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蛻 下

蟬蛻 下

「海鮮樓」的雅座里,高一桐單獨成了赫斯的座上賓,作陪的只有桑儀。

又是五天過去了,總部才電告赫斯,利雅得的資金已匯出。但起碼還得幾天才能到CH分部的開戶行帳上。新浦又來電話催問,赫斯決定再給個定心丸,便請來了高一桐。

寒暄之後,赫斯令桑儀將總部電文的副本給高一桐看了。

高一桐道:「赫斯先生,貴方這次拖欠,我們就算利息損失也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呀。」

「實在對不起,這可不是我們蓄意--嗯,那兒發生戰爭嘛。桑儀小姐可以告訴你實情。」

高一桐把目光掉向自己的前妻。

「是這樣的,W公司跟本國國防部有很深的關係。具體地說,德國的一些軍火是通過W公司出售給沙烏地阿拉伯的。戰爭一爆發,資金突然出現缺口,所以才無法另外拔出。否則--不會出現拖延付款的事兒。」

「總之,我希望呢,貴方能理解--」赫斯又插話道,「我已決定,再將手中的資金撥一部分給你們。等利雅得的錢到了,立即按合同要求兌現。」

高一桐點點頭,舉起酒杯。

「我們中國人,講究仁至義盡。赫斯先生,我相信我們以誠相待,就不會有意外的麻煩。」

「唔唔,高先生是朋友,朋友!」赫斯也端起杯,蹺起大拇指,「我們的交往,以後會更密切。你們的其它產品,我們也很有興趣嘛。」

「那為我們以後的廣泛合作,乾杯。」高一桐喜形於色。

擱了酒杯,赫斯向高一桐湊近。

「高先生,聽說你喜添貴子了?」

「赫斯先失,這事兒也傳到你耳朵里?」

「恭喜、恭喜呀。」

「謝謝。」

赫斯向桑儀努努嘴,桑儀打開挎包,掏出一張支票,默默地遞到他面前。

「這--」

「高先生,一點祝賀的表示嘛。」

高一桐拿起支票。

桑儀盯著他,這五千美金赫斯可不是白給的。

高一桐眉微微一皺:「就這點兒?」

赫斯原嘴唇舔了舔:「唔,高先生的胃口還不小呀。」

「那當然。」

「你想要多少?」

高一桐說了個數目。

赫斯倒抽口氣。桑儀收回目光,夾了只大蝦扔進嘴。

「--原來高先生很幽默呀。」赫斯回過神,哈哈哈笑起來。那是應付貨款的數額。

「赫斯先生,這張支票你還是收回去吧,如果你還想與我再打交道的話,這種事兒可別再有第二次。」

「高先生可是個精明的--紅色企業家。」赫斯又舉起杯。

這當兒,赫斯先生的「大哥大」響了,他接過,說了幾句。

「很對不起高先生,我有要事必須先走一步,請桑小姐代我陪陪你。」赫斯道。

「請便。」高一桐說。

赫斯告辭而去,桑儀不知這是他故意的伎倆還是真有事要去辦。困為他曾暗示桑儀,要她籠絡住高一桐這位新浦的掌權者。

「你還是把這張支票收起來。」高一桐說,眼光中有一種意味,一種較量的意味兒。

桑儀默默地將支票放回挎包里。

「你經常--」高一桐說了半句又頓住,呷口酒才說,「赫斯先生這手段怕頗有效力,以前常過關斬將?」

「難免尷尬人遇尷尬事。」

「尷尬?我看你是遊刃有餘嘛。」

「人常常會遇到身不由己的時候。」

「這借口真堂皇。」

「--也許吧。」

高一桐瞅著桑儀,他確實從他眼光中看到一絲尷尬。

「你有獨生子了。」桑儀問。

「唔。」

「也確實該祝賀你。」

「男人總要當父親--你呢,什麼時候,也體驗一下一個母親的幸福?」

「--不知道,我眼下考慮不到這一點。」

「大概,你是想有朝一日展翅高飛了」

「誰都這麼看我。」

「難道不是?」

「我並不想出國。」

「言不由衷。」

「真的。」

「對你來說,這很方使。」

「恰恰因為我置身W公司,我才覺得我的不適應。沒辦法,因為我是在腳下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它的靈氣深深地浸入了骨髓。無論你怎麼變,哪怕蛻下一層殼,蟬還是蟬。」

「我很欣賞你的體驗。確實,該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並不想誰恭維我。」

「我倒可惜--」

「可惜什麼?」

「可借你的才華為洋人所用。」

「我知道,這話你早晚要說出口。」

「難道不對?」

「你的人格決定你會這麼說。」

「有道理。」

「傳統確實很束縛人吶。」

「你也一樣嘛。剛才你還不是說,這塊土地的靈氣深入你的骨髓嗎?」

「是的,那是指精血。可作為人,生活在同種同類的人當中,還有一種束縛制約。它融進了你的生活,也是無形無影。但你卻能感到它的力量,它的厚度。你會不自覺地依附它,哪怕你覺得它阻礙了你,你也不敢逾越。你只要認真想想自己,再看看周圍的人,就會發現,你缺少了什麼--或者說,多餘了什麼。」

「這麼玄妙,你快成哲學家了。」

「--話說回來,還是不要去想這些最好。掙脫束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兒。」

桑儀說到這兒,又想起了蟬蛻。不知道蟬在蛻殼的過程中,是否有痛苦的感覺?

「你怎麼樣?」桑儀擱下筷子,瞅著高一桐,她突然沒有再談下去的興趣。

「可以結束。」高一桐掏出手帕來找嘴。

桑儀叫了聲。「付帳。」

兩個人走出「海鮮樓」,高一桐去對面停車場。桑儀看見旁邊有個婦女兒童用品商店。她走進去,選了一床鴨絨的娃娃被。

「皇冠」駛過來,高一桐要送桑儀回香格里拉飯店。

「用不著。」桑儀答道,把娃娃被塞進車窗,「送給你的小寶寶。」

高一桐咬咬嘴唇,點了一下頭,開車而去。

陽光燦爛,桑儀信步走到江邊。一艘艘巨輪或停靠,或斬浪駛行。江水有些渾濁,但最終流進大海,便是一派碧藍。她注視著江水,似有一種頓悟。

十一

紅色雅馬哈駛過了南郊一座立交橋,再往左拐,來到紅光農貿商場附近。那兒一塊空坪,便是寵物交易市場。

羅天野熄了火,揭下頭盔,後座的桑儀跨下來。

「我的媽,你是讓我到這兒來開眼界?」桑儀瞅瞅四周,真有點驚訝。

「這裡也是個小世界,你不會覺得乏味兒的。」羅天野把車推到一邊停好,便領著桑儀往裡走。

兩旁都是竹筐和竹籠裝的貓,大都一身純白的毛,紅眼透亮,倒蠻逗人喜愛。

「這是波斯貓吧?」桑儀問。

「大多不是純種了。」羅天野答。

桑儀止住腳步,有個中年婦女正和一個年輕姑娘談生意,前者竹籠里的一隻純白波斯貓要價一百五十元,年輕姑娘最後一百一十元成交。

「她上星期才買的,五十元買進,就賺了六十元。」羅天野對桑儀低聲道。

「怎麼,她--」

「就在這兒小打小鬧,一個月弄個三五百不在話下。」

「是販子?」

「什麼販子!那邊玻璃廠的工人,一個月四個星期天來這幾趟一水罷了。」

桑儀唔了聲。她想起接觸過的一位港商,談起大陸人簡直不屑。說這邊嚷什麼「時間就是金錢」,其實壓根兒沒沾邊。在香港,只要有空時間,誰都是削尖腦袋四處找事兒做,連家庭婦女都尋思著怎麼炒股票。看來他未免武斷。眼前這位玻璃廠的女工,不是已經開竅了嗎?

再往圈子裡走,便有好幾個人跟羅天野打招呼,很尊敬的表情。

「你在這兒操得很派嘛。」桑儀說。

「玩賞犬養殖協會我是創辦人之一嘛。」羅天野道。

走到左側南角落,那兒居然有幾朵蘑菇狀的遮陽傘直立著,白色的沙灘椅圍著鍍鋁摺疊小圓桌,七八個穿著講究的男女就座,有幾位女士或小姐,懷裡都抱著形色各異的毛毛狗。

羅天野一一招呼之後,偕桑儀在邊上一張桌邊坐下。立時有個小夥子遞上兩杯飲料。桑儀驚詫地聽到他叫羅天野為「老闆」。

「我可真有點懵了,你--搞的啥名堂?」桑儀瞅著羅天野。

「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呢,這裡形成市場,我不過是搞個服務設施罷了,促進交流嘛。」

「這些--」桑儀掃掃角落上這些桌椅和遮陽傘,「都是你置辦的?」

「唔。」

「看來,你已經在實踐你的那個玩賞動物商店的計劃了。」

「我不能老等呀,什麼事一等就等化了。」

「那些人--」桑儀向兩旁努嘴,指座中男女,「跟你是同類?」

「差不多。」

「那隻狗--」桑儀眼瞅著左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抱著的狗,一身純白長毛,覺得很稀罕。

「那是馬爾他犬,歐洲最古老的玩賞狗。優點是無體臭,最適合室內飼養。那個女人是做服裝生意的,有了錢便想玩狗。」

「顯貴婦人派頭?」

「也許吧,那隻狗叫『麗麗』,是北京買回來的,兩萬。」

「真是一擲萬金。」

正說著,那女人抱著「麗麗」走過來。

「羅會長,這一次我們『麗麗』要找你的『雪球』配喲。」

桑儀聽她稱「羅會長」,便暗自好笑,羅天野這種野鶴閑雲之士居然也頂上這麼個頭銜。只聽羅天野道:

「咳喲,周大姐,你的『麗麗』何等嬌貴,不嫌我的『雪球』委屈它了?」

「你可真會說話,誰不知道『雪球』是第一流良種,那是沾光喲。」

「別這麼抬舉我,周大姐說了話,我只有從命嘛。」

「說定了的呀。反正,你的規矩,我一分不會少。」

「這個嘛--嘿嘿,周大姐九牛一毛,我也就當仁不讓了。」

桑儀在一旁聽著,多少懂得話里的奧妙。便悄聲問羅天野:「配種還要錢?」

羅天野一斜眼:「現在做啥不要錢?喂種狗就圖這個嘛。」

「是嗎,配一次種多少呢?」

羅天野在桌上的水跡中劃了一豎。

「一百?」

「那去找土狗。」

「一千?」

「熟人熟事,我算便宜了。」

「那--你的『雪球』豈不成了搖錢樹?」

「一年配十來窩嘛。也不過一萬多塊。」

桑儀想,自己在W公司供職,對國內的人來說也是高薪階層了。可競跟一條良種狗配窩的收入差不多。真說不清是諷刺還是滑稽。說中國人窮,卻又活生生擺著抱如此昂貴玩賞犬的女人坐在那兒。

「你在想什麼?」羅天野問。

桑儀道:「也許,中國真的出現了一個中產階劇」

「你鄙夷?」

「有點兒。」

羅夭野笑了笑,隨即收斂笑容,說:「其實,像周姐那樣的人,要獲得富有很不容易。她搞服裝生意,真是摸爬滾打摔擺出來的。最初跑廣州、深圳弄尼龍絲襪體恤衫什麼回來,擠船擠車,一個女人的滋味兒想也想得出來。有一次去廣州,夜裡遇上歹徒,搶走剛剛發家的一萬多塊,她差點跳珠江--」

桑儀禁不住又瞅了那邊抱「麗麗」的女人一眼。

「怎麼樣,感覺不同了吧?」羅天野道,接著又說,「何必那麼偏頗呢,願人窮恨人富?社會要現代化,中產階層自然會出現的嘛。不是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

「給我上理論課了?」桑儀一笑。

「倒不是,只不過覺得四周有太多的狹隘。」

「你的觀念總很超前呢。」

「就是想當先鋒派嘛。」

這當兒,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皺巴巴的西服,系著一條土裡巴嘰的領帶。

「嘿嘿,羅老弟,那件事兒--」他滿臉堆笑,先遞上一支煙。

「老吳,你別來磨了,你還是自己找買主吧,我給你介紹都行。」羅天野答。

「咳喲,我這種角色,人家能看上眼?還不一甩兩串就到頂。」

「老吳,其實你那隻『阿春』下的仔論毛色、頭形都不錯,別妄自菲薄嘛。」

「眼下有幾個玩家懂行?還不沖著名兒來的。買啥都講名牌哩,是不是?哪怕一樣的仔,你出手就長一大截。羅老弟,我不會白沾你的光,二八開怎麼樣?」

「老吳,我可不是想做短命生意的人。在這兒不說樹碑立傳,也得講個名正言順。我要干這種混攪勾當,人家背後不戳脊梁骨?唱句高調,我好歹扛個協會的頭銜,更不能偏偏斜斜地照一溜腳印出來,你說對不?」

這位老吳見羅天野堵了口,訕訕一笑。不好再多言,掉頭走開了。羅天野轉臉對桑儀道:

「啥人都有,就圖多賺幾個。」

「你還弄成名牌哪?」桑儀取笑一句。

「其實,這個老吳養狗歷史最長,十多年了。可就因為太貪利,種狗亂配,一窩一窩地弄出來糊弄人,到頭來誰也不敢信他,也瞧不起他。所以,他就是純種仔別人也壓價。」

「你這後起之秀倒成一霸了。」

「做什麼都得有謀略,要立足要出人頭地,既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自慚形穢。我那會兒才初涉犬市,也是個說話被人踹的腳色。『娜娜』第一窩仔出來,販子們殺價好狠。連那個老吳也不如。我有個哥們兒,去日本『洋插隊』回來,聽我訴苦,一拍桌說要助我一臂之力。第二天他坐一輛的士來狗市,大模大樣逛一圈,遞給我兩萬塊嶄新的鈔票,抱走我的一隻仔。同時,為了不讓人識破,他硬是又花一萬五買了當時犬市最得意的王良一隻良種母犬。這下犬市像炸了營,都圍著我,簡直垂涎欲滴。羨慕之中,我的身價扶搖直上。其實,給我的兩萬塊,一個小時后就送回了我那鐵哥們兒的手中。那隻仔算我送給他為了演出這場戲的報酬。真怪,就這麼一齣戲,我餘下的幾隻仔竟成了搶手貨,一傢伙幾萬塊到手。」

「十足的邪門歪道。」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我這邪門兒,可不違法,也不亂紀。只不過利用了一般人的比照心理。說句實話,不管你搞啥經營,太老實太刻板就別想飛躍。」

「反正,這些什麼玩賞犬是工薪階層不敢沾邊的,少數人願意一擲千金,你狠心賺就是。」

「瞧你,話又變味兒了。」

桑儀不再吭聲。她覺得這個角落確實是個小世界,打上了當今社會的烙印。不過,她不願深入這個小世界。而且由此,她有一絲失望,這使她感到小小的沮喪。

十二

還不到一個半月,新浦已經發運了四萬噸貨物,而W公司的貨款,在三天前就已經照合同規定支付給新浦了。一切似乎都呈現出完滿。

可是,桑儀曾經耿耿於懷的那個疑竇,突然通過總部轉來的急電如定時炸彈爆炸。

W公司在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的收貨監督代表在驗樣時發現,新浦發運的乙基纖維素有大量不符合等級。

赫斯立即與柔儀驅車前往新浦化工公司。坐在「藍鳥」車裡,大鬍髭的德國人陰沉著臉,總部來電的措辭極其嚴厲,對於負責此項交易的他來說,好比一隻達摩克利斯劍高懸頭頂。

桑儀心裡也像在敲著小鼓,有一種緊張感在胸間壓迫。很顯然,新浦的貨有問題。她一直懷疑他們是否能交付買方的數量,看來,高一桐的保證建立在虛偽的沙礫上。根據經驗,她推測新浦的貨中,除了自己的合格產品外,還有另外廠家的貨。驗樣發現的次級品,多半就是混加的這類貨。

對於貨物的標準要求是合同書確認的,一系列指標都黑字白紙地擺在那兒。新浦現在的麻煩大了,合同書規定,若是貨物不符合指標,買方除了不支付貨款,賣方還得賠償運費,並每噸處10美元的罰款。

眼下,收貨那邊還在查驗,究竟有多少次級品貨還未確定。桑儀估計了一下,前兩次發運的兩萬一千噸貨驗收是合格的,關鍵是後來發運的一萬九千噸。從晨光的月產量推算,從談判起到最近發運的時間差不多是一個半月,可生產近兩萬噸乙基纖維,加上庫存--該廠的庫房能存放八千噸,這是桑儀打聽到的數目,再多算一點是一萬噸,也只有三萬噸。那麼,混裝的次級品就有一萬噸呀!

桑儀覺得手心也出了汗,若真是這個數目,高一桐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她的這種推測尚未告知自己的老闆,她希望最後查驗的結果最好能小於自己判斷的數目。

兩人走進新浦公司總經理辦公室,高一桐見到赫斯把電傳的次級品材料一甩到面前,眼皮略略閉了一下。

桑儀熟悉他這個細微的表情,證實這是個大劫。

高一桐默默地審閱了材料一遍,搖搖頭道:「怎麼會呢,我們的貨物是送樣商檢機關鑒定了的。會不會--是化驗手段,我指的是你們收貨方的化驗手段出了問題。」

赫斯把眼一瞪。「高總經理,這種話,可不該從你嘴裡鑽出來。化工產品的檢測手段全世界都一樣。做化工生意,這是起碼的常識。」

「這--」高一桐啞住了。

「高總經理,你們的貨確實有問題。那邊送來的查驗報告也是通過法律程序,以權威機關認定的。我看,問題出在你們出口時送樣給商檢局這個環節上。」

「什麼意思?」

「很明顯,送的樣品是你們晨光廠的合格品,而實際發出的貨物中,摻雜有其它生產單位的次級品。」

高一桐緊縮雙眉,手中的一支筆叩動桌面。沉默片刻道:「是不是這樣,讓我查一查--」

赫斯站起來,鐵青著臉:「我可以給你二十四小時,不管你怎麼答覆我,發送到巴拿馬的一萬九千噸貨中有次品是確切無疑的。我將根據合同書的規定,要求賠償。」

「赫斯先生--」高一桐還想說什麼。

德國人的大鬍髭一抖,轉身離開了。

桑儀默默地跟著赫斯走出辦公室,她感受到背後粘著的一雙求助的目光。

可是,她沒有勇氣掉過頭去。她能救助他嗎?高一桐,你可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二十四小時還沒到,阿木韋列斯又來急電,稱查驗已畢,共有一萬一千噸次級品。比桑儀推測的還多一千噸。

赫斯立即命桑儀和幾個屬員,根據合同書的條款擬出了索賠文件。

桑儀不知為什麼,心裡像慢慢灌進一股鉛水,越來越沉。一萬一千噸貨物的貨款和運費要新浦退出--因為W公司剛好付了四萬噸的貨款,再加上一萬一千噸的罰款,每噸10美元就是11萬美元,新浦還得再把那一萬一千噸貨物運回來,擱在阿木韋列斯港也得付錢,這簡直是一條要命的繩索了!

桑儀簡直不明白,高一桐明知合同書上有如此嚴厲的索賠條款,為什麼敢伸手去油鍋里摸銅錢?

剛吃了晚飯,桑儀正準備把索賠迅知書電傳給斯圖加特的總部,羅天野打電話來,約她去看話劇《大橋》。

「沒心思。」她說。

「怎麼哪?」

「生意上出問題了。」

「--是跟你那位前失嗎?」

「唔。」

「那傢伙不是那麼趾高氣揚嗎?」

「倒霉的可不光是他。」

「國家又得付學費嘍?」

「中國人能這麼老賠下去?!」

「小心點兒,別讓『德國鬼子』聽見,炒你的魷魚。」

「--唉,夢裡夢外皆煩惱。」

「算哪,還是超脫些。我在光明劇場門前等你,怎麼樣?」

「不。」

桑儀咔嗒擱下電話。前些天聽說《大橋》轟動,便要羅天野搞票。這會兒興味索然,腦子裡已被那一萬一千噸次級品攪得天昏地暗了。

電話又響起來,桑儀很是冒火,拿起來剛想發作,卻臉色轉換。

「是你--」

「桑儀,實在沒辦法。我們能不能見個面?」

「這種時候?」

「燃眉之急呀。」

桑儀想了想,終於答應了。

一刻鐘以後,桑儀坐的土來到江邊碼頭。一輛「皇冠」駛過來,她鑽了進去。「皇冠」飛馳而去。

暮雲灰暗低沉,郊外高速公路上,車輛已亮起燈光。「皇冠」拐進岔道,駛了公路,來到寂靜的水渠邊。

「你們--已經決定索賠了了」高一桐點燃煙,吐了一口問。

「通知書已擬定,明天交給你們。」桑儀回答。

「沒有周旋的餘地了?」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高一桐,你怎麼會幹這種蠢事兒?」她的語調也微微輕抖。

「我也是上當了。」高一桐狠狠地答。

「上當?」

「唔。實話告訴你,我又另外找了一批貨。」

「早猜到了。」

「是浙江一家小廠的。我知道我三個月交不了八萬噸,想找一些來填補。西南倒有,但價格接受不了。所以--有人介紹了浙江這家。」

「你連他們的產品也沒鑒定?」

「--我操它祖宗八代!」高一桐突然厲聲罵起來,使勁拍了兩下方向盤。

桑儀瞅著他。

「他們送了樣品來,可是--」

「假的?」

「竟然是跑到西南那個廠家弄了一批來哄我們。」

「你們沒派人去他們那兒考察一下嗎?」

「--沒去。」

「為什麼呢?」

「急著跟你們談定。」

「我的天!」

「還有,那個廠的廠長--有背景,搬了化工部一位要員出來。要我們設法將他們的兩萬噸積壓的貨銷售出去。是跟我直接通的話--」

桑儀聽他說到這兒,似有所悟。她嘴角邊滑出一絲輕蔑。

高一桐察覺到,便默然不語了。

「你簡直是在搞一場賭博。」桑儀冷冷地說。

高一桐把臉轉向窗外。

「倘若一切順利,那麼,這筆生意對你來說,就是一架梯子,對不對?--可是,你竟沒想到,你這是一種瘋狂的冒險?!W公司這樣的對手,你當成了可以隨意咬一口的肥肉?從赫斯到總裁,哪個不是久經沙場老奸巨滑,哄得過去嗎?人家索賠的條款早像把鍘刀似地擱在那兒,你要敢要小動作,咔嚓--非斷胳膊腿兒不可!」

「你別咋唬了!」高一桐驀地打斷桑儀的話頭,悻悻地,「我請你來不是聽這些的,禍事已經發生,我是想--你在W公司呆了這麼久,如何能使損失減少到最小最小?桑儀,算我求你指條路--」

桑儀端視著他,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都是中國人嘛。」高一桐又補一句。

「我用不著誰來提醒!」桑儀秀眉猝然豎起,好像她這類在外國機構工作的中國僱員都成了洋奴似的。

「高一桐,我只能告訴你,赫斯的索賠條件與合同書的條款一樣,根據我的經驗,W公司會寸步不讓,這是他們的原則。」桑儀如實地道。

高一桐咬著嘴唇,眼光中透出一種絕望。

桑儀輕聲說:「請送我回去吧。」

高一桐狠狠地啟動了車,重新駛上了高速公路。

「皇冠」剛過立交橋,桑儀便叫停車。

「我就在這兒下。」她說。

高一桐把車緩緩滑到路旁,讓桑儀下了車。

「你現在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了。」高一桐陰鬱地說。

「你從來都是不肯輕易認輸的。」桑儀道。

「諷刺我?」

「不。我是想,你應該挺直脊樑為你的過錯負責。」

桑儀言罷,叫住一輛路過的士,鑽了進去。

高一桐依舊讓車停著,愣愣地想著桑儀的這句話。這句話是第二次鑽進他的耳朵。

第一次桑儀對他冷冰冰地說完這句話后,他同她分道揚鑣。而這一次,他又與誰分道揚鑣呢?與自己的公司,還是自己?

他感到一陣寒噤。

十三

桑儀跨進電梯的時候,心裡窩著一股火。這時候,忙得恨不得多長一雙手,羅天野還來糾纏,硬要她見面。

她來到底層,往左拐出了側門,直奔酒吧。

「怎麼嘛你,真成粘膠泥哪?!」一見羅天野,桑儀便嚷嚷。

「坐下坐下,我絕對是有要事相告,」羅天野嬉笑著。

桑儀哼了聲:「有屁就放。」

「咳喲,這麼難聽?好好,我告訴你,你也許,快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羅天野眨眨眼。

「什麼?」桑儀不懂。

「你那麼聰明的呀,還不明白?」

「你別陰陽怪氣的,到底怎麼回事兒?」

「同父異母呀。」

「異母?」

「我小姨嘛。」

「什麼什麼--」

「咳,我再說明白一點兒。我小姨懷上了,你父親非要她去掉可她不肯,非要留一個你父親的種,你父親無可奈何--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桑儀聽罷一怔,自己夠煩的了,還有這種事兒攪進來。

回到辦公室,她腦子裡像一鍋粥,很難平靜下思緒。

上午她和另一位新加坡僱員去了新浦公司,當面向高一桐交了索賠通知書。

她有點奇怪,照理這麼重要的交涉應該是由赫斯親自出面的,為什麼他卻支派了自己去呢?是不是W公司留有餘地,她猜不透。

高一桐鐵青著臉,收下了她遞交的通知書。

「這批貨出了問題,我們願意承擔責任。我們與貴方簽訂的是八萬噸貨物的合同,待全部發運完畢,再根據索賠條款進行處理,怎麼樣?」

「餘下四萬噸,你能保證質量?」桑儀以警告的語調問,她沒料到高一桐現在仍然要求發貨。

「我再強調一句,貨物出現問題由我們負責賠償,但不能撕毀合同。」高一桐態度強硬。

「關於這一點,我不能作主。請稍候--」桑儀說著,起身走到陽台上。掏出「大哥大」與赫斯通話,報告了新浦方面的態度。

赫斯似乎也有點躊躇。

合同條款上只有對貨物質量不符的罰款規定,並沒有說明買方以可據此而不再進賣方的貨。那麼,如果W公司單方面撕毀合同,那就是自己站到了不利的位置。

桑儀捏著「大哥大」,靜候赫斯的回話。她明白,大鬍髭的德國人這會兒要狠下心才能決策。要麼,同意繼續進貨--這可擔著風險,萬一新浦這四萬噸乙基纖維素再出質量問題,那他就要擔責任了,總部可不會輕饒他,但是,拒絕進貨,新浦就有可能反索賠,藉此抗衡。新浦的這一招奇險。桑儀透過玻璃窗,看見辦公桌那兒坐著高一桐的背影,分明也感覺到瀰漫在他胸間的一種緊張。

終於傳來了赫斯的聲音,這-次他用的是德語:「可以繼續發貨,但必須先履行罰款條約。」

桑儀又走進辦公室。

高一桐緊緊地盯著她。

桑儀傳達了自己老闆的意見。赫斯也真狠,先擠壓罰款,就等於新浦把已經入賬的貨款要吐五分之二出來。照此計算,W公司幾乎是比國際最低價還低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了兩萬九千噸合格的乙基纖維素。桑儀覺得嗓眼乾澀。高一桐。你一句話多輕鬆,「貨物出現問題由我們負責賠償」,國家幾十萬美金就扔進了太平洋!

「履行賠款應該在貨收齊之後,這一點我們不能讓步。」高一桐針鋒相對。

桑儀瞅了高一桐一眼,暗地裡倒欣賞這句話。同時也明白,雙方處在這樣的立場,再談是不相宜的。於是她以回去進一步請示為由,告辭離開了新浦公司。

「我估計會有如此局面,所以派你去。」赫斯聽了桑儀的報告后道。

桑儀心想果然如此,他要出面談崩了就無迴旋餘地。

赫斯估計新浦在賠款上會強硬堅持,究竟怎麼辦他也沒對策,同時還得將繼續進貨的決定告訴總都,便親自寫了報告電傳斯圖加特。

桑儀心中卻還懸著一個問號,新浦硬要堅持恪守合同,它有四萬噸乙基纖維素嗎?腦子沒空閑,羅天野又硬塞進一個不倫不類的尷尬事兒,真叫她好煩好煩。

她抓起電話,撥了個號,想找父親。通了對方說沒人,兩天沒上班。

桑儀一想,煩躁中有了決斷。她把桌上的材料收拾一下,快步出了辦公室。

來到樓外,她招輛的士,跨進車便對司機說:「去江西路北段。」

她想,父親准在那個女人那兒。

十四

四十齣頭的楚眉並不給人那種徐娘半老的感覺,因為從沒生育的關係,身材就形容窈窕也不過分。獨身女子一般都有潔癖,再加善於或者說是注意保養,皮膚也潤澤細嫩。

聽見悅耳的門鈴聲,她還抓起唇膏,往薄薄的嘴皮上塗了幾筆,才快步去開了門。

門邊,站著不是她意料的桑仲年,而是他女兒。

「--請進。」她在略一遲疑之後,立即換上一副笑容,以長輩似的表情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桑儀走進了房內。

居室的擺設很有一種藝術氛圍,作為一位美術設計人員的才華很醒目的表現出來。白色的格子架懸挂在牆上,許多造型別緻的小玩意兒放置其中,色彩斑斕悅目,更有不少根雕。

桑儀突然想到了父母的居室。對比起來,那是一片灰色調的乾涸之角。

楚眉眨眼間已端了一杯雀巢咖啡遞到桑儀面前。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楚眉說。她特彆強調第二次,顯然是想讓彼此的關係能融洽一些。

桑儀很想說是第三次。不過那一次只是自己見了她,還有父親。她沒說,那樣的記憶她不能留存。

「我爸爸不在這兒?」她問,沒接對方遞上的雀巢咖啡。

楚眉把杯子擱到中間的圓桌上,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可不是逆來順受的人。

「你有什麼事兒嗎?」她語調中的柔軟度降低了。

「我爸爸沒在這兒?」桑儀依舊問。

「要找你父親不一定非到這兒來不可。」

「是的,我從沒想過會跨進這個門。可今天不同,因為你強迫我父親要他接受一個他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誰告訴你我強迫了他?」

「這你用不著問。」

「我知道怎麼回事兒了--」楚眉攬了攬垂在耳鬢的一綹頭髮,在沙發上坐下,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感謝你。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著你,或者是你母親。」

「你把我們的隱忍看作是可以得寸進尺的跳板?」

「我直覺得好笑。像你這樣的女性,說什麼『隱忍』,太俗套了。」

「別跟我玩弄詞藻,我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想法,不需要你來指教。」

「還有什麼『得寸進尺』,更是狹隘可笑--」楚眉素來如此,並不理會對方的辯駁,仍照她的思路闡述,「我對你父親,是一個女人全部身心的愛,我付出的甚至比我得到的多。我早作好了失去他的準備,那就是我離開這世界的一天。」

「大概瓊瑤的書你挺愛讀。」

「哪一個人不想這樣濃烈的去愛?可他們不敢。」

「……」

「當然,他的隱情是不可能都告訴你的。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他這輩子有過兩個女人,可稱得上愛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桑儀垂下眼睫,楚后直言不諱令她一時不知該說啥了。

「羅天野告訴你,我想做-個母親,對吧?」楚眉毫不遮掩地將引起桑儀跑到這兒來的導火索抖落出來。

「你已經攫取了不少,這條暗河讓它靜靜地流,彼此相安無事不好嗎?你為什麼又興風作浪呢?」桑儀說,這話已經折斷了鋒芒。

「我乾脆向你和盤托出吧。我知道,你也是個敢作敢為的女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說懷上了,其實是騙你父親的,我想考驗一下他,看他對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我投入了自己全部身心,只希圖他能像對待妻子一樣地關心、體貼我……」

桑儀覺得自己的怨忿已經在消失。作為一個女人,她能夠理解楚眉的這種感情。

就這當兒,桑仲年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兜水果和營養品。見到房中站著的桑儀,他不禁一怔。

桑儀瞅著父親那有些花白的兩鬢,很憐憫很不安,可她又不能立即將實情告訴父親。

「咬著牙挺吧。」桑儀終於迸出一句話后離去了。

她覺得這句話不僅是對父親說的,也是對自己,對所有活著的人的一個警告。

十五

「藍鳥」駛進了國際航空港,桑儀下了車。從漢堡飛來的3016次航班馬上就到,她是來接總部的特派主管科爾先生。

赫斯沒有來,出發之前他特別把桑儀召進辦公室,要她先在這位手持尚方寶劍的欽差耳邊多吹吹風,博得他的好感。

「總之,用中國的一句話來說,你我算是一條繩上的蚱蜢,對不對?要想法化不利為有利因素;否則--大家真得拜拜了。」

桑儀一路都在想,如何才能使這個科爾先生別張牙舞爪。

3016次航班進港,桑儀站在出口那兒。她手裡有科爾的照片,很快在旅客中認出他,她迎了上去。

「你好,科爾先生。我是CH分部的桑儀,特別來迎接您的。」她用流利的德語說。

「唔,桑小姐,謝謝你。」科爾卻回答的是英語。

德國人與異族人交談時,更喜歡對方用德語。可科爾卻反而用英語接茬,桑儀立時感受到他的不協調。

桑儀笑了笑,領著科爾出廳。一邊依舊用德語與其寒暄。到跨上「藍鳥」,科爾便改用德語與桑儀交談了。她感到一絲信心。

「赫斯先生很忙?」科爾問。

「也不盡然。」桑儀答道。

「怎麼--」科爾微微一蹙眉。

「其實,他是怕陡然見到你,畢竟生意上有了麻煩呀。」桑儀乾脆把底抖出來,有時候隔一層膜說話總是遍三掩四,彼此反而打肚皮官司。

科爾一聽,嘴邊滑出一絲微笑。桑儀這句話中,暗含著一種奉承,洋人也喜歡戴高帽子。同時,又巧妙地把話引到麻煩事兒上,以便探探科爾的口氣。

「赫斯的膽子並不小噢。」科爾這麼冒一句。

桑儀稍一尋思,便明白他指的是繼續進貨這個決定。

「是要冒風險的。可對方同意賠償,再出問題,更賠得慘,豈會睜眼跳崖?」

「關鍵是總部根據了解的情報分析,新浦要供應四萬噸也成問題。」科爾漏了底,

桑儀暗暗一驚,W公司果然厲害,連這種情報也能搞到手。看來,科爾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加強對這四萬噸貨的督查。

要命的是這四萬噸乙基纖維素新浦怎麼交出來。

「聽說,那位新浦的總經理--是桑小姐的前夫?」科爾冷不丁道。

桑儀點點頭,看來「德國鬼子」對自己也有點不放心。

「桑小姐請別誤會,我提到這件事,只是想轉達總裁吉森先生的一句話,相信桑小姐會以自己的才幹使W公司的業務在中國發揚光大。」

「謝謝。」桑儀略一頷首,明白這其實是一道緊箍咒。

「桑小姐,你是搞化工情報出身的。關於新浦的貨,沒察覺出數量上的問題嗎?」這句話差不多是在審察了。

「我也感到疑惑。」

「那你沒向赫斯先生提出來。」

「--沒有。」

「為什麼?」

科爾的目光如箭。

「科爾先生,也許你對中國並不了解。」

「什麼意思?」

「我想問你,新浦公司跟W公司有什麼區別?」

科爾怔了怔,歪歪頭,很空洞地答一句:「當然,有很大的區別。」

「W公司是私人資本,而新浦卻是中國的國家企業,對不對?實際上,它是屬化工部管轄,你懂我的意思嗎?」

「唔--」

「新浦與W公司的這筆生意,化工部絕不會不知道。新浦的產量可能不夠,然而中國並非只有一個新浦,而且,市場上的乙基纖維索可以通過計劃槓桿來調節。所以,對方堅持可以供貨,我怎麼能說三道四呢?」

科爾聽桑儀這麼一說,額際的陰雲悄悄退去。

「桑小姐,你果然是個精明的人才。」

「科爾先失過獎了。我能理解你剛才為什麼問我。」

「是嗎?」

「中國有句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桑小姐,我向你表示歉意。」

「我很感謝吉森先生的評價。不過。W公司要站穩中國這個市場,光靠我,甚至CH分部所有職員的努力都是不夠的。因為做生意,還得有中國客戶的合作。」桑儀很委婉地表達了一種意向。

科爾已經領會了桑儀這番話更深層的含義。他翹起嘴唇噓了聲,便思索起來,不再言語。

桑儀也緘默了。她瞅著反視鏡中科爾凝神的表情,不知自己在這場角逐中最終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科爾與赫斯見面后,立即關在辦公室里密談,連桑儀都被拒之於門外。下午兩點,赫斯通知桑儀,要她立即準備車,科爾要去新浦見高一桐。桑儀從赫斯的語調中感覺出他的忿惱,顯然他與科爾之間並不愉快。

「藍鳥」載著科爾、赫斯以及桑儀直奔新浦,科爾同赫斯坐在後邊,路上競都沒說一句話,桑儀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來到新浦公司,卻是一位劉副總經理接待了他們,聲稱高一桐去北京了。

「那麼,你是可以負責的了?」科爾硬邦邦地問,就如他那乾瘦的身材。

「總經理不在,由我代管。」劉副總經理回答。

「我現在再次向貴方要求立即賠款。」

「科爾先生,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和赫斯先生談妥了嘛。怎麼又節外生枝呢?」

「你們的貨混裝了次級品這是事實,賠款已成定局,難道賴得了嗎?」

「科爾先生,請你注意用辭。我們與貴公司的這筆生意還在進行,你們已經同意繼續進貨,最後的結果未卜,你何必那麼急著索賠呢?」

「劉副總經理,我很懷疑,你們是否能如期交出八萬噸貨來。」

「你盡可以懷疑--」劉副總經理正說著,一位秘書送了份電報來,他拆開看了看,「唔,科爾先生,我們將於後天向巴拿馬發運一萬五千噸乙基纖維素。」

「噢?」科爾略略一怔。

「是從本地發運?」赫斯插嘴問。

「不,從廣州。」劉副總經理答。

桑儀站在一旁,立即明白自己那天對科爾說的話竟言中了。西南那個廠家距廣州鐵路運輸不過十多個小時,高一桐去北京就是想調用計劃經濟這條槓桿。

「這一次,不會又混裝次級品吧?」科爾一句嘲諷。

「誰都會有過失,科爾先生。就像貴方曾經拖延付款一樣。」劉副總經理回答。

桑儀想,高一桐的這位副手倒也不是孬種。

「科爾先生,赫斯先生,我想,你們最大的意願也是希望我們能供應八萬噸合格的乙基纖維素吧?」劉副總經理又說。

「當然。」料爾聳了聳肩。

「我們交付的貨物中,有二萬九千噸合格品,是這個數目吧?」

「唔。」

「餘下的五萬一千噸,我們將按合同規定,準時運送到巴拿馬。」

「我的天!」科爾用德語嘰咕了一句,攤開雙手,似乎遇到了一件荒誕的事兒,「只有一個半月的期限了,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願意聽到這種玩笑嗎?」

「科爾先生,我們--」赫斯湊到科爾身邊,用德語放低聲音說:「我們不能太過分了。」

科爾悻悻盯赫斯一眼,邁腿走出去。

「劉副總經理,但願--我們之間的麻煩煙消雲散。」赫斯用一種友好的姿態拍拍劉副總經理的肩。

桑儀輕輕地吁口氣,可隨即又想,八萬噸貨也許能按時交齊,可已經運到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的一萬一千噸次級還得運回來。這一去一返的運費、手續費、碼頭囤積存放費等等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那是難以挽回的損失了。

高一桐,雖然你能力挽狂瀾,可你還能問心無愧地坐在你的位置上嗎?再進一步,你能否坦蕩地面對自己?

十六

又是划價又是收費又是取葯,全得排隊,桑儀的一點兒小感冒經醫院這麼一折騰,倒更不見輕了。巧的是剛取了葯朝外走,卻遇見了楚眉迎面而來,想迴避也來不及。

「你好。」楚后很自若地先招呼道。

她略一點頭,嗯了聲。桑儀本想就這麼招呼一下便各自東西,不料楚眉卻湊近她。

「你沒去看過羅天野?」她的語調有些詭秘。

「怎麼--」桑儀一愣。

「你不知道呀?」楚眉瞅著她。

「知道什麼?」

「天野出事哪。」

「出什麼事?」

「咳,我當你父親轉告你了。」

「我這一陣子沒見過他。天野到底怎麼了?」

「拘留啦!--」

楚眉將桑儀拉到牆角落,講了羅天野的事兒。原來他花一萬五買了條馬爾他犬,不料人家哄了他,是條病狗。牽回去死了不說,惹得「娜娜」一命嗚呼,「雪球」也危在旦夕。他一怒之下,不知從哪兒弄來把自製的火藥手槍,找到賣狗的要求賠償,對方不認帳,他掏槍便是一傢伙,結果以傷害罪被公安局抓了。

桑儀直搖頭。她那次被羅天野帶到狗市去過之後,總替他隱隱地擔憂,沒想到這是第六感覺的預料。

「你該去看看他。」楚眉說。

桑儀點點頭,問明他關押在市公安局第二拘留所。楚眉當即又寫了一張條子,她認識那兒的一個監警,說會給些方便。

桑儀走出醫院,立即叫了的士去了第二拘留所。

倒很方便,半個小時后,她已經在探視室見到了羅天野。

與她想象的相反,羅天野並不那麼狼狽,面色雖然蒼白了一些,幽然的眼光中依舊有一種不折不撓的神采。

「你的腦袋瓜子怎麼那麼容易發昏?」桑儀說。

「誰也別想坑我!」

「你這可是自己坑你自已。」

「在那個地方混,心不狠就別想有出頭之日。」

「我簡直不明白--」桑儀搖搖頭,她想起另一個男人。她遇到的男人為什麼總有野心?

「桑儀,你不用擔心,沒事兒。」羅天野倒動起她來。

「你已經身陷囹圄,還說沒事兒?」

「大丈夫嘛,總有落難之時。」

「幹嗎不能清清靜靜地走一條路呢?」

「還說我,你呢?」

「--可我不會鋌而走險。」

「因為你是女人。」

「天野,我真的--很失望。」

「桑儀,你別這麼想!」

「我能說什麼呢,你我之間也好像是南轅北轍。」

「你太大驚小怪了,我不會在這兒呆多久的。我已請了律師,他說,我賠償受害者了,最多不過兩年,還可以緩刑。」

「出來你幹什麼呢?」

「我當然重操舊業。」

「你不能放棄?」

羅天野盯著桑儀。

桑儀輕輕地吐一句:「為了我。」

羅天野沉默著,半晌,他站了起來,默默走出探視室。

桑儀慢慢地垂下眼睫,她知道,他是屬於另一條軌跡的隕石。

回到香格里拉飯店,赫斯一見她便說總部來電召回科爾。

「這麼說,撤除警戒了?」她道。

「跟中國人打交道,非我赫斯莫屬。」赫斯有點喜形於色。

陸續從廣州發運的貨物在抵達阿木韋列斯港后,經檢驗都合格。總部遂放下心來,召回了科爾。他將於午後三點半坐飛機返回斯圖加特。

依舊是桑儀陪送他去機場。

「桑小姐,我真有點不明白--」科爾很認真很思索的模樣。

「不明白什麼?」桑儀風

「跟中國人做生意,好像神出鬼沒。」

「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

「--兩者都有。」

「科爾先生,說句實話,你還不熟悉中國。」

「那位高一桐先生,倒很有辦法。這樣的局面,他能化險為夷。來中國之前,我曾想象過,有朝一日他走投無路怎麼辦?」

「我曾經告訴過你,差別就在這裡。實際上,他並不只是代表新浦公司跟你們做生意。他還代表了國家。」

「唔--」

「他不會走投無路,明白嗎?」

「有意思,世界上許多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破產,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因為生意賠錢而垮台。」

「道理就在於此。」

「可是,桑小姐,我以為這並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實。」

「一種事實該誇耀還是鄙屑,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結論。我想,就是中國人亦如此。」

「那你呢?」

「對不起,我不過信口而言。究竟持什麼態度,我也難以表示。」

「桑小姐很聰明呀。」

桑儀笑了笑,這個德國佬的誇讚是由衷的。她本想我的聰明不過成了W公司這部機器能運轉的一滴潤滑油,但卻沒說出口。

「藍鳥」抵達機場,桑儀陪科爾先生走進候機廳。她照看著他的行李,等他自個兒去辦理登機手續。

這當兒,一位衣著考究的女士走過來。她認出是同住香格里拉飯店的日本某商社的那位同行。

「你好。」對方招呼她。

「你好。」她回答。碰面的機會多,只是眼光短暫地交流,還從未招呼過。

「你也來送人?」桑儀問。

「我去日本。」她答道。

「--定居?」桑儀問。不知為什麼,她有一絲苦澀漫上心尖。

「還不知道,去了再說。」

桑儀望著她,感受到她的一種無法言說的悵惘。難道,對於像她們這樣的女性,最終就只有這種歸宿?她不免愴然。

「我叫桑儀,你呢?」她問。她對她的印象很深,卻一直不知姓名。

她遲疑一下,搖搖頭:「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留一絲牽挂。」

言罷,她苦澀地一笑,朝檢票口走去。

桑儀愣愣地瞅著她的背影,彷彿那橐橐的腳音像鼓槌一樣在心上叩動。

十七

想了巧妙的辦法,桑儀將一千美金請那位新加坡僱員回新加坡以一個杜撰的昆蟲研究機構名義寄給自己的父親,佯稱一筆稿酬。

為什麼這樣做她也不明白。

有一點很清楚,父親要應付兩個女人,手頭絕不會寬裕。可他的薪金從來都是交與母親的,如果他沒有私房錢,那就有點束手無策了。

直接把這一千美金交與父親也不行,父親絕不會接受。他有他的自尊。

一切都有點滑稽。只有把這一切想成是一場滑稽的遊戲,桑儀才覺得釋然,覺得鬆弛。

W公司這次犒賞了CH分部的僱員,赫斯把一張三千美金的支票親自交給桑儀。新浦公司如期交付了八萬噸貨,W公司也就沒有理由再要求索賠,對於赫斯來說,免去這樣的糾紛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們還要繼續與新浦打交道。」赫斯滿面春風地說。

桑儀卻想,新浦恐怕不會彈冠相慶吧,那擱在阿木韋列斯港的一萬一千噸乙基纖維素還是個沉重的包袱呀。

半個月後,桑儀再次與赫斯-起去了新浦公司。

高一桐和劉副總經理接待了他們。。

「我們想購買貴方一批聚丙烯。這可是你們的拳頭產品。」赫斯說。

桑儀遞上意向書和有關產品的材料。

高一桐接過看了看。又遞給身邊的劉副總經理。

「赫斯先生,這筆生意要由劉副總經理與你們交涉談判了。」高一桐說。

「怎麼--」赫斯不解。

「我就要調離新浦公司了。」高一桐的表情很平靜。

桑儀瞅著他。

「為什麼呢,我們與你合作得很愉快嘛。」赫斯皺起眉來。

「是呀,與W公司的第一筆生意,可以說是成功的。」高一桐回答。

「我真不理解--」赫斯搖搖頭。

劉副總經理插話道:「赫斯先生,你誤會了。高總經理要調到部里去,剛成立了一個對外貿易的協調機構,他要去主持工作。」

「噢噢,原來這樣--高總經理,那我可得祝賀你呀。」赫斯張開雙臂,以德國人的方式擁抱了高一桐一下。

「謝謝。」高一桐的眼光中,這才透露出一種得意。

桑儀卻不動聲色。她知道自己的前夫到底得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赫斯先生,我相信,新浦公司與貴方的合作將有更大的發展。」高一桐儼然巳經以部里的一個要員身份在說話了。

「唔,還務請高先生大力協助。」赫斯答。

劉副總經理請赫斯去他的辦公室商談,桑儀跟著走到門邊。

她感到背上粘著一雙目光。

「桑儀--」

她止住步,轉過身來。

「你不祝賀我?」高一桐說。

桑儀盯著他,嘴裡卻冒出一句。「也許,那一萬一千噸乙基纖維素的次級品成了你的墊腳石。」

高一桐眉心一縮,愣怔片刻又道:「你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

「因為我很了解你。」桑儀說。

高一桐幽幽一笑,搖搖頭:「你對化工產品那麼內行,難道不知道乙基纖維素的次級品也有其它用途?我可以告訴你,那一萬一千噸貨我們就近轉賣給哥斯大黎加的一個客商了。」

桑儀鼻子哼了哼:「你心靈的黑洞已經曝光了,那是無法彌補的。」

高一桐刷地陰下臉來。

桑儀還想說什麼,卻只是投去冷冷的一瞥,邁步走出去了。

中國人真有點神山鬼沒--她記起科爾說的這句話。這話用在高一桐身上,倒很妥貼,褒貶很難分明。

一間辦公室里,突然傳出兩個男人哈哈的暢笑,那是劉副總經理和赫斯。

桑儀深深地吁口氣,每個人都有他該笑的時候。但此刻,她卻笑不出來。

高一桐,未必你能笑得出來。

桑儀回過身去,掃了掃剛才出來的那間房門一眼。

門已經緊閉上,沒有一絲兒聲響。

[作者簡介]

佳雲,原名廖家雲,男,1952年出生於成都。曾插隊下鄉,后考入溫江地區文工團當舞蹈演員。現為成都話劇院編劇,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

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為止已發表長、中篇小說若干,近二百萬字。部分作品曾獲省、市文學獎。

誰沒有殼

佳雲

小時候我住的那條街,一半是低矮陳舊的灰色院落,一半是被一道紅磚牆守護的一棟米色巍峨大樓。裡邊幽雅清靜,住著蘇聯專家。偶爾可以看到窗口或陽台上冒出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人。那會兒我們正「瓜菜代」,而在圍牆拐角的一個垃圾洞里,許多孩子經常能扒出非常精美的糖紙,看一眼都會使你想像它的誘人的美味。對於我們這些穿補疤褲兒的孩子來說,樓裡邊的異族人是高不可攀的。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如今,在大街上碰到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外國人再也不會引起視如猴猻的矚目了。

不過,這僅僅是才開始。

應該說,直到最近幾年,中國人--我指的是普通老百姓才逐漸真正看到了世界。

世界正注視著中國。它準備歡迎這個巨人,中國也別無選擇地必須伸出手去。

一切都不會毫無阻礙地契合。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還是一個孩子。「初級階段」也許算是這種形容的一個註釋。在國際經濟大流通這個領域裡,這個沒有多少經驗的孩子不可避免地會摔跤的。好比在競技場上,面對那些久經沙場的選手,我們的動作一定有些粗糙,有些遲鈍。但是,我們必須迅速地適應和熟悉竟爭法則,否則,我們只會永遠地鼻青臉腫。

我閱讀過一些有關研究日本現代社會的書,都是中國的有識之士撰寫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承認日本既擁有西方現代文明,躋身於西方先進工業強國之列,但又保留著許多東方傳統。而這些東方傳統,就是從泱泱中華傳遞過去的。

社會的現代化需要人的現代化。

一個問題,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人究竟是怎樣一種形象呢?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都有一種危機感,日本人如此,以色列人如此,甚至美國人亦如此。

我們該不該有一種危機感呢?

我們的危機感又最該直射於哪一點呢?

人,必須是人。

中國人實在是被禁錮被束縛得太久大久了!

哪一處沒有亮?從整體到局部,從他人到自身,從內體到靈魂。

我試圖從不同的視點來勾描過些再也不能繼續下去的人生軌跡,來展示渴求再生的靈魂的追索與掙扎。

《蟬蛻》如此,我的另一部同類題材的中篇《彼岸》也是如此。

印上深深的烙印的每一個形象,在奔向現代社會各自的目標時,自然會拋下一個個是或非的訊號,儲存於這座古老而正在改制的系統中。

但願我沒白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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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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