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左宏輝-->絕代天驕-->二
二
同學們度完假期回來,普遍感到不大對勁,和那些就業或作生意的高中同學比,非但沒有多少天之驕子的榮耀,反襯出學生的貧困和傻氣。這年頭,只有沒本事的人才讀書!大夥覺得委屈。每夜熄燈往樓下扔啤酒瓶,沖窗外吼幾嗓子成了家常便飯。
剛開學課課程松,同學們四路出擊,尋找樂趣,先是傳來了馮婧上學期縱橫捭闔的外交傳奇:她和校園流浪詩人在月光下散步;她是留學生樓的常客;她在校樂隊某吉它歌手伴奏下在草坪上唱歌直到深夜。沒有明確的證據說明她正在和誰拍拖,但是……
「總之她是個騷貨」張強說。
不至於吧?小道消息總被傳得串了味,甚至有人為馮婧謅了外號--李香蘭,那可是日偽時期活躍於上海灘的交際花,一個實際上的日籍文化特務。人言可畏,因為給班裡辦牆報,我和馮婧打過幾次交道,感覺她不過是活潑開朗,喜歡交際一些,她寫的那篇文章我還記得,她給予《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靜以極高的評價。
有人發話了:「張強,你小子別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張強道:「狗屁,老子連她那玩意兒都摸過了,還能不知道她?」
大伙兒慫恿他描述一下那玩意兒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張強支支吾答不上話,同學們更上勁了,鬧著他非要他給個說法不可。
角落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喝:「夠了!你們還有完沒完?」
誰的聲音?
就是那個平時蔫不啦嘰的傢伙。
他吃錯槍葯了嗎?
真難以想象他猴一樣的胸腔能發出這樣炸雷般的巨響,莫非是鬼魂附體?大夥一時怔住了。
但鬼魂分明遁去了。他嘟嘟囔囔解釋道:「你們老說話,吵得我睡不著。」
我看了看錶,時間確實不早,十二點半,但平時熄燈后聊天比這更晚的都有,他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爆發呢?
我充當了和事佬:「時間不早了,睡吧,睡,明早還有課呢。」
寢室里巳有兩三個人分別墮入情網,起初還能互相交流一下收穫和心得,後來都各自躺在被窩裡獨自咀嚼了。
因為上學期楊明德的優異成績,他得到了一等獎學金,他叔叔未給他寄錢,倒給輔導員寄了一封信,對系領導和老師表示感謝。因為明德說老師們對他很照顧,每學期的困難補助加上獎學金盡夠用了,明德這孩子脾氣倔,性子怪,放假也不回來,又給老師們添煩惱了。這孩子沒爹沒娘的,就把他交給學校了,輔導員把這封信給我們幾個班幹部傳看為孤苦伶仃又勤奮好學的楊明德好一陣唏噓感嘆。
楊明德仍舊穿著那件軍訓時的綠軍裝,在春寒料峭的日子中昂首穿行於俊男靚女中,這不折不扣是個令人側目的校園怪傑。
三月中旬的某個下午,上高等數學課時,馮婧來晚了,就坐到後面,碰巧和我坐在一起。教高數的瘦老頭在講台上竄下跳,講得聲嘶力竭。課聽得乏味,就聊了起來。開始的話題是剛在校電教室放映過的美國奧斯卡獲獎片《雨人》影帝達式廷.霍夫曼把一個白痴學者演得維妙維肖,妙趣橫生。馮婧突然扯到了現實中的人物:「我覺得你們寢室的楊明德倒挺象雨人的。」
這不公平吧?楊明德怎麼著也不是個白痴,雨人沒有情感,和女人接吻只覺得濕乎乎的,雨人也不懂世故常識,半夜裡闖錯了房間,連弟弟和女朋友作愛也不知道迴避,還說他們弄出的聲響吵了他。
我淡淡對她說,這個雨人還是你的祟拜者呢。馮婧一愣,隨即俯在課桌上吃吃笑起來,一會兒她抬起頭信手撥了撥頭髮,說:「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可笑的電影鏡頭。」我懷疑她的意念是否也闖錯了房間。
上完兩節課後,一部分人留在教室里繼續自習。馮婧跑到第一排,坐到楊明德前面,扭頭向他請教一道習題。
這是一個期待以久的時刻,也是一個不知所措地時刻,那個面紅耳赤的驚恐表情大概可以阻擋一切好奇的詢問吧?他的舌頭變成了生硬的鑿子,艱難在石頭上刻字,依然不知所云。
馮婧引導著它,使它變得流暢。
一艘帆板航行於彎曲的河道,繞過了詞不達意的礁石和語無論次的險灘,她不失時機製造著輕快的微風,鼓舞風帆,最後這帆板終能行駛於一片平靜肅穆的夕陽和涼爽宜人的晚風中了。
一抹金黃的夕陽透過窗戶,為正傾心交談的男女們鍍上了毛絨絨的光環。我也被這曇花一現的虛幻景象迷醉,踱到教樓外的空地上,心隨之而惆悵。
等我回來取書包時,楊明德正一個人呆坐原處,微風雖巳失去,然而帆板仍在隨勢而行,它會滑向那裡?
這一天是三月十一日,日記是一張勘誤表,它對應於這次談話,為所有引錯了的名人名言都查找到了正確的出處,滿滿一頁,我既驚嘆於作者的記憶和毅力,又詫惜地談話的奇特.他為它們作了精細的增訂校補,顯然是把倦慵的胡塗亂抹看作藝術品了。這種刻板的形式倒適合於他。
這是一塊獨立於芳草萋萋的山崗上的碑文,經歷了多少親切咂摸和風雨浸蝕,光芒暗淡,字跡模糊;它是一個戰亂紛爭的年代碩果僅存的一件憑證,為之瞻前顧生都是一片茫然;它也是一塊分水嶺,隔開了上長和下降的路線。在這個最動蕩最喧囂的時期,他總不可能只記下這麼一個事件。從前後被撕過的痕迹來看,唯一可信的解釋是,大部分資料在戰火中焚毀了,遺失了。他唯獨留下了這一頁,或許是原諒了它帶有實證主義風格的客觀性和知識性嗎?
我在歷史考證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依據,但這段日子不能跨越,我只好憑藉那點貧乏的想象力信口開河。
通俗地講,楊明德害上相思病了。解決物理難題的能手遇上了棘手的人生課題,沒有人為他指點迷津,提供參考,我懷疑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圖書館里那一大堆愛情小說。
校園裡多出來一個煩惱的少年維特,或許人性是永恆的。所謂愛情小說千古傳,如今巳覺不新鮮。但楊明德並不能比那些巳顯得迂腐不堪的男主人公們作得更好。
他遠遠躲開了我們,獨自品嘗這一份自得的秘密。整整一周,他在圖書館里泡製書信--但有別於情書。假想的傾述對象自然是馮婧。第一封信是那次談話的繼續,他集中闡述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和「槍打出頭鳥」的劣根性,首肯了她解放自巳追求自由的勇氣,從理論上證明男女之間是當有純潔高尚友誼的,最後他鼓勵她「走自巳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緊接著的信中,他廢話連篇地談論自巳--一個來自下層的農村學生的奮鬥與追求,透露出加深交往的意思,字裡行間隱隱有著某種憂慮,因為他分明風聞了某種於她(他?)不利的傳聞,未尾還提出了幾個物理問題希望和她共同探討;然而,他馬上又後悔了,緊接的信件是一篇悔過書,自巳是一個多麼卑劣的人啊!會有那麼多陰暗的想法,他應該在她的氣質和胸懷面前慚愧。
這些信全部沒有發出,而是被壓在席子下面。我後來找到它們的時候,信紙被潮氣泡軟,老鼠和蟑螂把紙片咬成鋸齒狀。
楊明德出現了最初的癥狀:茶飯不思,精神恍惚。本想拯救別人他倒成了待拯救者。雖然每日上課,他都能苦讀一遍早巳讀熟的背影,它近在眼前,但我仍舊懷疑他主動接觸述說衷腸的能力和勇氣。
馮婧曠課的節數越來越多,尤其是下午,簡直在課堂上見不到她的人影,這和楊明德憂心仲仲的傳聞有關。大伙兒都說她和學生會的文娛部長正打得火熱,那小子據說有海外關係。
她隨手拋出一個紅線團,將孤軍深入的愛情勇士誘入了思維與判斷的迷宮,隨之她就失蹤了。楊明德越陷越深。擾人的傳聞讓他心力交瘁,相信或否認,接受或拒絕都是困難的,勢必造成理上的巨大矛盾。他的睡眠嚴重不足,夜裡輾轉反側,白天倒暈暈乎乎。在這種狀態中他甚至將一封本不想發出的信當作家信投進了郵筒,等到他夜裡清醒過來,從床上爬起來試圖從那個墨綠色投信口摳出那封信時,郵筒在夜色中如一頭怪獸般嘲笑了他的徒勞。
這是一篇剛剛寫就的講演稿,宣言般的長句子中充滿矛盾:既想表達愛情又試圖否定愛意;既一再強調友誼的廣義又不可避免將它引向狹義;既在蒙弊受騙后努力作出高貴的氣質又免不了露出求愛者的低三下四,結尾處更是虛張聲勢的最後通諜。他甚至連名兒都沒有署上,卻一口咬定她一看就該知道誰寫的。
馮婧收到了這封匿名信。
信的語言過於誇張有些作做,象是從哪本三流小說上抄的,沒署名,落款日期是四月一日--四月一日,這肯定又是愚人節的惡作劇!沒準兒就是張強這無聊傢伙乾的。
馮婧把信隨手丟在桌子上,決定不理睬它。她的思維一掠而過,又回到她那些美妙的煩惱了。
八九年的愚人節,同學們玩得花樣百出。先是大清早起來,開水房、食堂等每日必去處多了幾張海報,宣布某著名文化精英九點在演播廳講演,等到祟拜者在緊閉的大門前久等不來時,方悟到自巳是愚人節的第一批犧牲品,真真假假的文字蜂擁而至,有張海報悲痛宣布大出血,削價出售一批珍藏多年的原版音帶。當絡繹不絕的追星族來訪時,音帶的主人對此還毫無所知;署名後勤處一份告示通知大伙兒下午三點鐘全市大停水,到了四點鐘看著仍嘩嘩流淌的龍頭,明白過來又是一場騙局。校學生處終於貼出了措詞嚴厲的安民告示,聲稱將對再冒用校方名義擾亂正常教學秩序的人嚴懲不貸,然而不大一會兒又貼出一張同樣署名學生處的告示,宣稱學生處從未發布任何文告。
校園裡亂成一團糟。聰明的大學生如盲目的山羊被驅來喚去,被傳播媒體弄得混頭轉向。自然,在愚人節里送出情人節的禮物也是常見的思路,情書不過是其中最缺乏創造力的一種,最奇特的經歷當屬外文系系花,有人借她名義貼出尋物啟事,結果當天晚飯後她接連不斷被七八個相識或不相識的紳士從樓上呼下來,每人手裡捧著一條新圍巾,堅持說是從啟事所指的那個位置拾到的。
好在這樣的日子只有一天,尚不失幽默一下表現自我的樂趣。第二天,大夥舒了一口氣,騙局總算結束了。
這時候,各路出擊的武士們戰果巳出來了。除了陳志澤和本班一位相貌普普通通性子風風火火的女生,巳進入一塊兒吃飯上自習的穩定階段以外,其餘兩個均鎩羽而歸。畢竟都是感情交宜的新手,投入過多而收穫甚少,加之又未能知巳知彼運用策略,總之兩人成了敗軍之將。反應不一,或欲死欲活或故作瀟洒。天氣是太鬱悶了點,不同它開一個天大玩笑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八九年的天空風起雲湧。
一封信開始在我們中間流傳開了,就是馮婧隨手丟在桌上的那封信。它是陳志澤的愛情戰利品--馮婧不知道誰寫的,陳志澤的女朋友拾到了它,把它獻寶似的拿給陳志澤看,她想證明馮靖是個一貫不尊重別人感情的輕浮女孩嗎?陳志澤一眼認出了楊明德的字體,他們用這個聰明的發現為快要枯澤的情話增加了一些生動的佐料。大伙兒擠眉弄眼,在楊明德身後背誦那些台詞:
我不希望您是德.拉莫爾小姐,因為我並不願意成為於連。我要是於連的話,倒會向自己的胸口開槍的。我寧願作卡西莫多(註:卡西莫多是《巴黎聖母院》中的敲鐘人)……
聽眾被那個尾巴似的註解逗得樂不可支。鬧不清這小子腦袋究竟有多少糊塗念頭,沒準兒他還以為織女愛牛郎,才子配佳人是順理成章天經地義的事兒吧?
但同學並無惡意。即然誰都作過不堪回首的蠢事,說過愚不可及的蠢話,找一個典型或榜樣盡情嘲諷一下不失為排解窘迫的好方式。
兩個當事人均遊離於逸聞的干擾之外。馮婧己半個月未在課堂上露面,用後來使用頻率極高的辭彙來講,她罷課了,而且提前一個月。但罷課原因是為了愛情:她和那個文娛部長己進入形影不離的階段。我們常見到他們一起打球、吃飯或手牽手逛街,另一個當事人卻耳目塞聽感官封閉,外界的干擾與他無關,看上去像個木頭人了。他機械地上樓下樓,上鋪下鋪,在蚊帳里鑽進鑽出,便是一些基本的動作他難免出錯,他甚至把飯勺伸進一盒冼發膏里,津津有味吃得滿嘴噴香。十分鐘后,他跑進盥冼室,搜腸刮肚吐出一攤濁臭的嘔吐物,普通的飯菜他到少要吃半個小時,坐在那裡,動作緩慢得如同牛的反芻,眼神迷離恍惚,間或露出慈祥的笑容,似乎有塊紅布從眼前飄過去了。他在寢室里進進出出也象個飄忽的影子,他看我們也大抵如此。
他己快進入精神衰竭頭腦紊亂的第二階段。
苦苦等待的判決遲遲沒有下來,他惶惶不可終日。為了緩解焦慮,他沒日沒夜在校園裡漫無邊際地遊盪,路燈下池溏邊多出一個徘徊的身影,但這並不能為校園增色多少。
有一次下晚自習我看見他在操揚跑道上一圈圈狂奔,張開雙臂彷彿要象一架飛機那樣滑翔起飛,似乎唯此才能躲避來自地面的懲罰。狹小的校園己容不下那些無邊無際的想象了,好幾次我在後校門遇見了楊明德,他視而不見,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夢遊一般走了出去。校外是效區廣闊的田野,麥子尚未收割,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它們是否能為那些天馬行空的想象提供一些堅實的基礎?
還是有一些閑言碎語漏進了他的耳朵,使他沉重的大腦更加混亂,他終於痛下決心結束或重新開始這一切,至少也該開清自己的處境和地位吧?初步定下的時間是四月十二號,逢雙的日子,採用的方式是去女生宿舍,利用傳呼器,他準備勇氣十足地把她叫下來,傾吐一腔苦悶,是死是活由她定好了!
四月十二號早晨下起了小雨,他為這個不太妙的兆頭推遲了計劃。十三號也被放棄了。
四月十四日,楊明德草草吃過晚飯,第一次認真梳了頭,走也宿舍樓。他穿上了叔叔留下的中山裝,以顯得莊重。清明剛過,霽雨初晴,空氣清新,泥土鬆軟,天邊有一輪冼滌過的鮮紅夕陽,是個吐故納新的好時機。
女生宿舍被我們稱作「熊貓館」,男生宿舍我們自稱「野狼窩」,為防止食肉動物對珍稀動物的騷擾,女生宿舍嚴禁男生入內,所有聯繫都依靠門房裡的一隻傳呼器,那個電子玩意兒沒有感情,但是掌管它的門房守衛卻很多情,他是校教職工的待業子女,打扮入時,頭髮梳得鋥亮,加之近水樓台,他在女生倒如魚得水。他一定把自己當成是校園裡的皇帝了,女生宿舍樓是他不許別人染指的三宮六院,他對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前來求他的男學生們百般刁難,同學們很想找個機會揍他一頓,讓他明白過來自己到底是誰。
這天傍晚,他瞅見一個傻*總在門口來回晃悠,起初他以為這是附近建築工地上的民工,膽戰心驚地想向美若天仙嬌若黛玉的女大學生們買點她們吃不完的飯票,但這人分明戴著眼鏡,他馬上明白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傻*了。
楊明德猛然轉過身,徑直走上前了:「同志,請您給叫一下519室的馮婧。」他一定很滿意自己到底完成了關鍵的一步吧?
把門人漫不經心撥了幾下傳呼器的撥鍵,馮婧在不在?不在!
「同志」楊明德請求道:「請您再叫一下,也許她沒聽見。」被稱作「同志」的人不耐煩了,他望著這個不知趣的傢伙,晚飯是吃得太飽,可以借眼前的黑框眼鏡來開開胃了。他向西遙指:「看見那個租書攤了嗎?我剛才看見馮婧到裡面借書去了,你進去就能找到。噢,別記了再把你的頭髮好好梳一梳。」楊明德本巳移步,但最後一句話使他醒悟過來。他的臉漲紅了竟手足無措。一個看門的待業者算什麼?他居然敢耍自己?他的血涌了上來,他的手握緊了,彷彿攥把劍。
這時,馮婧真的從那個方向出現了。她剛打完網球,陪她的自然是學生會的文娛部長。她戴著太陽帽,網球拍把外套扛在身後,掃蕩歸來一般,她的紅襯衣塞在牛仔褲里,渾身青春四溢。高大的文娛部長彷彿俘虜似的跟在後面。在岔口處他們分了手。她飄過來了。
這不算大的變化完全打亂了編製好的程序,楊明德把想好的話語全忘了,他轉過身,想避開她。
馮婧卻見到了這個同學。他窘迫得彷彿作了見不得人的事。她明白這種窘迫,於是想上去幫一下他:「來找人嗎?要不要我幫你叫下來?」
「……不找誰。」
眼看著這男孩子就要逃掉了。她放過他,笑著和門房打了聲招呼:「小王,你這身西裝瀟洒的很哎。」轉身進了黑乎乎的門洞。
楊明德怔怔愣了會,他的確不想找誰了,也弄不清自己來什麼了。他起身踅進那家租書攤,他繞過那些言情與偵探,鬼使神差地租了一本武俠小說。至於隨身帶的那一疊子信件,他很想把它們撕得粉碎,讓它們在校園裡飄落。
平地風雲乍起,校園牆壁上貼滿了悼念逝者攻擊生者的大小字報,它為書生們激昂文字糞土諸侯提供了陣地。
那本武俠小說讓楊明德看得入了迷。他彷彿置身於一塊從未開墾過的處女地,又彷彿飢餓的人見到麵包。他又跑去把全套書都借了來。
這套書名曰《絕世雙雄》。為了更科學的考證,我借來了這套新派武俠小說家的大作。它講述了一個離奇的復仇故事: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俠鮑雲天被蒙面仇家暗害,妻子被擄,留下了對孿生子,分別被人抱走撫養。其中一個人稱小魚兒,在惡人谷長大,性格放曠不羈,生活放縱無度;另一個則被送進絕情宮,取名包無人,他被教導過禁慾生活,追求人格完美。十八年後,兩人均學成一身武功,相貌互不相同,並且互不認識。他們開始從各自了解的資料,去尋找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及其子嗣。然而,他們卻陷入一聲手足相殘的陰謀,這是仇敵對死者更加險惡的報復……
的確是一部奇書。尤其是那個叫小魚兒的傢伙,藉助高超的刀法和槍術,他恣意殺戮,縱情歡娛,是個百戰百勝壞得有趣的惡棍。俠客們痛痛快快的撕殺替代了思想家們無休無止的糾纏,沉重的大腦或許可以輕鬆一下了吧?每天夜裡他翻來翻去,把床板弄得咯吱作響,是在睡夢中還進行這種淋漓的搏鬥么?那聲音和晃動都過於富有節奏,難道是他的敵人逃遁得太快,他還要騎著戰馬去趕盡殺絕?
給思無邪的同學們一些啟示的是他的蚊帳。他本想借它隱藏一切,但它卻用在同類中脫穎而出的濁黃色調暴露了一切:靈魂搏鬥的軀體里噴濺出的並非鮮紅的血漿,而是繁延人類的精水!他倒底不能無視臍下三寸之地對他的召喚--它桀傲不馴,卓而不群,以大無畏的姿態藐視上層建築的毅力和決心。
自欺欺人的謊言不攻自破。
他被自己弄得無地自容。他再也無力為愛情塗抹祟高的色彩,更無顏去唱謳歌女性的讚美詩了。他一定覺得自己比他所鄙視過的野驢、孔雀或豬之類更不堪的動物--他們倒似乎未如此卑下。他萎萎縮縮在眾人眼光的叢林中穿過,急於躲到陰濕的角落裡。
看到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墮落如此,起初在伙兒還有些興災樂禍。這是上帝對敢於藐視自然規律者的必然懲罰!選擇這個時候是為了能更深刻地教訓他以愛情的本質。
自瀆行為本不足為怪,它是深受道貌岩然和衣冠楚楚之苦的人類聊以自慰的常規手段。但他使用這種手段太頻繁了些,大大超出了一般水準,他的動機就未免令人可疑了。他己顯得萎糜不振,兩眼無光,軀體散發出腐敗氣息。
於是大伙兒又有些替他挽惜了,有人裝作老成持重的樣子說,女色真是害人不淺啊,他會不會象那個貪戀女色的吳王夫差和安東尼那樣弄得身敗名裂呢?該去挽救一下他了。
即然旁敲側擊的暗示己無濟於事,那麼乾脆揭開他的帳子,把正滿足於自瀆行為的他拖下來,再狠狠掄上一個嘴巴:你這個想吃天鵝肉的癩哈蟆!這樣會不會管用?
但是誰有資格這樣作?沒有當過癩哈蟆的同學請舉起手來!
同學們啞口無言。
窗外響起激昂的口號和潦亮的歌聲:「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為之悵然,繼而憤然,終於嘩然了。
我操,這叫什麼世道!
五月六日,輔導員老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徑直問我對正發生的學潮怎麼看。我答道,即然同學們的愛國主義熱情這麼高,這幾日的新聞媒體又給予了充分肯定,想超脫於運動之外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在政治上出風頭,更不想作反潮流的英雄,我隨大流好了。
老許沉默片刻,開口道:「你們現在太年輕了,缺乏生活閱歷,好多事情還理解不了。我們這麼太年齡都是經歷過文革的,深知其中利害。你們應該去讀一點歷史,了解一些歷史教訓,就能少犯許多錯誤。」
不錯,是應該多讀一點歷史。圖書館的史書浩如煙海,但歷史的真相卻往往被史官們用雅馴的文辭和簡潔的述事給掩蓋了。二十四史無非是帝王將相的列傳,強調個人策略和理智,它們把人民群眾的偉大功績一概抹殺了。
教室課桌上塗滿了另一種歷史,它們出於群眾作家之手,還處於歷史的原生態,它們表明在我們之前,也有許多前輩同我們一樣,走入過思維的死胡同,斷禁於孤島洞穴,受著上帝之手的捉弄。他們刻在桌面牆壁上的圖畫文字或庄或諧,或豪爽樂觀,或婉約哀怨,或幽默詼諧,或悲痛欲絕,有的言詞過於坦率直露,但不乏精闢論斷。它們比貼滿校園的大小字報更具有永恆而深刻的文學性,從整體上給人一種豁達大度洞徹人生的審美快感。千百年上蒼愚弄眾生總是一些老花樣,當我們以後來者局外人的角度閱讀它們時,總是自慚菲薄,感到無論再怎樣挖空心思絞盡腦汁,都難以創造一個象模象樣有個性的悲劇人物了。
應該讓楊明德去讀這種歷史,他似乎還存有一絲幻想,不碾碎他的幻想就無法挽救他,我再給他安排一個戲劇化的場景,或許他能幡然醒悟,避免吳王夫差的那種命運?
初夏沉悶的下午,灰濛濛的校園大道上移來一個孤伶伶的身影,遠看影影綽綽,不大清晰,近看則是我們的主人公。
他腋下夾了本武俠小說,在校園裡尋找一張平靜的書桌。他希望躲開所有別有意味的眼光,它們使他如同作賊一般。
連沉浸於血肉橫飛之中,他蓬頭垢面,形容憔悴,顯得疲憊堪。莫明的憤怒如同烈日下的浮塵在他身上漫延。
他掠過教樓前方的池溏,那裡本來水質清徹,種滿荷花,是戀人相偎和學者讀書的好去處,然而落葉腐敗,蚊蟲繁延,使它成為一汪深不可測的臭水。
他一定感覺到某種不祥的預感。
教室里空曠無人,同學們己經罷課。他找了個位置坐下來。他沒有急於翻開那本誘人的武俠小說,因為他分明聽到了尖利的蟬鳴。那隻蟬位於課桌左上角,它用尖利的嘴巴刻出纖細雜亂的字跡:
她終於離我而去了,真正的愛情在那裡?--啊,我那顆受了傷的心!
楊明德的喉頭抽搐了幾下。這幾句話讓人慾嘔,應該剪下這個末代行呤詩人細長的嘴巴,讓他再也不能吮吸甘甜的樹汁,看它還唱不唱這樣的詠嘆調!
剪刀己經遞過來了,伸向瑟瑟發拌哀鳴不己的可憐蟲,那是一隻螳螂,一隻充滿現實主義精神的破壞者,它揮舞大刀,劃了一個巨大的*,剷除一切矯情的浪漫。
傻帽兒,哪裡有什麼愛情,有的只是MONEY(金錢)和SEX(性),有詩為證:
姑娘一塊田,養了十八年;
實行責任制,誰種誰給錢。
詩寫得好,合轍押韻,字也好,瀟洒流暢,兼有外文,更說明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大道理,作者學貫中西,足以代表新一代大學生的風貌。
但它也難逃被捕殺的命運了,黃雀的尖喙化作一個箭頭,指向這個狂妄的道德淪喪者:
當代大學生的素質可見一斑,可謂斯文掃地,愧為天之驕子,他們精神上陽痿,感情上貧血,充其量都是個人主義和享樂主義者,他們還能承擔下一世紀重任嗎?
他以為中國人都失掉自信心了!憤怒的情感湧上了楊明德的喉頭,批判別人醜陋,唯獨把自己排除在外,這算什麼鳥人!楊明德端起山裡人自製的鳥槍,準備把這個借題發揮故作深沉的批判現實主義者打得羽毛凌亂,喪魂落魄。
子彈沿未上膛,他的思想狩獵被身後的竊竊私語和格格嬌笑打斷了。一對男女不知什麼時候遛進了教室,開始他們並排坐在他的身後,後來女孩的小腿不知怎麼擱在別人大腿上了,再後來女孩乾脆整個兒坐到人家懷裡去了。這顯然是一對聰明的情侶,當大街上擠滿大學生激昂的臉孔的時候,他們趁虛而入,到教室里開闢第二戰場來了。他們的選擇無可指責,但他們忽略了前面有一個活人,那個削瘦的背影應是一個提示,或許他們己經注意到了,只是覺得它礙眼,妨礙了他們更深入的行動呢?
楊明德想警告他們注意,這是讀書學習的場所,並非尋歡作樂的公園,他咳嗽了一聲,並寬容地在心中準備了一百二十個數的時間給他們改正錯誤,一百二十個數很快數完,最後幾個還特意延長了時間,他們反更加放肆地把桌子搖得乒乓亂響。
楊明德憤怒之極,話語將脫口而出:不看書就滾蛋!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嗎?他扭過頭,突然發覺應該滾蛋的倒是自己,那女孩長著那張令他刻骨銘心的面孔!
楊明德狼狽逃竄了。
--武器的批判勝過批判的武器,行動比任何文字都更有力。我的同學,你能同意我的觀點嗎?
楊明德在教樓外大口喘息,他記起,剛才正有落入門前的污水池的預感。天空更加沉悶,大氣更加凝重,濕膩的衣服貼在身上,他滿身污泥,自漸形穢。
楊明德完全陷入泥潭了。
夜己經很深了,我們還在激動地議論時局,楊明德躺在床上一聲不響,灼熱的眼園睜,如同一盞行將沉滅的燈。夜色溶溶,窗外偶有幾次隱約的閃電。他突然間來了靈感,提出要給我們講一個超級下流的故事,他堅持說這個故事一定會讓我們今夜笑破肚皮個個跑馬。
是不是太不合時宜了?在這種時候講這種故事是否會褻瀆了同學們的神聖的愛國主義熱情?該講的時候不講,還拚命地躲,不該講的時候他倒來勁了。
他的語調激動亢奮,把大伙兒弄得莫明其妙。或許這個故事中包含著深刻的革命理論吧?於是,一律靜了下來,凝神聽講,這氣氛使他有些受寵若驚,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故事其實很簡單,細節描寫更屬小兒科,時間是他初三的暑期,主要情節是他一日黃昏放牛歸來,路過一堆草垛時,聽見村裡的兩個二流子躲在後面,商量著如何深夜兩點去搞楊老二的二閨女。
就這水平嗎?繞口令似的語言非但令人發笑,反讓人心中慘然,唯有他為之樂不可支,笑得喘成一團,雙腳如溺水者一般咚咚拍打著床板。他一句一個「我操」,連珠彈似的,把大學生的常用口頭禪發揮到了極致。他活象一個平時捨不得花一分錢的吝嗇鬼,在絕望中要把多年的積蓄揮霍一空。
他要操的是什麼東西?
它不是別人的器官,倒是他自己的,它不僅是物質的,而且也是精神的。
鳥槍己醞釀成理論的重炮,他準備用連珠彈轟擊沉悶天空,讓它儘早落下暴雨,他還要掄起如意金箍棒,橫掃一切,把道貌岩然的天庭打得稀里嘩拉。
同學們沉默無語,感動於他直面人生的勇氣和反思傳統的精神。他預言的那種液體未如期而至,我的淚水倒要潸然而下了。
我懷疑那日他在牛背上的顛簸中出現了此生第一次的遺精。他過分瀉染了西天絢麗壯觀的晚霞,這對於二流子講下流話是完全不必要的。這種景色描寫倒象是用來拱托他的心境:初次體驗那種噴薄而出的強大力度一定使他為之震憾了吧?
五月十三日,北京部分高校學生開始在天安門廣場絕食,隨之,上海、成都、杭州等地相繼有學生絕食。他們如同一袋袋馬鈴薯似的傾倒於廣場上,忍飢挨餓,任烈日暴晒雨水沖淋,在堅硬的水泥路面翻滾。他們希望借這種自虐的方式表達對於政治的熱忱,證明當代大學生不是垮掉的一代,不是沒有理想的一代。此舉得到社會輿論的普遍同情,一致認為當代大學生富有獻身精神,不愧為社會精英。
對話陷入僵局,局勢相持不下。
楊明德終於懸挂在半空中,他把自己禁錮於離地五尺的樊籠中。焦黃的蚊帳是蠶的繭,嬰兒的胎衣或者戰士的鎧甲。他躲在裡面,抵禦蚊蟲更擾人的更刺人的言詞目光,那裡似乎很安全了。
除了有限的放風,他幾乎不出來。某天我們有幸看見他時,被他的形象嚇了一跳,他眼窩深陷,面如死灰。長時間的不冼不漱不理髮,他渾身的汗餿味撲面而來,其中夾雜著燒蛋白質的焦糊氣息,連蚊帳都充滿了火藥味,似乎用手一捻就能碎成黃色火藥末。他大概是把床鋪作為了祭壇,而自己要如一個自焚的聖徒或被焚的異端那樣在文火中煎熬了。
他自暴自棄得讓人覺得己無可救藥。
五月三十日,我在路上遇到了輔導員,他告訴我形勢己日趨明朗,可謂大局己定。讓我多注意一點同學們的情緒言行,在寢室里多交流思想,防止有人頭腦發熱,作出不計後果的過激行為。
我嘴裡答應了,心中卻暗笑老許的迂腐,同學們都是些唯我獨尊的人物,你輔導員大伙兒都未必放在眼裡,生活委員算個屁!我才不願在群情激昂的時候作一個眾所不恥的「內奸」呢。
再說了,這幾天寢室里好幾個人都趁著串聯跑出去玩了,只剩下我和楊明德,這小子面都不想讓我見到,我和誰交流去?
然而,未曾預期的思想交流卻以另一種方式展開了。
六月一日傍晚,本市發生一聲車禍,撞死了兩個試圖攔截現代交通工具代步的遊行學生,校園裡騷亂持續到深夜,又有一批學生前仆後繼上街了。
我跟著遊行隊伍走了一整夜,中午回來時,寢室空無一人,楊明德大概又去租書去了。校自治會的廣播暫停止,校園裡又恢復一平靜。我又困又乏,爬上床,放下蚊帳遮亮倒頭便睡。
迷糊了沒多久,我被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聲音弄醒了。
透過蚊帳,我看見楊明德進來,又把門反鎖上了,手裡的書啪的一聲丟在桌上,他並不急於鑽進那個蝸窩,在桌邊站了一會,似乎很受用於屋裡的寂靜。
他打開自己的抽屜,翻了一通又會上,他又踱到壁櫥邊,把幾個空碗都拿下來察看一番。
我悟到他大約是斷炊了,昨天一直沒見他去打飯,現在是非常時期,學校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亂,我沒去給他拿困難補助,再加上他租書頻繁,怕是把飯票都拿去購買精神食糧了吧?
其實他要是開口向別人借點飯票,總不會沒人借給他的。他不肯開口,是不是怕我逮住了發表議論啟蒙思想的機會?
他倒底還是找到了我尚未來得及扔掉的半個剩饅頭,坐在窗前有滋有味的吃下去,他又去倒了碗曖瓶里的剩開水,牲口般喝得咕咚作響。
他似乎很滿意生存條件如此簡單地得到了保障,還啪啪地拍打幾下肚皮,意猶未盡似的。他難道沒意識到自己正陷入彈盡糧絕的境地?
天空寂靜得令人無比詫異。
突然間,樓下的一隻收錄機被捺響了,飄來一首著名的小提琴協奏曲--《梁山伯與祝英台》,它謳歌了一個千古傳頌的愛情故事。
彷彿是要給我一個答覆,楊明德爬上鋪,鑽進帳子躺下了,床板吱吱呀呀響了幾聲。
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一隻長笛在微風中徐徐展開,吹出了憂鬱了曲調。
小提琴獨奏出永恆的愛情主題,瀟洒的大提琴與之一問一答。祝英台與梁山伯同窗三載,暗生戀情。
我仰卧不動,凝神傾聽,我感覺到空氣中的擾動,時斷時續的酸甜氣息。
緊接著一個慢板,梁祝十八相送,長亭惜別,依依不捨,祝英台有口難言,欲言又止。
楊明德那邊傳來了沉重的喘息聲,彷彿一條繩索勒緊了他喉吼。
那是一幅陰森可怕的銅管,它與沉悶的大鑼一唱一合,代表了阻礙自由愛情的封建惡勢力。它們是一片陰影,籠在情人心中。
強烈的快板。英台誓死不屈,英勇反抗。
曲調在這裡形成矛盾,此消彼長,最終接近了高潮。
我感到樓板震顫,耳邊一片轟鳴,我希望能換個舒服點兒的姿勢--脊柱己經壓酸了。但我不能動。哪怕是一丁點聲響,此時對楊明德都不啻于晴天霹靂,不期而至的電流可能會霎間擊空他脆弱的骨髓,使神經系統短路。
祝英台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她有年青的生命,來控拆吃人的封建禮教。切分音激昂而果斷。
她(他)要投身於那個裂開的墳墓里去了!
剎那間天崩地裂,鑼鼓齊鳴,英台縱身絢情,樂曲達到了最高潮。
雲收雨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美麗的花園,晴朗的藍天,蝴蝶成雙成對,翩翩飛舞,豎笛把人們帶入如痴如醉的仙境......
突然間,校園裡的廣播哧哧拉拉地響了起來,傳來了緊急呼叫。幻景驟然消失。天空陰灰,雨前的勁風灌入了寢室,蚊帳狂抖,呼之欲飛。
我的軀體己經麻木,除了讓數米之外的這個人獨享這片刻的歡欣和痛苦,我還能說些什麼或作些什麼呢?
八九年的風波己進入最後關頭,箭撥弩張,一角即發,全國人民屏住了呼吸,幾乎被頭頂上的懸劍壓迫得室息了,緊張地期待著一個決定歷史命運的時刻。
楊明德輾轉於自己射出的槍彈之中,進行了另一種殊死搏鬥。
那隻優美的小提琴協奏曲,塞滿了尖銳的矛盾情調,幾乎要將綢緞般光滑的旋律脹破了,它具有轟擊一切的力度,成為一首令我難以卒聽的曲子。
瓢潑大雨終於落了下來。一面旗幟在夜雨中徐徐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