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叢中
一
「初枝!那不是初枝嗎?」
打招呼的人是有田。
「怎麼了,就你自己?媽媽呢?」
有田每天早飯前有出去散步的習慣,到谷中的墓地或上野公園去走走。今天早上為了買麵包,便走下坡道,來到廣小路。這時,他發現一個姑娘走在前面,有些行人甚至停下腳步回頭望她。
連電車道對麵店里的小夥計,也取下櫥窗的閘板,抱在手裡,向這邊張望著。
現在還不到公司職員上班的時間,清晨的電車以輕輕掠過的聲音向前駛去。
在只照射在街頭屋頂的朝陽下,已經開了七分的櫻花有些發白,顯得生機盎然。
工人打扮的男人們,目不斜視匆匆趕路;什麼地方似乎在修建鋼筋建築,不時傳來敲打金屬的聲音。但是,此時此刻,都市的氣氛仍未現實地體現出來。
它給人的感覺與黃昏恰恰相反,也許仍然應該稱之為清晨的黃昏時分。
昨夜可怕的殘夢,彷彿無謂地出現在這一時刻,她神情恍惚地走著,這就是初枝。
由於極度的恐懼和疲勞,昨晚初枝一乘上火車,便昏睡過去。
正因如此,她沒有發狂。是神賜予她的一場睡眠,是來自生理的自救。
初枝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名月館,當她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來到戶倉車站。
她買了一張去長野的車票,乘上半夜行駛的火車。
她連自己弄錯了上行和下行而坐上了反方向的火車,也沒有注意到。
一覺醒來,一切順利,只覺得頭腦里一片空白。
「這是東京,是小姐住的東京。」
她一門心思地想著這件事,居然很鎮定,還付清了手續費。
真正的初枝被伯爵「殺死」之後,另一個初枝又站了起來,她像一個被某種裝置驅動的偶人似的,向前走著。
「你已經完全能一個人外出走路了。」
有田說。
他看到初枝彷彿是在雲端里走路的樣子,只以為那是由於她剛剛復明的緣故。
然而,她的臉色蒼白清冷,使有田感到情況非同尋常。
「你媽媽還沒有起床,你就一個人出來了?什麼時候來東京的?」
「剛才。」
「剛才?」
初枝臉上的微笑,比她那離奇的話語,更令有田吃驚。
「你說是剛才?是今天早上嗎?」
初枝用發獃的眼神盯著有田。
「你媽媽呢?」
初枝的大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我想到小姐那兒去。」
從她十分純真的聲音迴響中,傳來了某種悲劇性的東西。
「小姐。」
初枝喃喃地說。
有田再也不問什麼了。
他彷彿是帶著一個稍加粗暴對待就會消失的幻影似的,悄悄地扶著她走了。
「你先到我家裡休息一下,我替你找禮子。」
進入散發著醬湯香味的正門,當有田牽住她的手時,初枝嗚咽著有些神志不清了。
二
有田的妹妹朝子,連圍裙也未來得及脫下,便從廚房裡跑了出來。
只見來了客人,剛要在門口跪坐下來,又立即改了主意而抱起了初枝的肩膀。
讓初枝在飯廳里坐下,便趕快備好早餐。
朝子雖然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從她那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為初枝又擺上一份餐具的動作看上去,她是費盡了心思的。那是一份只有女人才能領會的好意,這對於痛苦得心在流血的初枝來說,更加感到溫暖。
「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學生,就像全是男人的家庭一樣。」
受到這樣隨意的招待,初枝也不由得拿起了筷子。
但是,當把醬湯端到嘴邊時,初枝哇地一聲噁心得要吐。
她是不可能咽下食物的。
眼邊紅紅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
初枝按著緊系腰帶的胸口,躺倒下去。
朝子還以為她不喜歡吃醬湯,有些吃驚的樣子,但又急忙跑上樓去。
傳來了關套窗的聲音。
朝子馬上就下來了,用不容分說的語氣催促著初枝:
「快去躺一會兒,你太累了!」
朝子在樓上為初枝鋪好的被褥旁,一面為她解著腰帶,一面說:
「你看見公園的櫻花了么?」
「這是我的衣服,你就當作睡衣穿吧。」
朝子在棉綢夾襖的外面套上一件浴衣。
「我哥哥到研究室去,就剩我一個人,你就好好休息吧!要我幫你換衣服嗎?」
初枝像是在護著自己的身體似的,縮起肩來。
「不要。」
說著,她目不轉睛地仰頭望著朝子。
當朝子從樓下取來粗茶和水時,初枝已經換好了衣服,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鋪旁邊。
「哎喲,你不躺下怎麼能休息呢。腳冷嗎?我灌個熱水袋吧!」
初枝搖搖頭,連忙脫下襪子。
她那天真無邪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動作,讓朝子感到無可名狀的可愛。
掀開被子,用哄孩子睡覺般的心情,將手輕輕搭在初枝的肩上,似乎要用手撫摸的感覺讓她放下心來似的。朝子隨後便下樓去了。
「哥哥!」
她在門口小聲喊道。
有田走過來,朝子拿著初枝的木屐,把正面拿給他看。
只見那上面燙有「戶倉溫泉名月館」的字樣,是一雙紅帶子的在院子里穿的木屐。
兄妹二人面面相覷,又回到飯廳里。
「她就是初枝吧?以前哥哥說過要住在我們家的那位?」
「嗯!」
「怎麼回事?」
「在上野車站附近遇到的,會不會是私自離家出走的呀?」
「真可憐,她累壞了……」
朝子那聰慧的眼睛里顯出了憂鬱的神色。
她不化妝,容貌也並不十分漂亮,但卻閃現著智慧和嫻靜的光芒。
「該給她家裡拍封電報吧!是長野嗎?」
有田點點頭,開始吃飯了。
三
朝子讀書的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正在放春假,有田到研究室去了。
「你要好好照顧她啊!」
有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說。
「不要問她多餘的事。」
「好吧,如果是她,我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
「我很高興呀!她喜歡親近人,從第一眼看見她時,就覺得這個人好像是來找我的。」
「是么?」
有田路過上野車站,給阿島拍了封電報。電文的大意是,初枝平安,勿念。寫完后,他又略想了一會兒,又加上了「請原諒」三個字。
有田想象著,初枝是為了要同正春斷絕戀愛關係而出走的。他又想,會不會是因為自己寫了那封信,才使阿島下了這番決心的。事到如今他後悔了。
方才初枝曾說「我想到小姐那兒去」,他將這句話單純地解釋為初枝的本意是想見到正春。
如果自己沒有遇上初枝,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有田感到后怕。
朝子送走了哥哥,想讓初枝能安靜地休息,她進到飯廳隔壁的房間里,人雖然坐在桌前,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她牽挂著樓上的初枝,強忍著不去看她,但卻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去看飯廳里的掛鐘。
十點多了,還不見初枝有起床的跡象。
「已經四個小時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她突然不安起來,輕輕地上樓去,只見初枝正睜著一雙大眼睛:
「哎喲!你醒了?沒睡著嗎?」
「睡得很好。」
初枝微笑著說,突然又覺得不好意思似的,準備起床。
「沒關係的,別動!」
朝子將手放在被子上,按著她的胸。
初枝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天真地仰臉看著朝子。
春天正午的陽光從套窗的縫隙間照射進來,房間里暖洋洋的,初枝的雙頰浮現著柔和的薔薇色。
「不餓嗎?」
「不。」
初枝搖搖頭。
隨後她便起來,坐在草席上,好像想起來似的鞠躬道謝。
「多謝了!」
「說什麼呀!嚇了我一跳。」
朝子笑著說:
「有精神了!打開一下套窗好嗎?從我家樓上也能看見櫻花呀。動物園裡夜間的櫻花最美。只有櫻花開放的季節,公園在夜間也開放,今晚我們去看看吧!」
她不得不滔滔不絕地一口氣說出這番話來。因為初枝那幾乎要哭出來的情感,深深地打動了她。
「沒有關係的,不要換了!」
初枝正要換衣服,卻被朝子制止了。當朝子打開套窗,她猛然站到暖洋洋的走廊去。
「已經給你媽媽拍去電報了,你放心吧!」
「媽媽。」
初枝小聲說著,肩膀顫抖起來了。
四
有田拍出的電報,由長野的花月飯館用電話傳達給戶倉的名月館了,但是卻沒有立即告訴阿島。
只讓阿島知道初枝已平安地回到長野去了。這也是旅館人們的良苦用心。
昨天夜裡,阿島曾倒在千曲川畔,那裡是千曲川的下游,距名月館有相當一段路程。
急昏了頭的阿島,認準初枝是投河了,也許是她看見初枝的幻影出現在夜間的水面上,於是,她也想隨之走進河裡。
衣服的下擺被河水沾濕了,鞋被沖走了。
事後回想起來,一半像是在夢中。但是阿島還記得兩隻腳像被冰冷的水絆住了似的,她大吃一驚向後退去。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才得救了。
當她醒過來時,聽到了前來接她的旅館掌柜的腳步聲。
「哎喲,實在對不起,驚動大家。」
掌柜對於阿島這沉著穩重的寒暄反而感到茫然了。不過,她似乎是當有人走近時,才蘇醒過來的。在那之前,可能是暈過去了。
由於衣著不整,覺得不好意思,阿島從屋后的木門進去,逃進房間。
名月館的女老闆笑著走進來。
「聽說初枝已經回長野了呀!剛才打電話問了車站。因為當時上下車的人很少,賣票的人還記得。哎,這就好了。」
「是嗎?」
剛一安下心來,阿島便打起寒戰,渾身發冷,上牙打下牙地發起抖來。
「給家裡、長野的家裡也打電話了么?」
「是的。」
老闆娘一看到阿島憔悴蒼白的面容,便撒了個謊。
「聽說初枝已經回去了。」
「是嗎?」
阿島感到起滿雞皮疙瘩的臉硬邦邦的,渾身每一個關節都痛得鑽心。
「這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今晚好好休息一下,不然,會生病的喲!」
半夜,阿島便發起高燒來了。
但是,由於剛剛鬧騰過,便沒有再去叫起旅館的人,一直忍耐到第二天早上。
頭腦里還是亂得很,沒有料到自己是生病了。一心想著初枝能夠平安無事,實在值得慶幸。枕頭都被她哭濕了。
旅館老闆娘覺得總是這樣瞞著阿島也不是個了局,於是便給花月飯館掛了電話,而對方卻說,初枝沒有回去。
花月那邊也大吃一驚,於是,又是打聽各種線索,又是派人去車站,忙亂之中,天已亮了,這時收到了有田的電報。
名月館的女老闆在電話中得知這一消息。
「東京,您說她去了東京?」
她感到十分意外。
「那是不是坐了上行的火車呢?奇怪呀!聽說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如果是東京,方向也不對啊!」
「是啊,可是……」
「喂,您說是一個姓有田的人吧!」
「是的,是有田。您就這樣告訴老闆娘吧!」
「那,是一個什麼人?可靠嗎?」
「啊,我想我家老闆娘可能認識他。」
老闆娘不想讓阿島聽到這個電話,便壓低聲音說:
「我想最好不要馬上告訴她,從昨天夜裡發高燒,而且又特別疲倦……」
五
花月的女傭拿著耳機,好像跟身後的什麼人在商量。
「喂,是不是由我們這邊陪著醫生去接她。」
「啊,那倒不必了。不過,如果方便,請派位醫生來也好。」
「好的,我也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家裡人都很擔心。」
「是啊,我不知道啊!一點都不清楚。」
名月館的老闆娘冷淡地說。
「是的,這樣驚動您,真是……一同去的客人,昨晚也住在您那邊嗎?」
「是的,他好像很早就到另一個房間休息去了。」
不消說,老闆娘已經估計到昨晚的那場風波是由矢島伯爵引起的,所以她總想打探點消息,但又覺得有點卑鄙,於是便作罷了。
關於花月飯館接受了矢島伯爵幫助的傳聞,也傳入名月館老闆娘的耳朵里了。所以,如果解釋為阿島企圖將初枝交給伯爵照拂,初枝由於驚恐而逃了出去,這是最簡單的了。昨天晚上的阿島,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
但是,阿島不會選擇多年來一直關係密切的名月館作為干那種事情的場所,而且是自己說希望初枝也能同來,將她邀請來的。
老闆娘告誡女傭們,絕對不許走露風聲。
然而,到了早晨,伯爵聽說初枝失蹤,阿島病了時,連他也神色大變。
在得知初枝的去向之前,他在房間里悶悶不樂,默不作聲。
「真夠糊塗的,怎麼能把這種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呢?」
老闆娘申斥著女傭,自己去了伯爵的房間,說初枝已經回長野去了。但她沒有提到東京來電報的事。
伯爵聽到后,立即獨自離開了旅館,臨行前留下一封信,並說:
「將它交給阿島。」
阿島也沒有出去送他。
旅館的老闆娘來到阿島的房間。
「我讓客人回去了,對吧?」
說著,摸了她那滾燙的額頭,但伯爵的信卻沒有拿給她看。
從長野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傭。
紅十字醫院的醫生稍後才到。
醫生說,高燒的原因雖然還不清楚,可能多半是由於精神受到刺激和過度疲勞引起的,只要安心靜養,估計不會有大問題。
當阿島得知初枝在東京的消息時,已經是事發后的第三天了。
「聽說是在一位有田先生家裡。」
「有田先生?在有田先生那兒?」
阿島在卧床上坐了起來。
「如果是有田那兒……」
初枝可能又在接受禮子的照顧。
那樣的初枝居然獨自去了東京,這對於阿島來說,簡直像做夢一樣。
身體還支撐不住,腦袋裡空空的,只覺得一陣陣地嗡嗡作響,阿島兩手支在身旁。
解開了頭髮,像病人似的束起來,頭頂上露出一條頭髮稀疏的縫兒。
旅館老闆娘好像頗有顧慮似的皺起眉頭。
「來信了呀,要不要給她看看?」
說著,對阿島的女傭使個眼色,便出去了。
一共有三封信,是初枝、有田和伯爵的。
六
讓您擔心,實在對不起。
請寄來衣服、錢,還有日常用的東西。
現在我穿的衣服是借有田先生妹妹的。
她是一位將要成為女子中學老師的小姐,對我非常熱情,她教我寫這封信,但我想早些寄出去,等不及了。
有田先生說,我最好先不回去,暫時留在東京。
我也是這麼想的。
關於這件事,有田將要寫信詳細告訴媽媽。
初枝像通常小孩子習字一樣,信寫得有點兒冷淡。
當她寫到這裡時,似乎不知該怎樣寫才好,塗改了幾次之後,又接著寫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東京。
本來買的是去長野的車票,見到來的火車便糊裡糊塗地上去了,也不知是上行的,坐上車便睡著了。
在上野遇到有田先生,他帶我到他家裡來了。
媽媽,一切我都想開了。
這次來東京,也許是想向禮子小姐道過歉,然後就去死的,但是,現在我已經不想同任何人見面了。
真對不起媽媽。我特別害怕,嚇得不得了。
媽媽為我操了多少心啊!我是個雙目失明的孩子。
我要堅強起來,好好安慰媽媽。
我已經不哭了。請不要惦念我!媽媽也對禮子和正春死了心吧!
他們兩人說不定怎樣憎恨我哪!
按有田先生說的,我暫時留在這裡,可以嗎?
我不敢離家一步,只聽著有田先生的妹妹同我聊天。她叫朝子。
我將一切都忘記了,精神很好。
阿島又重讀了一遍,發現字寫得哆哆嗦嗦的。
信寫得雖然像謎一般,但從文字深處卻傳來了初枝的深深的恐怖。
阿島打開了有田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大意是見到初枝的樣子,覺得讓她獨自回長野很不安全,所以暫時將她留在家裡。
信中還寫著這樣一段話:
她似乎總是認為自己做了什麼相當壞的事,所以,我盡量告訴她:像你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接近世間罪惡的。
矢島伯爵的信,用的是旅館房間準備的信紙。
「是封留下的信。」
阿島忽然臉色蒼白,讀著讀著幾乎暈倒。
我做了對不起初枝的事。這件事由我負責。當我來到長野一看才發現,我並非完全是出於對禮子進行報復的心情,才想得到初枝的。初枝的姐姐禮子,最近對我進行了蠻橫無理的侮辱。等你平靜下來之後,到東京來,我們再談。
阿島坐了起來,帶著近似瘋狂的眼神,整理行裝準備回家。
七
初枝的信,近乎童話一般,但她當然不會知道如何用文字來表達自己的內心感情。
不僅如此,初枝似乎生來就不會表現自己的堅強,自然地任憑他人去感受,這就是初枝。
初枝使這種感覺散發出鮮花般的芳香。
自己不做壞事,別人也不會對自己做壞事。她就是以這一純樸的觀念去同這個世界相聯繫著的。
因此,當遭到那種不幸時,這一聯繫便撲哧地斷開了。
而且,連自我也迷失了。
猶如在支撐著破碎的心,總覺得周身疼痛,很快便像大病初癒似的,年輕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體內。但是,初枝卻連這也覺得像是罪惡,而為之恐懼。
「唉呀!」
初枝夜裡一次次地跳起來,驚醒了朝子。
有時還踢開被子逃出去,頭撞在牆上,茫然若失地坐在那裡。
這和撞在戶倉名月館的牆上倒下時是一樣的。
「你緊緊抓住我睡就會好些。」
朝子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鑽進被窩,關上電燈,初枝馬上便會哭出來,所以只能一直開著燈。而朝子由於不習慣而難以入睡,有時初枝的睡臉讓她看得入迷。
初枝顯然是患了恐怖症。
一聽到路上行人或後門口推銷員的聲音,心臟就突然停止跳動,以為會不會是伯爵或正春。
現在她也害怕同正春見面。
尤其是鑽進被窩以後,那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怖情景,又歷歷在目。
為了逃離伯爵,她拚命地捕捉住正春的幻影跑開。
她只有儘可能強烈而真實地追憶和描繪同正春接吻和擁抱的情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方法驅散伯爵的影子。
只有那種肉體的幻想,才使初枝獲救。
於是,初枝萬分苦悶地懷念起正春來。
由於自己遭到玷污,不可能再與正春見面了,反而使她真正懂得了跟正春在上林溫泉發生的事情。
初枝那顆幼稚的心,突然像成熟的女人一樣感到疲勞。
「連正春也和伯爵做同樣的事……」
一想到這裡,初枝愕然失色,覺得自己像惡魔一樣,羞愧難當。
然而,無論是有田,還是妹妹朝子,從這樣的初枝身上,只能看到一種經過磨練而變得清澈透明的純潔。
有田對初枝說:
「到動物園去散散心,怎麼樣?」
但初枝卻不想離開家門一步。
她只從樓上的走廊上,越過鄰家的院子和屋頂眺望櫻花。
「昨天夜裡怎麼樣?不再做可怕的夢了吧?」
「是的。」
「我原想整夜都握著你的手,但我一睡著了,好像非得鬆開不可。」
朝子說著,笑出了聲。
初枝也隨之微笑。
春日裡的欄杆也是暖和的。
「我不讓媽媽離開。」
「是啊,媽媽嘛!」
朝子好像嫌晃眼似的眯著眼睛仰頭望著街上的天空。
八
在街角的向陽處,孩子們在吹著肥皂泡。
這彷彿是一個應該到海邊去遊玩的好天氣。
「媽媽也該接你來了吧!」
朝子摸了一下初枝的耳朵。這裡也有一縷春光,透過耳朵可以看見血色。
朝子覺得當初枝喜歡的人接觸到她的身體時,對她來說似乎是一種安慰。這與其說是女孩子的癖性,還不如說是對失明時的一種留戀。
然而,當有人從身後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時,她卻非常害怕。
朝子朦朧地察覺到那似乎是肉體將會受到傷害的恐怖。
「即便媽媽來了,你也暫時留下吧。哥哥說了,你要寄住在我們家裡。」
「好的,小姐她……」
「你是說禮子吧。她也時常到我家裡來。不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性,有些難以同她交談。」
朝子爽快地說。她好像要主動地進一步向初枝吐露秘密似的。
「初枝,你知道嗎?我覺得她好像是我哥哥的戀人,一點也不般配,是吧?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不。」
「是嗎?那種事情,哥哥對我什麼也不說。等哥哥回來,你逗逗他!」
初枝臉微微地紅了,沉默不語。
「像那樣一位碰一下手都會折斷的嬌小姐,我想哥哥是不會跟她結婚的。」
「不,不會的!」
初枝搖搖頭。
她那種認真的樣子,連自己也感到吃驚,當她猛地垂下視線的一瞬間,初枝的心嚇得縮緊了。
從孩子們吹肥皂泡的那個街角上拐過來的是正春。
初枝儘管想躲起來,但彷彿像觸了電似的,目不轉睛地望著正春。
正春邊走邊找著門牌。
初枝幾乎要從樓上喊出聲來。
朝子被初枝激動的樣子所感染,也凝視著正春。
當正春進門后,初枝像猛醒過來似的,逃到房間裡面去了。
她縮成一團坐著。
「怎麼啦?是誰?」
朝子正感到驚訝時,門口有人在說話。
「來了!」
朝子答應著,匆匆下樓去了。
「我是圓城寺。」
正春好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來的,他的聲音低沉,強而有力。
「有田先生在家嗎?」
「啊,我哥哥到研究室去了。」
「是嗎?我想見一下初枝小姐。」
「是,請稍等。」
看來好像是禮子的哥哥,初枝又嚇成那副樣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朝子迷惑不解地上了樓,只見初枝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說是圓城寺,請他上來吧!」
「我不同意。」
初枝小聲說著,自己忽然站起身來。
九
連初枝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來到門口,剛好同正春打個照面。
「請進!」
朝子對正春說,然後又回頭對著初枝。
「請到樓上吧,雖然房間很亂。」
「不,不必了!」
正春說著,但對朝子卻看都不看一眼。
「出去走走好嗎?」
「好的。」
初枝點點頭,人已走到門外的鋪路石上去了。
朝子也感到沉悶緊張。
「初枝,你到哪兒去呀?」
因為朝子的話帶有幾分責難的語氣,所以正春也意識到不該不告訴去向。
「到哪兒去呢?」
他在問初枝,但初枝卻只是獃獃地站著。
「對了,我們去博物館吧!就在博物館的院子里。」
正春很不自然地快活地說。
朝子對正春帶有幾分諷刺意味地向初枝說:
「初枝!儘可能早點兒回來,我不放心啊!」
初枝像吃了一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朝子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難以形容的悲哀。
朝子想要跟在他們後面,但還是上樓目送著他們走去。
「哎喲,你忘記換衣服了!」
她不由得想大聲叫住初枝,但還是忍住了。
初枝比朝子長得身材高大,穿著朝子的衣服,袖長和袖兜都顯得有些短。而且是素氣的棉綢經過翻新的衣服,還是漿過的。
仔細看時,真是一個可憐的背影。
朝子從來沒有聽到哥哥談起有關初枝和正春的任何情況,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兩人是戀愛關係。
然而,看上去,初枝卻像丟了魂兒似的被拖著走去。
當兩人的身影向著音樂學校的方向消失后,朝子急忙關好門。
然後,她便匆匆趕到博物館門前,但她畢竟沒有進去,坐在公園樹陰下的長凳上,從那裡可以看見博物館的門。
這時,公園裡正是賞花人多的時候。
博物館里也有許多來自農村的參觀團體,正春並沒有進入表慶館,而是到正在施工的主樓的後院去了。
兩人很少說話。
兩顆心緊縮成痛苦的硬塊,稍一碰撞便感到疼痛,但又找不到可以交流的頭緒。
「聽禮子說你來了,但我沒有想到會是真的。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對不起,我是一個人來的。」
「正因為是一個人,不是更應該告訴我嗎?不過,你一個人來了也好。你應該讓我去接你呀。」
初枝蒼白的臉扭到一旁。
「聽說前些天你媽媽來過,那時,她也沒有跟我見面。據說她和我父親、還有禮子都談了我們的事情。」
「對不起。」
「怎麼了?為什麼一個人來了?難為你竟找到了有田家。」
「嗯。」
眼前的路似乎雲霧朦朧,初枝像是踏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