搭,就像蒼蠅嗡嗡叫,好叫人心慌。她見他不言聲,緩援抬起頭來,閃著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大膽地看著他傲然而又冷漠的面孔,沒有了昨天夜裡的怯懦和惶恐,充滿純樸和真誠。

這是一個天大的難題,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邁步的人咋有能耐去幫助和他一樣困厄的女人哪!他窘迫地垂下腦門,既不願暴露自己的困境,又不願承認自己的無能,木本地動了下嘴皮,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不願讓她糾纏,又不願使她失望,憋了半天,才板起面孔說:「俺是個流浪漢,跟著俺……有啥出息?」

說著,他猶豫地從身上摸出十元錢,扔了過去,決然地說:「俺幫不了你啥忙。混不下去,打張票轉回吧!」言訖,提起行囊就走。

誰想,那妮子沒接錢,撲通一聲跪下了,扯住他一條褲腿,央求道:「鄉里好大哥,收下俺吧!你是好人,就是隨你走到天邊,俺也情願……,

守著妮子苦熬一夜的唐髮根實實在在沒有對她動過半點心思。此時此刻,當那妮子情願將命運和自己牽連到一起時,他不由猛地打個激靈:「她到底是什麼人?」這麼想著,才轉過身來,第一次用陰沉審視的目光把那妮子看個仔細。苗苗條條的身段,朴樸素素的打扮,一雙略顯粗糙的手和從褲腳裸露的腿肚閃爍著被太陽曬過被石頭劃過被荊棘割過的痕迹,明顯列印著庄稼人的烙印。塗滿淚痕的臉頰雖盪上一層塵垢卻難以掩飾嬌嫩和柔媚,更擋不住袒露的單純和質樸;長長的睫毛像細細的蘆草圍護著一汪清泉似的大眼睛,儘管沾滿淚珠呈現出凄側,依然擋不住一片天真和誠實。她長得很美,在灰頭土臉兒的盲流群中十分招眼,他實在難以把她和城裡那種四處遊盪的無業妮子聯繫在一起。他可以斷定這是個出來闖蕩的莊稼妞。從她的口音上,他還可以斷定,這是個和自己水土相近的莊稼妞。

他的目光漸漸平和下來,還輕輕喝了一聲:「快起來!有話……慢慢說!」

他終於隨著那妮子來到車站後邊一塊地方,是一片堆放著水泥管道的場地。那妮子悲哀地訴說著,她才十七歲,爹圖錢把她許給鄉書記的殘廢兒子,逼著過門,她不情願,是逃婚出來的。碰上一位嬸子,靠繡花賣綉件一路來到這裡。嬸子挺不住,病死了……這些,他似乎都沒留意,當他聽那妮子說,她是香木河谷地南灣人時,他傻眼了。老天爺,世界這麼大,活路又這麼窄,為啥在這種時候偏偏讓他碰上個同鄉人?更何況,自己就是塊隨水漂浮的爛木頭,又如何載得起靠他救命的求生者?咋辦?舌頭纏到牛樁上,自己找了個麻煩!這妮子是塊熱粘皮,甩又甩不掉,卻又非得甩!萬不能拖著她把自己也溺死!可是一瞅見她那雙淚汪汪的眼睛,還有那份讓人尊敬敢於抗爭的韌性,又硬不起心腸。他頓時急成一疙瘩,抓耳撓腮想不出好主意,那妮子口口聲聲喊「鄉里大哥」,把他的心都撕碎了。

就這麼苦苦熬到天黑,唐髮根終於咬咬牙,挺起身,拉起那妮子,草草收拾起一個破爛包袱,還有啥說的?走吧。一根繩拴兩螞蚱,一起朝西飛。此刻的唐髮根好似取經的唐玄類,彷彿西方有一片夢幻般的樂土在等待著他。

那妮子叫何臘月,確確實實是他山野谷地的鄉親,她沒有欺瞞他。看到她,時時使他想起另一個和他生死相依過的女人,便常常在心裡暗暗禱告:老天爺,這輩子可不敢再過斷魂橋,倒瞎霉!眼看著俺越走離大海越遠,跳龍門的指望是絕了,熬成人樣的指望也沒有了,就讓俺平平安安找條活路吧。

別看何臘月孱弱,幾頓飽飯一吃,周身上下那股俏生生的女人味就出來了。然而,唐髮根是吃過虧受過傷害的人,整日和尚坐禪般守定,不敢多看妮子一眼,從不曾犯半點邪性。儘管她一口一個「哥」叫,他卻守身如玉,防得死緊。一路上,他還是依照丑大爺傳授的那套伎倆糊口,掙了錢別在腰上,掙了乾糧扛到肩上。就這麼扒一站車,走一段路,寶雞、天水、武威……一站一站朝西挪。他沒有目標,只求活命,走到天邊也不怕。她也沒有目標,只求逃生,跟著他走到哪裡也有靠頭。所以她一步不拉地撕扯著他的衣襟,沒叫過一聲苦也沒喊過一聲累。他卻時不時犯愁,扁豆秧上結個瓜,拖到霜降可是個頭嗎?

人填飽肚子,心思就多了。唐髮根想起在家忍飢挨餓的老娘和老叔,就寄了五十元錢回去。他是想儘儘孝心。哪知道燒香引鬼,村裡人以他叔的口氣拍來份電報:「你娘病危速返。」人世上他就剩下這麼個生他養他的苦命老娘了,唐髮根得到信息趴在草坡上整整哭了一后響,最後決計冒著風險也要回去看娘一眼。

到了酒泉,唐髮根還是狠狠心,把何臘月留下來。他勸慰她:「咱們兩個離家出走時都是逃犯。我是逃罪,你是逃婚。如今帶你回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苦害了你,又苦害了我?你不如留下來,等我辦完事再來接你。那時候無牽無掛,咱們倆天高任鳥飛,天下黃土都埋人!」何臘月兩眼又哭成爛桃子,扯住他衣襟,說:「根哥,這輩子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一定要回來接俺呀!」兩人抱頭大哭一場,難捨難分。最後,唐髮根把何臘月安頓在一個孤苦老大娘家裡,撇下錢和乾糧,搭上火車匆匆往那片山溝谷地竄。

五天後,當唐髮根爬上十八盤,踏上老山脊上的橙道,周身打著寒顫朝那片灰沓沓長滿蒼苔的石頭村子摸去時,大老遠,就瞧見石頭門樓上飄飛著刺眼的白對聯。唐髮根心頭一酸,打個軟腿,跪趴在地上,嘶聲哭嚎著,連爬帶滾進了家門。

家裡冷冷清清的。娘的屍首已經停放在秸稈箱上,身上蒙著一塊舊白布,腳頭點著盞鬼火般的長命燈。他重新在屍床前跪好,邊哭,邊磕響頭。他恨自己回來晚了!娘這一輩子太苦了,從生他時九寸養到他五尺五,沒享他一點福,忍熬的儘是苦,他還給她帶來的驚嚇和牽連。他哭,他喊,想把娘哭喊回來,再瞅他一眼。

老叔泡眉腫臉從裡屋角里站起來,一看就是副病態。他蹲下來,拉了唐髮根一把,有氣無力地說:「根兒,你娘……是餓死的…。

他聽了,更心酸,說:「叔,我帶著乾糧,還有肉乾,你吃吧……」便一頭趴到娘的屍首上,哭得更凶,直到哭得噎了氣。

娘的手涼得似冰鐵,再不會替他包頭上的傷,擦眼上的淚,往腰裡替他塞乾糧。唐髮根不由全身打顫,把娘的手抓起來準備貼到自己的淚臉上。就在這時分,他覺得娘手腕上的脈還在蹦,一下,兩下,又輕,又弱,似飛蛾的翅膀在輕輕忽閃。他全身發驚,把娘的兩隻手牢牢抓起貼到自己臉上。一點不錯,娘沒有死!他一句話不說,猴子一般跳起來,掀開白孝布,把娘扌周起來,摟在懷裡,撕開封在娘嘴上的面片,拽出了挽著紅頭繩掛在耳朵上的噙口錢,抱起娘就走。

老叔正扒著行李包在吃乾糧,活像個餓死鬼。他聲嘶力竭地喊:「根兒,你瘋了!」

唐髮根真的瘋了,摟抱著娘,瞪著他吼:「俺娘沒有死!俺娘還活著!」

老叔忽地躥跳起來,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想攔住他,臉上罩一層凶蠻和執拗。「根兒,你得讓你娘的靈魂安寧哪!」

唐髮根不再答話,徑直衝出石頭院,背著娘踩著石板路,急步如飛地朝谷地里南灣醫院跑。老叔追趕不上,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嘶聲吆喝山民們四下攔截,大呼小叫說他瘋了!

唐髮根背著娘,在山民們一片驚叫聲中闖進了南灣醫院,安放在椅子上,先是給醫生們行羅圈揖,后是給醫生們叩響頭,淚流滿面地求告道:「求求你們,俺娘還有脈,救救她吧!就是扔錢,也算俺盡了孝!」

醫生們被他的真情感動,趕緊打針,掛吊瓶,整整搶救了一天。半夜裡,娘睜開眼,」瞅著羊羔一般依偎在病床前的兒子,像秋蟬哀鳴般呼喊:「根兒……」

唐髮根好似聽到仙樂那樣甜美,好似聽到神靈開口那般莊嚴。他撲通一聲跪在娘的面前,抓著娘依舊冰涼的手,哭成個淚人兒。

娘真的又奇迹般地活過來了。唐髮根有了報答的機會。他買了白面給娘蒸饃吃。又找醫生開了中藥,每天支起鍋熬了,給娘喝了滋補身子。興許娘除了飢餓,原本沒啥大病,肚裡有了本,就像旱地里禾苗得了水肥,不多天就有了精神氣兒,算是緩過一條命來。

娘的身子骨漸漸硬紮起來。唐髮根就把他和何臘月的事對娘說了。

娘高興得直抹眼淚,說:「根兒,人家閨女真心實意隨你,你還懵啥?還不趕緊把人家接回來,正經八百過日子,娘也了卻一樁心事!」

自打他回到家裡便很少露面的老叔,始終像個幽靈,每日五更趕著羊群上山,天黑盡了才趕著羊群歸欄。有時便呆在山上,守著羊群一連幾天不歸巢。唐髮根自打懂事起,就知道老叔瘋瘋癲癲,有時清醒,有時糊塗。他活著,卻如同死了。他好像真瘋了,卻好像不曾瘋。因為每到關鍵時刻,唐髮根都感到他比正常人還要清醒。始終有一個疑團索繞在唐髮根眼前的,就是那次爹被胖書記請去看病時,老叔緊隨其後,清醒得像個衛士。當胖書記違背諾言,又在爹身上使壞時,突如其來的一斧子,把胖書記臉上砍出一片血光的一斧子,讓年少的唐髮根感到解氣而又解恨的一斧子,至今不知是誰幹的。

正當唐髮根在和起死遼陽的老娘在訴說何臘月的好事時,老叔瘋瘋癲癲跑進石頭院,一把拽起唐髮根的手,低沉地吼道:「根兒,快去!有人要下黑手!」接著,便不由分說,拖著他繞山轉梁,上了東山脊。

老叔把唐髮根拉到石穴邊,依舊低沉地說:「根兒,聽說你撞上了何家的妮子臘月?那妮子你可不敢沾!她是鄉里阮書記替自家傻兒子霸來的媳婦,沾上了,又要惹禍!」

老叔的話很清醒,很明白,沒有一絲瘋癲。

老叔面色很正常,很嚴肅,不見半點虛狂。

倒是唐髮根糊塗了,他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唐髮根沒有答話,一雙驚愕的眼睛盯著老叔。

老叔嘆口氣,倚著崖頭盤膝坐下,痛惜地說:「臘月就是從這片山脊上逃走的。那是個好女子,好女子呀!你碰上她是福分,你娶了她,便是災禍!」

老叔說得真切。唐髮根倚伏在崖石上,從飄飄悠悠的旱煙霧氣中,聽到一段虛虛幻幻卻又真真切切的山鄉故事。

何臘月和何正月同為南灣溝村支書何山貴的一對雙胞姐妹,是這片山野谷地上一對人見人夸人見人愛的俊俏閨女。去年剛滿十七歲,在南灣鄉中學讀完書,只因山高溝深,讀了書的女子也派不上用場,依舊在石板地上種莊稼,在石頭屋裡做針線。何山貴雖說當著支書,又在當年守十八盤山口,幫助八路軍守護軍糧那場惡仗中負了傷,斷了一條胳膊,算得上功臣。但是,窮山惡水沒有讓他過上好時光。他為全村三百口人的日子發愁,也為自家兒子娶不上媳婦發愁。所以,支書當得也窩囊。按山裡規矩,家裡養著兩隻俊鳥,咬咬牙捨出一隻,再換回來一隻,並不算難事。可他畢竟是支書,那種拿閨女換兒媳的做法未免丟臉。再加上兩個閨女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供他們讀書圖的就是將來有個好前程,他不忍心那樣做。自己沒能耐把山旮旯里的事情鋪排好,急白了滿頭的發梢,心裡一揪一揪髮疼。如果再拿花朵似的閨女去替兒子換親,那等於剜手心的肉去補手背上的疤。即便上門提親的媒客踩平了石屋前的荒草,他都一口回絕,獨臂一揮推出門去。

何臘月和何正月心裡透亮,懂得老爹一片苦心,更懂得山旮旯刨石頭的苦澀,便多生出一雙巧手,在昏黃的油燈下練出刺繡的功夫來。姐妹倆心靈手巧,綉什麼像什麼。綉出的牡丹比真的還要靈秀,綉出的鯉魚活生生會打撲閃,綉出的鳳凰展翅欲飛,綉出的八哥會開口說話。姐妹倆綉枕面,綉門帘,綉香包,綉頭巾,積攢起來,趁著三六九南灣鄉逢集有廟會,爬三道梁,翻六條溝,跑上十八里山路,抱著綉件去換錢。她們用心血用辛勞編織著一個美好的願望,積攢點錢幫弟弟蓋三間石頭屋,再娶回一個新媳婦來。

南灣鄉不過巴掌大一片地方,卻是緊傍香木河的一片平川。四周一圈連綿起伏的大山峭壁,獨獨裹出這片盆底似的平川,也算難得的風水寶地了。所以,這片山野谷地便成了治理周圍幾百道山樑幾百道山溝的中心,散居在山峁嶺尖上的山民便將這片山野谷地艷羨為「福坑」。山溝里的水朝福坑裡流,山溝里的財帛朝福坑裡彙集,山溝里的人朝福坑裡擁動。能生法搬到南灣住下來的,自然就是掉到福坑裡了。其實南灣小得可憐,只有一條石頭鋪就的小街,街上有鄉政府,也有商店、飯店、旅店和衛生院。從這頭走到那頭,費不了吸一袋煙的工夫。住戶也不多,從老數到小,滿共不過幾百口。

大約就因為有了香木河,有了這片谷地,才對周圍的萬重大山有了巨大的誘惑力和吸引力。儘管周圍山巒疊峰,卻也繞山過梁,北通山西,南通黃河,是這一帶山民們互通有無的貿易市場和山貨土產的集散地。每日三星未盡,山西鄉黨運炭、運木柴、運玉茭、運青麻下山的毛驢車便咕咕咚咚進了街口;直到日落西山,他們和谷地人換小麥、換粉條、換河南大米、換蘿蔔白菜的交易還沒有結束。於是,小街上的客店、飯店、雜貨店、五彩繽紛的時裝店便成了最熱鬧、最招眼的場所。沿街兩行,一盞盞冒著藍煙、燦如星河的電石燈大放光彩,小小南灣更成了大山腳下一片值得留戀的福地。到了三六九逢集趕會的吉日,還會請來戲班,連唱三天大戲,南灣更會人如潮湧地喧鬧一陣。散居深山的山民們把是否到過南灣,作為是否見過世面的標誌,也就不無道理了。

這方風水寶地的主宰者,是現任鄉黨委書記阮大業。自打解放這片谷地那天到如今,他在這裡站穩了腳,紮下了根,坐熱了這把山野谷地的粗木交椅,算得上南灣鄉的開山元老了。想當年,他還是一個通訊員,和戰友們一起從陡峭的十八盤上摸下來,衝進南灣鄉,消滅了敵軍一個連,在爭奪敵軍設在鄉政府大院屋脊上的最後一個制高點時,他和敵軍拚過刺刀。額頭上那塊閃亮的紫疤,就是光榮和輝煌歷史的鐵證。還有那一長一短的殘腿,更是他在當年不顧生死、甘灑熱血寫春秋的榮耀標誌。他就地轉業,當過區委書記兼區長,又當過公社書記兼革委會主任。現在雖說早已過了退休年齡,但這片谷地交通不便,又屬窮山惡水,卻很少有人願到這裡來更替他。於是他依舊當著書記,由他提名選拔的鄉長,不是追隨他多年的通訊員,就是跟他鞍前馬後奔走的老部下,樣樣工作都看他的臉色行事。一有機會,還會跳出山野谷地,另有高就。所以,阮書記一手遮天、一言九鼎的局面也就不足為奇了。

阮書記最看重自己的威嚴。在山民們面前,他是這片山野谷地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徵。他的話就是金科玉律,誰敢違拗,他自有制服你的辦法。在他的領地里,山民們都是服服帖帖的順民。在上級面前,他也敢倚老賣老。不順心的時候,便用一長一短的殘腿跺腳發火。上級也遷就他,不便和這位功臣爭辯。那裡天高皇帝遠,幾百道山樑幾百條溝扔給他,是龍是魚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於是,阮書記漸漸成了這片山野谷地的山大王。

然而,阮書記對這片土地還是忠誠的。前些年,在一場場「剎歪風、堵斜路、割尾巴」的險惡風浪中,他一點也不手軟,執行上級的條文非常堅決。從而在山民們中更加鞏固了他的權力和威嚴。這兩年,這片山野的山民們突然撒野了,發瘋了,好似匯聚起一股洶湧的浪頭,衝擊著香木河谷地。他感到一種難以抵禦的威脅正面對著他。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權力和威望,就像架設在鷹不飛峰山口上那架古老的風車,勉強支撐著破敗的朽木,被一場颶風推動著,不由自主地旋轉,發出吱吱嘎嘎、瀕臨倒塌的哀怨。哀怨之餘,他竟也有點手足無措了。

於是,阮書記的神經便綳得更緊,他那雙銳利的眼珠子無時不在警惕地轉動著,緊密注視著一切可能危及他的權力和威嚴的苗頭。他在鄉政府最高的屋脊上架起大喇叭,把自編的廣播稿,不辭勞苦地一日廣播幾遍。儘管他文化不高,卻創造出不少讓人難以忘記的警句。比如前幾年,他在喇叭里大罵:「林彪真是個大混蛋,光會胡說八道,什麼『金不如錫』,放他娘的狗屁!金多少錢一斤?錫多少錢一斤?就連三歲孩娃都蒙不住!還有那個孔老二,他說這種事只能『孔孟知道』,老百姓難道就不能知道?」這兩年,他又在大喇叭里吆喝:「共產黨用血本打下的江山,就是要最後達到共產的!只要共產黨領導一天,你們就甭想在地里種資本、發洋財!雖說地分了,樹包了,我還是東家!你們哪個敢胡干,我發句話,還得乖乖收回來!」

就在這節骨眼上,他發現了到集上賣綉件的何臘月和何正月。

兩個閨女彷彿長著一張臉,都是嫩生生艷如桃花瓣。水靈靈的杏仁眼,好似泡在水坑裡的黑珍珠。姐妹倆一樣的靈秀,一樣的迷人。比起來,要數何臘月壯實些。高挺的胸脯閃爍著青春的魅力,豐滿的臀部顯示出成熟和招眼的光彩。她們手拿著五彩繽紛的綉件在人堆里兜售,引逗得一圈谷地里的閨女媳婦們一個個翕動著菱角嘴,比比這件,瞧瞧那件,一邊誇姐妹倆的巧手,一邊討價還價想買個實在和稱心。黑壓壓一群人,嘰嘰喳喳,比打把式賣藝的場子還要熱鬧。姐妹兩個憨憨實實,好說好商量,只要合住手工,給錢就賣。

阮書記繞著人堆轉了三圈,不由得心口跳了好一陣子。自打來到這片山野谷地,他似乎頭一遭碰上這般美妙的女子。一時竟像爬累了山樑的野漢,陡然看見岩縫裡長出的藤蔓上垂掛著兩隻甜美的香瓜!如果再還他二十年青春,他會動用權力毫不猶豫地採摘下來,飽餐一頓。然而,如今自己已是垂暮老年,如同缺了牙的老漢面對一碗金燦燦的炒黃豆,心裡饞而沒了牙口啦!

面前的情景使他溫怒而又撓心。但他沒有驚動她們,更沒有像往常那樣站在人前威嚴地咳嗽一聲,立馬就會有人圍上來,這個遞煙,那個讓果子,當著眾人受盡一場奉承之詞,然後才得意洋洋地踏著殘腿咔嗒咔嗒地走去。他默默地端詳半晌,終於拿定一個絕妙的主意之後,悄然離去。

他打聽清楚了,這對俊妞是九峰山村支書何山貴的雙胞女兒。谷地里有這樣的俊妞,自己受用不了,也不能讓別人輕易佔有。他想把這棵岩縫裡長出的鮮花鮮果連根帶秧剜出來,栽到自家小院里,讓它替阮家開花結果,還要替阮家繁衍後代。在他拿定這個主意的第二天,何山貴就被鄉里的通訊員傳呼到了他的面前。

阮書記早在屋裡備上了彩蝶牌香煙,沏好了一壺熱茶,熱熱乎乎地把獨臂支書迎進了辦公室,笑呵呵地把何山貴按倒在平常自己靠著打盹的沙發上。

何山貴從阮書記那張威嚴的面孔上看到了少見的笑容,又從阮書記那張開口便訓人的大嘴巴里聽到少有的親熱話語:「老何,你斷了一條胳膊,我斷了一條腿,都為革命流過血。今天,我這個鐵拐李想跟你結個親戚,但願你不會拒絕我這張老臉!」

何山貴從沒受過這份殊榮,又不知他葫蘆里裝的是啥葯,接過煙也沒敢抽,心裡卻在揣摩,訥訥問道:「我一個草民百姓,咋敢跟書記攀親?只怕有這份福沒這份緣!」

阮書記乾脆把話挑明:「老何,我看中你家臘月了。年輕水靈,又有文化,窩在山溝里是浪費人才。我想讓我家喜財給你當女婿,把臘月接過來,再安排她在鄉里當幹部,你還不放心?」

何山貴膀子抖了一下,腦門子發麻。心想,書記這一刀夠狠的,恰恰扎在他心尖上。平常你朝村裡派糧派捐,這回卻又把兒媳婦派到俺頭上!應了吧,甭說自己不情願,女兒也不情願。山旮旯再窮,也不肯拿閨女去攀書記的高門樓,惹來山民們的唾沫星子。再說,誰不知道阮喜財是個獃子?把何臘月嫁給他,豈不是誤了閨女一生一世好光景?人窮骨頭硬,何山貴還沒到賣閨女求榮華的可憐份上!回絕吧,阮大業是這片山野谷地的最高領導,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既然他看中何臘月,就甭想跳出他的手心。一旦惹他翻了臉,他可是啥手段都使得出來。一生一世只知道刨石頭種莊稼的山裡漢子抓撓著頭皮半日沒有說話。他面對著上級無法抗拒的盤算,又面臨著無法抉擇的難題,懷裡如同鑽進一群小老鼠,百爪撓心般痛苦。

阮書記又遞過來一杯茶,笑呵呵地問:「咋了?嫌我家喜財配不上臘月?」

何山貴趕緊搭話:「阮書記說哪裡話?能和你家攀親,是俺的福分!只是臘月還小,不懂事理。這事是不是過兩年再說?」

阮書記一晃厚厚的大巴掌,口氣很決斷:「小啥哩?山裡人十六成家,十七養蛙。你又不是不懂,一個女娃家,早晚要嫁人。嫁漢嫁漢,圖的就是穿衣吃飯。依我說,這事說辦就辦。只要臘月嫁過來,我虧待不了她,也虧待不了你!」

事情就這麼由阮書記一錘定了音。何山貴趕到鄉里只用了一個時辰,趕回村裡,足足走了三個時辰。他一進家就拱到石炕上,蒙頭蓋腦睡了三天。他不敢對任何人談這件事,深深埋在心裡,讓痛苦把自己憋死。他也期望天上響炸雷,山頂起天火,把這片山野谷地燃成灰燼。

就在這三天里,鄉里給村裡撥下一千斤救濟糧、五百元救濟款。鄉政府辦公室主任還登門拜訪,代表阮書記給何家送來了重重一份彩禮:厚厚的大紅紙,包著五千元人民幣;紅紅的大箱子里裝滿綢緞被面、五綵衣料和款式新穎的四季服裝;還有一個錦繡裝裱的小匣子,放著金光閃閃的戒指、項鏈和鑲著寶石的耳墜子。

當何山貴被驚慌失措的老伴從炕頭上拽起來時,他老淚縱橫地把何臘月喊到面前,揚起巴掌打腫自己的臉,悲呼一聲:「閨女,爹……把你給賣了……」

儘管何臘月哭得昏絕幾次,又跑到山崖上尋死幾番,都無法抗拒那個籠罩著山野谷地又主宰著生靈命運的羅網。十七歲的閨女原本沒有一副壯腰板,早晚都得嫁人的閨女無法逃脫山野谷地的規矩。老實而又無能的爹早被大山壓得抬不起腦門,真的癱下來,這個家更難支撐。山旮旯的青石板上也發不出苗,石頭溝的弱女子也頂不起一爿天。守下去,也得嫁人,也得苦熬。即便阮喜財再果再傻,總是活在福坑裡的人,既然被逼到這一步,不如先挪一步再說。當鄉政府秘書又將註明七月初八迎親過門的大紅喜帖送過來時,何臘月咬咬牙,應了。

大山被日頭烤焦了皮,曬彎了腰,像個赤裸裸的漢子弓腰曲背橫在天縫下喘氣。山脊上淌著汗,泛起油亮亮一線毫光。唯有山坳里灰突突地纏著蛇一般的盤路。盤路上蠕動著一串小人,螻蟻一般朝禿禿溜溜的山樑上爬。嗚嗚啦,嗚嗚啦,傳來陣陣嗩吶的喧囂,和躲在草叢裡樹梢上的蟬鳴共震,騷動山野谷地枯燥的寧靜。細看,那串小人前端走著一班吹手,蹣蹣跚跚地爬,搖頭晃腦地吹。這得花上百元去雇。一大早就得填一肚子肥肉,灌一腸子燒酒,每人還得塞一盒帶把的喜梅牌香煙,便捨得海吹,把肚裡的騷勁充分發泄。獃頭獃腦的阮喜財緊隨其後,牽那頭戴著大紅紙花的灰草驢,隨著搖山動地的嗩吶,腳步邁得顛顛的,很是愜意。圓滾滾的臉腮上掛兩道油汗,閃出慾望得逞的光澤。厚厚的嘴巴和滿臉笑紋一併乍開,流淌出盛不盡的歡喜。

年過三十的呆漢為了使自己年輕些,腦門上扣了新買的綠軍帽,帽檐忽閃忽閃的,宛如一片翠綠的瓜葉,映襯得那張臉越發像只乾癟的老南瓜。他不覺得丑,反倒把肚皮挺起,左右橫披的兩片紅綢子交叉在胸前結出一團艷艷綢花,更顯得十分強壯和氣粗。他用力拽緊灰草驢的韁繩,邁出比驢蹄子利索十倍的步履,登上一個陡坡又一個陡坡,顯示出足以征服一個黃花閨女並使她溫順地蜷縮在他的懷抱里呻吟和甜叫的精力和強悍。灰草驢脊背上馱著一床紅緞面繡花棉被,不一刻便會有位俏生生嫩鮮鮮的閨女馱上去,隨他走回南灣的青磚瓦舍里去。

緊隨身後的是邀來迎親的親友,皆新衣裹體,容光煥發,為能參加這一體面而又壯麗的慶典而受寵若驚。阮書記是山野谷地一手遮天的人物,今日幫個人場,準保撈塊肥肉填牙,來日求到書記頭上,豈能不給面子?於是便捧著盛綢花的盒盤,抬著盛點心的食盒,一路說笑,製造點喜慶。少壯們便將一串串火炮點得震天響,在空曠的山野里騰起一道道閃亮的弧光,一簇簇耀眼的星花,一股股霧似的輕煙,裝點出迎親隊伍的熱鬧和非凡。反正火炮是用阮家的票子買來,點票子毫不心疼。

山脊上緩緩擁出幾個黑棗子似的人影,穩穩在高坎上站定了,朝山腰探望,不時傳來幾聲聒噪。那是送親的,其中那顆紅艷艷的棗子就是新媳婦何臘月。

阮喜財周身像觸了電,眼珠子賊亮,狠狠拍了下驢背,用母雞咯蛋般的嗓門喝了一聲:「狗日的!還不上勁奔兩步!」

山脊上,何臘月隨著送親的人站在風口,石撅子般紋絲不動。五黃六月天,紅綢襖悟得她周身冒汗,打濕了裡面的小布衫,緊緊貼在脊樑溝上發粘。送親的人群是愁悶的,何臘月的心情是苦澀的。陡然瞅見草坡上那泓清水,慌忙跑過去,雙手掬一捧咕咚吞下去,周身一陣清爽,便彎下身子,想再喝幾口。

「妮,少喝兩口!走了熱路,當心涼水炸心!」

耳邊響起嘶啞的話語,水面上晃出個黑煞煞的人影。抬頭一看,對面盤坐著滿面塵垢的老羊倌。她捧起的水從指縫瀉出,在水面上盪出一圈細紋,一刻又靜了。她遲疑地站起,一雙亮眼打著撲閃,朝老羊倌感激地一笑,垂頭走開。

她剛剛挪步,老羊倌又開口:「妮,鮮花插在糞堆上,坑人哩!」

她止了步,木木發獃,一雙眼狐疑地盯著老羊倌。他卻掉轉頭去,噴出一團濃濃煙霧,罩住一張石板似的冷臉。她自感晦氣,暗恨老羊倌瘋癲,青天白日嘲弄她。老羊倌卻又轉過臉來,暗幽幽的眼窩裡閃出哀傷的淚光,凄然嘆口長氣,眼神里說不出是愛憐還是哀怨。

「香香……俺那香香……也是這年歲,也是這般嬌嫩,生生被作踐了,就從這崖上栽下去……過去二十五年了!妮,慘哪……」

兩行熱淚從幽暗的眼窩裡滾出,灑在滿臉乾澀的犁溝里。老羊倌動了真情,說的又是沒頭沒腦的話語。何臘月確認他是個瘋子。

「妮,阮家明裡是個富貴窩,暗裡是個害人坑。爹是惡狼,兒是傻騾子。隨了他,毀一世!妮,俺不說虛話……」

老羊倌咕咕噥噥說完,掉轉身去,依舊盤坐著,像塊坐化了的妖石,紋絲不動了。

何臘月心頭髮顫了。他是人是鬼?是信口胡說,還是冥人指點?他是瘋是癲?是編排別人,還是詛咒仇人?他是善是惡?是惡語傷人,還是道破隱情?冷汗從腦門上撲簌簌淌下來,順著肉皮朝脖頸里鑽。何臘月感到周身發涼,心頭髮悚,被一層突如其來的陰雲籠罩住了。看著漸漸擁上山脊來的迎親隊伍,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對這場本來就不是春光明媚的婚事壓上一層濃重的陰影。

當阮喜財樂滋滋地將盒盤裡的紅綢子替何臘月左右披上肩頭,又催她上驢啟程時,何臘月駭然了。她撲閃著水汪汪的亮眼,瞅瞅一臉傻笑的男人,又瞅瞅一言不發的老羊倌,眉頭的狐疑越積越濃。

老羊倌剎時像中了雷擊,肩胛抖動了一下,幽暗的眼窩閃閃一亮,嘴巴張開了,露出殘缺不齊的耙齒牙,似乎想發一聲垂死的呼喊,搭救一個即將陷入泥潭的生命,卻又轉瞬沉默了。嘴巴緊緊咬住旱煙袋,好似咬住什麼難言的隱情,一絲不敢泄露。

嗩吶海吹,火炮爆響,滿山石頭似要炸裂,滿坡羊群嚇得四處竄跳。

灰草驢旭起了蹄腳,將山道碎石敲敲打打。新媳婦騎在驢背上,搖搖晃晃,閃閃趔趔,一步步遠離後山熱土,朝一片陌生而又恐怖的地方緩緩挪動。她心口怦怦跳,眼皮嗒嗒蹦,開始用她單純的心去猜面前難解的謎。

阮喜財托著一匹紅綢子打頭走。山妖山鬼怕的是紅顏色。紅綢子像一團迎著山風飄忽的火苗,妖魔鬼怪不敢擋道。

新媳婦一身紅棉襖,圖的也是紅襖避邪。山鄉興這老規矩,一年四季不變更。只怪不是好時辰,七月天棉襖悟死人,只能忍著。她倒騎著驢背,默然掉淚,哭得痛心。這叫思鄉淚,不哭不合情分。緊隨驢走的是送親的娘家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勸,功的儘是苦澀,她聽得更覺苦澀。只有震天的嗩吶,炸耳的火鞭在無情地喧鬧。

阮喜財一步一回頭,偷眼瞅著新媳婦傻傻發笑。鼓鼓的小眼珠里流瀉著邪火,若不是眾人相隨,早已憋不住周身的騷渴。新媳婦俊得撓人,身子微微曲彎著,紅艷的緞子襖忽閃起陣陣汗香,直竄阮喜財鼻眼,抓撓得心尖發顫,一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他不敢想象紅襖下面的白肉是如何滑膩,鼓挺挺的酥胸下那一對香瓜會如何豐滿,單瞅那草驢晃搖引起的顫動,足以使他靈魂出竅。沒嘗過女人滋味的漢子興許會滿腦子困惑,攪纏了三個女人又苦熬了八年冷炕的阮獃子卻容易勾起豐富的聯想,回味起往昔作賤女人、倍受陶醉的諸多細節。甚至構想出爹教他如何動作的許多有趣場面來。爹說:「女人是肉褥子,睡好了會睡出娃娃來!」他便說:「爹會睡,我也會睡!」爹說:「你只會吃香瓜,不懂咋下種!」他便說:「爹教我,我就會下種!」此刻,阮喜財被漫長的山路熬煎著,一雙眼鉤子般盯著新媳婦那些引人入勝的部位,似乎在思慮著如何實施爹傳授的招數。

新媳婦半側一張臉,在日頭映襯下,白嫩的肉皮上現出一圈煙煙閃亮的茸毛,勾畫出一道玲攏迷人的輪廓線,飛蛾羽翅般透明,鮮瓜嫩果般生動。淡施一層薄粉,被額腮流下的汗腺沖盡,現出面頰的紅潤,憑添幾分嫵媚。那直挺的鼻樑,圓而小巧的鼻翼,鼓突紅潤的小嘴,集結出一個成熟的高峰。令人遇思熟透的水蜜桃,輕輕一觸便會流出沁人肺腑的汁液來。尤其唇上那點猩紅,更誘人不顧一切撲上去啃上一口。

何臘月的心頭卻隱藏著恐懼和痛苦。老羊倌冰涼的面孔上飽含的憂傷、同情和敵意,阮喜財呆傻的醜臉上蓋不住的貪婪、粗野和蠻橫,都在面前構築起一片深不可測的陷阱。她腦子發脹了,心口發疼了,暗暗悲呼:「爹呀,我的命好苦!」她用輕蔑的眼角厭惡地抵觸那張醜臉上投過來的目光,也用發疼的心去思量該如何去對付這無邊無際的黑網,體內燃起的是一片無聲卻又熾烈的忿火。於是,她拽拽頭頂的紅紗巾,將粉嫩的臉蛋捂個嚴實,如同一片濃重的葉子蓋住枝頭的艷花。轉過身去,撇下一個冷脊樑。

烈日炎炎的正午過去了。

南灣鄉阮書記娶回來的兒媳婦和他的傻兒子在履行了神聖的法律手續之後,又履行了山鄉禮俗的隆重大典,終於得到這片窮鄉僻壤的莊嚴承認。

莊嚴的慶典和肆虐的狂歡混合在一起,持續了很久很久。

新媳婦像只飽受蹂躪的傷獸,被肆虐者剝光了衣服,膽怯地蜷縮在炕角里。她閃爍著一雙驚惶的眼睛,用兩條掛滿紫傷的白藕似的胳膊拚命遮擋著羞處,軟弱地維護著女人可憐的一點尊嚴;心下茫然,不知面前這些粗野而又騷情的谷地人要把她抬上宰鍋,還是推上屠場。陡然想起老羊倌的言語,頓悟那是讖語,淚珠便泉涌般流下來。

阮喜財一臉喜氣一臉笑,在他爹的引導下,朝鄉幹部們拱手作揖,感激眾位捧場幫忙。敬酒敬煙發賞錢,拋撒著慷慨,拋撒著派頭。他那鈍腦殼子卻沒忘記新媳婦那身嫩肉,瞅個空就往屋裡掃一眼;更沒有忘記念叨日頭滾得快些,去掀開那實質性的一幕。

一彎新月在香木河谷地那面簸箕大的夜天上亮了片刻,鬼燈似地落到山旮旯里去了。

幾乎是同時,南灣鄉那片高高低低毗連成一片的屋宇里都聽到一聲凄厲難熬的悲號。夜靜,聲音傳得很遠。這悲號似哭又似喊,如同牛羊挨刀時的嘶鳴;又像病人臨斷氣前煎熬不過的悲咽。這聲音真真切切是從阮喜財那座黑壓壓的兩層樓屋裡傳出來的。

鬧房的賀客還沒散盡,一條粗壯的身影便忙牛一般撞進了新房,撲上了炕角。跟著是倒了一架山,跟著又掀翻一面坡,炕席咯咯嚓嚓爆響了兩個時辰。如同崩塌的石塊滿溝傾瀉,連那樓屋都失去支撐,在暗夜裡瑟瑟搖晃。那片石塊堆砌的新房頃刻化作一片山崩地裂、石破天驚的世界。影影綽綽有頭巨大的蟒蛇在興風作浪,胡纏亂跳,不時發出響亮的鳴咂,不時響起快活的吆喊,不時傳來粗野的喝罵。暗色掩蓋著暴力和躁躪,黑夜的魔袍遮掩著一場駭人的風暴和雷霆。躲在撕破的窗洞下偷觀鏖戰的青皮小伙瞪酸了眼珠也沒能將暗中細節瞅個仔細,反倒從脊樑溝里升起一股冷氣,心頭爬上莫名的駭然。擔心那蟒蛇無情,捲起的石塊會砸了坡上的牛羊,毀了溝里的莊稼,作賤了庭院里剛剛栽上的一叢嫩花。

又是一陣震耳的響聲,好似木槌砸在皮鼓上,隨後便是一陣悲泣,如溪水在山灣里打漩。緊跟著一聲叩山砸石般震響,凄厲的悲呼便從石縫裡鑽出,驚動了谷地村落……

山死了。夜死了。樓屋也在黑夜裡軟癱了。一切都安靜了。香木河谷地恢復了原來的死寂,和千年亘古的黑夜一模一樣。

房門有氣無力地哼叫一聲,一個赤條條的身影挪出來,腳下似乎踩著棉花,走得踉踉蹌蹌,靠著窗檯軟癱下來,像一條斗敗了的蟒蛇一般蜷縮成一團。

他嘴裡吐出一口淡淡寒氣,脖頸上像吊一個碾盤,再無抬起腦袋的力氣。他真正被掏空了,只剩一個虛弱的外殼。他並沒感到美妙,卻感到滿腔懊傷。爹替他積下用不盡的家業,他也積攢了八年的精力,在這洞房花燭夜盡情揮灑的一刻竟沒得到想象的輝煌和暢快。

他泄氣了,差點連站立的氣力都沒有,心頭卻升起和他爹一樣的缺牙老頭咬不動炒黃豆的惱恨!他仍不肯罷休,生怕初夜的無能被躲在外面聽窗的人傳揚開去,所以不願偃旗息鼓,主動退卻。

新媳婦初是害怕和恐懼,全身抖作一團,像被俘獲的野鹿一般任人撕扯,任人擺布。後來似乎驚醒了,從一片恐怖中振作起來,用頭抵他,用手摳他,後來竟撈起一柄掃帚,狠狠砸在他的腦門上。接著又奮力將他推下炕頭,如同推倒一架土山,眼看著他倒在地上無力掙扎。

夜似無邊的墳場,藏著痛苦,藏著廝鬥,藏著征服,藏著抗爭。暗處竄跳著精靈,在天際張一面巨篩,抖落出無數星花,瞅著人世發出嘲弄的怪笑。

在高屋瓦舍的石頭牆外,貼伏著一個不眠人。黑黝黝的脊樑門板一樣嵌在牆角,一動不動,似暗色中一尊妖石。幽洞般的眼窩裡閃出鬼火似的光,冷冷覷視著石頭院瓦舍屋裡的動靜。乍開的雙耳聽著大大小小的響動,判斷其中的成敗得失。似賊一般幸災樂禍,像路人一般冷漠木然,卻又似真正的局中人那樣關注著一男一女的喜怒哀樂。他希望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甚至希望比這更糟!他長長吁出一口氣,閉住眼忍住一股苦淚,在心裡默念:「香香,瞅見了吧?報應!報應哪……」黑夜裡的死寂似乎難以填平深深的恨海,殘缺不全的牙縫響起一陣咔咔嚓嚓研磨的刺響。

五更時分,雞籠里的公雞母雞一起發出亢奮的喧囂,好像被鞭炮嗩吶窒息了一天嚇啞了喉嚨,此刻欲將所有的積鬱盡情傾瀉。

當那個弓腰彎背的麻臉婆在窗檯下發現死睡如豬的兒子,拖起來攙進屋裡時,沒有看見新媳婦的影子。

當她找遍了茅廁,尋遍了院子的犄角旮旯時,才拖起爛醉如泥的丈夫,拍著屁股哭號道:「新媳婦……跑了!」

聽著這段如夢如幻的往事,唐髮根一時墜入五里霧中。他不敢相信這是發生在香木河谷地的悲劇,更不敢相信這場悲劇的主角竟是讓他至今揪心扯肺的鄉里妹子何臘月!甚至更不敢相信同樣受到苦難的還有他這位瘋瘋癲癲的老叔和那位從未見過面的花嬸子!老叔並非瘋癲,他確信了形如枯蒿的身軀里勃動著一腔復仇的熱血!

唐髮根周身打顫,手腳冰涼,盯著冷石上老叔那雙怕人的眼珠,嘴巴都扭歪了。半日,才似從地縫裡崩出一句話:「叔,你說話!俺一刀捅了姓阮的!」

老叔神情有點木然,用目光攔住他。嘴巴翕動著,幽幽眼窩發潮,垂下茅草般蓬亂的頭,伏在水邊那堆冷石上,發出一陣老鴰報喪般的哀鳴,鬼魂一般的悲泣:「根兒,這裡埋的就是香香!你的花嬸子哪……被阮大業作賤死的……你來跪下,給你花嬸子磕個頭吧……」

唐髮根順從地撲地跪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他猛然瞅見一張映在水面上的痛苦而又凄楚的女人面影。不知那是花嬸子,還是何臘月,迷迷糊糊,又真真切切,兩行淚珠便從眼眶裡滾落出來。

老叔雙手拍擊著那座冷石,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嘶啞的聲音在山風中蕩漾:「香香,你瞅見了嗎?根兒給你磕頭了!咱有根兒!咱唐家有指望!咱唐家有指望哪!」

老叔喊出這幾句話,不由熱淚漣漣。似乎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這般開心,這般解氣。啞了幾十年的石頭竟也有開口海喊的一天,瘋了幾十年的老羊倌一時竟成了精怪。

他一把拖起唐髮根,眼珠像鷹隼般銳利,一字一句告誡道:「根兒,記住,我死了,把我葬在這裡,和你花嬸子守在一處!甭忘了替俺燒個紙錢。你一刻不能留,趕緊走!找到臘月,好生過日子。只要姓阮的活一天,這片谷地便熬不成人!」

唐髮根把一句殘忍的話噎住,封在緊咬的牙縫裡。恨在老叔懷裡,發出一陣老羊甜犢般的哀號。猛然抹一把淚,站起身來,又瞄一眼那堆冷石,一轉身沿著老山脊走了。奇怪的是,他再沒敢回一下頭。

一路風餐露宿,唐髮根終於又來到酒泉。找到那位老大娘,何臘月卻又離開了。他一走三個月,何臘月坐吃山空,熬不住,又不忍拖累那位孤寡老人,就隨著一群豫東老鄉,到新疆當了農場工人,一起搭車西去了。留下一張紙條,寫了兩行字——

根兒哥,你要是來了,請趕快到八里坤農場找我。我等著你。

八里坤?這「八里虧」在哪?唐髮根拿著紙條打聽了許多人,才打聽清楚,在新疆「喝蜜」北邊。唐髮根心裡發急,頭上竄火,屁股沒暖熱老大娘家的小板凳,就搭車朝西去了。別說是闖新疆,就是闖西天,他也要找到何臘月!此刻,何臘月不僅和他的命運連在一起,甚至也和他的家仇密不可分。

火車不知翻了多少架山,也不知過了多少條溝,穿過草毛不生的石頭灘,又翻過黃沙呼嘯的大沙漠,總算看到了綠油油的莊園,在一個大站上停下來,說是「喝蜜」到了。他又轉乘去農場的車。

小半夜,他終算摸到了八里坤農場,找到了他的何臘月。

一路奔波時,他心急火燎,無所畏懼。當真找到了,卻又變得怯懦,畏縮了。當何臘月遠遠朝他跑來時,他還好生瞅了兩眼,月白色布衫,豆綠色紗巾,俏生生一個俊女子!當他倆越走越近時,他卻腦門低垂下來,不敢瞧她,縮在黑影里,嘴巴也不聽使喚,好似欠了女人好多債,沒有及時償還那般虧心。

何臘月急匆匆地朝他面前跑,差點被腳下的石頭絆個趔趄。臉上掛著淚,雙手哆嗦地接過他的行囊,卻猛然把頭轉過去,對著牆頭說話,話音也是顫抖的:「根哥……你……俺當你把俺忘了哩……」

他沒敢吱聲,不知說啥好。慢慢跟著走,腳下似踩著棉花垛,高一腳,低一腳。又像喝了半斤燒酒,舌頭都發硬了,周身的血浪直衝嗓子眼,直想說,我有話,等我慢慢說,我憋了一肚子委屈哩!但他終於說不出來。兩人走到黑影里,何臘月扔了行囊,像野貓子一樣揪住他,又像羊羔子碰奶一樣,拿腦門子朝他身上亂碰、亂拱。兩片火辣辣的嘴皮烙鐵一般在他臉上亂啃亂舔,像要燙出血泡來!她那十根尖尖的長指甲在他脖頸上劃出了血口子。

在他默默忍受了何臘月種種發泄式的親撫之後,她嘶聲哭了:「根哥!你咋才來?你咋才來?叫俺擔驚受怕等你恁多天,等得好苦呀!」

此時此刻,他像腦門裡填滿豆腐渣,變得心笨嘴也笨,一句可心的安慰話都說不出來。兩隻手也成了土地爺的胳膊,直愣愣地當擺設。肚裡憋著一句話:「臘月,你背屈,俺知道,咬俺兩口也不嫌疼!不管咋說,老天爺讓俺找到你了,俺沒虧良心!」

豫東老鄉讓出房子,讓他倆說話。常言說,小別似新婚,本該好生親熱一場。但是,唐髮根守著一條戒律,又揣著一個計劃,何臘月的情感便似被掐著引信的火炮,爆發不開來。唐髮根如同老牛套犁大憋氣,勁往地上使,瞅著地皮吸悶煙,盤算著一肚子沉甸甸的心思。何臘月卻是大荒漠里見親人,一肚子話潑水一般朝外吐。兩個人如同孟姜女拉著劉海兒,她是哭,他是笑,聽她東扯葫蘆西扯瓢,整整抖了半夜絨穗子。後來,他憋不住,才將這次回到山野谷地的經過講了一遍。最後把那個埋在心底的近乎惡毒的計劃說了出來。

「臘月,有人往絕路上逼咱,咱就得堂堂正正做人!爭口氣活個人樣子,讓那些龜孫好生看看!俺娘沒死,俺叔也沒死,阮大業活得更舒坦!我想了,這房咱不能圓。再熬些日子,咱努把勁掙點錢,打回老家去!這輩子我要是不用高頭大馬馱著你,吹吹打打把你迎進俺家的門,我唐髮根就咽不下這口惡氣!」

何臘月聽著唐髮根的話,臉上一陣白一陣青,如同又墜入往日的惡夢,蟒蛇纏身的恐怖和劫難又回到眼前。她猛然撲到唐髮根懷裡,周身哆嚷著,彷彿被冷雨襲打濕透了羽毛的小鳥,靠在堅實的山岩上,得到了棲息和庇護。從今天起不怕風吹雨打,電閃雷鳴。她抿著嘴,輕輕啜泣:「根哥,俺隨你……這輩子你就是走到天邊,俺也隨你……」

在唐髮根的心目中,走遍天下,碰到的好人都比山野谷地多。他被安置在農場醫務所,每月發五十元工錢。他又有那一套從丑大爺身上學來的手藝兒,能搞點額外收入。何臘月是農工,每月也能掙四十多元。兩個人省吃儉用,慢慢又把錢積攢起來了。

日頭車輪子一般轉了一遭又一遭,日月河水一般朝前流。不到一年工夫,唐髮根覺得腰包的錢足夠辦一場婚事了,便和何臘月趁著到「喝蜜」城辦事的機會,扒上了東歸的火車。

但是,逃得了通天河,逃不開無底洞。山野谷地鋪開了一面黑網,等著他們投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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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風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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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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