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次刺殺(下)

天風海雲樓矗立在刺桐港海灣一個山坡上，樓高十八層，上沐天風，下浴海雲，高聳直立，宏博偉岸，可謂世界建築史上之偉大奇迹。站在樓頂上舉目望去，刺桐港灣一覽無遺，近觀百舸爭流，風輕雲淡；遠眺千帆競逐，天海一色。樓門那塊「極高明」牌匾，是宋代大儒朱熹老先生親筆所書，原屬寶覺山海印寺，被蒲壽庚搶了來，說是此匾掛於別處均不高明，只有掛在天風海雲樓才高明。客觀地說，蒲壽庚此話並不過分，天風海雲樓是泉州建築的經典之作，完全算得上是極高明之作。泉州古代建築世界聞名，城西開元寺的東西二塔，城東萬安渡頭的洛陽橋，均是世界建築史上赫赫有名的經典之作，跨越了許多個世紀，直到21世紀還屹立完好。旅遊界有句行話說，地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說的是要看地下古迹如陵墓、兵馬俑、出上文物之類，該去西安；要看地上的古迹如橋、塔、樓及寺廟宮觀，則該到泉州。中國最古老的伊斯蘭清凈寺、全世界惟一倖存的摩尼教草庵、埋葬著穆罕默德兩大弟子的靈山聖墓等等，都是世界級文化古迹，其中屬於建築方面就有東西二塔與洛陽橋、承天寺、安平橋、崇武古城等等許多。毋庸置疑的是，假如天風海雲樓也能屹立至今，一定會比東西二塔與洛陽橋更譽滿全球，原因在於其樓高和層數均列當時的世界之最，其外觀設計則可被譽為想象力之最。

先說說天風海雲樓的外觀。簡單地說，它是一棟奇形怪狀的建築，整體結構屬於圓柱型，從底部到第十六層都是，粗大偉壯，但在第十七十八層卻有所變化，做成了蘑菇頂狀，但比例沒有蘑菇頂那麼大，而是個不規則半球體，像一頂帽子，類似於無檐帽，帽子後面向下略為傾斜，傾斜下來的部分向外凸出，做成單翹重昂檐。帽子的頂部開了一個細長條天窗，據說是用於承接上天雨露。樓外的裝飾以簡潔明了見長，沒有雕欄，沒有疊檐，沒有鱗次櫛比的複雜結構，用紅磚一鋪到頂，紅通通圓滾滾光禿禿。要是直觀一點來看，天風海雲樓並不像一棟樓，而是一根巨型圓柱，頂上有個蘑菇頭，怒挺向天，昂立海雲，氣勢非凡。要是找個事物來與之類比，則可借用九奶的一句話。九奶在蒲壽庚與東門達觀並肩人樓的時候，看到東門達觀茶褐色的側面造型，微微一笑后，在紅帥耳邊小聲說，你看達觀大師的身材，是不是跟海雲樓一模一樣？紅帥於是看了東門達觀（當然也是側面）一會兒，再仰起脖子望了望天風海雲樓，哈哈大笑，笑得天風海雲搖搖晃晃。

由於天風海雲樓之獨特外觀，大元帝國時代泉州的高樓大廈就不用一棟兩棟的量詞，而是用根，比如泉州城內就矗立著兩根天風海雲樓式的建築，一根叫做摩天大廈，一根叫做摩雲大樓。

13世紀的建築技術並不發達，全世界能達到天風海雲樓這種高度的建築物，除個別尖尖細細的高塔之外，十八層的大樓是一棟都沒有，所以，要蓋出天風海雲樓這樣的摩天大廈，除了要有世界頂尖的想象力之外，還需要有世界頂尖的建築技術，從這兩方面來看，設計天風海雲樓的蒲壽庚便是世界頂尖的建築師。蒲壽庚對此並無異議，他自己就說過類似的話，在與東門達觀並肩跨進天風海雲樓的時候說的。事實上，蒲壽庚不但是頂尖的建築師，還是頂尖的象棋高手，以及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和管理學家，只是蒲壽庚並不知道自己擁有後面這兩種職稱，當時全世界都沒有這兩種職稱，所以來不及向東門達觀誇耀。

從技術上來講，在13世紀要建造出樓高百米層數十八的摩天大廈，幾乎就不是一件可能的事，但蒲壽庚做到了，只是做起來比較費力。開始的時候，天風海雲樓總是無法建到十層以上，一建到八層九層就塌，建十次塌十次，砸死了許多工匠。許多建築界權威告訴蒲壽庚說，要建十八層的樓簡直就是天方夜譚，白費銀子。但蒲壽庚有的是銀子，他不怕費銀子，就想做點別人想都不敢想更不要說敢做的事。大約是被這精神感動，一名老工匠就給蒲壽庚建議說，既然樓建到八九層就是極限，再往上建就塌，何不把十層建到地底下去，另外八層才建到地上面，建出十層在下八層在上的十八層大廈？蒲壽庚沒有接受這個虛偽的方案，卻從中找到了靈感，突發奇想，發明了13世紀最先進的建築技術：每次只建一層高的樓，建完一層用泥土埋掉后再繼續建，因為下面一層已經被泥土蓋掉，所以建的還是一層的樓，一層的樓怎麼建都不會塌，這樣一直都是在建一層高的樓，喜歡建多少層就建多少層，建十八次之後，再把泥土挖掉，這樣就不是在建一根十八層的樓，而是在挖一根十八層的樓。十八層樓可能建不起來，卻不見得挖不出來。

也不知道是蒲壽庚的「堆土挖樓新淫技」當真先進，還是他運氣特別好，這項先進高樓建築淫技的第一個試驗品，就是這樣給建成的。每次建好一層，工匠們就用泥土把樓埋起來，再從頭開始建，建一層埋一層。由於每次建的都是一層樓，所以每次都很成功，每層都沒塌，這樣蓋了十八次一層高的樓之後，一根十八層的大樓就順理成章地建成了，接下來的事情是把十八層以下的泥土挖掉，把這根大樓挖出來——就是最後這道程序有些麻煩，失敗了三次。第一次是挖到第九層時塌掉，砸死了許多民夫；第二次是挖樓工作全部做好之後，即將大功告成的時節，一位老工匠想試試樓梯好不好走，結果走到六樓就把樓走塌了。最後一次塌樓之前，工匠們上樓試走沒什麼事，搬運傢具上樓也沒什麼事，竣工慶典上敲鑼打鼓沒什麼事，就是放了十幾掛鞭炮之後，鞭炮炸完自己的同時順便把大樓也炸塌，砸死了十幾個軍士和十幾匹官馬，以及十幾位社會名流。要是換做別人，經歷了這許多挫折失敗，肯定失去信心，但蒲壽庚是個很有毅力的人，是個有很多銀子製造毅力的人，他堅持了下來，終於建成了這根足可與北邊的萬里長城、西面的都江堰、泉州的洛陽橋等世界級偉大建築相提並論的，中國古代建築的奇迹。當然，假如天風海雲樓能屹立七百年至今不倒，才能當真與長城相提並論。遺憾的是，天風海雲樓雖經歷無數風雨吹襲都屹立不倒，卻在他的主人蒲壽庚去世的同時，轟然倒塌，悵然消失在天風海雲間，沒有跨過14世紀和以後的世紀。

試驗獲得了成功，蒲壽庚非常高興，決定把機巧淫技轉化為生產力，在泉州城推廣應用建築新淫技，興建一堆十八層高層建築樓群，取代泉州舊有的民宅大厝。這個天才構想在蒲壽庚做了平章政事之後開始實施，並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之所以說是一定的成就，而不說輝煌的成就，是有原因的。根據泉州造樓局的統計數字，自推廣堆土挖樓先進建築淫一技以來，造樓局在泉州共建造高樓八十一根，其中倒塌了七十九根，僅有兩根勃然挺立於城北朝天門內，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二點五——這是不宜公開的數字，所以史籍不予記載。

新淫技成功率如此之低，很讓人不放心，使得造樓局官員都不敢走進兩根大樓質檢驗收，而是高薪誠聘了一批地痞流氓，組成質檢敢死隊，到兩根大樓的樓頂上（也就是蘑菇形無檐帽里），唱歌跳舞打架鬥毆整整折騰了一個月，兩根大樓任你天翻地覆我自巋然不塌，給足了蒲壽庚面子。蒲壽庚非常高興，舉辦了一個盛大的竣工落成兼命名大典，把這兩根大樓命名為摩天大廈和摩雲大樓，然後下令搬遷了一批民戶，讓他們舉家住進摩天大廈和摩雲大樓，安居樂業，享受現代文明。

不過，百姓們好像不怎麼適應新生活，住進兩根大樓后，感覺整個人都懸了起來，心也懸了起來，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大樓崩塌，害怕風把大樓吹倒，想象樓上的鄰居摔下來把自己砸死，個個寢食難安，夜不能寐。許多人出門時經常一步踏空，滾下樓梯；有人把腦袋伸出窗外欣賞風景，低頭髮現自己高高在懸，身子一軟就翻了出去，這都是住慣了大厝養成的壞習慣。還有更多的人忍受不了別人在他頭上拉屎拉尿，每次如廁都噁心嘔吐，血壓上沖，導致腦血管爆裂。一些人以往從未發現自己患有恐高症，住進大樓后，每天上高下低，兩腿發軟，腦袋發暈，總保持不了平衡，不是滾下樓梯就是摔出窗外。總之，住在摩天大廈和摩雲大樓里的居民都有許多忍受不了，習慣不了，接受不了的事情，終日愁雲密布，心驚膽戰，心理壓力過重，承受不住的很快就暴病身亡。一段日子之後，居民們紛紛要求遷出兩根大樓，搬回大厝，過回以往的日子。但蒲壽庚沒有批准，他認為百姓應主動適應接受新的文明，不應逃避抗拒，那些墜樓的、暴死的、發瘋的大樓居民完全是活該，要重重罰款。為了幫助百姓適應新生活，蒲壽庚命令達魯花赤派出兩隊軍士，在摩天大廈和摩雲大樓門口安營紮寨，嚴密保安，制定了嚴格的制度予以管理。凡居民出門須有合法理由，經長官同意，發給限時出入通行證。居民出門上班，或者是買菜購物訪親探友等等必要事項，必須有軍士跟隨同行，一同上班買菜購物訪親探友，全程陪同直到回家。小青年出門談戀愛也一樣，長官會派出一名軍士貼身陪同，一直跟到人家談完戀愛親完嘴做完事回到樓里——由於此事少兒不宜，故多由長官親自出馬。此外，大樓還實行居住連坐法，一旦有居民膽敢以跳樓上吊爆血管滾樓梯等等暴力方式對抗文明，其親屬就會被抓來填補空置單位，死一人補一人，死一戶補一戶，近親補完了補遠親，遠親補完了補姻親，以此確保大樓人丁數目的恆定。

據很完全統計，摩天大廈和摩雲大樓建成四年來，失足墜樓摔死者三百六十八人，暴病身亡者二百七十七人，割腕上吊撞牆自焚吞金服毒抹脖子自殺者七百四十一人，跑出大樓后死活不肯回家硬是被守樓軍士嚴刑拷打致死者三百六十九人，合共總死亡人數為一千七百五十五人。還有國神經過度緊張而失心發瘋被送進瘋人院的五百四十人。另有七人成功擺脫軍士的貼身保護，逃出泉州，因尚未抓回來對證，該數字就沒有上報。

兩根大樓居民死亡率之高，創下了一個新紀錄，是泉州百姓自遠古住山洞到現代住大厝以來的自然死亡率之最，在人類居住史上也是不多見的。另有一項不多見的死亡率，卻是關於守樓軍士的。大樓居民跳樓自殺的時候，經常不偏不倚地掉到樓下軍士們的營帳上，因此前後砸死了一百四十三名軍士和十七名長官。為防止悲劇再次發生和不斷發生，守樓軍營長官特別在大樓門口貼了一張告示，規定居民們在選擇跳樓結束生命之前，必須先向長官遞交申請報告，由守樓軍士陪同上樓選定跳樓地點、方位和時間，獲得批准后，方能跳樓；跳樓者在離樓后必須集中精神，有效選擇和控制墜地目標，若再落進軍營篷帳，砸死守樓軍士，一律判處十年以上五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以巨額罰款。

該告示發布之後，並沒有收到預期效果，雖偶爾有跳樓居民交過申請，但他們要麼就不遵照指示選擇跳樓的地點方位時間，要麼就在墜樓時被吹離軌道，全部無一例外地砸中營帳，砸死守樓軍士，命中率比未經申請就跳樓的還高。氣得一些軍士給上面打小報告，說軍營長官的告示完全是脫褲子放屁，不但更響而且更臭。但蒲壽庚不同意這個觀點，反而把那位長官叫去表揚了一通，改派到詩詞局擔任更高的職位，從事精神文明建設；然後命令泉州鑌鐵局局長派出人手，把兩根大樓的門窗全部打上鐵柵欄，讓居民們呆在鐵籠子里，乖乖地享受現代文明。

摩夭和摩雲兩根大樓的居民雖然有點可憐，卻與東門達觀無關，因此他並不關心；天風海雲樓雖然與東門達觀有些貌似，卻與誅賊偉業無關，因此他也不關心；蒲壽庚把機巧淫技轉化為生產力的過程雖然有趣，卻與棋盤園主義神功無關，因此他更不關心。東門達觀站在天風海雲樓頂，既沒有遠眺天海一色，也沒有近觀百舸千帆，而是往樓下海灘搜索紅帥的身影。這是東門達觀目前最關心的事，要說服紅帥代替他與蒲壽庚下棋。

這件事在一個時辰后就辦妥了，辦得非常順利。紅帥聽了建議后即刻就答應了，說她早想親自動手整一整那個討厭的小黑子，還說鶯鶯也一樣討厭小黑子，她們倆常躲在房裡研究怎麼整，整到什麼程度，研究過好多個辦法，一直想告訴達觀大師，讓大師採用她們的辦法贏蒲老爺的棋，整得小黑子沒脾氣。

雖然紅帥很爽快答應了東門達觀的建議，但在操作細節上，兩人還有些分歧。先是紅帥提出了一個附加條件，要東門達觀保證不把此事透露給蒲壽庚，否則她的小命不保。東門達觀一口應允，同時也向紅帥提出了相同的要求，要紅帥發誓不把計劃透露給任何人。紅帥想了半天之後，問說能不能告訴營管，就告訴營管一個人，說她跟鶯鶯最要好了，要是不告訴營管，她心裡過不去。東門達觀對老虎的信譽和操守不太了解，不知道她們是否具有忠誠信義之類的道德品質，因此不同意。但紅帥耍起了脾氣，威脅說如果不讓她告訴營管她就不幹了。東門達觀皺著眉頭思考了好久才勉強妥協，允許紅帥告訴營管，但只能告訴鶯鶯一個，其他再怎麼要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訴了。解決了分歧，紅帥興高采烈，與東門達觀勾了手指，表示一言為定，達成共識。之後，紅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象自己飛回了棋盤園，穿著美麗的時裝，站在棋盤上，指揮紅衣棋子把小黑子打個落花流水，把小黑子嘴巴氣歪；正想象得大快人心，九奶跑了過來。

要是穿著棋盤園時裝，紅帥比九奶好看，所以紅帥出場下棋時，棋盤那條楚河漢界里的魚會多沉下幾條，這是由於紅帥比九奶青春一些，殺氣更重。但要穿起三點式泳裝，九奶就稍勝一籌了，因為這種小面積服飾能把人體線條完全凸現，丰韻圓潤的九奶比小巧玲成的紅帥更容易讓人遇想。這也就是男人為什麼要找年輕女子談情說愛，結婚卻要娶個成熟女性的道理，畢竟戀愛時多半都穿著衣服，結婚過日子則經常光著身子。純粹從美學角度分析，紅帥與九奶的殺傷力都是泉州城之最，只是沉的魚年齡有別，落的雁老嫩不一。但從生理反應的角度分析，九奶顯然比紅帥高出一籌，所以在她一步一跳跑過來時，連紅帥都色迷迷地看著說，媽咪，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到你這樣？

九奶初時沒完全聽懂紅帥的意思，坐到紅帥身邊撇撇嘴說，我還想長回十六歲的樣子吶，著什麼急呀你。過後九奶想明白了紅帥的意思，臉上就露出了一半靦腆一半自得的笑容，低下頭欣賞自己的身體，之後臉上的自得就少了些，輕輕嘆口氣說，唉！你說人為什麼會越長越老？幹嗎不越長越年輕？

紅帥點點頭說，是啊，我前天才跟鶯鶯說吶，我要是一生下來就是老太婆，然後慢慢長回小孩子那樣，那多好玩呀，先把孫子孫女和兒子女兒都生了，讓他們養著我，我再慢慢變回小孩，天天上街玩，多有意思呀！

九奶先是沒太聽得明白，繼而聽出了紅帥話里的邏輯錯誤，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邊笑邊甩著腦袋，甩幹頭毛上的水珠，卻不小心甩中了坐在旁邊的東門達觀。九奶連忙說對不起，並伸出自己的毛巾，替東門達觀擦凈腦袋上的水珠。

東門達觀向九奶欠身合十，口頌佛號，表示他不介意，心裡琢磨著是否應該告訴師父，山下的老虎不吃人，模樣還挺可愛。

由於還沒經過實踐證明，不知道紅帥的棋力到底能否與蒲壽庚抗衡，東門達觀決定在第十一盤棋試驗一次，要是紅帥確實能跟蒲壽庚斗個旗鼓相當，東門達觀就可以放心籌劃行刺蒲壽庚。試驗是這樣進行的，在輪到東門達觀走棋的時候，他就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向棋盤打出一個手語，這個手語動作每次都不同，有時像在點算天上的白雲，有時像在瞄準樹叢里的麻雀，要麼就握起拳頭伸出中指指向天空，要麼就把大拇指夾在中指與食指中間指向紅帥，總之是一些誰都看不懂的動作。而紅帥每次都會往畫樓上看一眼，表示她收到了棋令，之後才發出口令，指揮紅衣棋子，或進兵或退車，或跳馬或飛相，有條不紊，有板有眼，指揮若定。

這盤棋下了大約兩個時辰，一直都是東門達觀佔上風——應該說是紅帥佔上風。蒲壽庚則一直走得很慢，很用心，很艱苦。蒲壽庚此前十盤棋的戰績是三勝七負，很不光彩，而且從來沒有連贏兩盤的紀錄。上一次因為東門達觀心分二用，讓蒲壽庚速勝了一盤，蒲壽庚狂喜之餘以為自己找到了戰勝東門達觀的訣竅，加上經過多盤鏖戰，已初步適應了對方的棋風，有針對性地做過大量賽前準備，揣摩東門達觀各種戰略戰術，準備了多套應對策略，因此這盤棋便自信有七八成贏面。孰不料紅方一改以往審慎周密的棋風，一開局就橫炮立馬兩車齊飛，大刀闊斧地衝殺過來。蒲壽庚一陣手忙腳亂的調兵遣將之後，才把大部分敵軍擋在楚河東岸，穩住陣腳。但紅方隨即跳出兩匹烈馬，躍過楚河左衝右突，恣意縱橫。蒲壽庚橫車立馬圍追堵截，好不容易殺掉了一匹紅馬，卻發現中了圈套，沿河防線被對方借勢撕開了一道口子，大軍洶湧而入。蒲壽庚急忙回馬救駕，退車守宮，但車道受阻，馬腳被絆，炮也打不出去象也飛不起來，急得他青筋暴起，汗毛直豎，鼻孔噴煙，耳朵扇風，大呼小叫，胡言亂語，依然無法扭轉劣勢。

紅帥吩咐飛燕跑到小黑子左邊，悄悄罵小黑子兩句——這代表著紅車逼宮，黑將無路可逃。畫樓上，蒲壽庚神勞形瘁，沮喪地打出了最後一個手勢，擔任裁判的九奶看到后，走到西梯敲響銅鑼，嗚金收兵。聽到鑼聲，棋盤上的小黑子很不甘心地低下了頭，發出了口令，叫綠衣棋子們全部向後轉，走出石埕棋盤底線外，自己則沿著棋盤中線款款跨過楚河，一直走到紅方的九宮門外，雙手攏在腰間，雙膝側彎，向紅帥徐徐行禮，表示認輸。黑將這套認輸動作做得非常優美，姿態也夠謙恭，眼神卻沒有一點善意。紅帥因為贏了棋，並且是自己親手贏的棋，就特別高興，全不計較黑將很不友好的態度，滿臉歡笑落落大方地回禮，然後率領紅衣棋子走到畫樓下邊，站在棋金門前，觀賞黑將率領綠衣棋子高唱：「……冬天已到盡頭，真是好的消息，溫暖的春風，就要吹醒大地，恭喜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恭喜你……」這盤棋后，東門達觀就讓紅帥自行走棋，自己則專心籌劃並實施了第二次行刺蒲壽庚的行動，時間是他與蒲壽庚下第十二盤棋間，行刺的手段是下毒。

下毒這種手段看起來好像很簡單，實際上並非是撒一把砒霜，扔兩粒老鼠藥那麼簡單，要完全徹底地毒殺一個人，必須使用特別製作的劇毒藥物，使用非常高深的下毒手法，才能殺人於無形，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逃遁。江湖上，下毒的武功有無數種，著名的下毒名家有大理的六神幫，黃河的千毒門，河北的嚴家堡等等，這些使毒功夫東門達觀都學過，但這次用來對付蒲壽庚的，卻不是千毒門、嚴家堡之類的名家手法，而是來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小幫派，川南禿龍洞的功夫。

要說禿龍洞武功名不見經傳，其實也不準確，禿龍洞的開山鼻祖朵思大王，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此人是漢末三國時代的人，擅長使用毒水毒瘴功夫，曾經協助蠻王孟獲與諸葛亮大軍抗衡，毒翻了蜀軍大將王平，把諸葛亮數萬大軍團於荒山野嶺。要不是先有孟獲他哥孟節出賣兄弟，後有銀治洞洞主楊鋒失節叛變，朵思大王沒準便改寫了《三國演義》，把諸葛亮一世英名徹底毀掉。朵思大王敗回禿龍洞后，從此閉門不出，整日專心研習使毒功夫，煉製劇毒藥物，授徒傳藝，幫助那些下毒謀殺親夫。報復第三者、爭奪遺產、打擊報複檢舉揭發者，以及消滅政治對手實現理想之輩，使得禿龍洞一脈香火不絕，承傳千年。

禿龍洞功夫里有一味劇毒無比的毒藥，見血封喉立竿見影，名日百死大毒勾魂丹，是用鶴頂紅、斷腸草、孔雀膽、河豚血。靈脂蘭等等七十種毒素，混和毒蜘蛛、毒蠍子、毒蜈蚣、毒蝙蝠等等三十種劇毒動物，堡煮熬制而成。這些毒物每一種就足以毒死一條人命，一百種加起來就足以毒死一百條人命，如果集中起來毒殺一個人，殺其一百次綽綽有餘。對付武功卓絕的蒲壽庚，非用此毒辣手段不行，就算棋盤園主義神功能解天下所有的毒，也斷不可能在瞬間解一百種毒。

根據東門達觀提供的藥單，口交會派出三十多名義土，分頭到城內一百家葯棧採購來鶴頂紅、斷腸草、孔雀膽、河豚血、靈脂蘭以及毒蜘蛛毒蠍子毒蜈蚣毒蝙蝠等等一百種毒物。東門達觀把這一百味毒物煮在一起，煮出一鍋香氣撲鼻的百毒湯，再把湯放到牛棚頂上暴晒三天，濃縮成一塊百毒碗糕，再施展少林無上大慈大悲掌神功，把碗糕擠壓成一顆米粒大小、無色無味的百死大毒勾魂丹。

毒丹製成只是毒殺蒲壽庚計劃的第一步，第二步是讓蒲壽庚吃下這粒毒丹。很顯然的是，東門達觀不能明目張胆地把毒丸遞給蒲壽庚，告訴他說，這是印度外商送的印度神油丸，或者是祖傳秘方煉製的銀炮不倒猛男丹。這樣興許能騙得蒲壽庚吞下毒丸，一命嗚呼。但蒲壽庚也可能會把毒丸掰開，遞半粒給東門達觀，要東門達觀分享功效神奇的印度神油九或銀炮不倒猛男丹。對東門達觀來說，為誅賊偉業犧牲自己倒也沒關係，但毒丸被分成兩半之後，藥效自然也降低一半，半粒毒丹是否還能讓蒲壽庚一命嗚呼就難說了。偉大人物的生命力一般都比不太偉大的人頑強許多，蒲壽庚是偉大的人物，必須用足以毒殺一百條不偉大人命的百死大毒勾魂丹才能毒得死，不能讓藥效降低，變成五十死半毒勾半魂丹。因此，如何把毒丹完整地放進蒲壽庚的肚子，是行刺成敗的關鍵。

在東門達觀所學的各門各派武功里，有一門最適合用來執行毒殺行動，這門武功叫做「彈卵神通」，是一種高明的暗器手法。行動時，把毒九藏在右手中指指尖，瞧准蒲壽庚皺眉苦思棋步的時機，把毒九彈射到蒲壽庚的茶杯里。毒丹無色無味，遇水即化，蒲壽庚下棋常要喝茶，一定會很隨意地舉起茶杯，看都不看一眼就把毒茶一骨碌喝進肚子，這樣就能不動聲色地消滅蒲壽庚。成功之後，東門達觀還可以裝出一副無比震驚的樣子，衝到蒲壽庚身邊，抱住蒲壽庚緩緩倒下的偉岸身軀，抬頭四處搜尋下毒者，準備挺身而出擒拿刺客。接下來的戲該怎麼演，就要看當時周邊環境的變化，和其他人的反應，隨機應變了。

「彈卵神通」是北海梨花島島主的秘傳武功，據說當年梨花島主武功獨步天下，罕逢敵手，不但天下無敵，還兼天下無友，找不著跟他一個檔次的對話者，只好孤獨地呆在北海梨花島，無所事事，終日在沙灘上曬日光浴，拿沙灘上的卵石玩耍，亂彈亂射，無意又練成一門天下無敵的武功——彈卵神通。這門武功的神奇之處在於，只須用手指頭輕輕一彈，就能將小卵石小珠子小木塊變成出膛的子彈，射程遠達幾十丈，中者立斃。這門武功練得淺是單發手槍，一槍斃一個，練得深了就是連發的機關槍，一把石子連續發射，敵人整排整排倒下。傳聞梨花島主就練到了重機槍的水平，經常掃射垃圾堆里的老鼠，或者點射躍出海面的石斑魚，一槍一個準兒，絕不脫靶。由於天下無敵的武功掌握得太多，練成了天下無敵的彈卵神通也沒什麼用，梨花島主反而更加天下無敵，更加寂寞難耐，便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用彈卵神通把自己一彈斃掉。自殺之前，梨花島主在一塊岩石上射下彈卵神通的功法秘訣，使這門神功得以流傳下來，但後學者得不到梨花島主親自指點，功力遠遠達不到祖師爺的水平。就如東門達觀，雖苦練了多年，也只練到單發的功力，近距離打鳥射老鼠還可以，要想直接槍斃蒲壽庚就難了。但就憑這點功力，已足夠把毒丹無聲無息地射進蒲壽庚的茶杯。須知蒲壽庚下棋特別專心，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盤而不是茶杯，而東門達觀需要時常起身打手語，可以隨意揮手，把彈卵神通的手法藏在手語里，射出藏在指甲的毒丹。萬一蒲壽庚分心走神，發現了杯中異物，然後把毒丹送去機巧淫技院化驗，從而發現有人行刺，東門達觀也有機會耍賴，可詭稱毒扎是從屋檐上掉下的，或是某隻正在飛過的毒鳥拉的糞，或辯說是觀棋名流中某位陰謀篡權者乾的，怎麼賴都能賴得過去。按常理判斷，蒲壽庚不太容易懷疑到東門達觀頭上，他會下令把斟茶丫鬟吊起來拷問，把燒水的老媽子送衙門審訊，審查主管飲食起居的二奶，追究大公子蒲師文和蒲家長孫蒲仲昭有否陰謀搶奪棋盤園主義繼承權。調查觀棋名流們的不正當收入來源……，總之，要把這些問題逐一查清楚，越查越不清楚，永遠查不清楚之後，才會開始追查與世無爭的禪宗大師東門達觀，這肯定是牛年馬月以後的事了，估計到那時候，蒲壽庚要麼已壽終正寢，要麼已年過百歲老掉了牙，要麼就已經被東門達觀幹掉了。

應該說，這個毒殺行刺計劃周密審慎，百無一疏，比起第一次慌慌張張的行刺，可算提高了無數個檔次。實際執行過程中，東門達觀也沒有犯任何錯誤，確實用彈卵神通把毒丹彈進了蒲壽庚杯里。紅帥也在棋盤上盡心盡責地把蒲壽庚殺得大汗淋漓，唇乾舌燥，舉起茶杯喝茶。蒲壽庚也很好地配合了毒殺行動，一骨碌吞下整杯香噴噴的清源茶，而且沒有運功抗毒。奇怪的是，蒲壽庚中毒后非但沒有見血封喉即刻死翹翹，反像是吃了注射了頑固醇王人精之類的興奮劑，先是猛打哆嗦，繼而直起脖子大叫：爽！爽歪歪！然後熱血上臉，精神百倍，焦躁難耐，看看天看看地，鼻子一歪，打出一個山響的噴嚏，噴出狂風一陣，風速達到每秒五十米以上，把棋盤上的美女棋子吹得搖搖晃晃，婀娜多姿風情萬種。

這次行刺敗得當真是其妙莫名，讓智慧超凡的東門達觀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要不是回到少林寺，看到許多貓狗雞鴨在哄搶那口鐵鍋里的毒藥殘渣，吃了后都猛打哆嗦，噴嚏連連，然後興奮莫名，互相追逐，滿寺雞飛狗跳，東門達觀就永遠不會明白到，原來問題就出在毒藥上。或者說，問題就出在義士們採購毒藥的那一百家葯棧身上，因為這些葯棧櫃檯上的葯，全部都是從晉江購進的。

了解泉州地理的人都知道，晉江是泉州轄內的一個縣，與泉州城相距甚近，平常走路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晉江這個地方的百姓淳樸老實，善良溫馴，幾百輩子都以種田打魚為生，原本不做假藥。但自從棋盤園主義盛行以後，泉州經濟蓬勃發展，百業興旺，泉州城裡擠不下許多作坊，為鼓勵投資，蒲壽庚下令在晉江圈了幾萬畝良田，名日「開發域」，以優惠政策鼓勵坊長棧長們到晉江辦作坊開貨棧，帶動晉江經濟也高速發展起來。這就給晉江百姓帶來了新機遇，使他們淘汰了祖宗傳下的生存方式，不再種田打魚，而是動動腿動動嘴皮子，替坊長棧長們採購原材料，銷售貨品，漸漸嘗到了好處，跑到溫州買來點什麼東西轉賣到廣州，或者從廣州採購點什麼來倒騰到溫州，很容易就脫了貧，勤快一點便發了財，再勤快幾年便都成了大款，再不必苦守幾畝薄田修理地球。難怪城裡人都說時間就是銀子，忙碌就是生命，悠閑自在的田園生活很快就被生存競爭機制所淘汰，那些跟不上時代潮流的人很快連活路都沒了——由於作坊貨棧越開越多，開發域的規模越搞越大，晉江地域可以耕種的土地越來越少，好多人只好進城做三包工。

由於競爭越來越激烈，那些老實巴交地從高麗進口人蔘賣到泉州，從陝西採購銀炮不倒猛男丹賣到廣州的商人，也漸漸陷入生存危機，賺不到多少利潤。有些腦筋靈活的人就想到，何不就地取材，用地瓜干生產高麗人蔘，拿臭帶魚粉製造銀炮不倒猛男丹？這種生意成本極低，利潤極高，完全符合棋盤園主義以最低投入創造最大效益的原理，能大大加快發財致富的步伐。於是其中一些膽子大一些的很快便把步子邁得快一些，開始從事這種效益極高的營生，用地瓜干生產高麗人蔘，雞冠加工成鶴頂紅，狗尾巴花剪成斷腸草，豬膽煮紅糖做成孔雀膽，老鼠干壓扁做成毒蝙蝠，給螃蟹做矯形手術偽裝毒蠍子，等等。由於這種生意簡單易行，一本萬利，很快就蓬勃發展起來，形成了規模經營，市場佔有率迅速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因此，泉州城內葯棧櫃檯上出售的藥品，絕大部分都是晉江假藥。義士們從葯棧採購來的一百味劇毒藥品，全部都是晉江假藥。

眾所周知，假藥之所以是假藥，其藥性就必須相反，你買補藥，購到的必是毒藥；你買毒藥，到手的必是補藥。這就是說，義士們買來的一百味毒藥，全是滋補藥品。東門達觀用一百味毒藥熬制的百死大毒勾魂丹，實際上是一粒含有活性鈣、腦白金、健長原素、性命核能、維我命甲乙丙丁一直到庚辛壬癸等等多種高級營養滋補成分，具有補血補鈣補腦補腎補肝補眼補鼻子補屁股等等作用的十全巨補神功丸。東門達觀使毒行刺蒲壽庚，就是使用了天下無敵的彈卵神通絕招，把一粒十全巨補神功丸彈進了蒲壽庚的茶杯里，偷逼著蒲壽庚大補了一場，使蒲壽庚非但沒有死翹翹，反而功力大增，身體大健，精神大好，性功能大大增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