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鋪子

林家鋪子

林小姐這天從學校回來就撅起著小嘴唇。她摜下了書包,並不照例到鏡台前梳頭髮搽粉,卻倒在床上看著帳頂出神。小花噗的也跳上床來,挨著林小姐的腰部摩擦,咪嗚咪嗚地叫了兩聲。林小姐本能地伸手到小花頭上摸了一下,隨即翻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就叫道:

「媽呀!」

沒有回答。媽的房就在間壁,媽素常疼愛這唯一的女兒,聽得女兒回來就要搖搖擺擺走過來問她肚子餓不餓,媽留著好東西呢,——再不然,就差吳媽趕快去買一碗餛飩。但今天卻作怪,媽的房裡明明有說話的聲音,並且還聽得媽在打呃,卻是媽連回答也沒有一聲。

林小姐在床上又翻一個身,翹起了頭,打算偷聽媽和誰談話,是那樣悄悄地放低了聲音。

然而聽不清,只有媽的連聲打呃,間歇地飄到林小姐的耳朵。忽然媽的嗓音高了一些,似乎很生氣,就有幾個字聽得很分明:

——這也是東洋貨,那也是東洋貨,呃!……

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髮時候頸脖子上粘了許多短頭髮似的渾身都煩躁起來了。正也是為了這東洋貨問題,她在學校里給人家笑罵,她回家來沒好氣。她一手推開了又挨到她身邊來的小花,跳起來就剝下那件新制的翠綠色假毛葛駝絨旗袍來,拎在手裡抖了幾下,嘆一口氣。據說這怪好看的假毛葛和駝絨都是東洋來的。她撩開這件駝絨旗袍,從床下拖出那口小巧的牛皮箱來,賭氣似的扭開了箱子蓋,把箱子底朝天向床上一撒,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雜用品就滾滿了一床。小花吃了一驚,噗的跳下床去,轉一個身,卻又跳在一張椅子上蹲著望住它的女主人。

林小姐的一雙手在那堆衣服里抓撈了一會兒,就獃獃地站在床前出神。這許多衣服和雜用品越看越可愛,卻又越看越像是東洋貨呢!全都不能穿了么?可是她——捨不得,而且她的父親也未必肯另外再制新的!林小姐忍不住眼圈兒紅了。她愛這些東洋貨,她又恨那些東洋人;好好兒的發兵打東三省幹麼呢?不然,穿了東洋貨有誰來笑罵。

「呃——」

忽然房門邊來了這一聲。接著就是林大娘的搖搖擺擺的瘦身形。看見那亂丟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見女兒只穿著一件絨線短衣站在床前出神,林大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裡愈是著急,她那個「呃」卻愈是打得多,暫時竟說不出半句話。

林小姐飛跑到母親身邊,哭喪著臉說:

「媽呀!全是東洋貨,明兒叫我穿什麼衣服?」

林大娘搖著頭只是打呃,一手扶住了女兒的肩膀,一手揉磨自己的胸脯,過了一會兒,她方才掙扎出幾句話來:

「阿囡,呃,你幹麼脫得——呃,光落落?留心凍——呃——我這毛病,呃,生你那年起了這個病痛,呃,近來越發凶了!呃——」

「媽呀!你說明兒我穿什麼衣服?我只好躲在家裡不出去了,他們要笑我,罵我!」

但是林大娘不回答。她一路打呃,走到床前揀出那件駝絨旗袍來,就替女兒披在身上,又拍拍床,要她坐下。小花又挨到林小姐腳邊,昂起了頭,眯細著眼睛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然後它懶懶地靠到林小姐的腳背上,就林小姐的鞋底來磨擦它的肚皮。林小姐一腳踢開了小花,就勢身子一歪,躺在床上,把臉藏在她母親的身後。

暫時兩個都沒有話。母親忙著打呃,女兒忙著盤算「明天怎樣出去」;這東洋貨問題不但影響到林小姐的所穿,還影響到她的所用;據說她那隻常為同學們艷羨的化妝皮夾以及自動鉛筆之類,也都是東洋貨,而她卻又愛這些小玩意兒的!

「阿囡,呃——肚子餓不餓?」

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後,漸漸少打幾個呃了,就又開始她日常的疼愛女兒的老功課。

「不餓,噯,媽呀,怎麼老是問我餓不餓呢,頂要緊是沒有了衣服明天怎樣去上學!」

林小姐撒嬌說,依然那樣拳曲著身體躺著,依然把臉藏在母親背後。

自始就沒弄明白為什麼女兒盡嚷著沒有衣服穿的林大娘現在第三次聽得了這話兒,不能不再注意了,可是她那該死的打呃很不作美地又連連來了。恰在此時林先生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字條兒,臉上烏霉霉地像是塗著一層灰。他看見林大娘不住在地打呃,女兒躺在滿床亂丟的衣服堆里,他就料到了幾分,一雙眉頭就緊緊地皺起。他喚著女兒的名字說道:

「明秀,你的學校里有什麼抗日會么?剛送來了這封信。說是明天你再穿東洋貨的衣服去,他們就要燒呢——無法無天的話語,咳……」

「呃——呃!」

「真是豈有此理,哪一個人身上沒有東洋貨,卻偏偏找定了我們家來生事!哪一家洋廣貨鋪子里不是堆足了東洋貨,偏是我的鋪子犯法,一定要封存!咄!」

林先生氣憤憤地又加了這幾句,就頹然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里。

「呃,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呃——」

「爸爸,我還有一件老式的棉襖,光景不是東洋貨,可是穿出去人家又要笑我。」

過了一會兒,林小姐從床上坐起來說,她本來打算進一步要求父親制一件不是東洋貨的新衣,但瞧著父親的臉色不對,便又不敢冒昧。同時,她的想像中就展開了那件舊棉襖惹人訕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來了。

「呃,呃——啊喲!——呃,莫哭,——沒有人笑你——

呃,阿囡……」

「阿秀,明天不用去讀書了!飯快要沒得吃了,還讀什麼書!」

林先生懊惱地說,把手裡那張字條兒扯得粉碎,一邊走出房去,一邊嘆氣跺腳。然而沒多幾時,林先生又匆匆地跑了回來,看著林大娘的面孔說道:

「櫥門上的鑰匙呢?給我!」

林大娘的臉色立刻變成灰白,瞪出了眼睛望著她的丈夫,永遠不放鬆她的打呃忽然靜定了半晌。

「沒有辦法,只好去齋齋那些閑神野鬼了——」

林先生頓住了,嘆一口氣,然後又接下去說:

「至多我花四百塊。要是黨部里還嫌少,我拚著不做生意,等他們來封!——我們對過的裕昌祥,進的東洋貨比我多,足足有一萬多塊錢的碼子呢,也只花了五百快,就太平無事了。——五百塊!算是吃了幾筆倒賬罷!——鑰匙!咳!那一個金項圈,總可以兌成三百塊……」

「呃,呃,真——好比強盜!」

林大娘摸出那鑰匙來,手也顫抖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林小姐卻反不哭了,瞪著一對淚跟,獃獃地出神,她恍惚看見那個曾經到她學校里來演說而且餓狗似的盯住看她的什麼委員,一個怪叫人討厭的黑麻子,捧住了她家的金項圈在半空里跳,張開了大嘴巴笑。隨後,她又恍惚看見這強盜似的黑麻子和她的父親吵嘴,父親被他打了,……

「啊喲!」

林小姐猛然一聲驚叫,就撲在她媽的身上。林大娘慌得沒有工夫盡打呃,掙扎著說:

「阿囡,呃,不要哭,——過了年,你爸爸有錢,就給你制新衣服——呃,那些狠心的強盜!都咬定我們有錢,呃,一年一年虧空,你爸爸做做肥田粉生意又上當,呃——店裡全是別人的錢了。阿囡,呃,呃,我這病,活著也受罪,——呃,再過兩年,你十九歲,招得個好女婿。呃,我死也放心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呃——」

第二天,林先生的鋪子里新換過一番布置。將近一星期不曾露臉的東洋貨又都擺在最惹眼的地位了。林先生又摹仿上海大商店的辦法,寫了許多「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貼在玻璃窗上。這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三,正是鄉鎮上洋廣貨店的「旺月」。不但林先生的額外支出「四百元」指望在這時候撈回來,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靠托在這幾天的生意好。

十點多鐘,趕市的鄉下人一群一群的在街上走過了,他們臂上挽著籃,或是牽著小孩子,粗聲大氣地一邊在走,一邊在談話。他們望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綠綠的鋪面,都站住了,仰起臉,老婆喚丈夫,孩子叫爹娘,嘖嘖地誇羨那些貨物。新年快到了,孩子們希望穿一雙新襪子,女人們想到家裡的面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條面巾還是半年前的老傢伙,肥皂又斷絕了一個多月,趁這裡「賣賤貨」,正該買一點。林先生坐在賬台上,抖擻著精神,堆起滿臉的笑容,眼睛望著那些鄉下人,又帶睄著自己鋪子里的兩個夥計,兩個學徒,滿心希望貨物出去,洋錢進來。但是這些鄉下人看了一會,指指點點誇羨了一會,竟自懶洋洋地走到斜對門的裕昌祥鋪面前站住了再看。林先生伸長了脖子,望到那班鄉下人的背景,眼睛里冒出火來。他恨不得拉他們回來!

「呃——呃——」

坐在賬台後面那道分隔鋪面與「內宅」的蝴蝶門旁邊的林大娘把勉強忍住了半晌的「呃」放出來。林小姐倚在她媽的身邊,獃獃地望著街上不作聲,心頭卻是卜卜地跳;她的新衣服至少已經走脫了半件。

林先生趕到櫃檯前睜大了妒忌的眼睛看著斜對門的同業裕昌祥。那邊的四五個店員一字兒擺在櫃檯前,等候做買賣。但是那班鄉下人沒有一個走近到櫃檯邊,他們看了一會兒,又照樣的走過去了。林先生覺得心頭一松,忍不住望著裕昌祥的夥計笑了一笑。這時又有七八人一隊的鄉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鋪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著頭看那些掛著的洋傘。林先生猛轉過臉來,一對嘴唇皮立刻嘻開了;他親自兜攬這位意想中的顧客了:

「喂,阿弟,買洋傘么?便宜貨,一隻洋傘賣九角!看看貨色去。」

一個夥計已經取下了兩三把洋傘,立刻撐開了一把,熱剌剌地塞到那年青鄉下人的手裡,振起精神,使出誇賣的本領來:

「小當家,你看!洋緞面子,實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洋錢一頂,再便宜沒有了!……那邊是一隻洋一頂,貨色還沒有這等好呢,你比一比就明白。」

那年青的鄉下人拿著傘,沒有主意似的張大了嘴巴。他回過頭去望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又把手裡的傘顛了一顛,似乎說:「買一把罷?」老頭子卻老大著急地吆喝道:

「阿大!你昏了,想買傘!一船硬柴,一古腦兒只賣了三塊多錢,你娘等著量米回去吃,哪有錢來買傘!」

「貨色是便宜,沒有錢買!」

站在那裡觀望的鄉下人都嘆著氣說,懶洋洋地都走了。那年青的鄉下人滿臉漲紅,搖一下頭,放了傘也就要想走,這可把林先生急壞了,趕快讓步問道:

「喂,喂,阿弟,你說多少錢呢?——再看看去,貨色是靠得住的!」

「貨色是便宜,錢不夠。」

老頭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了他的兒子,逃也似的走了。林先生苦著臉,踱回到賬台里,渾身不得勁兒。他知道不是自己不會做生意,委實是鄉下人太窮了,買不起九毛錢的一頂傘。他偷眼再望斜對門的裕昌祥,也還是只有人站在那裡看,沒有人上櫃檯買。裕昌祥左右鄰的生泰雜貨店萬甡糕餅店那就簡直連看的人都沒有半個。一群一群走過的鄉下人都挽著籃子,但籃子里空無一物;間或有花藍布的一包兒,看樣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個多月前鄉下人收穫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們和高利貸的債主們如數逼光,現在鄉下人不得不一升兩升的量著貴米吃。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覺得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間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貸者剝奪去了。

時間漸漸移近正午,街上走的鄉下人已經很少了,林先生的鋪子就只做成了一塊多錢的生意,僅僅足夠開銷了「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的廣告費。林先生垂頭喪氣走進「內宅」去,幾乎沒有勇氣和女兒老婆相見。林小姐含著一泡眼淚,低著頭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連串的打呃中,掙扎著對丈夫說:

「花了四百塊錢,——又忙了一個晚上擺設起來,呃,東洋貨是准賣了,卻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爺呀!……吳媽又要拿工錢——」

「還只半天呢!不要著急。」

林先生勉強安慰著,心裡的難受,比刀割還厲害。他悶悶地踱了幾步。所有推廣營業的方法都想遍了,覺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業如此,並不是他一家呀;人們都窮了,可沒有法子。但是他總還希望下午的營業能夠比較好些。本鎮的人家買東西大概在下午。難道他們過新年不買些東西?只要他們存心買,林先生的營業是有把握的。畢竟他的貨物比別家便宜。

是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夠抖擻著精神坐在賬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顧客。

這下午照例和上午顯然不同:街上並沒很多的人,但幾乎每個人都相識,都能夠叫出他們的姓名,或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櫃檯上,用了異常溫和的眼光迎送這些慢慢地走著談著經過他那鋪面的本鎮人。他時常笑嘻嘻地迎著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呵,××哥,到清風閣去吃茶么?小店大放盤,交易點兒去!」

有時被喚著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櫃檯來,於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員就要大忙而特忙,異常敏感地伺察著這位未可知的顧客的眼光,瞧見他的眼光瞥到什麼貨物上,就趕快拿出那種貨物請他考校。林小姐站在那對蝴蝶門邊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喚出來對那位未可知的顧客叫一聲「伯伯」。小學徒送上一杯便茶來,外加一枝小聯珠。

在價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讓步;遇到那位顧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錢左右尾數的時候,他就從店員手裡拿過那算盤來算了一會兒,然後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數從算盤上撥去,一面笑嘻嘻地說:

「真不夠本呢!可是老主題,只好遵命了。請你多作成幾筆生意罷!」

整個下午就是這麼張羅著過去了。連現帶賒,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來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雖然是累得那麼著,林先生心裡卻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對門的裕昌祥,似乎趕不上自己鋪子的「熱鬧」。常在那對蝴蝶門旁邊看望的林小姐臉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幾個呃了。

快到上燈時候,林先生核算這一天的「流水賬」;上午等於零,下午賣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塊錢是賒賬。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皺緊了眉頭了;他今天的「大放盤」確是照本出賣,開銷都沒著落,官利更說不上。他呆了一會兒,又開了賬箱,取出幾本賬簿來翻著打了半天算盤;賬上「人欠」的數目共有一千三百餘元,本鎮六百多,四鄉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賬,單是上海的東升字型大小就有八百,合計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聲嘆一口氣,覺得明天以後如果生意依然沒見好,那他這年關就有點難過了。他望著玻璃窗上「大放盤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心裡這麼想:「照今天那樣當真放盤,生意總該會見好;虧本么?沒有生意也是照樣的要開銷。只好先拉些主顧來再慢慢兒想法提高貨碼……要是四鄉還有批發生意來,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個人來打斷林先生的甜蜜夢想了。這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婆子,巍顫顫地走進店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林先生猛抬起頭來,正和那老婆子打一個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來買過年東西么?請到裡面去坐坐。——阿秀,來扶朱三太。」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對蝴蝶門邊了,沒有聽到。那朱三太連連搖手,就在鋪面里的一張椅子上坐了,鄭重地打開她的藍布手巾包,——包里僅有一扣摺子,她抖抖簌簌地雙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癟嘴唇扭了幾扭,正想說話,林先生早已一手接過那摺子,同時搶先說道:

「我曉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罷。」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總是三個月,三三得九,是九塊罷?——明天你送來?哦,哦,不要送,讓我帶了去。嗯!」

朱三太扭著她的癟嘴唇,很艱難似的說。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鋪里,按月來取三塊錢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卻拖欠了三個月,原說是到了年底總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買送灶的東西,所以親自上林先生的鋪子來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對癟嘴唇的勁兒,光景是錢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著頭皮不作聲。這九塊錢的利息,他何嘗存心白賴,只是三個月來生意清淡,每天賣得的錢僅夠開伙食,付捐稅,不知不覺地拖欠下來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這老婆子也許會就在鋪面上嚷鬧,那就太丟臉,對於營業的前途很有影響。

「好,好,帶了去罷,帶了去罷!」

林先生終於鬥氣似的說,聲音有點兒梗咽。他跑到賬台里,把上下午賣得的現錢歸併起來,又從腰包里掏出一個雙毫,這才湊成了八塊大洋,十角小洋,四十個銅子,交付了朱三太。當他看見那老婆子把這些銀洋銅子鄭重地數了又數,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藍布手巾上包了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嘆一口氣,異想天開地打算拉回幾文來;他勉強笑著說:

「三阿太,你這藍布手巾太舊了,買一塊老牌麻紗白手帕去罷?我們有上好的洗臉手巾,肥皂,買一點兒去新年裡用罷。價錢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連連擺手說,把摺子藏在衣袋裡,捧著她的藍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喪著臉,走回「內宅」去。因這朱三太的上門討利息,他記起還有兩注存款,橋頭陳老七的二百元和張寡婦的一百五十元,總共十來塊錢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總得先期送去。他掄著指頭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鄉的賬頭該可以收齊了,店裡的壽生是前天出去收賬的,極遲是二十六應該回來了;本鎮的賬頭總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個數目。然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說不定明後天就會到,只有再向恆源錢莊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門市怎樣?……

他這麼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猛聽得女兒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爸爸,你看這塊大綢好么?七尺,四塊二角,不貴罷?」

林先生心裡驀地一跳,站住了睜大著眼睛,說不出話。林小姐手裡托著那塊綢,卻在那裡憨笑。四塊二角!數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裡總共只賣得十六塊多,並且是老實照本賤賣的呀!林先生怔了一會兒,這才沒精打采地問道:

「你哪來的錢呢?」

「掛在賬上。」

林先生聽得又是欠賬,忍不住皺一下眉頭。但女兒是自己寵慣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護著,林先生沒奈何只有苦笑。

過一會兒,他嘆一口氣,輕輕埋怨道:

「那麼性急!過了年再買豈不是好!」

又過了兩天,「大放盤」的林先生的鋪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減少,平均是五分鐘來一次;林小姐在鋪面和「內宅」之間跳進跳出,臉上紅噴噴地時常在笑,有時竟在鋪面幫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喚她,方才跑進去,一邊擦著額上的汗珠,一邊興沖沖地急口說:

「媽呀,又叫我進來幹麼!我不覺得辛苦呀!媽!爸爸累得滿身是汗,嗓子也喊啞了!——剛才一個客人買了五塊錢東西呢!媽!不要怕我辛苦,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會兒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點頭,打一個呃,就念一聲「大慈大悲菩薩」。客廳里本就供奉著一尊瓷觀音,點著一炷香,林大娘就搖搖擺擺走過去磕頭,謝菩薩的保佑,還要禱告菩薩一發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遠那麼好,保佑林小姐易長易大,明年就得個好女婿。

但是在鋪面張羅的林先生雖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臉上笑容不斷,心裡卻像有幾根線牽著。每逢賣得了一塊錢,看見顧客欣然挾著紙包而去,林先生就忍不住心裡一頓,在他心裡的算盤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錢的血本的虧折。他幾次想把這個「大放盤」時每塊錢的實足虧折算成三分,可是無論如何,算來算去總得五分。生意雖然好,他卻越賣越心疼了。在櫃檯上招呼主顧的時候,他這種矛盾的心理有時竟至幾乎使他發暈。偶爾他偷眼望望斜對門的裕昌祥,就覺得那邊閑立在櫃檯邊的店員和掌柜,嘴角上都帶著譏諷的訕笑,似乎都在說:「看這姓林的傻子呀,當真虧本放盤哪!看著罷,他的生意越好,就越虧本,倒閉得越快!」那時候,林先生便咬一下嘴唇,決定明天無論如何要把貨碼提高,要把次等貨標上頭等貨的價格。

給林先生斡旋那「封存東洋貨」問題的商會長當走過林家鋪子的時候,也微微笑著,站住了對林先生賀喜,並且拍著林先生的肩膀,輕聲說:

「如何?四百塊錢是花得不冤枉罷!——可是,卜局長那邊,你也得稍稍點綴,防他看得眼紅,也要來敲詐。生意好,妒忌的人就多;就是卜局長不生心,他們也要去挑撥呀!」

林先生謝商會長的關切,心裡老大吃驚,幾乎連做生意都沒有精神。

然而最使他心神不寧的,是店裡的壽生出去收賬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林先生是等著壽生收的錢來開銷「客賬」。上海東升字型大小的收賬客人前天早已到鎮,直催逼得林先生再沒有話語支吾了。如果壽生再不來,林先生只有向恆源錢莊借款的一法,這一來,林先生又將多負擔五六十元的利息,這在見天虧本的林先生委實比割肉還心疼。

到四點鐘光景,林先生忽然聽得街上走過的人們亂鬨哄地在議論著什麼,人們的臉色都很惶急,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情了。一心惦念著出去收賬的壽生是否平安的林先生就以為一定是快班船遭了強盜搶,他的心卜卜地亂跳。他喚住了一個路人焦急地問道:

「什麼事?是不是栗市快班遭了強盜搶?」

「哦!又是強盜搶么?路上真不太平!搶,還是小事,還要綁人去哪!」

那人,有名的閑漢陸和尚,含糊地回答,同時睒著半隻眼睛看林先生鋪子里花花綠綠的貨物。林先生不得要領,心裡更急,丟開陸和尚,就去問第二個走近來的人,橋頭的王三毛。

「聽說栗市班遭搶,當真么?」

「那一定是太保阿書手下人乾的,太保阿書是槍斃了,他的手下人多麼厲害!」

王三毛一邊回答,一邊只顧走。可是林先生卻急壞了,冷汗從額角上鑽出來。他早就估量到壽生一定是今天回來,而且是從栗市——收賬程序中預定的最後一處,坐快班船回來;此刻已是四點鐘,不見他來,王三毛又是那樣說,那還有什麼疑義么?林先生竟忘記了這所謂「栗市班遭強盜搶」乃是自己的發明了!他滿臉急汗,直往「內宅」跑;在那對蝴蝶門邊忘記跨門檻,幾乎絆了一交。

「爸爸!上海打仗了!東洋兵放炸彈燒閘北——」

林小姐大叫著跑到林先生跟前。

林先生怔了一下。什麼上海打仗,原就和他不相干,但中間既然牽連著「東洋兵」,又好像不能不追問一聲了。他看著女兒的很興奮的臉孔問道:

「東洋兵放炸彈么?你從哪裡聽來的?」

「街上走過的人全是那麼說。東洋兵放大炮,擲炸彈。閘北燒光了!」

「哦,那麼,有人說栗市快班強盜搶么?」

林小姐搖頭,就像撲火的燈蛾似的撲向外面去了。林先生遲疑了一會兒,站在那蝴蝶門邊抓頭皮。林大娘在裡面打呃,又是喃喃地禱告:「菩薩保佑,炸彈不要落到我們頭上來!」林先生轉身再到鋪子里,卻見女兒和兩個店員正在談得很熱鬧。對門生泰雜貨店裡的老闆金老虎也站在櫃檯外邊指手劃腳地講談。上海打仗,東洋飛機擲炸彈燒了閘北,上海已經罷市,全都證實了。強盜搶快班船么?沒有聽人說起過呀!栗市快班么?早已到了,一路平安。金老虎看見那快班船上的夥計剛剛背著兩個蒲包走過的。林先生心裡鬆一口氣,知道壽生今天又沒回來,但也知道好好兒的沒有逢到強盜搶。

現在是滿街都在議論上海的戰事了。小夥計們夾在鬧里罵「東洋烏龜!」竟也有人當街大呼:「再買東洋貨就是忘八!」林小姐聽著,臉上就飛紅了一大片。林先生卻還不動神色。大家都賣東洋貨,並且大家花了幾百塊錢以後,都已經奉著特許:「只要把東洋商標撕去了就行。」他現在滿店的貨物都已經稱為「國貨」,買主們也都是「國貨,國貨」地說著,就拿走了。在此滿街人人為了上海的戰事而沒有心思想到生意的時候,林先生始終在籌慮他的正事。他還是不肯花重利去借庄款,他去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情商,請他再多等這麼一天兩天。他的壽生極遲明天傍晚總該會到。

「林老闆,你也是明白人,怎麼說出這種話來呀!現在上海開了火,說不定明後天火車就不通,我是巴不得今晚上就動身呢!怎麼再等一兩天?請你今天把賬款繳清,明天一早我好走。我也是吃人家的飯,請你照顧照顧罷!」

上海客人毫無通融地拒絕了林先生的情商。林先生看來是無可商量了,只好忍痛去到恆源錢莊去商借。他還恐怕那「錢猢猻」知道他是急用,要趁火打劫,高抬利息。誰知錢莊經理的口氣卻完全不對了。那癆病鬼經理聽完了林先生的申請,並沒作答,只管捧著他那老古董的水煙筒卜落落卜落落的呼,直到燒完一根紙吹,這才慢吞吞地說:

「不行了!東洋兵開仗,上海罷市,銀行錢莊都封關,知道他們幾時弄得好!上海這路一斷,敝庄就成了沒腳蟹,匯划不通,比尊處再好的戶頭也只好不做了。對不起,實在愛莫能助!」

林先生呆了一呆,還總以為這癆病鬼經理故意刁難,無非是為提高利息作地步,正想結結實實說幾句懇求的話,卻不料那經理又逼進一步道:

「剛才敝東吩咐過,他得的信,這次的亂子恐怕要鬧大,叫我們收緊盤子!尊處原欠五百,二十二那天,又是一百,總共是六百,年關前總得掃數歸清;我們也算是老主顧,今天先透一個信,免得臨時多費口舌,大家面子上難為情。」

「哦——可是小店裡也實在為難。要看賬頭收得怎樣。」

林先生呆了半晌,這才吶出這兩句話。

「嘿!何必客氣!寶號里這幾天來的生意比眾不同,區區六百塊錢,還為難么?今天是同老兄說明白了,總望掃數歸清,我在敝東跟前好交代。」

癆病鬼經理冷冷地說,站起來了。林先生冷了半截身子,瞧情形是萬難挽回,只好硬著頭皮走出了那家錢莊。他此時這才明白原來遠在上海的打仗也要影響到他的小鋪子了。今年的年關當真是難過:上海的收賬客人立逼著要錢,恆源里不許宕過年,壽生還沒回來,知道他怎樣了,鎮上的賬頭,去年只收起八成,今年瞧來連八成都捏不穩——橫在他前面的路,只是一條:「暫停營業,清理賬目」!而這條路也就等於破產,他這鋪子里早已沒有自己的資本,一旦清理,剩給他的,光景只有一家三口三個光身子!

林先生愈想愈仄,走過那座望仙橋時,他看著橋下的渾水,幾乎想縱身一跳完事。可是有一個人在背後喚他道:

「林先生,上海打仗了,是真的罷?聽說東柵外剛剛調來了一支兵,到商會裡要借餉,開口就是二萬,商會裡正在開會呢!」

林先生急回過臉去看,原來正是那位存有兩百塊錢在他鋪子里的陳老七,也是林先生的一位債主。

「哦——」

林先生打一個冷噤,只回答了這一聲,就趕快下橋,一口氣跑回家去。

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里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鐘只來一回。

只有林先生心裡發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於沒有那樣的勇氣。並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扎,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里碰不到頭。所以當商會裡議決了答應借餉五千並且要林先生攤認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託,就答應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後五分鐘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情形。他的划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賬收一個八成罷,他還人家的賬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只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拚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

是這麼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黃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惡夢也沒有半個。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來時已經是六點半鐘,天色很陰沉。林先生覺得有點頭暈。他匆匆忙忙吞進兩碗稀飯,就到鋪子里,一眼就看見那位上海客人板起了臉孔在那裡坐守「回話」。而尤其叫林先生猛吃一驚的,是斜對門的裕昌祥也貼起紅紅綠綠的紙條,也在那裡「大放盤照碼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盤」立刻被斜對門那些紅綠紙條沖一個搖搖不定。

「林老闆,你真是開玩笑!昨晚上不給我迴音。輪船是八點鐘開,我還得轉乘火車,八點鐘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請你快點——」

上海客人不耐煩地說,把一個拳頭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只有陪不是,請他原諒,實在是因為上海打仗錢莊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顧,務請格外看承。

「那麼叫我空手回去么?」

「這,這,斷乎不會。我們的壽生一回來,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個錢,不是人!」

林先生顫著聲音說,努力忍住了滾到眼眶邊的眼淚。

話是說到盡頭了,上海客人只好不再嚕嗦,可是他坐在那裡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麼似的,心是卜卜地亂跳。近年他雖然萬分拮据,面子上可還遮得過;現在擺一個人在鋪子里坐守,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債戶還多著呢,萬一群起傚尤,他這鋪子只好立刻關門。他在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幾次請這位討賬客人到內宅去坐,然而討賬客人不肯。

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自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朔風吹著那些招牌,嚓嚓地響。漸漸地凍雨又有變成雪花的模樣。沿街店鋪里的夥計們靠在櫃檯上仰起了臉發怔。

林先生和那位收賬客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著。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從蝴蝶門後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林先生嘴裡應酬著,一邊看看女兒,又聽聽老婆的打呃,心裡一陣一陣酸上來,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懇切地說:

「林老闆,你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認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發財么?可是現今時勢不同,捐稅重,開銷大,生意又清,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嘆一口氣苦笑著,算是謙遜。

上海客人頓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

「貴鎮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內地全靠鄉庄生意,鄉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呀,九點鐘了!怎麼你們的收賬夥計還沒來呢?這個人靠得住么?」

林先生心裡一跳,暫時回答不出來。雖然是七八年的老夥計,一向沒有出過岔子,但誰能保到底呢!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上海客人看著林先生那遲疑的神氣,就笑;那笑聲有幾分異樣。忽然那邊林小姐轉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

「爸爸,壽生回來了!一身泥!」

顯然林小姐的叫聲也是異樣的,林先生跳起來,又驚又喜,著急的想跑到櫃檯前去看,可是心慌了,兩腿發軟。這時壽生已經跑了進來,當真是一身泥,氣喘喘地坐下了,說不出話來。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對,嚇得沒有主意,也不開口。上海客人在旁邊皺眉頭。過了一會兒,壽生方才喘著氣說:

「好險呀!差一些兒被他們抓住了。」

「到底是強盜搶了快班船么?」

林先生驚極,心一橫,倒逼出話來了。

「不是強盜。是兵隊拉夫呀!昨天下午趕不上趁快班。今天一早趁航船,哪裡知道航船聽得這裡要捉船,就停在東柵外了。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就碰到拉夫。西面寶祥衣庄的阿毛被他們拉去了。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來。他媽的,性命交關!」

壽生一面說,一面撩起衣服,從肚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遞給了林先生,又說道:

「都在這裡了。栗市的那家黃茂記很可惡,這種戶頭,我們明年要留心!——我去洗一個臉,換件衣服再來。」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捏一把,臉上有些笑容了。他到賬台里打開那手巾包來。先看一看那張「清單」,打了一會兒算盤,然後點檢銀錢數目:是大洋十一元,小洋二百角,鈔票四百二十元,外加即期庄票兩張,一張是規元五十兩,又一張是規元六十五兩。這全部付給上海客人,照賬算也還差一百多元。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斜眼偷看了坐在那裡吸煙的上海客人幾次,方才嘆一口氣,割肉似的拿起那兩張庄票和四百元鈔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又說了許多話,方才得到上海客人點一下頭,說一聲「對啦」。

但是上海客人把庄票看了兩遍,忽又笑著說道:

「對不起,林老闆,這庄票,費神兌了鈔票給我罷!」

「可以,可以。」

林先生連忙回答,慌忙在庄票後面蓋了本店的書柬圖章,派一個夥計到恆源庄去取現,並且叮囑了要鈔票。又過了半晌,夥計卻是空手回來。恆源庄把票子收了,但不肯付錢;據說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天是在當真下雪了,林先生也沒張傘,冒雪到恆源庄去親自交涉,結果是徒然。

「林老闆,怎樣了呢?」

看見林先生苦著臉跑回來,那上海客人不耐煩地問了。

林先生幾乎想哭出來,沒有話回答,只是嘆氣。除了央求那上海客人再通融,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壽生也來了,幫著林先生說。他們賭咒:下欠的二百多元,趕明年初十邊一定匯到上海。是老主顧了,向來三節清賬,從沒半句話,今兒實在是意外之變,大局如此,沒有辦法,非是他們刁賴。

然而不添一些,到底是不行的。林先生忍能又把這幾天內賣得的現款湊成了五十元,算是總共付了四百五十元,這才把那位叫人頭痛的上海收賬客人送走了。

此時已有十一點了,天還是飄飄揚揚落著雪。買客沒有半個。林先生納悶了一會兒,和壽生商量本街的賬頭怎樣去收討。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緊了,都覺得本鎮的六百多元賬頭收起來真沒有把握。壽生挨著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聽說南柵的聚隆,西柵的和源,都不穩呢!這兩處欠我們的,就有三百光景,這兩筆倒賬要預先防著,吃下了,可不是玩的!」

林先生臉色變了,嘴唇有點抖。不料壽生把聲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說出了更駭人的消息來:

「還有,還有討厭的謠言,是說我們這裡了。恆源莊上一定聽得了這些風聲,這才對我們逼得那麼急,說不定上海的收賬客人也有點曉得——只是,誰和我們作對呢?難道就是斜對門么?」

壽生說著,就把嘴向裕昌祥那邊呶了一呶。林先生的眼光跟著壽生的嘴也向那邊瞥了一下,心裡直是亂跳,哭喪著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又麻又痛的心裡感到這一次他準是毀了!——不毀才是作怪:黨老爺敲詐他,錢莊壓逼他,同業又中傷他,而又要吃倒賬,憑誰也受不了這樣重重的磨折罷?而究竟為了什麼他應該活受罪呀!他,從父親手裡繼承下這小小的鋪子,從沒敢浪費;他,做生意多麼巴結;他,沒有害過人,沒有起過歹心;就是他的祖上,也沒害過人,做過歹事呀!然而他直如此命苦!

「不過,師傅,隨他們去造謠罷,你不要發急。荒年傳亂話,聽說是鎮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沒法過年關。時勢不好,市面清得不成話。素來硬朗的鋪子今年都打飢荒,也不是我們一家困難!天塌壓大家,商會裡總得議個辦法出來;總不能大家一齊拖倒,弄得市面更加不像市面。」

看見林先生急苦了,壽生姑且安慰著,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經見白。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抖一抖身體,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自從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冷落凄涼的年關!而此時,遠在上海,日本軍的重炮正在發狂地轟毀那邊繁盛的市廛。

凄涼的年關,終於也過去了。鎮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內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綢庄。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貨賬的聚隆與和源也畢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壽生到那兩個鋪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塊來;這以後,就聽說沒有一個收賬員拿到半文錢,兩家鋪子的老闆都躲得不見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虧商會長一力斡旋,還無須往鄉下躲,然而欠下恆源錢莊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還清不可;並且又訂了苛刻的條件:從正月初五開市那天起,恆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鋪子里「守提」,賣得的錢,八成歸恆源扣賬。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裡就像一個冰窖。林先生常常嘆氣,林大娘的打呃像連珠炮。林小姐雖然不打呃,也不嘆氣,但是獃獃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黃病。她那件大綢新旗袍,為的要付吳媽的工錢,已經上了當鋪;小學徒從清早七點鐘就去那家唯一的當鋪門前守候,直到九點鐘方才從人堆里拿了兩塊錢擠出來。以後,當鋪就止當了。兩塊錢!這已是最高價。隨你值多少錢的貴重衣飾,也只能當得兩塊呢!叫做「兩塊錢封門」。鄉下人忍著冷剝下身上的棉襖遞上櫃檯去,那當鋪里的夥計拿起來抖了一抖,就直丟出去,怒聲喊道:「不當!」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關帝廟前那空場上,照例來了跑江湖趕新年生意的攤販和變把戲的雜耍。人們在那些攤子面前懶懶地拖著腿走,兩手捫著空的腰包,就又懶懶地走開了。孩子們拉住了娘的衣角,賴在花炮攤前不肯走,娘就給他一個老大的耳光。那些特來趕新年的攤販們連伙食都開銷不了,白賴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鬧。

只有那班變把戲的出了八塊錢的大生意,黨老爺們喚他們去點綴了一番「昇平氣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強籌措了三塊錢,辦一席酒請鋪子里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開市的辦法。林先生早就籌思過熟透:這鋪子開下去呢,眼見得是虧本的生意,不開呢,他一家三口兒簡直沒有生計,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貨賬還有四五百,他一關門更難討取;惟一的辦法是減省開支,但捐稅派餉是逃不了的,「敲詐」尤其無法躲避,裁去一兩個店員罷,本來他只有三個夥計,壽生是左右手,其餘的兩位也是怪可憐見的,況且辭歇了到底也不夠招呼生意;家裡呢,也無可再省,吳媽早已辭歇。他覺得只有硬著頭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薩的保佑,鄉下人春蠶熟,他的虧空還可以補救。

但要開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貨品。沒有現錢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貨。上海打得更厲害了,賒賬是休轉這念頭。賣底貨罷,他店裡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裝衛生衣的紙盒就是空的,不過擺在那裡裝幌子。他鋪子里就剩了些日用雜貨,臉盆毛巾之類,存底還厚。

大家喝了一會悶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後來談起閑天來,一個夥計忽然說:

「亂世年頭,人比不上狗!聽說上海閘北燒得精光,幾十萬人都只逃得一個光身子。虹口一帶呢,燒是還沒燒,人都逃光了,東洋人凶得很,不許搬東西。上海房錢漲起幾倍。逃出來的人都到鄉下來了,昨天鎮上就到了一批,看樣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現在卻弄得無家可歸!」

林先生搖頭嘆氣。壽生聽了這話,猛的想起了一個好辦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乾了,笑嘻嘻對林先生說道:

「師傅,聽得阿四的話么?我們那些臉盆,毛巾,肥皂,襪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數銷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壽生的意思。

「師傅,這是天大的機會。上海逃來的人,總還有幾個錢,他們總要買些日用的東西,是不是?這筆生意,我們趕快張羅。」

壽生接著又說。再篩出一杯酒來喝了,滿臉是喜氣。兩個夥計也省悟過來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還不很瞭然。近來的逆境已經把他變成糊塗。他惘然問道:

「你拿得穩么?臉盆,毛巾,別家也有,——」

「師傅,你忘記了!臉盆毛巾一類的東西只有我們存底獨多!裕昌祥里拿不出十隻臉盆,而且都是揀剩貨。這筆生意,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的了!我們趕快多寫幾張廣告到四柵去分貼,逃難人住的地方——噯,阿四,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們也要去貼廣告。」

「他們有親戚的住到親戚家裡去了,沒有的,還借住在西柵外繭廠的空房子。」

叫做阿四的夥計回答,臉上發亮,很得意自己的無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這時也完全明白了。心裡一快樂,就又靈活起來,他馬上擬好了廣告的底稿,專揀店裡有的日用品開列上去,約莫也有十幾種。他又摹仿上海大商店賣「一元貨」的方法,把臉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賣一塊錢,廣告上就大書「大廉價一元貨」。店裡本來還有餘剩下的紅綠紙,壽生大張的裁好了,拿筆就寫。兩個夥計和學徒就亂鬨哄地拿過臉盆,毛巾,牙刷,牙粉來裝配成一組。人手不夠,林先生叫女兒出來幫著寫,幫著扎配,另外又配出幾種「一元貨」,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這一晚上,林家鋪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緒。第二天清早,開門鞭炮響過,排門開了,林家鋪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趕起來的廣告早已漏夜分頭貼出去。西柵外繭廠一帶是壽生親自去布置,鬨動那些借住在繭廠里的逃難人,都起來看,當做一件新聞。

「內宅」里,林大娘也起了個五更,瓷觀音面前點了香,林大娘爬著磕了半天響頭。她什麼都禱告全了,就只差沒有禱告菩薩要上海的戰事再擴大再延長,好多來些逃難人。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不出壽生的預料。新正開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鋪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點多鐘,居然賣了一百多元,是這鎮上近十年來未有的新紀錄。銷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貨」,然而洋傘橡皮雨鞋之類卻也帶起了銷路,並且那生意也做的乾脆有味。雖然是「逃難人」,卻畢竟住在上海,見過大場面,他們不像鄉下人或本鎮人那麼小格式,他們買東西很爽利,拿起貨來看了一眼,現錢交易,從不揀來揀去,也不硬要除零頭。

林大娘看見女兒興沖沖地跑進來誇說一回,就爬到瓷觀音面前磕了一回頭。她心裡還轉了這樣的念頭:要不是歲數相差得多,把壽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說不定在壽生那邊也時常用半隻眼睛看望著這位廝熟的十七歲的「師妹」。

只有一點,使林先生掃興;恆源庄毫不顧面子地派人來提取了當天營業總數的八成。並且存戶朱三阿太,橋頭陳老七,還有張寡婦,不知聽了誰的慫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來預支息金;不但支息金,還想拔提一點存款呢!但也有一個喜訊,聽說又到了一批逃難人。

晚餐時,林先生添了兩碟葷菜,酬勞他的店員。大家稱讚壽生能幹。林先生雖然高興,卻不能不惦念著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戶是要提存款的事情。大新年碰到這種事,總是不吉利。壽生忿然說:

「那三個懂得什麼呢!還不是有人從中挑撥!」

說著,壽生的嘴又向斜對門呶了一呶。林先生點頭。可是這三位不懂什麼的,倒也難以對付;一個是老頭子,兩個是孤苦的女人,軟說不肯,硬來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覺得只有去找商會長,請他去和那三位寶貝講開。他和壽生說了,壽生也竭力贊成。

於是晚飯後算過了當天的「流水賬」,林先生就去拜訪商會長。

林先生說明了來意后,那商會長一口就應承了,還誇獎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鋪子一定能夠站住,而且上進。摸著自己的下巴,商會長又笑了一笑,傴過身體來說道:

「有一件事,早就想對你說,只是沒有機會。鎮上的卜局長不知在哪裡見過令愛來,極為中意;卜局長年將四十,還沒有兒子,屋子裡雖則放著兩個人,都沒生育過;要是令愛過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現成的局長太太。呵,那時,就連我也沾點兒光呢!」

林先生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難題,當下怔住了做不得聲。商會長卻又鄭重地接著說:

「我們是老朋友,什麼話都可以講個明白。論到這種事呢,照老派說,好像面子上不好聽;然而也不盡然。現在通行這一套,令愛過去也算是正的。——況且,卜局長既然有了這個心,不答應他有許多不便之處;答應了,將來倒有巴望。我是替你打算,才說這個話。」

「咳,你怕不是好意勸我仔細!可是,我是小戶人家,小女又不懂規矩,高攀卜局長,實在不敢!」

林先生硬著頭皮說,心裡卜卜亂跳。

「哈,哈,不是你高攀,是他中意。——就這麼罷,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這裡且擱著,看見卜局長時,就說還沒機會提過,行不行呢?可是你得早點給我迴音!」

「嗯——」

籌思了半晌,林先生勉強應著,臉色像是死人。

回到家裡,林先生支開了女兒,就一五一十對林大娘說了。他還沒說完,林大娘的呃就大發作,光景鄰居都聽得清。

她勉強抑住了那些湧上來的呃,喘著氣說道:

「怎麼能夠答應,呃,就不是小老婆,呃,呃——我也捨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婦。」

「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

「呃,我們規規矩矩做生意,呃,難道我們不肯,他好搶了去不成?呃——」

「不過他一定要來找訛頭生事!這種人比強盜還狠心!」

林先生低聲說,幾乎落下眼淚來。

「我拚了這條老命。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呀!」

林大娘顫著聲音站了起來,搖搖擺擺想走。林先生趕快攔住,沒口地叫道:

「往哪裡去?往哪裡去?」

同時林小姐也從房外來了,顯然已經聽見了一些,臉色灰白,眼睛死瞪瞪地。林大娘看見女兒,就一把抱住了,一邊哭,一邊打呃,一邊喃喃地掙扎著喘著氣說:

「呃,阿囡,呃,誰來搶你去,呃,我同他拚老命!呃,生你那年我得了這個——病,呃,好容易養到十七歲,呃,呃,死也死在一塊兒!呃,早給了壽生多麼好呢!呃!強盜!不怕天打的!」

林小姐也哭了,叫著「媽!」林先生搓著手嘆氣。看看哭得不像樣,窄房淺屋的要驚動鄰舍,大新年也不吉利,他只好忍著一肚子氣來勸母女兩個。

這一夜,林家三口兒都沒有好生睡覺。明天一早林先生還得起來做生意,在一夜的轉側愁思中,他偶爾聽得屋面上一聲響,心就卜卜地跳,以為是卜局長來尋他生事來了;然而定了神仔細想起來,自家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又沒犯法,只要生意好,不欠人家的錢,難道好無端生事,白詐他不成?而他的生意呢,眼前分明有一線生機。生了個女兒長的還端正,卻又要招禍!早些定了親,也許不會出這岔子?——商會長是不是肯真心幫忙呢,只有懇求他設法——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咳,她這病!

天剛發白,林先生就起身,眼圈兒有點紅腫,頭裡發昏。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鋪面上靠壽生一個到底不行,這小夥子近幾天來也就累得夠了。

林先生坐在賬台里,心總不定。生意雖然好,他卻時時渾身的肉發抖。看見面生的大漢子上來買東西,他就疑惑是卜局長派來的人,來偵察他,來尋事;他的心直跳得發痛。

卻也作怪,這天生意之好,出人意料。到正午,已經賣了五六十元,買客們中間也有本鎮人。那簡直不像買東西,簡直像是搶東西,只有倒閉了鋪子拍賣底貨的時候才有這種光景。林先生一邊有點高興,一邊卻也看著心驚,他估量「這樣的好生意氣色不正」。果然在午飯的時候,壽生就悄悄告訴道:

「外邊又有謠言,說是你拆爛污賣一批賤貨,撈到幾個錢,就打算逃走!」

林先生又氣又怕,開不得口。突然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直闖進來問道:

「誰是林老闆?」

林先生慌忙站了起來,還沒回答,兩個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壽生追上去,想要攔阻,又想要探詢,那兩個人厲聲吆喝道:

「你是誰?滾開!黨部里要他問話!」

那天下午,林先生就沒有回來。店裡生意忙,壽生又不能抽空身子盡自去探聽。裡邊林大娘本來還被瞞著,不防小學徒漏了嘴,林大娘那一急幾乎一口氣死去。她又死不放林小姐出那對蝴蝶門兒,說是:

「你的爸爸已經被他們捉去了,回頭就要來搶你!呃——」

她只叫壽生進來問底細,壽生瞧著情形不便直說,只含糊安慰了幾句道:

「師母,不要著急,沒有事的!師傅到黨部里去理直那些存款呢。我們的生意好,怕什麼的!」

背轉了林大娘的面,壽生悄悄告訴林小姐,「到底為什麼,還沒得個准信兒,」他叮囑林小姐且安心伴著「師母」,外邊事有他呢。林小姐一點主意也沒有,壽生說一句,她就點一下頭。

這樣又要招顧外面的生意,又要挖空心思找出話來對付林大娘不時的追詢,壽生更沒有工夫去探聽林先生的下落。直到上燈時分,這才由商會長給他一個信:林先生是被黨部扣住了,為的外邊謠言林先生打算捲款逃走,然而林先生除有庄款和客賬未清外,還有朱三阿太,橋頭陳老七,張寡婦三位孤苦人兒的存款共計六百五十元沒有保障,黨部里是專替這些孤苦人兒謀利益的,所以把林先生扣起來,要他理直這些存款。

壽生嚇得臉都黃了,呆了半晌,方才問道:

「先把人保出來,行么?人不出來,哪裡去弄錢來呢?」

「嘿!保出人來!你空手去,讓你保么?」

「會長先生,總求你想想法子,做好事。師傅和你老人家向來交情也不差,總求你做做好事!」

商會長皺著眉頭沉吟了一會兒,又端相著壽生半晌,然後一把拉壽生到屋角里悄悄說道:

「你師傅的事,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只是這件事現在弄僵了!老實對你說,我求過卜局長出面講情,卜局長只要你師傅答應一件事,他是肯幫忙的;我剛才到黨部里會見你的師傅,勸他答應,他也答應了,那不是事情完了么?不料黨部里那個黑麻子真可惡,他硬不肯——」

「難道他不給卜局長面子?」

「就是呀!黑麻子反而嚕哩嚕嗦說了許多,卜局長几乎下不得台。兩個人鬧翻了!這不是這件事弄得僵透?」

壽生嘆了口氣,沒有主意;停一會兒,他又嘆一口氣說:

「可是師傅並沒犯什麼罪。」

「他們不同你講理!誰有勢,誰就有理!你去對林大娘說,放心,還沒吃苦,不過要想出來,總得花點兒錢!」

商會長說著,伸兩個指頭一揚,就匆匆地走了。

壽生沉吟著,沒有主意;兩個夥計攢住他探問,他也不回答。商會長這番話,可以告訴「師母」么?又得花錢!「師母」有沒有私蓄,他不知道;至於店裡,他很明白,兩天來賣得的現錢,被恆源提了八成去,剩下只有五十多塊,濟得什麼事!商會長示意總得兩百。知道還夠不夠呀!照這樣下去,生意再好些也不中用。他覺得有點灰心了。

裡邊又在叫他了!他只好進去瞧光景再定主意。

林大娘扶住了女兒的肩頭,氣喘喘地問道:

「呃,剛才,呃——商會長來了,呃,說什麼?」

「沒有來呀!」

壽生撒一個謊。

「你不用瞞我,呃——我,呃,全知道了;呃,你的臉色嚇得焦黃!阿秀看見的,呃!」

「師母放心,商會長說過不要緊。——卜局長肯幫忙——」

「什麼?呃,呃——什麼?卜局長肯幫忙!——呃,呃,大慈大悲的菩薩,呃,不要他幫忙!呃,呃,我知道,你的師傅,呃呃,沒有命了!呃,我也不要活了!呃,只是這阿秀,呃,我放心不下!呃,呃,你同了她去!呃,你們好好的做人家!呃,呃,壽生,呃,你待阿秀好,我就放心了!呃,去呀!他們要來搶!呃——狠心的強盜!觀世音菩薩怎麼不顯靈呀!」

壽生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怎樣回話。他以為「師母」瘋了,但可又一點不像瘋。他偷眼看他的「師妹」,心裡有點跳;

林小姐滿臉通紅,低了頭不作聲。

「壽生哥,壽生哥,有人找你說話!」

小學徒一路跳著喊進來。壽生慌忙跑出去,總以為又是商會長什麼的來了,哪裡知道竟是斜對門裕昌祥的掌柜吳先生。「他來幹什麼?」壽生肚子里想,眼光盯住在吳先生的臉上。

吳先生問過了林先生的消息,就滿臉笑容,連說「不要緊」。壽生覺得那笑臉有點異樣。

「我是來找你劃一點貨——」

吳先生收了笑容,忽然轉了口氣,從袖子里摸出一張紙來。是一張橫單,寫著十幾行,正是林先生所賣「一元貨」的全部。壽生一眼瞧見就明白了,原來是這個把戲呀!他立刻說:

「師傅不在,我不能作主。」

「你和你師母說,還不是一樣!」

壽生躊躇著不能回答。他現在有點懂得林先生之所以被捕了。先是謠言林先生要想逃,其次是林先生被扣住了,而現在卻是裕昌祥來挖貨,這一連串的線索都明白了。壽生想來有點氣,又有點怕,他很知道,要是答應了吳先生的要求,那麼,林先生的生意,自己的一番心血,都完了。可是不答應呢,還有什麼把戲來,他簡直不敢想下去了。最後他姑且試一試說:

「那麼,我去和師母說,可是,師母女人家專要做現錢交易。」

「現錢么?哈,壽生,你是說笑話罷?」

「師母是這種脾氣,我也是沒法。最好等明天再談罷。剛才商會長說,卜局長肯幫忙講情,光景師傅今晚上就可以回來了。」

壽生故意冷冷的說,就把那張橫單塞還吳先生的手裡。吳先生臉上的肉一跳,慌忙把橫單又推回到壽生手裡,一面沒口應承道:

「好,好,現賬就是現賬。今晚上交貨,就是現賬。」

壽生皺著眉頭再到裡邊,把裕昌祥來挖貨的事情對林大娘說了,並且勸她:

「師母,剛才商會長來,確實說師傅好好的在那裡,並沒吃苦;不過總得花幾個錢,才能出來。店裡只有五十塊。現在裕昌祥來挖貨,照這單子上看,總也有一百五十塊光景,還是挖給他們罷,早點救師傅出來要緊!」

林大娘聽說又要花錢,眼淚直淌,那一陣呃,當真打得震天響,她只是搖手,說不出話,頭靠在桌子上,把桌子捶得怪響。壽生瞧來不是路,悄悄的退出去,但在蝴蝶門邊,林小姐追上來了。她的臉色像死人一樣白,她的聲音抖而且啞,她急口地說:

「媽是氣糊塗了!總說爸爸已經被他們弄死了!你,你趕快答應裕昌祥,趕快救爸爸,壽生哥,你——」

林小姐說到這裡,忽然臉一紅,就飛快地跑進去了。壽生望著她的后影,呆立了半分鐘光景,然後轉身,下決心擔負這挖貨給裕昌祥的責任,至少「師妹」是和他一條心要這麼辦了。

夜飯已經擺在店鋪里了,壽生也沒有心思吃,立等著裕昌祥交過錢來,他拿一百在手裡,另外身邊藏了八十,就飛跑去找商會長。

半點鐘后,壽生和林先生一同回來了。跑進「內宅」的時候,林大娘看見了倒嚇一跳。認明是當真活的林先生時,林大娘急急爬在瓷觀音前磕響頭,比她打呃的聲音還要響。林小姐光著眼睛站在旁邊,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壽生從身旁掏出一個紙包來,放在桌子上說:

「這是多下來的八十塊錢。」

林先生嘆了一口氣,過一會兒,方才有聲沒氣地說道:

「讓我死在那邊就是了,又花錢弄出來!沒有錢,大家還是死路一條!」

林大娘突然從地下跳起來,著急的想說話,可是一連串的呃把她的話塞住了。林小姐忍住了聲音,抽抽咽咽地哭。林先生卻還不哭,又嘆一口氣,梗咽著說:

「貨是挖空了!店開不成,債又逼的緊——」

「師傅!」

壽生叫了一聲,用手指蘸著茶,在桌子上寫了一個「走」字給林先生看。

林先生搖頭,眼淚撲簌簌地直淌;他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又嘆一口氣。

「師傅!只有這一條路了。店裡拼湊起來,還有一百塊,你帶了去,過一兩個月也就夠了;這裡的事,我和他們理直。」

壽生低聲說。可是林大娘卻偏偏聽得了,她忽然抑住了呃,搶著叫道:

「你們也去!你,阿秀。放我一個人在這裡好了,我拚老命!呃!」

忽然異常少健起來,林大娘轉身跑到樓上去了。林小姐叫著「媽」隨後也追了上去。林先生望著樓梯發怔,心裡感到有什麼要緊的事,卻又亂麻麻地總是想不起。壽生又低聲說:

「師傅,你和師妹一同走罷!師妹在這裡,師母是不放心的!她總說他們要來搶——」

林先生淌著眼淚點頭,可是打不起主意。

壽生忍不住眼圈兒也紅了,嘆一口氣,繞著桌子走。

忽然聽得林小姐的哭聲。林先生和壽生都一跳。他們趕到樓梯頭時,林大娘卻正從房裡出來,手裡捧一個皮紙包兒。看見林先生和壽生都已在樓梯頭了,她就縮回房去,嘴裡說「你們也來,聽我的主意」。她當著林先生和壽生的跟前,指著那紙包說道:

「這是我的私房,呃,光景有兩百多塊。分一半你們拿去。呃!阿秀,我做主配給壽生!呃,明天阿秀和她爸爸同走。呃,我不走!壽生陪我幾天再說。呃,知道我還有幾天活,呃,你們就在我面前拜一拜,我也放心!呃——」

林大娘一手拉著林小姐,一手拉著壽生,就要他們「拜一拜」。

都拜了,兩個人臉上飛紅,都低著頭。壽生偷眼看林小姐,看見她的淚痕中含著一些笑意,壽生心頭卜卜地跳了,反倒落下兩滴眼淚。

林先生鬆一口氣,說道:

「好罷,就是這樣。可是壽生,你留在這裡對付他們,萬事要細心!」

林家鋪子終於倒閉了。林老闆逃走的新聞傳遍了全鎮。債權人中間的恆源庄首先派人到林家鋪子里封存底貨。他們又搜尋賬簿。一本也沒有了。問壽生。壽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問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連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淚鼻涕。

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們也沒有辦法。

十一點鐘光景,大群的債權人在林家鋪子里吵鬧得異常厲害。恆源庄和其他的債權人爭執怎樣分配底貨。鋪子里雖然淘空,但連「生財」合計,也足夠償還債權者七成,然而誰都只想給自己爭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會長說得舌頭都有點僵硬了,卻沒有結果。

來了兩個警察,拿著木棍站在門口吆喝那些看熱鬧的閑人。

「怎麼不讓我進去?我有三百塊錢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著癟嘴唇和警察爭論,巍顫顫地在人堆里擠。她額上的青筋就有小指頭兒那麼粗。她擠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張寡婦抱著五歲的孩子在那裡哀求另一個警察放她進去。那警察斜著眼睛,假裝是調弄那孩子,卻偷偷地用手背在張寡婦的乳部揉摸。

「張家嫂呀——」

朱三阿太氣喘喘地叫了一聲,就坐在石階沿上,用力地扭著她的癟嘴唇。

張寡婦轉過身來,找尋是誰喚她;那警察卻用了褻昵的口吻叫道:

「不要性急!再過一會兒就進去!」

聽得這句話的閑人都笑起來了。張寡婦裝作不懂,含著一泡眼淚,無目的地又走了一步。恰好看見朱三阿太坐在石階沿上喘氣。張寡婦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邊,也坐在那石階沿上,忽然就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喃喃地訴說著:

「阿大的爺呀,你丟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麼苦啊!強盜兵打殺了你,前天是三周年……絕子絕孫的林老闆又倒了鋪子,——我十個指頭做出來的百幾十塊錢,丟在水裡了,也沒響一聲!啊喲!窮人命苦,有錢人心狠——」

看見媽哭,孩子也哭了;張寡婦摟住了孩子,哭的更傷心。

朱三阿太卻不哭,弩起了一對發紅的已經凹陷的眼睛,發瘋似的反覆說著一句話:

「窮人是一條命,有錢人也是一條命;少了我的錢,我拚老命!」

此時有一個人從鋪子里擠出來,正是橋頭陳老七。他滿臉紫青,一邊擠,一邊回過頭去嚷罵道:

「你們這伙強盜!看你們有好報!天火燒,地火爆,總有一天現在我陳老七眼睛里呀!要吃倒賬,就大家吃,分攤到一個邊皮兒,也是公平,——」

陳老七正罵得起勁,一眼看見了朱三阿太和張寡婦,就叫著她們的名字說:

「三阿太,張家嫂,你們怎麼坐在這裡哭!貨色,他們分完了!我一張嘴吵不過他們十幾張嘴,這班狗強盜不講理,硬說我們的錢不算賬,——」

張寡婦聽說,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個警察忽然又踅過來,用木棍子撥著張寡婦的肩膀說:

「喂,哭什麼?你的養家人早就死了。現在還哭哪一個!」「狗屁!人家搶了我們的,你這東西也要來調戲女人么?」

陳老七怒沖沖地叫起來,用力將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睜圓了怪眼睛,揚起棍子就想要打。閑人們都大喊,罵那警察。另一個警察趕快跑來,拉開了陳老七說:

「你在這裡吵,也是白吵。我們和你無怨無仇,商會裡叫來守門,吃這碗飯,沒辦法。」

「陳老七,你到黨部里去告狀罷!」

人堆里有一個聲音這麼喊。聽聲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閑漢陸和尚。

「去,去!看他們怎樣說。」

許多聲音亂叫了。但是那位作調人的警察卻冷笑,扳著陳老七的肩膀道:

「我勸你少找點麻煩罷。到那邊,中什麼用!你還是等候林老闆回來和他算賬,他倒不好白賴。」

陳老七虎起了臉孔,弄得沒有主意了。經不住那些閑人們都攛慫著「去」,他就看著朱三阿太和張寡婦說道:

「去去怎樣?那邊是天天大叫保護窮人的呀!」

「不錯。昨天他們扣住了林老闆,也是說防他逃走,窮人的錢沒有著落!」

又一個主張去的拉長了聲音叫。於是不由自主似的,陳老七他們三個和一群閑人都向黨部所在那條路去了。張寡婦一路上還是啼哭,咒罵打殺了她丈夫的強盜兵,咒罵絕子絕孫的林老闆,又咒罵那個惡狗似的警察。

快到了目的地時,望見那門前排立著四個警察,都拿著棍子,遠遠地就吆喝道:

「滾開!不準過來!」

「我們是來告狀的,林家鋪子倒了,我們存在那裡的錢都拿不到——」

陳老七走在最前排,也高聲的說。可是從警察背後突然跳出一個黑麻子來,怒聲喝打。警察們卻還站著,只用嘴威嚇。陳老七背後的閑人們大噪起來。黑麻子怒叫道:

「不識好歹的賤狗!我們這裡管你們那些事么?再不走,就開槍了!」

他跺著腳喝那四個警察動手打。陳老七是站在最前,已經挨了幾棍子。閑人們大亂。朱三阿太老邁,跌倒了。張寡婦慌忙中落掉了鞋子,給人們一衝,也跌在地下,她連滾帶爬躲過了許多跳過的和踏上來的腳,站起來跑了一段路,方才覺到她的孩子沒有了。看衣襟上時,有幾滴血。

「啊喲!我的寶貝!我的心肝!強盜殺人了,玉皇大帝救命呀!」

她帶哭帶嚷的快跑,頭髮紛散;待到她跑過那倒閉了的林家鋪面時,她已經完全瘋了!

1932年6月18日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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