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左宏輝-->絕代天驕-->序
序
新學年一開始,我們打算建立起寢室的新秩序:重新制定好值日表,排好每日打開水掃地的名單,規定夜晚幾點之後不許喧嘩,以保證大夥的睡眠,再選舉一位室長--這一次要能真正掌握獎罰的大權,還要買一些壁紙,檯布和電線插座之類,將寢室布置一新……
雖然明知這種藍圖設計總歸徒勞,過不了多久一切規章制度就會被破壞殆盡,但是這一次總該有所不同吧?給我們些許信心是床鋪格局的變化。
寢室時原有七個人,四張雙層床,上學期走了一個人,這樣其中一張床便可有可無,把它抬走,擁擠不堪的寢室便可騰出一些開闊的空間。
待清除的窗右上鋪是個修神養性接近神明的好住處。蚊帳的幾隻角被拉得極高,彷彿廟宇的飛檐或振翅的大鳥,由於從未取下冼滌過,長期關閉的帳門一片焦黃。有夕陽斜射進的時候,倒也金碧輝煌——可惜一隻角己經耷拉下來了。
我們遲遲沒有行動,並非由於對這景象還有什麼留戀膜拜,己是大三的人了,不至末如此幼稚淺薄,不行動的原因籠統地說是沒有時間,確切地說是沒有心緒。剛剛經歷了一個極其酷熱的夏季的煎熬,同學們普遍留下了後遺症,昏昏欲睡,委靡不振,似乎活著就是吃飯睡覺。晚上是唯一清醒的時刻,但更應該利用來搓牌跳舞看錄像,誰會有興趣清理破爛,更難辦的是,本來最簡潔的搬遷方式是睡門左下鋪的張強直接搬到清理后的窗右上鋪因為他的上鋪沒睡人,但他堅決不同意,他並不想修行,下鋪有諸多好處,女朋友來了可促膝談心,也可給並卧交流,同時睡兩人不怕掉下來,有所動作也不至山搖地動。他睡下鋪的理由聽起來很充分,加上他頭頂上還有大伙兒的行李家當需要搬遷,這便成了涉及多人的問題。
我們覺得這計劃過於複雜了。改造別的東西固然不可想,改善一下十幾平米的居室也這麼困難么?大伙兒確實很慵懶也很疲倦了,只能說這日子不宜動土,算了。
星期一的頭節課是政治課,學校的安排煞費苦心。帶政治課的是哲學系的老講師,長方臉,他花白的頭髮謙恭而固執。
一大清早,他走上講台就戴上老花鏡,打開花名冊:「我和大家先熟悉熟悉,先點一下名哈。」
老一套了,政治課教員的看家本領怕不過如此吧?專業課老師大多不屑於此,而政治課算什麼?
倘若他講的是政治權謀,處世手腕之類,我們倒願聽聽,但他開講的卻是與之相反的道德修養,聽了並無用處,信了反有害處。這政治講師也有五十來歲了吧?這麼把年紀在教授成把抓的高校里還沒混個高級職稱,靠教本科生的公共課來過日子,顯見他的政治也沒學好,憑什麼來教我們?
一個又一個的專用名詞從他口中極有節奏地迸了出來,隨之便有各色「到」字此起彼伏。人來得很齊,三年級了,對老一套也自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沒有善罷干休的意思,一定要找出那個膽敢不接受思想冼禮的逃課者。千差萬別的應聲不影響唱名的節奏。停下吧,濟濟一堂的六十人來聽你胡謅什麼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什麼大學生應樹立正確的戀愛觀己經夠給你面子了,你就敢拍胸脯說自己到晚上一定能管好自己的自然屬性?難道就不允許別人偶而睡迷糊拉肚子?這季節知了都消聲匿跡了,你還叫個什麼?
老講師不管這些,仍繼續他的呤唱:
「楊明德。」
……
「楊明德。」
同學們大悟般哄然大笑,一道光芒擊醒了上午的倦懨和沉悶,連不知內情的都跟著笑起來了,笑過了再忙問笑什麼。
同樣不知笑什麼的政治教師無人可問,他生硬地隨著咧幾下嘴,彷彿剛才是他即興泡製的一個課堂插曲。
「好了,好了,不笑了,楊明德來了沒有?」
我們反而以更濃厚的興趣笑了。這一次他有些可憐巴巴了。
「同學們,同學們,安靜。不要憂亂課堂秩序嘛。」
我們掛著期待的笑容望著他,他用帶幾分局促迷惑的凄涼眼神兒望著我們,他的那張長臉很象那個引起笑料的「楊明德」,他似乎是騾子的父親,那麼他就是馬了,馬就應該去講馬尾巴的功能,為什麼要在這裡盅惑青年?
我們很希望這樣多對恃一會兒,六十比一,我們不怕,總比聽他胡說八道強。課桌上有前輩或同仁留下的詩句詞章,閑言碎語--它們大多表現永恆的愛情主題,相當部分流露出過於強烈的自然主義趨向,趁機可以研讀一個它們。有興趣還可以參予他們的爭論,隨意再塗抹上幾筆。
老講師令人失望地過早敗陣,他走下講台,俯身去問前排一個看上去最靦腆最誠實的女生。
「楊明德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他被開除了。」
「為什麼?」
「……犯事了。」憋出了一臉紅暈,她慌裡慌張答出這麼幾個字,好象「楊明德」的「犯事」和她頗有瓜葛。
不過這羞怯的表情還是成功阻止了老講師刨根問底的好奇。他「哦」了一聲,說:「你們物理系教務處還沒有通知我。」
他從中山裝的上口袋裡摸出一隻鋼筆,塗去了花名冊上「楊明德」這三個字,塗得異常認真,把那個方框弄成一團墨汁,彷彿是擔心這個搗亂的傢伙又會在某個不小心的時刻竄出來。
楊明德在高積雲中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再見了,騾子,我的同學,學生花名冊對你的束縛己不復存在,你是否滿意?你現在身陷囹圄,這兩個字便是一種更嚴密更缺乏自由度的框框,大約你也只能苦笑人間本是包羅萬象的大框框,這或許是永不解脫的宿命吧?
下了課,放了學,同學們三五成群去吃午飯,之後散布在校園各個角落,作著各自的事情。楊明德的蚊帳終日在我們眼前招搖晃動,展示著某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窘態,它是一個懸挂的牢籠,禁錮了自由放達的靈魂,起風的時候,那空中樓閣就搖搖欲墜,空蕩蕩如同金蟬脫殼的蛻體。我們為之心神不寧,為之神情恍惚,甚至有人半夜聽見了裡面的輾轉反側和沉重嘆息。
終於有一天張強妥協了,我們下定決心把它徹底清除。
光榮任務交給了我,因為我是生活委員,是同學們的公僕。
這個下午混混噩噩。我站在桌子上,小心翼翼揭開帳門,它黃得不見底色,開口各有一塊烏黑的污漬,象兩個門把手似的。它的主人從未收過帳門每次上床時總是兩手從這個位置一分,曲左膝撐床沿,隨之拖上右腿,於是整個人就鑽進了這個長久封閉的小天地。
張強和下鋪的陳志澤站在地面,屏住呼吸,下巴微張,昂首呆望,象是隨時防備裡面竄出什麼東西。
空氣中瀰漫早河溝腐草氣息,耐人尋味。當然還有常規的汗溲味和臭腳味,只是更加濃烈。
一張舊草席,支撐了主人兩年的生活,中間深陷出吻合臀部的盆地,草梗在凹陷最低處分離,露出下面布色。綠床草和臟衣服,臭襪子之流裹成一大團,委委屈屈蜷在角落裡。幾本舊書和油膩的枕巾在床頭混雜一起,其中有那本老古董,紙張泛黃髮脆,隨處可見汗漬油斑以及其它人類體液。
我順手翻開,此時斜陽映入,微風拂來,兩片殘頁飛舞起來,脫離書本,蝴蝶般盤旋往複,飄出窗外,消失於肅穆寧靜的天宇中。
他們兩個似乎己有些不耐煩了,在他們催促下,我扯下蚊帳,把所有雜物都包裹一起。他們倆拎了出去。
我在席子下面意外地發現一本日記,它被潮氣浸軟,缺頁少句。扉頁是用毛筆寫著:獎給楊明德同學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貴州賽區二等獎,下面蓋著省教委鮮紅的大印。
日記本被我收藏起來,沒有給任何人看,它為我烹制一道大菜提供了原料。我沒有考慮利用別人的腦漿是否合乎人道,我無法抵擋美味隹餚的誘惑。
文字的欺騙性顯而易見,我不能視它為唯一的依據。但日記至少能提供時間的序列,幫助我在記憶的汪洋大海中找到一些線索,露出水面的孤島被牽強附會聯成一體。往事逐慚清晰。
作為引言的應是物理競賽獲得者自己寫在扉頁上的一段摘錄:
人類不過是一條系在猿猴和超人之間的繩索,一條高懸於深淵的繩索,我要教人以存在的意義--那就是超人。
楊明德,一個渴望高升的人,一個渴望純粹的人,一個渴望脫離低級趣味的人,踏上萬動不復的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