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烏龍幫
三十六道連環海陸空三棲全方位立體交叉殺人機關安裝完畢那天，東門達觀收到最新指令：機關誅賊行動正式開始；另，已多次三令五申，立即解釋報告為何有臭味。
是夜，東門達觀一邊安裝那個一噸又三百零七斤重的鐵籠子，一邊鋪開紙墨，給口交會寫報告解釋臭味，一直工作到凌晨卯時一刻，才完成最後一道安裝工序，把組裝完畢的鐵籠子吊上東大房門外廊頂。
按照設計要求，鐵籠子的重量超過蒲壽庚的力氣極限，但顯然也超過東門達觀的極限，所以該寵子不是個獨立完整的籠子，而是個組裝的籠子，可拆分成三大件，有利於東門達觀搬進蒲家大厝，掛到走廊的廊頂柱子上，再拼湊組裝起來。
搬運第一件的那天，正是東門達觀與紅帥練功被九奶撞見的那天，也就是安裝工程開工的第四天。在此之前，東門達觀雖與紅帥練了若干次功，卻因沒有名師指點，神功的進展比較緩慢。九奶加入之後，情況大大不同。那夜，九奶讓紅帥坐到床邊，自己脫下衣服，上床與東門達觀大練起來，一上手就教了他一招虎游式，並指點他蜻蜓點水之法、順水推舟之勢，一個時辰便給東門達觀傳授三式神功，即虎游式、蟬附式、蠖緣式。並告訴他們說，這門神功共有十式，分別是第一虎游式、第二蟬附式、第三蠖緣式、第四獐觸式、第五凰磔式、第六猿踞式、第七蟾躍式、第八免婺式、第九蜻翔式和第十魚嘬式。九奶說，她剛才進屋時見他們倆練的是虎游式，但姿勢很不標準，動作也不得要領，看得出他們是無師自通的，這雖然也練得成，卻未免會走許多彎路云云。
自九奶親自傳授神功后，東門達觀才發現自己原先練的根本就不得其法，充其量只能算是體操，與真正的武功相差十萬八千里，不但運氣調息之法全然不識，便連基本招式都一竅不通。東門達觀雖然懂得棋盤園主義神功的許多原理，卻不懂功法修鍊和招式套路，那夜在東大房外偷學到一兩個動作，純屬生搬硬套，對貓畫虎，難怪練了數夜難見進展。東門達觀本是南少林年輕一輩的第一高手，根基紮實，悟性極高，得到九奶的指點，很快便把神功前三式練得圓轉嫻熟，掌握了基本竅門，懂得方寸拿捏，緩急輕重，境界提高了許多，一夜練下來非但不疲不累，還意猶未盡，強烈要求九奶傳授新招式。
見到徒弟學習勤奮進步神速，為師者自然歡欣滿意，九奶雖有點體力不支，吐納不順，仍笑吟吟地誇獎東門達觀說，大師功力深厚，持久力強，真不愧是大師！東門達觀即躬身合十行禮說，阿彌陀佛！愧不敢當，得蒙施主不吝賜教，得窺神功堂奧，方知其博大精深，天外有天，奧妙無窮，阿彌陀佛！
東門達觀客套完后，繼續懇請九奶傳授新招式。九奶自謙功力不夠，內力不繼，需休息片刻，讓在旁觀摩的紅帥上床與東門達觀合練，自己從旁指導，把神功第四式獐觸式傳授給了兩人，並讓他們不時更換招式，複習此前所授三式。
此後十多夜，九奶都在入夜時分來到紅帥房內，把神功十大式向兩人傾囊相授，親身示範，同修同練，盡心盡責，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東門達觀與紅帥無不勤奮學習，刻苦修鍊，很快便學會了神功十大式，開始修習神功十機八動要訣。
所謂十機，一曰闔辟動機，二曰遲速會機，三曰強弱畏機，四曰遠近合機，五曰盈虛生機，六曰勞逸氣機，七曰懷抱情機，八曰暗產失機，九曰童稚時機，十曰二火陽機。這十機講的是雙修調合的避忌之法，自控元陽，運轉周天，內合運氣走息，外應天時地利，故曰：知機君子，其務陽道之真機乎！即是說，掌握十機要訣，修習陽道神功，方能成為御陰陽知自然掌天機之真君子也。
所謂人動，一曰接手，二曰伸肘，三曰直踵，四日側鉤，五曰上鉤，六曰交股，七曰平踴，八曰振動，均是修習神功的技術要領。習武之人皆知，招式是死的，動作是活的，硬邦邦地擺個招式出來，擺上一百年也不會有任何進展，必須活用招式，在方寸挪移間領會要旨，才能修成真功。
可以說，未得九奶施教前，東門達觀與紅帥兩人純屬胡打亂撞，練起來窒滯生硬，徒費體力，九奶施教后，才真正入門，練起來順暢自然，圓轉如意。習武之人皆知，光是招式精確，套路嫻熟，也只是粗淺功夫，真正的武功須懂運勁御氣。在未掌握十機八動要訣之前，東門達觀總是控制不住體內那股神功內氣，其生成不為人意，其消逝不從己願，時而深藏遠遁、風平浪靜，時而急風暴雨、駭浪奔騰、神出鬼沒、莫之能御。始修十機八動要訣后，方覺豁然開竅，練時全身精神氣力無不收發自如，指揮如意，內息遊走通暢無礙，揮灑自如。所謂更上層樓，海闊天空，被九奶帶進了另一個武學新天地，不但風景全新，空間無限，感覺更是如登天界，直上雲端，悠悠哉，飄飄然，世界為之煥然一新。如此便令東門達觀對九奶欽佩有加，崇拜不已，當床就要拜九奶為師。九奶笑吟吟說，達觀大師的師父她是不敢做的，怕鐵擔老和尚會來找她麻煩，做做師姐倒還可以考慮。紅帥趴在九奶背上說，媽咪跟大師做了師姐師弟，她就做大師的徒弟，這樣就不會亂了輩份。九奶拍拍紅帥的肩膀說，她在屋子外面是紅帥的媽咪，但在床上就不是媽咪了，應該是姐妹，不然就亂倫了。東門達觀不懂練功與亂倫有何關聯，不敢發表意見，但又很想發表意見，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稱呼九奶，既不能稱之為媽咪（此稱專屬棋子們），又不能稱之為九奶（該職稱代表她與蒲壽庚的關係），稱之為施主則顯得生分，直呼你呀你的又很不禮貌。須知練功數日過來后，大家親密無間袒露相對，再這麼大師、媽咪、施主、小僧地客套來客套去，與融融溫馨的氣氛太不和諧，因此稱謂問題必須解決。但這個問題又實在太過複雜，三人圍坐眠床議論了許久，都沒想出個好法子來，縱是智慧超凡的東門達觀，也提不出什麼建設性意見。
這個難題最後只解決了一半，解決的是九奶與紅帥稱呼東門達觀的辦法，九仍稱其為達觀弟，紅帥稱其為達觀兄，既不生分也不過分，可謂合情合理。至於東門達觀如何稱呼九奶與紅帥，則一直懸而未決。不過能把問題解決一半，大家便都很高興。紅帥最先實踐這個充滿人情味的稱謂，在東門達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達觀兄，鬧！
一連十多夜，這三人就這樣一邊修習神功，一邊討論研究稱謂之類的問題，大家感情和睦，其樂融融。到了東門達觀與蒲壽庚下第十六盤棋的前一夜，由於第二天就要實施機關誅賊行動，東門達觀便提早結束練功，去安裝鐵籠子，圈餓狼、拉弦裝箭、灑豬油，以及張貼春宮畫等等。但紅帥練功沒練過癮，捨不得東門達觀走，耍起了小脾氣，把東門達觀的夜行衣藏到眠床下面，急得東門達觀差點光了身子去安裝設備——反正是隱蔽作業，若被人發現，裸體與否並不重要。九奶由著紅帥鬧了一陣，嘻笑夠了之後，才把夜行衣取出給東門達觀，並教育紅帥要體諒達觀弟，連續練功十幾夜，是該休息養養身子了。紅帥本是鬧著玩的，不是真要脾氣，被九奶一說反倒不好意思，趕緊主動替達觀兄穿上衣服。東門達觀也很不好意思，因為他提前結束練功不是要休息，而是安裝機關。
穿上夜行衣，東門達觀疾速離開三十二間巷，奔進蒲家大厝，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將近凌晨卯時，才把最後一道機關裝好，打開了所有啟動裝置，然後施展輕功奔回少林寺，躺到床上，準備睡上一個時辰，到辰時再出門下山，準時到棋盤園赴會，看看蒲壽庚被殺人機關折騰成什麼樣子。
應該說，這個三十六道連環海陸空三棲全方位立體交叉殺人機關，是13世紀全世界最厲害最陰毒最偉大的殺人機關，它凝聚了口交會一百一十八位義士的集體智慧，集中了當世機巧淫技最高精尖的成果，蒲壽庚縱有三頭六臂，棋盤園主義神功縱有上天人地之能，也絕逃不出這個天羅地網。但很顯然，東門達觀這第四次行刺也是以失敗告終，否則他不會進行第五次行刺。
失敗的原因不算複雜，就在東門達觀安裝完所有機關，打開全部開啟裝置，離開棋盤園之後，有一群人偷偷潛入了蒲家大厝。
這群人來自泉州轄內安溪縣的鳳山，是一群被逼上鳳山的好漢，總共有一百零八人，號稱鳳山一百單八條好漢，有個很響亮的名號，叫做烏龍幫。當然，知府並不認為他們是英雄好漢，而稱了為車匪路霸。倒不是知府與烏龍幫有什麼哲學見解上的分歧，事實上決定其稱謂、性質、成分的主要因素，不在烏龍幫幹了什麼，而是在他們幹了什麼之後怎麼樣。假如他們搶錢殺人之後，繼續搶錢殺人，那便是土匪強盜；但假如他們不小心搶劫了蒲壽庚，不小心殺害了蒲壽庚，更一個不小心推翻了蒲壽庚的統治，他們便是英雄豪傑，將被載入史冊，名垂青史。根據這種劃分界定的標準，泉州知府就屬於遠見卓識之輩，烏龍幫確實不能稱之為英雄好漢，因為他們沒能一個不小心推翻了燕壽庚。
烏龍幫的幫主叫做鐵觀音，長相兇惡，武功精深，江湖上聲名顯赫。鐵觀音原本在海上混飯吃，從事的是運輸業務，以走漏關稅為主要經濟效益。一次在海上經營時，遭遇泉州市舶司緝私海軍與日本海盜交戰，鐵觀音是生意人，本可掉轉船頭一走了之，但他卻熱血上涌，指揮船隊加入市舶海軍一方，奮勇殺敵，一人就砍下了十四個日本海盜的腦袋。戰鬥勝利后，市舶海軍統領邀請鐵觀音上船慶功，告訴鐵觀音說，他們的本職工作是稽查走私，剿匪是副業，這次只顧著跟日本海盜作戰，耽誤了本職工作，走漏了許多走私船，沒完成緝私指標，回去不好交差，沒法跟弟兄們交代，所以向鐵觀音籌措黃金一千兩。應該說，市舶海軍絕不是以權謀私，鐵觀音不給錢也是可以的，讓官軍上船緝私就行了，兩者取其一，隨鐵觀音的便，他們不過是秉公執法。鐵觀音當時雖滿身浴血，殺氣正旺，卻也不敢與官軍對抗，乖乖地交了一千兩黃金，然後把船開走。在海上漂了兩天後，終於等到另一艘市舶司的緝私船，鐵觀音主動邀請官軍上船緝私，順便把官軍繳了械，把緝私船拖到循洲灣，改裝成海盜船，自己也搖身一變，從走私販子晉陞為海上土匪，專門搶劫市舶司緝私船和日本海盜，成了赫赫有名的海上大盜。後來，泉州海外貿易發展迅猛，蒲壽庚加強了市舶海軍力量，擴充了十倍軍力，鐵觀音的黑吃黑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又不甘心吃回頭草做走私販子，便帶一百單八好漢回了老家安溪鳳山，換了個行業，主營搶劫、綁架。勒索、詐騙、盜竊，兼營旅遊住宿餐飲業，招待四方同行。具體來說，他們常在泉州城外截停若干豬驅動車，請乘客和司機把財物捐獻出來，再把車底下的驅動豬收編為鳳山養豬場的食用豬；有時則到城裡的貴族書院替有錢人家接送子女，徑直接回鳳山，找個師爺輔導這些孩子給父母寫信，索取比較高額的接送費；有時則參與運輸事業，專門販運那些知府不讓販運的東西——據說這些東西都是好東西，所以知府甘願自己辛苦，不讓別人代勞；有時乾脆直接跑到城內斡脫所，把一張寫著「搶劫！把銀子裝滿口袋」的紙條，連同一口大麻袋遞進營業窗口，用紙條換取斡脫所里的金屬，或者乾脆就把斡脫所滿載的四十九豬驅動運銀子車徑直開回鳳山，但這樣的大筆業務所需勞動力較多，風險係數較大，因此也不常做，一個月才做二三十回。
假如這些業務能順順噹噹地做下去，烏龍幫自不會來惹蒲壽庚。雖然蒲壽庚是中國首富，在烏龍幫的黑名單上排名第一，但蒲壽庚名聲在外，都知道天風海雲掌天下無敵，還有一隻神秘的看不見的手，非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誰也不會來惹他。但烏龍幫偏偏就是淪落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而這個萬不得已偏偏又是蒲壽庚造成的，是蒲壽庚搞的生存競爭機制力量太過強大，生存環境日趨惡劣，使烏龍幫業務的市場佔有率急劇下降，陷入了嚴重的生存危機。據很完全統計，烏龍幫在其鼎盛時期，其業務的市場佔有份額達到了百分之五十八，是泉州手工業偏門行業同會的龍頭老大，鐵觀音因此被選為該行會的會長。但這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泉州經濟雖然繁榮，卻沒有現在這般誇張，發展速度呈幾何級數增長。眾所周知，有錢人越多，指望通過搶劫有錢人而成為有錢人的人也越多，因此進入棋盤園主義時代后，與百業興旺欣欣向榮的形勢同步發展，手工業偏門行業也繁榮鼎盛，行會成員從原本十多家發展到數百上千家，還有許多臨時湊群零散經營的個體戶。這些成規模或不成規模的同行把烏龍幫的生意搶走了大半，以往幾近壟斷的局面一去不復返。在街上做小筆業務的時候（收取路人口袋銀子），十個業務對象裡頭必有兩個同行，無心做成了黑吃黑，落個不正當競爭的罪名。做大生意更是經常撞車，曾經一次有三家同時把生意做到了一輛運銀子車上，在斡脫所門口大打出手，烏龍幫派出的業務員較多，打敗了另外兩家，贏得了圍觀人眾的掌聲與喝彩，業務員們抱拳作揖多謝捧場，然後主動放棄了業務——因為圍觀者都穿著官兵的制服，舉著各種兵器。還有一次，烏龍幫派人到貴族書院接了十名小學生回鳳山，結果非但沒能向他們的父母索得接送費，反而倒貼了十份厚禮，把孩子們逐個安全送回，原因是孩子們的父母都是同行，並且是同行里的首腦人物——否則也沒能力讓孩子讀貴族書院。這種事情幹得多了，烏龍幫就被行內人士所譴責，鐵觀音被同業行會彈劾，差一點被趕下會長寶座。當然，會長地位只是小事，烏龍幫業務的市場佔有份額從百分之五十八下降到百分之四點三，創了建幫以來的歷史新低，才是大問題。
具體地分析，烏龍幫的主要業務對象是貴金屬，來源於斡脫所、民宅大厝、作坊貨棧，以及百姓的口袋，不論利潤多寡，只要肯做業務，一般都能做得成，不存在無功而返的問題。但最近蒲壽庚搞起了金融體制改革，鼓勵斡脫所搞數字流通，百姓購物和消費不再使用黃金、銀子、銅板、中統鈔，光使用數字就行了。百姓人手一張數字令牌，上面刻有個人專用數碼和雕像，稱做信用牌，購物時只須把信用牌遞給營業員對一對數碼和人像，營業員就能在賬簿上查出你擁有多少銀子。要買多少東西，營業員就在賬簿上扣多少數字，下班前再到你註冊的斡脫所，把你購物的銀子數額轉到貨棧名下就是。這種流通體制看上去有些不可靠，讓人提心弔膽，害怕一覺醒來后，在斡脫所的數字會少掉幾個零，但蒲壽庚強令全城作坊貨棧不得收取五十兩以上的現銀，鼓勵大額數字流通，增加信貸周轉量，逼得百姓不得不相信數字，倚賴數字，上街都不帶太多銀子。作坊貨棧之間的貿易也都採用交換數字的方式，見不到整箱整袋的銀子。斡脫所里的銀子因此堆積成山，鎖進地窖。這些銀子是搶不來的，地客的門鎖都生了銹，不用火藥炸不開，使用火藥卻又容易招來官兵，或者炸塌了地窖，把自己活埋。街上百姓口袋裡雖有些銀子，但對烏龍幫來說，這點銀子利潤率太低，競爭者太多，而且與烏龍幫的身份不符——畢竟一貫做開了大生意，降格做小偷小摸實在丟面子。於是鐵觀音便調整了經營策略，把主要業務對象從貴金屬轉移到具體貨品，比如把作坊倉庫里的原材料搬運到別處，替坊長們代收貨款。比如到貨棧幫助處理庫存貨品，帶回山裡免費試用。比如到民宅大厝里幫百姓把家搬到鳳山，人嘛，就不必跟著來了，反正他們更喜歡做城裡人。這些生意的利潤雖然不如以往可觀，卻也算生意，上規模后能降低成本，提高利潤率，起碼在經營了一段時間之後，烏龍幫的營業額上升了好多個百分點，業務獲得了暫時的恢復性增長——暫時的也就是短命的。短命的原因還是要歸咎於蒲壽庚。
這些年來，泉州治安惡化，偷竊成風，盜賊橫行，犯罪率居高不下，幾乎沒有人不被搶過偷過騙過，沒有大厝不曾被給洗劫過，生活越來越沒有安全感。銀子雖容易賺，卻又容易失去。直到有一天，大家突然發現，泉州城內只有兩個地方從未發生過盜竊和人屋搶劫，一是塗門街的蒲家大厝，一是城北摩天大廈與摩雲大樓。急切盼望獲得安全感的百姓們一下子興奮起來，紛紛跑去那兩根大樓取經（蒲家大厝的經是不需要取的，取了也沒用）。當取經的百姓們被守樓官兵擋在門外，許多人還誤以為這就是經（就算是也沒用，花銀子請官兵守屋子還不如直接請官兵來搶好了），但想想又覺得不對，連駐紮在城裡的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新附軍四大軍營都被偷過搶過，守樓的這兩小隊官兵能頂個什麼用？於是大家便把樓上的居民喊下來，給大家介紹防盜經驗。那些居民先是很不以為然，謙遜地說他們並無防盜經驗，被大家糾纏得沒辦法了，才痛苦地說，他們確實不知道什麼叫做防盜，因為他們從來就不防盜，並指著自家窗戶上的鐵柵欄說，別說強盜能進來了，我想跳樓都跳不出去。於是大家才恍然大悟，想起當年蒲壽庚為了讓大樓居民安居樂業不再跳樓自殺，曾命令鑌鐵局把兩根大樓的門窗都打上鐵柵欄，裝修成鐵牢房，每家只有一個鐵閘門可供出入，整根樓也只有一個鐵閘門出入，無意中為居民們安裝了一套效果奇佳的防盜設施。
半年後，泉州城內的民宅大厝都打上了鐵柵欄，安裝了防盜鐵閘門。
與兩根大樓有所不同的是，泉州的民宅大厝都是平房，裡面有院子、天井、大埕（門庭）、走廊等通天的部分，假如光把門窗打上鐵柵欄，盜賊仍可翻上牆頭跳入大厝，趁你睡覺或出恭時給你一悶棍，然後替你搬家。因此在大厝安裝防盜鐵柵欄的工程就費勁多了，須把天井頂部打上一層鐵網，在大埕上方安裝橫豎成格的鐵筋，把走廊朝外一面也裝上鐵柵欄，把大厝做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大鐵籠子，才成完整的鐵牆防盜設施。雖然在鐵同下曬太陽常在身上印出網狀條紋，隔著鐵柵欄賞月也有點煞風景，但這都屬於小感受，比起安全來說，顯得太不重要。
老實說，就個人而言，喜歡把家弄成監牢本無可厚非，只要自己高興，搞成地獄也沒什麼不可以，但問題是，全城百姓都把大厝搞成大鐵籠，滿城房屋全變都變成大鐵籠，未免就很不雅觀，使泉州城看上去像座巨型監獄。原本城裡的氣氛就有點不太對，特別是夜裡，城內城外日夜開工的作坊群搞出的黑霧陰森森地罩在天上，城北兩根大樓的居民多有神經衰弱者，夜夜發出凄厲慘烈的尖叫，街邊各家娛樂棧的發風機房又通宵飄出鬼哭狼嚎，氛圍實在陰森恐怖，如今再加上滿城黑漆漆的鐵籠子，身在其中的感覺實在不知該怎麼形容。烏龍幫好漢及其同行們對此體會最深，他們的業務多在月黑風高之夜進行，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沒有良好的心理素質根本承受不了。他們的職業本就有風險，精神壓力本就比別人要大，工作日趨惡劣，許多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業務員常給搞出高血壓、神經過敏、心律不齊、神經衰弱等職業病。特別是一些外來工，因際遇不佳才轉職從事偏門行業，缺乏職業培訓，環境適應能力不強，往往乾沒多久，連上崗資格證還沒混到就先得了職業病，辛苦實習數月賺來的一點點碎銀連治病都不夠，不得不收拾包袱回老家，一邊治理後遺症，一邊咬牙切齒指天發誓此生再不到泉州謀生。
百姓開始安裝鐵牆之初，鐵觀音便預見到了鐵牆防盜設施對其業務的威脅，為此專門雇請了一位文章高手執筆，以泉州手工業偏門行業同會的名義，給蒲壽庚呈交了一份建議書，建議立法禁止百姓安裝鐵籠子，以免影響泉州的國際貿易中心形象，影響東洋西洋等國番商對中華文明古國的崇敬嚮往，影響外貿事業，阻礙泉州經濟的蓬勃發展。
要說蒲壽庚本來也對這種滿城鐵鏽的景觀頗不滿意，擔心這座國際化大都市會被搞成國際化大監獄，或者是國際化大地獄，確曾考慮過查禁重金屬多層次防盜設施，但在正式下文之前，蒲壽庚命令泉州知府搞了一次調查。半個月後，知府給蒲壽庚送來一份《關於全民安裝鐵牆對我城經濟建設發展之強大促進作用之調查研究報告》。報告里說，由於我城百姓紛紛自覺投資安裝大面積鐵牆設施，使我城鑌鐵業的發展得到了新的機遇，僅上一季度就獲得了百分之三百零五的增長，比去年同一季度翻了四番，更帶動許多相關產業的復甦或增長，如採礦業增長百分之三十一，出邋業（金屬冶鍊鑄造）增長百分之一百六十；連長期陷於低谷的煤窯業也獲得了復甦，結束了連續四年的負增長。其他受益的相關產業還有車馬業（運輸）、油漆業、裝飾業、制鎖業、泥匠業、拆牆業，拆門業等等。此外，由於當前鐵牆保養淫技不甚高明，一般使用壽命僅三到四年，故可斷定鐵牆業將不是一個短命的時髦行業，鐵牆需求將會持續一個較長時期。綜合以上因素，建議將鐵牆業列入政策鼓勵範圍，大力發展，增創新優勢，以此帶動我城鑌鐵業、採礦業、出邀業、煤窖業、運輸業、油漆業、裝飾業、制鎖業、泥匠業、拆牆業、拆門業等等行業的高速發展，並建議設立泉州鐵牆局，指導百姓安裝鐵牆，發展鐵牆業，促進我城經濟的全面飛速發展云云。至於國際形象方面的問題，知府的意見是，考慮到各國番商來我城的主要目的是通商貿貨，而非旅遊觀光，城市外觀風景對貿易並無直接影響，雅觀與否純屬藝術審美範疇，當可不必考慮。所謂宅居森嚴、滿城鐵鏽、大煞風景、治安惡化、盜賊橫行云云，乃是某些具有仇富心態之迂見的酸臭文人的煽動性言論。據調查，我城百姓皆滿懷熱情投入經濟大潮，根本無人也無暇考慮舒服不舒服、雅觀不雅觀、煞不煞風景的問題……
報告還有一個附件，是一本專利證書，證書里夾有一張小紙條，上面有知府大人手書：下官查明鐵牆淫技乃平章大人之發明創造，根據專利保護政策，下官已在專利局為大人註冊了鐵牆專利。
根據棋盤園主義時代泉州的淫技產權政策，凡使用註冊專利淫技的機構或個人，都必須向專利持有者繳納專利淫技使用費。因此，獲得鐵牆專利的蒲壽庚，每年可創收數百萬兩銀子——自做官以後，蒲壽庚也不賺錢了，改為創收。
讀完報告后，蒲壽庚即下令給泉州知府大人加雙俸十年，並任命了一位阿拉伯老鄉擔任泉州鐵牆局局長，大力發展鐵牆業。
鐵牆業的迅速崛起，帶動了鑌鐵、採礦、出邋、煤窖等等十多種行業的發展，卻沉重打擊了手工業偏門行業，首當其衝的便是烏龍幫。在行業競爭日益激烈、市場佔有率直線下跌、工作環境日趨惡化等多重打擊下，烏龍幫瀕臨破產境地，不但再不能大魚大肉地享受生活，連基本生活保障都將失去。出於面子問題，這些做慣老大的大盜大匪又不甘心淪落為小偷小竊，從個別百姓的口袋裡偷碎銀，搶劫一兩輛若干豬驅動車。雖然他們偶爾也去作坊貨棧搬運原材料和庫存貨品，但此項業務既增加生產資料投入，配備鐵釺鐵鎚鐵鏈直至火藥，又要增加勞動力成本，以往兩三個業務員就能做的業務，如今要派二三十人才做得成。第三個增加的成本是風險成本：被官兵剿捕的風險，與同行撞車的風險，收益風險——搶來一堆假冒偽劣貨品，等於做了一次義務垃圾清理。
在這種情況下，鐵觀音決定採取最強烈的手段，做一筆轟轟烈烈的大生意：搶劫蒲家大厝。該英明決策得到了烏龍幫一百單八條好漢的一致擁護，一致認為與其窩窩囊囊地做小，不如轟轟烈烈地做大。
從理論上說，鐵觀音的決策確實是英明的，因為蒲家大厝是泉州城內惟一沒有安裝鐵牆的豪門大宅，業務做起來比較方便，不需要撬鐵閘切鐵窗割鐵網，而且蒲家大厝財物豐盛，金銀財寶無數，美女古董如雲，利潤絕對可觀。假如一個不小心把蒲壽庚用白布條裹起來搬上鳳山，生意可就真做大了，可以替蒲壽庚向知府衙門索要一百萬兩銀子生活費，再請市舶司提供一千萬兩銀子安家費，最後再向行省衙門申請一億兩銀子無息不還貸款。高回報率的業務雖然高風險，但要做成了，便能徹底解決烏龍幫全體好漢一輩子的溫飽問題，使一小部分人先富起來，更能使烏龍幫一舉成名，威震華夏，一百單八條好漢當年便可臍身全國富翁排行榜前一百名（多出的八條好漢不妨並列）。當然，該目標確實太過偉大，有些困難，但也不是不可以實現的，只要當真去努力。
比較起口交會，鐵觀音行事要踏實得多，既能設定偉大的目標，也能考慮到實現不了偉大目標時，實現一些不太偉大的目標，比如幫助蒲壽庚淘汰一些耐用消費品，替蒲壽庚收藏一些古董和藝術品。假如有漂亮的丫鬟常惹蒲壽庚他老人家生氣，也可以帶回鳳山大寨，幫蒲壽庚消消氣。這一系列不太偉大的目標可以用一個經濟指標來表述，就是爭取把烏龍幫的業務量提高三萬三千多個百分點。為了實現這些或偉大或不太偉大的目標，鐵觀音提前一個月派人從城建衙門偷來蒲家大厝建築設計圖，照著圖樣縮小比例製作了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模型，讓兄弟們熟悉蒲家大厝的地形和建築，選擇出入和搬運的最佳路徑。行動時間的選擇也經過了精密計算，選定在蒲壽庚與少林寺達觀大師下棋前的夜裡，便是知道蒲壽庚那夜一定需要養精蓄銳，早早歇息，沉沉睡去。選擇在凌晨寅時至卯時行動，是因為那段時間人都睡得特別死，電閃雷鳴都未必打得醒，正是搬運傢具古董和丫鬟的大好時機，順手把蒲壽庚搬走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考慮到蒲壽庚武功高強，身材肥碩，兩三個兄弟都未必伺候得了，鐵觀音便決定先用迷魂香把他迷倒，再用牛筋捆上一兩百圈，最好是先割下右臂，切下左腿，讓他施展不出厲害的天風海雲掌。副幫主提議說，聽聞蒲壽庚的天風海嘯功威力神奇，曾吹翻張世傑千艘海舶，為防止蒲壽庚使出這般恐怖的手段，把兄弟們統統吹出蒲家大借，應把蒲壽庚的嘴巴封起來，最好是先用樹膠填滿嘴巴，再用粗麻線縫住嘴唇，然後用牛臀皮裹上十二層，最後用鐵鏈鎖住，使他屁都放不出一個。該合理化建議被鐵觀音採納，吩咐副幫主準備了大號縫衣針和粗麻線、兩斤樹膠、十一張牛臀皮和一條鐵鏈。至於蒲壽庚那隻駭人聽聞的看不見的手，鐵觀音認為是邪術，非正道武功，特命老八備一罐黑狗血，把蒲壽庚淋個通透，以邪鎮邪，讓那看不見的手永遠伸不出來。
鐵觀音的計劃凝聚了烏龍幫一百單八條好漢的集體智慧，集中了當世土匪強盜之最高精尖手段，構思不可謂不巧妙，計算不可謂不精細。假如東門達觀知道烏龍幫的計劃，相信他一定會去找鐵觀音商量，請烏龍幫要麼提前一天，要麼推遲一天，只要錯開那麼一天兩天，就誰都不會吃虧——除了蒲壽庚。遺憾的是，東門達觀在安裝完機關之後，根本沒有預感到即將就要發生的事情，而是興高采烈地施展無上輕功，飛檐走壁上竄下跳離開蒲家大厝，一路笑意盈盪，想入非非。
東門達觀這天心情特別愉快，原因與機關安裝順利完成無關，與烏龍幫即將遭遇的事情無關，只與九奶和紅帥有關。這個關係涉及了許多練功的細節與言語，詳細寫出來頗費筆墨，用畫面來交代可能簡潔一些。
在與九奶和紅帥練功的日子裡，東門達觀獲得的不僅是神功的突飛猛進，還獲得了許多美麗的畫面，其中一個最美麗的畫面，就出現在安裝結束的當日，可題為《仕女燈下綉褲圖》。此圖的起因比較複雜，要從東門達觀前往棋盤園的路上說起，他因想分神想練功的細節，躍下城牆時出了紕漏，不小心被一顆巨釘掛在半空，雖然很容易就脫了身，卻露著屁股走進紅帥房間。紅帥一如往常伸手拍了他屁股一巴掌，大喊一聲：鬧！即寬衣解帶，把他拽上限床。此時九奶已寬衣躺在眠床上，把玩著一塊紅色小手巾，哼著《陳三五娘》，原是吟吟地笑著，後來就哈哈大笑起來，原因是發現了東門達觀屁股的顏色不對，竟是受了傷。雖只傷了點皮，東門達觀連稱不礙事，九奶還是叫紅帥拿了傷葯來給他塗搽，自己下了床，吩咐東門達觀與紅帥先練凰磔式和蟾躍式，自己則取出針線，用那塊紅色小手巾縫補開了襠的褲衩。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九奶坐在床前的小几上，就著梳妝台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縫補那條開襠褲。圓型的座燈是用鼎湖方竹竹蔑扎的架，外糊謝公十色箋，油芯裹有檀香粉，香味沁人，色箋透出暗彩，光影迷離，映出九奶圓圓的鼻子，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與圓圓的器官，似幻似真，美不勝收，吸引了東門達觀的目光，導致屁股上「啪」的一聲，又挨了紅帥的巴掌，被紅帥責備說，怎麼又停了？專心點行不行！東門達觀回過神來，抱歉地說，阿彌陀佛！走神了。
這晚東門達觀挨了不少巴掌，便是九奶燈下縫褲杈的景緻實在太美，吸引了注意力，無法專心練功，常常半途停下。紅帥好幾次興緻昂然間，被他冷不丁地一停，一口真氣硬生生被頂了回去，氣得要命，掄起巴掌痛下毒手，把他的屁股打得指痕累累。直到九奶把衣服縫好，上來一起練功，情況才有所好轉。
九奶練功不如東門達觀和紅帥那般積極勤奮，雖悉心指導，現身說法，手把手地傳授神功招式，卻不像紅帥那樣，在東門達觀尚未站穩就歡呼雀躍地奔去脫他的衣服，「鬧」地一聲跳上限床，擺出免婺式的預備姿勢，馬上開練，常常是安然閑定地坐在床沿，很不著急的樣子。一次還拍拍性急的紅帥說，你也讓達觀弟喘一口氣。說完就起身到茶几邊，給東門達觀沖了一盅清香撲鼻的清源茶。搞得紅師很不好意思，因為端茶遞水這類事情本是該紅帥做的，不該讓九奶做，但既然九奶已經端過茶，就不能再端多一次，於是紅帥趕緊收起姿勢，跳下床來，給達觀兄遞上熱毛巾，然後躲到九奶身後，摟著九奶的腰，望著東門達觀，等著他喘完那一口氣。東門達觀喝完一盅茶，擦完整張臉，喘了半口氣，就放下茶盅毛巾，對九奶說，鬧！
所謂近墨者黑，東門達觀跟紅帥與九奶合練神功后，竟也學會了一兩句外語。九奶卻搖搖頭說，不著急，我們先說會兒話好不好？
除了那次一起討論互相怎麼稱呼，東門達觀就沒跟紅帥與九奶說過多少話，在一起的時間大多在練功。倒不是東門達觀不想說話，而是他不知該說什麼話，除了向九奶請教十機的火候如何把握，八動的方位如何控制，怎麼控制元陽走息，怎麼從猿踞式轉換到蜻翔式再跳回蠖緣式等等，其他交流甚少。所以在九奶提議說會兒話之後，東門達觀竟愣住了，不知該請教九奶的三圍數字，還是討論她的口紅褲不褲。九奶見東門達觀面露難色，便吟吟一笑說，你是不是從來沒跟女孩子說過話？
東門達觀正在思考怎麼回答，九奶已自行替他說道，達觀弟從小在廟裡長大，一定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紅帥眨巴眨巴眼睛，發表了不同意見，說她小時候常到承天寺跟幾個小和尚玩，小和尚們話可多了，一說就是一大籮，達觀見以前肯定也一樣，一見女孩子就說一大籮話。紅帥說著便懷起舊來，眯起眼睛說，那些小和尚現在都長大了，也不知道娶了媳婦沒有？此話讓東門達觀找到了發表意見的機會，說，佛門弟子不能娶媳婦的，承天寺的小師弟要娶媳婦就得先還俗。紅帥便問東門達觀將來會不會還俗。東門達觀說不會，因為他早已皈依佛祖，一心向佛，要修成正果，不能還俗。九奶聽了后就嘆了一口氣，問東門達觀說出家真的好嗎？天天清茶淡飯，念經打坐，不是挺無聊的么？東門達觀想了想，不知該怎麼回答，因為他不懂得什麼叫做聊，有了聊會如何，沒有聊又是什麼樣子。見東門達觀一臉疑惑，九奶就自言自語說，其實呀，人活著本來就無聊。然後舉自己為例，說她現在雖然吃好穿好，卻總是感到很空虛，好像什麼都是空的。東門達觀忙說，空虛好呀，空就是好呀，覺悟者要的就是萬般皆空，明心見性，頓悟成佛。九奶笑笑說，我那種空虛跟你們和尚的空不是一回事。然後就說了一大通關於空虛的話，與20世紀許多有婦之夫傾訴——對象是年輕美貌女子——的內容差不多。但這不能說明九奶對東門達觀心存邪念，因為有婦之夫談空虛是想要人家為他脫衣服，而東門達觀早為九奶脫過很多次衣服了。
令人失望的是，東門達觀急於練功，沒心思聽九奶談空虛，一會兒說他掌握不住十機要訣的第二訣迅速會機，一會兒又請教如何在獐觸式運上八動要訣的側鉤之動，練功之心切溢於言表。紅帥也在一旁打岔，一會兒摸摸九奶的脖子，一會兒搭搭東門達觀的肩，心不在焉，意亂情迷。九奶說了一會兒空虛，沒引起什麼共鳴，便自覺地閉了嘴，主動上前拉起東門達觀的手說，來吧，我們先練蜻翔式。
苦練兩個時辰后，紅帥體力不支，離場歇息。九奶也已是香汗淋漓，氣若遊絲。但東門達觀此夜特別興奮，格外積極，懇請九奶多練一個時辰。九奶搖了搖頭，伸手掩住東門達觀的嘴巴，不再讓他說話，然後坐起，慢聲細語地給東門達觀講了一番道理，說他這樣不要命地苦練神功是不對的，這門神功講究的是陰陽互濟，雙修雙得，不是獨自舉劍橫空亂舞，把招式劍訣練熟了就完事，而要互相配合，感受對方的動靜騰挪、氣脈走跡，然後調節自己，感受對方，達到兩心相通，互為彼此，才是神功真訣；假如一味自顧勤練，不理會對方的感受和功力進展，雖可略有小成，卻很難練到至高境界。
九奶一番諄諄教誨，使東門達觀豁然醒悟，難怪自己一直覺得神功雖好，但威力不大，神效難察，原來在於自己沒有掌握「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的神功真訣，沒有遵照陰陽互濟的要領去修鍊，一直剛猛直進，沒有感受紅帥與九奶的動靜騰挪、氣脈走跡，彼此心息未通，各練各法，雖然刻苦勤奮，卻勤而無效，勞而不果。
東門達觀悟性極高，一經點撥頓即開竅，立即把九奶扶下眠床，端上茶盅，遞上熱毛巾，體貼周到，悉心關懷，並主動邀請她說話聊天，努力溝通。看到孺子可教，九奶非常高興，但又有一些傷感，對東門達觀說，你應該多跟紅帥兩心相通、互為彼此，你們倆將來的路還長著呢，不像我，唉——！此嘆讓東門達觀有些不明白，不知她為何傷感。九奶把紅帥拉到身邊，對東門達觀說，你們兩人要按照神功真訣好好把神功練下去，最好是練一輩子。東門達觀還沒來得及發言，紅帥就搶先問說，那你呢？你不跟我們練了么？九奶神色黯然地說，我不是不想，我是沒辦法，我跟達觀弟是沒有將來的。東門達觀連忙搶著問她何有此說，是不是蒲壽庚發現他們練功的事，發表了不同意見？九奶搖搖頭說，我做了老蒲的九奶，這輩子就是九奶了，紅帥現在做棋子，將來未必還做棋子，你呀，過兩年等她退休的時候，把她買了去，你跟老蒲關係好，叫他打個折。東門達觀撓了撓腦袋，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把紅帥買了去，買去做什麼。紅帥也不同意，說她才不賣給達觀兄呢，跟達觀見到少林寺做尼姑，整天吃白菜豆腐，沒勁透了，她要一輩子做棋子，好吃好穿又好玩。九奶扯著紅帥的耳朵說，早知道你這樣想，前天我就該答應了小公子，把你許配給他。九奶說的小公子是蒲壽庚長兄蒲壽晟的孫子，現任天風海雲樓樓主蒲仲昭。九奶說，蒲仲昭前天找蒲壽庚，討紅帥做他第四房小妾，蒲壽庚問九奶的意見，九奶借口紅帥無人能替，一口回絕了。
紅帥聽后瞪起大眼，大罵蒲仲昭小孫子，說她跟媽咪是一個輩份的好姐妹，蒲仲昭就是她孫子輩的小毛孩，孫子想娶奶奶做小老婆，簡直就是喪盡天倫，狼心狗肺云云，邊罵還邊使勁拍打東門達觀的屁股，噼噼啪啪作響，好像那便是她的孫於蒲仲昭。紅帥罵完后，九奶還不放過她，說你早晚要許配給人的，不是蒲仲昭就牛仲昭馬仲昭，不能一輩子做棋子的。紅帥聽后發了一會兒愣，說，不做棋子，還能不能跟達觀兄練功呀？
這種談話顯然是不可能談出結果的，因此大家很快就不談了，轉而聊開了各自的身世。紅帥的身世大家已經知道，就不複述了。九奶的身世也不複雜，無非就是貧苦出身被父母賣進蒲家做棋子，然後被蒲壽庚看中留用，沒什麼太大的文章可做。倒是東門達觀的身世比較複雜，牽涉的人和事比較多，其中還關係到蒲壽庚，因此本不想說，但東門達觀又想到，既然要兩心相通互為彼此，就該袒開胸懷真誠相待，於是便把牛棚劇情進行了一番重演，內容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完整，惟一保留的那百分之一，是他刺殺蒲壽庚的計劃，該計劃畢竟牽涉到口交會一百一十八條義士的性命，不得不有所保留。
由於牛棚劇情太過悲慘壯烈，引得紅帥掉下了眼淚，哽咽抽噎不止。怪道的是，九奶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連眼眶都沒有紅上一紅，反而不斷搖頭，不斷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東門達觀，甚至在某些瞬間差一點笑了出聲。這使得東門達觀有些委屈，懷疑九奶沒有同情心。好在九奶很快就改正了態度，伸手輕撫東門達觀那顆紅光滑亮的大腦袋說，我說你為什麼年紀輕輕就整天綳著臉，原來是這樣，不過，你既然這麼恨老蒲，為什麼還跟他下棋呢？是不是想報仇啊？
東門達觀本想如實承認，但因想起了九奶的九奶身份，以及口交會的紀律，便撒了個謊說，他的武功跟蒲壽庚相比差得太遠，殺蒲壽庚報仇是不可能的，下棋不過是想在棋盤上戰勝蒲壽庚，出一出心裡的惡氣。
不可否認，東門達觀還是嫩了點，撒謊水平只在初級階段，但奇怪的是，九仍好像一點也沒有懷疑，反而拉起東門達觀的手，溫情地看著她的達觀弟，輕聲細語地勸慰他，勸他忘掉這個傷心故事，忘掉殺父大仇，並建議他即刻上床練功。此舉讓東門達觀感動得要命，以為九奶是在督促他早日練成神功，好去打敗蒲壽庚。
此夜以後，東門達觀與紅帥與九奶每次練功，都是一邊切磋武藝，一邊溝通心得，各把自己的喜怒哀樂、甜酸苦辣倒出來與大家分享，當真有了些兩心相通、互為彼此的感覺。當然，紅帥不經世事，閱歷尚淺，又調皮搗蛋，多半時間都心不在焉，常常「鬧」地一聲打斷交流。而東門達觀苦大仇深，又肩負著歷史重任，思想壓力最大，最需要傾訴。九奶在三人當中生活閱歷最豐富，性情最寬和，既能做憶苦思甜的對象，又能介紹人生經驗，就成了溝通的中心。這三人互勉互進，和睦溫情，練功氣氛越來越溫馨，致使紅帥也學著九奶的樣子長嘆一聲，然後說，要是就這樣過一輩子該多好！這時東門達觀便會想到，假如自己沒有身負血海深仇，沒有肩扛歷史重任，就這樣安安靜靜平平淡淡地生活一輩子，該是多好！於是也跟著發出一聲長嘆。每到這時，九奶就會小聲唱起《陳三五娘》，唱得凄凄慘慘戚戚，高潮時竟還潸然淚下，搞得東門達觀非常不安，拚命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這也是東門達觀在飛檐走壁上竄下跳時常想起的畫面，但該畫面缺少歡欣喜悅的成分，想起來的次數就不太多，他最樂意想起的還是那幅《仕女燈下綉褲圖》。
就在安裝完機關的這天凌晨，東門達觀飛奔回寺的路上，便在回想九奶燈下綉褲的美麗畫面，想入非非，一臉傻笑。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烏龍幫一百零八名好漢已潛入了蒲家大厝。兩個時辰后，當東門達觀興高采烈地走進蒲家大厝，準備裝出一副大驚失色的表情，欣賞蒲壽庚被折騰成什麼樣子的時候，卻欣賞到了與他一樣興高采烈的蒲壽庚，邀請他與其他名流一起，遊覽了蒲家大厝，參觀了烏龍幫全幫覆沒的慘烈景象。
蒲家大厝里，烏龍幫好漢有的被凌空吊上了天花板，身上插著三把虎頭槍；有的浮屍在淹成水池的天井裡，後腦勺還有碗大的一個洞；有的渾身刺滿了縫衣針，像只遺傳變異的刺蝟；有的擁抱著不知哪兒來的餓狼，雙雙倒卧於石板路；有的被滑坡的假山壓成了肉餅，全身僅剩一個腳趾完整；有的全身布滿喪門釘，一點縫隙都不露，像個鐵甲將軍；有的腦袋被切成了兩塊大碗糕，一柄青龍大刀夾在中間；許多人還身中劇毒暗器，全身皮膚都變成了蘋果綠的顏色，並且皮開肉綻，流出墨綠色的汁液，惡臭難聞。在一間護厝的牆下有一堆烏黑的骨頭，牆上則貼著一幅春宮畫，畫中男女身上的重要敏感器官均被燒焦。事後調查，這堆黑骨頭的主人是蒲壽庚的一位阿拉伯同鄉，經商失敗後走投無路，被鐵觀音收編，在一百單八好漢中排行第一百零七。東大房門外，有三條好漢集體暴斃在一個鐵籠子里，身上共插了五根鐵矛和十支利箭。奇怪的是，三條好漢死便死了，不知何故死後竟流了一地的豬油，害得參觀的名流差點滑倒了幾個。
最奇特的是，烏龍幫坐第二把交椅的副幫主居然以一種古怪的方式暴斃在棋盤園畫樓上。從石埕棋盤望過去，副幫主腦袋貼著頂梁，身體呈坐姿，像是高高坐在一張看不見的椅子上，欣賞棋盤園的美麗風景。走近畫樓細察才能發現，副幫主是被一根大鐵釺從屁股眼直插上去，穿透了腦殼，整個人釘到樓頂的。副幫主人雖僵斃，兩隻眼珠卻瞪得圓滾滾，向棋盤園發射著許多「？」，至死都沒搞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這位烏龍幫排行第二的好漢死得如此莫測高深，慘烈悲壯，端的是驚世駭俗，聳人聽聞。
做著導遊帶領眾人參觀的蒲壽庚，一路介紹沿途風景，一路高喊爽歪歪，不時跪到地上向天膜拜，感謝真主穆罕默德。參觀到棋盤園，蒲壽庚站在棋盤上，指著畫樓頂烏龍幫副幫主的屁股對大家說，他連年征討，歲歲追剿，都沒有抓到烏龍群匪任何一匪，不料這些賊寇竟在昨夜全部來到蒲家大厝，更不料蒲家大厝一夜間突然冒出三十六道連環殺人機關，把賊寇全部剿滅。這些機關設計精密，布置巧妙，功能強大，匪夷所思，絕非人力之所能為，便是搬運安裝，沒有一千兵力也難做到，但它們卻平地而起，從天而降，一定是真主穆罕默德巧設擒賊機關，布下天羅地網，把烏龍群匪從老二到老一百零八，一個不剩一網打盡。
說到激動處，蒲壽庚又喊起爽歪歪，跪落棋盤向天膜拜，感謝真主穆罕默德。
參觀的人群里，有一些泉州布告局（宣傳與新聞出版事務）的寫報員（記者）和速畫匠（攝影記者）。每次棋盤園開棋局，他們都會被派來採訪，記錄當天美女棋子展示的時裝和毛型，了解美女棋子最新發明的護膚化妝品和美容美毛新工藝，然後寫成布告，畫出樣式，張貼到東門城牆布告欄，以供泉州百姓追逐時髦之需。這天的棋局也不例外，他們一大早便來到了蒲家大靨，然後被告知有特大新聞，即刻派人回布告局加調了三倍人手前來採訪。寫報員們一邊記錄烏龍幫好漢們各式各樣的死法，一邊記錄蒲壽庚的講解和感恩。速畫匠們一邊細緻描畫三十六道殺人機關的結構和布置，一邊逐一臨摹烏龍幫好漢各式各樣的死狀，並把蒲壽庚各種興奮的表情和動作一併畫進去。當天下午，東門城牆的布告欄上便貼出了大型綜合報道《穆罕默德大仙顯靈智擒烏龍幫，一百單七匪徒完全暴斃棋盤園》。報道內容豐富，圖片繁多，很快就貼滿了東門城牆，一路向南向西延伸，一直貼過五個城門，半座泉州城，製造了一次封建迷信高潮，讓穆罕默德大大地出了一次風頭。
不論出於何種考慮，東門達觀都不會去跟穆罕默德爭功，因此，出現在布告局速畫匠筆下的東門達觀，神態肅穆，一臉鐵青，顯得非常的褲。由於蒲壽庚一直都把東門達觀拉在身邊，致使東門達觀在布告圖片上出現的頻率僅次於蒲壽庚，這種褲呆了的表情也就貼滿了半個泉州城，吸引了全城少男少女奔去觀摩模仿，從東門一路模仿到西門，回家時全都一臉的鐵青，如喪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