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湖面上給月光照成青灰色,幾艘小艇子搖進了煙霧裡。
桑華站在窗子跟前瞧著湖心:月亮影子在一晃一晃的。有時候水裡咕嚨一聲響,水面上就滾著無數的同心圓。
她顫著噓了一口氣,渺渺茫茫地想著:
「文侃現在在哪裡呢?」
六姐又點了一支煙,站到了她旁邊。
「過去的事--你不願意告訴人,嗯?」
桑華側過臉來,對六姐抱歉地笑了一下。她一隻眼裡一泡淚,給月亮映得發光。
沉默。
風吹動六姐的頭髮,可沒吹動桑華的頭髮--她頭髮叉上十來個鐵東西給墜得重重的。遠遠的崑曲又給風帶了進來。六姐就微笑著:
「黃六先生真是何苦:這麼大熱天榨得滿頭大汗。」
「嗯,他愛唱,」桑華用手絹揉揉眼睛。
「而且他老是這麼一套:永遠是慘睹裡面那幾折。」
「慘睹?」桑華似乎吃一驚。可是馬上又把臉色還了原:那種「慘睹」跟她是沒相干的。
六姐把煙灰拍到窗子外面,瞅了桑華一眼,桑華剛才賣關子賣得一點不放鬆,她就更想要知道是怎麼回事。怎麼,他們的接近是為了革命?她從前是革命者?
於是六姐說著大兒子跟一個女同學相愛的事:她不象是在敘述,只是把這當做一個問題在討論著。然後談到一般的戀愛,她問桑華:戀愛和事業有沒有衝突,這所謂事業,革命當然也在內的。
桑華沒表示意見。
「嗯,這問題我沒有想到過,」她輕輕地說,象故意要叫別人聽不見。
別人可坐到了椅子上,把右腿擱在左腿。吐了一口煙,她又說到李思義:這位堂妹夫她還沒見過面。她用種試探的口氣談到一般的結婚生活,於是問到桑華自己。
「你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象一般人的……」
「嗯,我愛他,我一直愛著他!」桑華髮命令似地說。她臉上發燙。
可是六姐當然不知道李思義那種勁兒:挺著個大肚皮,突出一排牙,用右手無名指搔暑頭髮。桑華的嘴上腮巴上似乎已經觸到了他那冷冷的牙齒,肩上堆著他那雙肥厚的膀子。他越對她討好,她那種吃了蓖麻油似的感覺就越濃。
「幹麼要這麼想!」她在肚子里壓制自己。「我愛他,我愛他。的確的,我愛他:我一直愛他!」
「他最近有信沒有?」
「有。」
「那邊情形怎樣?」
「嗯,那邊--那邊--現在想著法子,不然……」
「我聽馬先生說……」六姐站了起來,瞧著桑華的腳。「要是不能夠限制橡皮的生產……」
要是限制不了,橡皮價錢再往下跌,李思義的買賣就得完了蛋。桑華不願意想到這上面去。
「別說了罷,別說了罷,」她勉強笑一下。
兩個都不言語,這沉默有點叫人難受。桑華咬著舌尖,眼睛不安地瞧瞧這樣,又瞧瞧那樣:避著六姐的視線。
這麼著過了七八分鐘,桑華忽然給誰推醒了似的:她把脖子一扭,偷偷地噓一口氣,就用華爾茲的步子旋到了六姐跟前,她兩手搭在六姐肩上,腰板輕輕彎著:眼睛往下面掃一眼自己身上那優美姿勢和那滑溜溜的曲線,就象小孩子那麼愛嬌著,帶著九成鼻音說:
「六姐,我們弄個小划子去劃劃好不好?還帶兩瓶酒去,嗯,兩瓶酒。……就去就去:不去可不行!……」
作於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