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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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松回大阪已經兩個星期了。雖然已進六月,但天氣忽涼忽熱,仍然很不正常,而且,彷彿遇上了旱梅,有時接連幾天不下雨。

禁止在多摩河釣鯰魚的禁令已被解除,佐山一家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觀看釣魚的人們。到了晚上,還可以看見遊船上的燈火。

音子在四五天前就去了住在片瀨的哥哥家。她娘家在神田的那所房子已被戰火夷為一片平地。她的哥哥被疏散到片瀨后就再也沒有搬回來。哥哥的子女現在都參加了工作,家裡的生活還算勉強過得去。

音子若是一直留在東京不回大阪的話,應該聽聽哥哥的意見,至少也要告訴他一聲。

音子原想帶阿榮一起去的,可是,阿榮卻搖頭拒絕道:「我不去!在大阪的時候,媽媽給舅舅寫信,他三言兩語就給打發回來了。」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每當音子求哥哥幫忙或請他出主意時,他總是推三阻四地逃避,唯恐惹上麻煩。音子哥哥一家的生活現在仍很拮据。

阿榮對舅舅一家從沒有什麼感情,她也未在佐山和市子面前談起過舅舅。她擔心那樣會使自己難以再在佐山家住下去。

可是,她卻幾乎每天都對音子嘮叨:

「媽媽,快去片瀨吧。我們兩個都在這兒會給人家添更多的麻煩。」

音子拜託市子一定要叫阿榮去一趟片瀨。

「你的話她會聽的。」

「誰知道呢?最近這孩子有點兒怪。」

今天,佐山正巧在家工作。他要整理調查材料,寫辯護草稿等,三四之內不會去事務所。

市子終於說服了阿榮,今早打發她去片瀨了。阿榮走之前,市子再三囑咐她要乘小田急快車,這樣,到江之島以前就不用換車了。

「我不想住那兒,當天就回來行嗎?」阿榮說道。

「行啊!」

阿榮到了片瀨以後,音子來電話向市子道了謝。

音子不在,阿榮又出去了,家裡又是從前的四個人了,而且佐山也在家,市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市子望著院子,想看看上次的燕子飛回來沒有。在草坪的盡頭,剛剛修剪過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草葉,上面還落著一隻小白蝴蝶。它合著翅膀,偶爾還會撲閃幾下,但全然沒有飛去的意思。

市子發覺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不該為小蝴蝶和燕子的出現而心神不定。她打算上三樓去跟妙子單獨談談。

可是,妙子不在。

從窗縫射進的日光,將樹影投在榻榻米上,房內顯得有些陰森可怖。

烏籠里不見了小鳥。

「啊!」

桌子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只見玻璃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條。

「請原諒,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女孩兒,我覺得自己實在是不可救藥了。我本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被宣判死刑的父親在世期間……你們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難忘。我無法表達自己心中深深的歉意,實在對不起。小鳥我送到父親那裡去了,不知他會怎樣責罵我呢!父親的事還要麻煩先生多多費心,請千萬不要拋下他不管。拜上。」

紙條上既無抬頭,亦無署名。

妙子離家出走了。

她的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市子慌忙跑到了佐山的書房。

「喂,大事不好了!」

她用顫抖的手將妙子留下的信放在了佐山的稿件上。

「妙子不見了!」

「這字寫得太亂,我看不清楚。」

「她寫的時候大概十分匆忙……」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些事她大概一時想不開。對了,最近客人很多,我也沒顧得上她……」

「這孩子一向老實聽話。她一旦離開這裡,今後可怎麼生活?是不是患了被害臆想症?」

「一定是因為阿榮……」

「這個『十惡不赦』是什麼意思?」

「是指偷偷離開了有恩於自己的家。難道她是去那小夥子的……」

「小夥子?也許是這麼回事。那人怎麼樣?」

「不知道。我只是偶然看過一眼,像是個年輕學生……」

「真是怪事!她整天悶在家裡,怎麼會認識這個人?她也許跟她父親一樣,喜歡感情用事。不過,那人若是知道了妙子父親的事還跟她交往的話,事情恐怕就不那麼簡單了。」

「你難道就這樣看著不管?」

「你先別急。」佐山點燃了一支香煙。

「對了!她說要把小鳥送到父親那裡去,我們請小菅拘留所方面幫幫忙如何?」

「不行,也許她對父親隱瞞了離家出走的事。」

「……」

「有的人是母親在監獄里生下的,長大以後犯了罪,又進了監獄。這種情況叫作『回老家』……」

「你太殘忍了!」

「殘忍?……我只是說有這種事而已,並沒有說是妙子呀!她的母親沒有犯罪,而是父親犯了罪。那時,她已經懂事了。雖然她那不叫『回老家』,但有這樣的父親,孩子長到一定的年齡的話,總是擔心被人叫這叫那的吧?或許,她是受到了外面世界的誘惑而出走的。」

「可是你瞧這字,事情沒那麼簡單!」市子又看了看桌上妙子留下的信,「你根據這筆跡猜猜看。」

「你冷靜一下!」

「我要是對她多關心一些就好了。這孩子所能依靠的只有我們,可是又不肯對我們說心裡話,只是一個人受著罪惡感的折磨,實在是太可憐了!我曾問過她,是不是想見那小夥子……」

「……」

「你要是能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注意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妙子和她父親把你奉若神明,可你卻……」

「我卻怎麼樣?」

佐山有些火了。他為人十分謙和,但最忌諱人家的批評,哪怕是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受不了。何況市子從未用這種口吻責備過他。市子聲音微微顫抖地說:

「自從阿榮來了以後,也許是年齡相仿的關係,處處斤斤計較,妙子她怎麼受得了?」

「留下阿榮的不是你嗎?」話雖這麼說,可是,佐山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阿榮那粉紅色嬌嫩的乳頭。他心裡緊張得怦怦直跳。有一天,天氣十分悶熱,從事務所回來的阿榮正在衛生間里擦身子時,偶然被佐山撞見了。住在同一屋檐下,這本是在所難免的,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呢?

「由於阿榮的緣故,妙子越來越孤單了。你也是,不光在事務所,就是在家裡你也總是使喚阿榮而不叫妙子。」

「我要是總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豈不成了怪人?不過是因為阿榮總搶著干罷了。」

「那也用不著干別人負責的事啊!」

「什麼?負責?我既用不著妙子負責,也用不著阿榮負責!」

「就這麼輕易失去了跟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妙子,我不甘心!」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是不是中了邪,就喜歡人家的姑娘整天圍著你,叫你『伯母』?」佐山挪揄道。

「我把阿榮也交還給音子!」

「你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反正我們生來就沒有為人父母的資格。」

「你是在埋怨我嗎?」

「我並不是埋怨你。」

兩人都為自己說出的話感到震驚,他們對視了一眼。

對生養孩子已不抱任何幻想的這對夫婦,彷彿像虧欠對方什麼似的,多年來一直相濡以沫,互相安慰。豈料,今日埋藏在各自心底的不滿卻驟然爆發出來,令他們十分窘迫。

「為什麼要鑽牛角尖兒呢?這可不像市子呀!」佐山目不轉睛地看著市子。市子別過臉去。這是一個苦於不能生育的女人。

「你看,阿榮是因為喜歡你才投奔到這裡來的,而且,你收留她也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妙子離家出走,你卻把責任都推到了阿榮頭上。我真是弄不明白。」

「她們倆第一次見面就互相看不慣。」

「是你收留她們的。」

「我做夢也沒想到阿榮竟會處心積慮地將妙子趕走。」

「處心積慮……那我問你,是阿榮讓妙子找男人的嗎?」

「什麼『找男人』?說得那麼難聽……」

「男人和情人是一回事,權且就叫男情人吧。」

「請你不要取笑!」

「你是說,妙子談戀愛是因為阿榮的緣故?」

「有可能。」

「咦?」

「這就是女人。」

「真令人頭疼。」

「阿榮就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姑娘。起初,她的確是把你和我同等看待,也就是當成了一個人,可是,漸漸地就有所區別了。難道你沒察覺嗎?近來,她總是站在你的一邊。」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就是說……」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最近有過幾次。」

「……」

「那姑娘嫉妒心極強,我若是對誰表現得親熱一些,她就會給人家臉色看。她對妙子就是這樣。她甚至還想在你我之間插上一腳。」

「難怪我總覺得她有些與眾不同……」

佐山嘆了一口氣,心緒平靜下來。

「不過,我們要是不管阿榮,她會怎麼樣呢?你想過沒有?」

佐山的話似乎有些跑題。不過這樣一來,連市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與佐山爭論著什麼了。

「你若是要對妙子負責的話,那麼也應該對阿榮負責。」佐山盡量平緩地說道。

「阿榮離家出走時,我們不是就責任的問題談過了嗎?當時我就說過,一個人所負的責任或許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

「阿榮的責任讓給你了。正好她也是求之不得的……」

佐山又來氣了,「你認定阿榮已喜歡我了,是不是?你到底要我怎麼樣?男人若要欺騙一個痴心女人易如反掌,但我從未有過那種卑鄙的念頭!」

市子被嚇得噤若寒蟬。

佐山沒想到,自己義正詞嚴的一番話竟把市子給震住了。然而,偏偏就在這時,阿榮的乳頭又頑強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我們這樣激烈地爭吵,阿榮也許正在片瀨笑話我們呢!這正中她下懷。」

市子這番自我解嘲的話,原意是要與佐山和好,可是在佐山聽來卻十分惡毒。

「照你的說法,阿榮簡直就是一個小妖精!你是否也被妙子傳染上了被害臆想症?」佐山怒氣沖沖地站起身,緊了緊腰間的和服帶子。

「那麼,妙子的事你就撒手不管了嗎?」市子依然緊追不捨。

「難道你讓我去找那個不三不四的男人,對他說『還我妙子』嗎?」

「若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會怎麼樣?」

佐山無可奈何地默默走出了大門。

「志麻,你知道妙子是幾點出去的嗎?」佐山的身後傳來了市子的聲音,隨後,大門便關上了。

市子並沒有像佐山期待的那樣從後面追上來。

佐山從未獨自在自家附近散步過。

與每日憑窗眺望相比,多摩河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河灘上呈現出一派夏日的景象,有賣汽水和啤酒的簡易商店,還有推著小車賣冰淇淋的,遊船出租點也已開放。河的對岸有人在割麥子。

佐山沿著河堤,向丸子橋的方向走去。一列綠色的特快列車從他的眼前一掠而過。他順著一排櫻花樹一路下去,前面出現了臨河而建的巨人隊棒球練習場及網球場,右側則是一片風景區。不久,他又看見了成片的溫室和馬術學校。

河面上吹來的風清爽怡人,可是卻不能拂去佐山心頭的煩惱。市子說的那些酸溜溜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

「若是你的親生女兒……?」

佐山猜想,妙子肯定是去找那個男的了。萬一她連那人的姓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的話,那可就更慘了。

現在回味起來,市子對女人在愛情方面的偏激看法,其實恰恰道出了人性真實的一面。與失魂落魄的市子相比,作為一個男人,佐山反而顯得十分鎮定。

他確實有些偏愛阿榮,因此,也難怪市子會把妙子離家出走後的一腔怨氣撒到他的頭上。他好像被人抓住小辮子似的,一下子變了臉。

其實,佐山自己覺得,他現在對妻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關心。不過,這也許是因為受了別的女人的誘惑,從而促使他重新認識到了妻子對自己的重要性,這種奇怪的心理是十分矛盾的。與此同時,當然也不排除掩飾自己移情別戀的狡猾動機。想到這裡,佐山終於明白了市子近來情慾高漲的原因是出於嫉妒。

「阿榮也真可憐,她不過是為一對老氣橫秋的夫婦注入了青春的活力而已。」

佐山在為自己辯解。一般來說,品行端正的男人在性的方面總是處於有利的地位,他們甚至不惜以偽善來維護自己的地位。

如果連阿榮也稱得上可憐的話,那麼妙子就不言而喻了。

其實換作市子也是一樣,倘若妙子是她的「親生女兒」的話,也許早就把談戀愛的事告訴她了。妙子之所以沒有講出來,當然與她的性格和身世有著直接的關係,但是,市子也並非沒有絲毫的責任。阿榮從站前飯店搬到佐山家的第一個晚上,妙子顯得分外靚麗動人。

「那時,她就已經……」

既然猜到她可能戀愛了,就該早做準備。

佐山悔恨不已,不知不覺路已走到了盡頭。

佐山贊成廢除死刑論,並積極地參加了這項運動。殺人無數的戰爭失敗后,日本制定了如今的憲法。東京法院審判戰犯時,佐山也在場,當時,幾個被處以絞刑的戰犯的表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那時起,他就決心為廢除死刑而奮鬥。

「一個人的生命重於整個地球。」這是昭和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最高法院大法庭終審判決詞中的一句話(不過,該死刑犯的上訴被駁回)①。尊重人的生命當然是指不能殺掉,而且還應該使他活得更好。

①原文如此。

妙子的父親被地方法院宣判死刑后,佐山擔任了他的辯護律師。刑事辯護的律師費通常沒有民事辯護多,而且,辯護不但要引經據典,還要傾注一腔熱情。他收留妙子亦可增強辯護的自信心。但是,他非但沒有使妙子生活得更好,反而失去了她。這或許會使佐山在職業上的正義感蒙上一層陰影。

佐山尚不想回去。他在多摩遊樂園前上了電車,打算去自由丘看看。

佐山在自由丘站下車后,繞過站前的轉盤向右拐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熱鬧的街道,路旁的小店鱗次櫛比,宛如銀座後街,其中也不乏高雅的化妝品商店和引人注目的時裝店。

佐山無意識地停在了一個櫥窗前,他彷彿初次發現女人的東西是那樣的可愛而妖艷。

櫥窗里,一對壺形的玻璃耳墜標價一百元,貝殼做的繡球是二百元。

「好便宜啊!漂亮而又……」其實,佐山也不清楚是便宜還是貴。他只是有一種意外的感覺。

佐山從未如此留意過女人小飾品的價格。當然也不僅限於小飾品,因為他根本就沒產生過要給市子買點兒什麼的念頭。

市子是個富家小姐,她不缺任何東西,這一點佐山十分清楚。再說,市子對穿的、用的都非常講究,他也不敢輕易給她買什麼東西。因此,十幾年就這麼過來了。

「對了!」

佐山似乎突然覺察到了什麼。

結婚以後,佐山身上穿的東西,從領帶到襪子,他從未自己買過,一切都是市子為他張羅的。周圍的人常贊他穿著得體、有品位。多年來,他已習慣了這種生活。比方說做西裝時,裁縫只是來事務所給他量尺寸,具體的布料、式樣等全由市子定奪,連鞋子也總是搭配得恰到好處。

「真怪,我這到底是怎麼了?」

市子為他穿襪子時露出的一雙纖柔白皙的手也是那樣驚人的美麗。

佐山的內心十分矛盾,他既想為市子買點什麼,又想氣氣她。猶豫再三,他還是離開了五光十色的櫥窗。一來,他不想被看成是夫妻吵架后欲取悅對方,二來,他想買一件能給市子一個驚喜的東西。

「先生,您是一個人嗎?」

光一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哦,是你呀!我想一個人在附近轉轉。」

光一提著一隻旅行箱,像是剛剛出了一趟遠門。

「你去哪兒了?」

「去了一趟江之島……」

光一滿臉通紅,顯得有些難為情。

「江之島?」

「嗯,拍了一些貝殼的照片。」

「那是照相機嗎?」

「是的。」

看著年輕的光一那怯生生的樣子,佐山溫和地笑了。

佐山猜想,這兩個月來,光一對市子越來越親密,難道他是愛上市子了?

但是,這畢竟只是他的一種猜測,即便光一真的愛上了市子,他也不至於嫉妒或不安,反而會勾起他對這個年輕人的興趣。

「找個地方坐坐吧。」

佐山抬腿走進了一家咖啡店。

「這裡到了晚上只點蠟燭。」光一說道。

「到處都是蠟燭。」佐山意味深長地附和了一句,就再也沒有說什麼。他想起那天晚上應張先生的邀請同阿榮去夜總會時的情景。

光一每當見到市子時,心裡便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在那溫馨的氣氛中,他感到無拘無束。同時,他還誤認為市子亦是同感。這次去江之島攝影,若是同市子一道去那該多好!在遠離東京的地方與市子相伴那是多麼愜意啊!因此,他給市子發出了那封痴情的信。

然而,市子卻一直杳無音信。失望之餘,光一更感到困惑和屈辱。他終於下了決心,昨天獨自一個人去了江之島。

光一坐在佐山的對面,心裡一直擔心市子是否把自己的那封信給佐山看過。他有意將胸脯挺得高高的,但仍有些喘不過氣來。

兩人聊起了大相撲的夏季比賽和賽馬,不過氣氛卻比較沉悶。

「阿榮也去了片瀨。」

少頃,佐山換了一個話題。

「對了。今天早上,我見到阿榮了。」光一有意無意地看了佐山一眼。

「開始,我還以為看錯了呢!」

「阿榮還說,在這兒見面真是意想不到。其實我覺得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與在先生和夫人面前的阿榮相比,她簡直判若兩人!」

「真的嗎?」

「她對我甭提有多親熱了,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

這話彷彿像一陣冷風吹到了佐山的臉上。

不久之前,佐山還曾問過阿榮:

「阿榮,你的頭髮是不是太長了?」

「我想留長了以後在伯父的脖子上繞兩圈。」

「我想留到這兒。」阿榮用手在肚臍一帶比量著。佐山不得不重新反省自己方才的自負,阿榮真是那麼容易哄騙的嗎?

長發的妙子已經不在了,阿榮還會留長發嗎?

昨天,光一從片瀨跨過長長的棧橋,踏上了江之島。當他沿著島上狹窄的石階登上山頂時,見到了許多陳列著貝殼的商店。商店裡的貝殼是可以出租的,但是,當時正逢星期天,在海邊很難拍出理想的彩色照片。

住了一宿,今天光一又投入了工作。當他返回片瀨時,在一條人行道上不期迎面遇上了騎車而來的阿榮。

起初,光一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可是阿榮卻從自行車上輕盈地跳下來,站在了他的身旁。

這時的阿榮與在佐山家截然不同,她如同男孩子一般開朗單純。

通過三言兩語的交談,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兩小無猜的孩提時代。

「一見伯父喜愛我,伯母就變成這樣。」阿榮將兩手的食指舉在頭上,做成犄角狀①。

①日本人用這種手勢表示生氣。

「我也許在那裡待不下去了。」

就是由於這句話,光一便想要刺激一下佐山。於是,他就把見到阿榮的事說了出來。

「當時正趕上天下小雨,我說準備回去,阿榮讓我在站前的茶館等她。她回去收拾了一下東西便跟我一道回來了。」

「哦,太好了。」佐山放心似的沒再說什麼。

咖啡店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佐山叫來一個男招待,要了一塊非常大的蛋糕,並裝進一個白紙盒裡。

「有空兒來家裡玩兒。」

「好,我把貝殼的照片也帶去。我還用剩下的膠捲給阿榮照了幾張……」

「我家裡沒有幻燈機,彩色的也看不出來。」

「幻燈機也不算太重,我一併帶去好了。」

「算了吧。」

佐山覺得,跟市子一起看阿榮那經過幻燈機放大的彩色照片有些不妥。

「這個,送給你。」佐山把點心盒交給了光一。他原本想帶回家去的。

光一在街上與佐山告別後,就回去了。一進門町子就對他說:

「唉呀,佐山的夫人剛剛來找過你!」

「什麼?夫人她……走了嗎?」

「走了。誰叫你不在家來著!」

光一穿上脫了一半的鞋子,慌忙跑出了大門。街道沿著濃綠的樹牆一直伸向遠方,在溫暖的夏風中,飄來陣陣草香。

光一心裡忐忑不安,他萬萬沒想到市子會來這裡。她會有什麼事呢?

這裡恰巧地處自由丘和綠丘中間,不知市子會去哪個車站上車。光一無奈只好又回去了。

可是,細想起來確實有些蹊蹺,佐山為什麼偏偏也在自由丘附近轉來轉去呢?

「奇怪,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阿榮那句「伯父喜愛我」裡面似乎大有文章。光一知道這裡面不乏炫耀的成分,因此聽起來半信半疑。他甚至還猜測佐山夫婦是否吵架了。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為市子來找他的理由。

光一原本與町子約好,星期天帶她去后樂園看《冰上假日》這部電影,但是,他爽約了。町子也許為此而騙他,她就是這樣一個姑娘。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光一又輕聲地問了一次。

「當然是真的!怎麼了?」

「沒什麼,這樣就好。」

「你不相信人,我討厭你!」

「別那麼大聲!她沒留下什麼話嗎?」

「我不知道。你問我媽媽去吧。」町子噘著嘴走開了。

根據光一父親的建議,破舊的桑原照相館改成了出租公寓。帶櫥窗的前廳被隔成了一個小房間,現在光一就住在這裡。

由於山井邦子自殺及其他的一些原因,光一準備搬出去另找一個房子,但被父親制止了。另外,他已用慣了這裡的暗室和乾燥室,從攝影的角度來看這裡還是很方便的。

女主人藤子也已從邦子死亡的陰影走出來,恢復了往日的生氣。她能忘掉邦子的死,這對光一來說也減輕了不少負擔。

破如倉庫的攝影廳已被改成了兩間屋子,二樓的房間自然也在出租之列。現在,每天工人進進出出,家裡亂糟糟的。

光一回到自己新換的房間后,脫掉襪子,換上了一件破襯衫,然後一頭倒在了床上。這張床還是他讓父親給買的。此時,光一仍在腦海中苦苦地追尋著市子的蹤跡。

不知藤子在廚房裡忙些什麼,流水聲一直響個不停。光一也不好意思去問。

過了不久,藤子來到了光一的房間。

「佐山夫人來這裡有什麼事嗎?」光一不經意似的問道。

「她說恰好路過這裡,所以順便過來看看……我想讓她進來坐坐,可是她馬上又走了。」

「是嗎?」

「她長得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很年輕。她與自殺的邦子多少有些關係,所以我看得格外仔細。」

就在光一與阿榮在江之島等車時,就在他與佐山喝咖啡時,幸福之神卻與他擦肩而過,令他懊悔不已。

次日,光一從公司給市子打了個電話,但市子的態度卻很冷淡。

「昨天我在街上閑逛,發現你的住處就在附近,於是順便進去瞧了一眼。」她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我去江之島拍了一些貝殼的照片,您能幫我看看嗎?我已和佐山先生約好,改日帶幻燈機去拜訪您。」

「哦。」

「我在自由丘遇見了佐山先生……」

「他說了。」接著,電話就被掛斷了。

光一討了個沒趣兒。他覺得市子動不動就變得很冷淡。

快下班時,阿榮來電話了。

「昨天謝謝你。我在家待得很無聊,想見見你。」

「去哪兒呢?咱們在皇宮廣場見吧。」

「嗯?」

「對了,你就從警視廳前面的櫻田門過護城河。」

「……」

「我就站在河堤上。過橋的人不多,你一過來我就會發現你的。」

從昨天開始,阿榮對光一忽然親熱起來,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光一如墜入五里霧中。他感到有些危險,擔心自己輕易答應會被阿榮纏住脫不開身。

可是他轉念一想,阿榮叫自己出去,也許與佐山和市子的事有關,因此,說不定能從她的嘴裡套出有關市子的情況呢!

「怎麼能叫女孩子在河堤上等自己呢?」光一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乘上一輛計程車直奔櫻田門去了。

他剛一上橋,就見到對面石堤上阿榮的身影。她站在白色箭樓右邊的松蔭下正向自己拚命地招手。

陰沉的暮色帶有一絲涼意,阿榮在無袖襯衫外套上了一件柔軟的薄毛衣。她走上前來,輕輕地挽住了光一的手臂,周圍的一對對的情侶亦是如此。

「今晚,我實在懶得跟伯母一家一起吃飯。」

「出什麼事了?」光一問道。

「你知道妙子這個人吧?她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聽說她跑到她的情人那兒去了。伯母為此鬧得很厲害。」

「是你搞的鬼吧?」

「是啊!趁大家不在的時候把男人帶到了家裡。這不是往伯母的臉上抹黑嗎?」

「你不也是更喜歡你伯父嗎?是不是不再崇拜你伯母了?」

「是。原來伯母不過也是個女人而已。我的幻想徹底破滅了。」

「伯母和我媽媽其實沒什麼兩樣。」阿榮鬆開光一的手臂,轉而握住了他的拇指。

「連伯母都是那樣,我真不想做女人了!」

「對,那就別做了。」光一調侃道,「你在佐山夫婦之間陷得太深,所以才會掀起風波。」

對於這個膽大妄為、有些男孩子氣的姑娘,光一說得很不客氣。沒想到,阿榮卻仰起頭老老實實地承認道:

「是的。」

光一暗想,跟這個天真爛漫的姑娘吃醋、慪氣,市子也太沒氣量了。

「昨天我到家的時候,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後來,伯父回來了。我跟伯父聊了一會兒,伯母也回來了。她滿臉的不高興,還拿人撒氣,真讓人受不了!」

「你也不會俯首帖耳吧?」

「那當然!伯母的意思是由於我嫉妒,所以逼走了妙子。其實,那是大錯特錯了!妙子這個人陰險可怕,她總是幻想著要把我殺掉,而且肯定還做過這樣的夢!」

「咦?這些你都對伯母說了嗎?」

「說了。以前,我對妙子也說過。當時,妙子連話都說不出來,嚇得臉都白了!」

「胡鬧!妙子的這種反映並不能證明她想殺你呀!」

「人的心思從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我能猜到。妙子的父親不是殺過人嗎?」

「……」

「伯母為妙子出走的事折騰得大家都不得安寧,我被伯父愛上了她也生氣。只要一坐到飯桌上,我就感到壓抑。」

「愛或被愛可不是那麼輕易說得出口的呀!」

「咦?為什麼?女人都願意愛或被愛嘛!」

「你不是不想做女人了嗎?」

「要是不做女人的話,就會又變成小孩子,可以與人自由交往了。」

在阿榮那天真無邪的臉上,光一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那執著的目光。

「我呀,要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才能安定下來,但目前我還不知道他是誰。」

「不是佐山嗎?」

「誰知道呢!」

「真可怕。」

「是伯母,還是我?」阿榮歪著頭用目光問道,「今後,每天過這種日子可真難熬。」

「你可以離開佐山家,去跟你母親一起生活嘛!」

「那樣的話,我就得辭去現在這份工作。」

「你可以從你母親那兒去上班呀!不行,那樣就更危險了。」

「什麼更危險了?」阿榮憨態可掬地問。

「你不在佐山家住,而只是去他的事務所的話……」

「你是指伯父?其實正好相反,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哼,對你來說也許是的。因為跟你針鋒相對的伯母不在跟前……」

「我跟伯母作對肯定會輸的,要是贏就出事了!」

「你已經大勝了。就憑你把妙子趕走這一點就不簡單。現在是不是想歇一歇?」

「我才不離開伯母家呢!我討厭跟我媽在一起。」

「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恐怕連你自己都搞不明白。」

「那你就讓我明白明白吧。」

「光一,你不去山上拍照嗎?去有雪的地方?我跟你去。我對江之島的貝殼沒有興趣。」

光一本打算去吃茶泡飯,可是一進西銀座卻走錯了路。

「我們兩個畢竟是大阪人呀!」光一尷尬地笑了笑。

「走在銀座大街上,反而會覺得這裡離自己很遠。」

他們在附近的一家壽司店吃了晚飯。

阿榮對自己十分注意,同時也留意那些回頭看自己的男男女女。

「光這麼走太沒意思了。這裡是幹什麼的?門口的牌子上寫著『演唱通俗歌曲』。我們進去看看吧。」說著,阿榮在門口向裡面探了探頭。

「哎呀,好害怕……裡面真暗,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

阿榮縮回腳,緊緊地依偎在光一的身旁。往地下室去的樓梯是用五顏六色的彩燈組成的,底下宛如一個黑暗的洞穴。

「想去個寬敞明亮的地方玩玩都不能。前幾天,伯父帶我去了一家夜總會,那次玩得真痛快!那種地方兩個人去不行……」

「去那兒也可以呀!」

「很貴的喲!」

「那我們就去一個小酒吧怎麼樣?」

「酒吧?我不願看那些摟著不三不四女人的醉鬼。」

「那我們就裝作不知道,不看他們。」

阿榮點了點頭,然後縮起肩膀,緊貼著光一向前走去。

街上煙雨蒙蒙,宛如夜霧。裸露在雨霧中的肌膚感到陣陣寒意。

他們穿過了幾條車水馬龍的大道,找到一家小酒吧。光一側身用肩膀推開了酒吧的木門。

落座后,光一自己要了一杯冰威士忌,然後為阿榮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把毛衣脫掉吧,不然,一會兒出去該冷了。」

「我想過一會兒再脫。」

酒吧像個山間小屋,上面沒有吊頂,屋內面積大約有四坪①左右,木雕桌椅顯得古色古香。

①每坪約合3.3平方米。

雪白的牆壁上也點綴著古老的西洋織物及劍和盾牌等。桌子上擺著梔子花,那甘苦的花香飄蕩在四周。

喇叭里播放著節奏緩慢的舞曲。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招待暗中打量著似乎懵懂無知的阿榮。

「跳舞嗎?」光一輕聲問道。

「就在這麼小的地方?」

光一的威士忌尚未怎麼動,阿榮卻早早就把那杯杜松子酒喝光了。在喝第二杯時,她脫下了身上的毛衣。

阿榮的肩膀渾圓而富有光澤。進入這個季節,姑娘始露的臂膊宛如新出的蓮藕,美不勝收,把光一看得心旌搖蕩。

「這個時候,佐山夫婦大概以為你也離家出走了呢!」

「……」

「是了,他們正好樂得心靜。」

阿榮扭過臉去。光一又要了一杯冰威士忌。

「我如果有錢的話,就開一個帶有花園的咖啡館。」阿榮忽然說道,「人們散步累了可以進來休息,想跳舞的儘管來跳,跳舞的人和看舞的人可以盡興,沒有時間限制……」

「想跳的時候,在哪兒都可以呀!」光一忘情地捉住了阿榮的手臂。他對自己的大膽行為感到十分驚訝。

阿榮站起身,撫平了裙子上的皺褶。光一繞到擋住酒吧招待視線的柱子後面,一下子抱住了阿榮。溫馨的香水味和著淡淡的發香令光一幾乎都陶醉了。

「好可愛的小腦袋啊!」

早在很久以前,光一就夢想著將這個可愛的小腦袋抱在懷裡。

「我已跟佐山先生約好,帶貝殼和你的照片去他家。不過,你能去我那兒一趟嗎?」

「還是你來吧,我不在乎……不過,你不能對伯母想入非非。」

有客人來了。兩人回到了座位。阿榮把手按在心怦怦直跳的胸口上。光一卻勸她喝點兒威士忌,於是,她拿起酒杯小口兒呷起來。

「我認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從沒感到自己是被佐山伯母當作小貓來養的。」

光一強忍著沒有笑出來。

臨出來時,阿榮拿起一朵梔子花,將它插在胸前的毛衣上。

「我家三樓就有這種花的味兒,討厭死了!」

一坐上計程車,阿榮就軟作了一團。

「好累呀!眼皮好沉,嘴唇發麻……」說著,阿榮一頭栽進光一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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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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