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兩年的光陰
一八九五年過去了,一八九六年來了;一八九六年過去了,一八九七年來了;一八九七年過去了,一八九八年來了。
兩年的光陰過去了,光緒皇帝已經二十八歲了。他已經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為上書的《日本變政記》、《俄皇大彼得變政記》,更加強了他要學日本皇帝、俄國皇帝的願望,從事變法維新,他決心不讓大清的江山斷送在他這皇帝手裡。
就在皇帝加緊進行變法維新的前夜,翁同龢被罷黜了。這個在政海打滾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開缺回籍,以示保全」了。這一天,正是翁同龢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擋在宮門口,不准他進去了,不一會兒,命令下來了。皇帝的無情命令,顯然是在西太后的壓力下發出的。皇帝硃諭宣布的第二天,翁同龢去辦離職手續,正趕上皇帝出來,翁同龢恭送聖駕,在路邊磕頭。皇帝回頭看著、看著,沒有說一句話。是生離?是死別?師徒二人,心頭都有說不出的滋味。事實上,生離即是死別。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師生之情,眼睜睜的告一尾聲。
六年以後,七十五歲的老師傅在軟禁中死於故里。這個人,他為變法維新搭了棧道,當別人走向前去,他變成了墊腳石。兩朝帝師也好、四朝元老也罷,一切的累積,只是使後繼者得以前進。他老了,他沒有力量去搞變法維新了。事實上,維新分子在歲月的侵蝕后,往往就是新一代維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豐皇帝的弟弟恭親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恭親王當年雄姿英發,不是不可一世的維新分子嗎?可是,當他老去,他卻變成了絆腳石,當翁同龢安排皇帝召見康有為的時候,恭親王就力持反對。這一反對后四個月,六十六歲的恭親王死了,死後十八天,皇帝就召見康有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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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見康有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師傅生離死別的同一天,翁同龢引薦康有為,自己不但做了墊腳石,並且招致西太后對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犧牲了自己,把後繼者送上了檯面。召見康有為的地點是頤和園仁壽殿。春夏之際,皇帝常來頤和園聽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絡繹於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頤和園戶部公所過夜,第二天清早可以爭取時間。皇帝召見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須先預補一點朝儀和規矩,正在康有為要向人請教的時候,大頭胖子袁世凱派人來邀請了。他坐上派來的專車,直奔袁世凱的海淀別墅。
「久違了,長素兄。」袁世凱迎在海淀別墅門口。一邊迎康有為進入客廳,一面寒暄過後,表明了邀請之意,「今天約老兄來,是聽說明早皇上要召見老兄。因為這是首次,請老兄注意一些儀注。首先,老兄天沒亮就得到頤和園外朝房伺候。然後有太監引導,進宮門,到仁壽殿門,太監就退走了。這時老兄要特別注意那門檻,門檻有二尺高,門上掛有又寬又厚的大門帘,由裡面的太監掀起來,讓你進去。要特別注意,門帘起落,會特別快,老兄動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會一隻腳在門檻裡頭,一隻腳在門檻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儀。好在我已為老兄先打點過,請他們特別照顧。還有……」袁世凱站起來,從桌上拿起一包東西,「這是一雙『護膝蓋』,綁在膝蓋上,見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時候站不起來,又是失儀。這些都是我們的經驗,特別奉致老兄。我要趕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趕回,已吩咐這邊總管照料一切,老兄盡可使喚。今天送老兄到頤和園后,明早他們會等在門口。晉見皇上后,他們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為表達了感謝之意。心想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這麼細心、這麼圓到,真是不簡單。三年前辦強學會,他還捐了錢,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總是出現,幫人一把,這個人真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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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和園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還有那無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壽殿的時候,殿外已站了不少太監。康有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見。前兩名召見過後,天已微曙,輪到康有為進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內一片漆黑,稍閉眼,再定神看,發現殿座雖大,在御案上,卻只有兩隻大蜡燭。御案下斜列拜墊,康有為走上前,跪了下去,脫帽花翎向上,靜聽問話。
一般召見時候,太監要先送上「綠頭簽」給皇上,簽上寫明被召見者的年齡、籍貫、出身、現官等履歷,以備省覽。可是,這回「綠頭簽」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對康有為已有相當的了解,雖然初次見面,並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輕輕地說,「翁同龢保薦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鴻章、榮祿、張蔭桓這些大臣在總署跟你談過一次話,你說的話,朕都知道了。那天榮祿說祖宗之法不能變,你說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於祖宗之法,即如此地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話,說得不錯,他們報上來,大家為之動容。後來朕再看到你的上書,朕深覺不變法維新,朕將做亡國之君,因此決心走這條路。你呈上來的《日本變政記》、《俄皇大彼得變政記》,朕都仔細看過了。據你看來,我們中國搞變法維新,要多久,才能有點局面?」
「皇上明鑒。依卑臣看來,泰西講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強,我們中國國大人多,變法以後,三年當可自立。」康有為沉著地答著。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國上下好好乾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點局面了。你再說說看。」
「皇上既然高瞻遠矚,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為之計,中國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當然知道。」皇帝特別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簾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太多了。在這麼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說說看,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