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襲擊偽治安軍司令部的事件,給敵偽方面的震動很大。連日以來敵人對內對外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對內方面,多田組織了全部的警察特務力量,加緊城防崗哨,嚴密盤查行人,徹底清查戶口,反覆審訊李歪鼻,並對自稱被俘潛逃回來的關敬陶加以秘密逮捕。對外,從山區抽回來兩個團,連同省城零星部隊,組成近五千人的兵力,連日連夜四下「討伐」。在敵人這種瘋狂猛撲下,楊曉冬同金環跟著武工隊,整整跑了兩天兩夜,看看貼近了山邊。
第三天夜裡,楊曉冬和梁隊長召集武工隊幾個幹部開了個會,簡單地總結了一下經驗,給肖部長和袁政委寫了個報告,並決定把俘虜迅速交給分區。武工隊要輕裝長途向路東轉移,相機給敵人新的打擊。楊曉冬要在武工隊轉移后回省城去。雖說是三天的時間,他覺得實在長了,生怕丟掉自己的合法條件。
散會了,武工隊的幾個幹部回到組裡傳達布置轉移的任務,楊曉冬也在更換自己的裝束。梁隊長湊到金環跟前笑眯眯地說:「這回咱們一塊轉到路東,就到你的老家了,可得犒勞我點好吃喝!」
金環瞪了他一眼說:「你說話真不怕口酸,我能放下首長不管,先跟你們回去?」
梁隊長當著楊曉冬,覺著說的有些失口,便承認說:「是呵!是得先送楊政委回去。不過須要抓緊時間,你這趟出來日子久啦,小離兒定會很想媽媽的……」
金環說:「你吃的不是河水,何必管這麼寬。自己是個軍事幹部,把心多放在打仗上,別這麼婆婆媽媽的。」
梁隊長被她克的夠嗆,也不肯跟她頂嘴,他怕越頂越僵,當著領導不好看,就是這樣,他已經感到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楊曉冬出感到她的話太生硬,為了排解,他說:「幾十里路程嘛,我可以一個人走。」金環說:「放著我們不用,還有叫首長一個人回去的道理?果真那樣,老梁同志也不放心呀!」梁隊長聽出這是句台階,立刻就坡騎驢地說:「對喲!對喲!」
午夜,武工隊轉移之後,楊曉冬和金環簡單收拾了一下,等到天拂曉時,他們起程上路了。吃早飯時到達了南板橋,這裡分成兩條線,一條奔曹庄車站,須得坐火車;另一條通苑家屯,可以直接回去。金環願意走苑家屯的路,以便取得趙大夫的幫助,徑直將楊曉冬送回城裡去,她為了搞的更有把握,徵得楊曉冬同意,由她先去苑家屯,探清二道封鎖溝沿的情況再回來接他。南板橋距苑家屯僅有六里路,約定來回不過兩個小時。
動身之前,楊曉冬囑咐金環要提高警惕,如果二道市溝封鎖太緊的話,可以回來再商量旁的辦法。金環不住地點頭稱是,楊曉冬知道她是個了亮人,無須嘮叨囑咐,便在規定的地點等待她。
兩個鐘頭過去了,不見金環的動靜。楊曉冬想:也許她一時搞不清路途情況,仍在耐心地等著。等了將近三個鐘頭,他焦急了:「不對!這個同志工作上向來是很認真的,她絕不會……」他由不得走出南板橋,跨上苑家屯的大路,希望在路上碰到她。迎頭走了一里路,不見金環的蹤影,他不能再前進了,坐在路旁一棵楊樹下等著。又等了約一刻鐘,忽然從苑家屯那裡響了一聲槍。
聽到槍聲,楊曉冬大吃一驚:「莫非……不能,等下去,不能,你沒有這樣坐等的權利。」他懷著不祥的念頭,折身奔赴另一條路……
他又從曹庄車站買票登車了。火車載著他的身軀前進,他的心還在去苑家屯那條路上,那一聲槍響始終在他腦子裡縈繞。火車到站他不知道,旅客紛紛下車時,他才尾跟著下去,下車后,立刻到車站四周轉了一趟,不知根據什麼,他總希望金環先期在車站等候他,可是這個希望落空了,四周沒有金環的影子。
「耽誤些時間沒多大關係,但願她平安無事就好!」他懷著祈禱般的心情走出站台,登上西關街,這條街道可直通偽治安軍司令部,路上不斷有來往行人,四天前的夜裡,這兒曾是火熾的戰場,現在一點戰爭的痕迹都看不見了。楊曉冬走了半截又躲開這條路,他怕過早進城,因為金環肯定是在城外,覺得只要邁進了城門,就失掉尋找金環的希望了。
他繞路走西關正街。這條街是他進入內線以來還沒敢走過的,現在他懷著一種新的願望硬著頭皮走來了。
登上西關正街,立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街頭平日特有的那種繁華熱鬧、音響喧嘩,似乎都銷聲斂跡、沉到深水底層了。街上不是沒有人,但人們都似乎變成啞巴。起初,他懷疑是自己神經過敏,因為地下工作同志的習慣,越是常走的路心裡就越踏實安定;越是新到的地方就總是懷著顧慮。忽然他發見大多數人們走路都有一個目標,他們是在爭相趨向通西城門的大道口,那裡已砌成兩堵人牆,人牆外圍又架起不少的桌子板凳,人們站在桌凳上,爬在路旁的槐樹上,街上樓窗打開,探出了擠成疙瘩的人腦袋。
有一種內在的特殊的力量,促使著楊曉冬要看個究竟,他跑步趕到人牆跟前,聽見人們低聲說:「來了,來了!」「看哪!
中國人里真有好樣兒的!」他一急便從人牆裡鑽進去。
迎面來的是一隊敵偽軍的騎兵,他們帶著驕傲和狂妄的姿態,揚鞭策馬賓士入城。跟在騎兵後面的是步兵,他們被拉下一段距離,也想跟上這段距離,但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幫人神態十分疲憊,兩條腿懶怠地托著身軀。再後面是一群穿著各種顏色衣服的武裝特務,這幫傢伙臉上透露出賣弄的神色。他們根本不按隊形走,縱橫交錯,唧唧喳喳,毫無秩序,如果照一個俯鏡頭,簡直象一群多種雜生的爬行的狗。特務群的核心處,簇擁著一匹黑馬,騎在馬上的人被倒剪雙手,從遠處看,只能看出她穿的銀灰色便衣和便衣上那個潔白奪目的衣領;近些,看到她挺起胸膛;擰著脖頸,滿帶一副傲骨嶙峋的勁兒;再近些,才看清她的蓬鬆長發亂披兩肩,一對大而圓的眼睛,直直瞪著,象是看她所看到的任何人,又象是什麼也不值得一看。把她比方成鶴立雞群也許並不確切,實在說,她是端坐在馬上的一尊傲然的不可屈辱的神像。
「是她?……」楊曉冬看清后,腦子裡嗡地叫了一聲,他本能地向前邁出一步,這個突出的動作使馬上的女人與他的視線接觸了。一經接觸,她立刻打了個冷戰,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猛咬了一口,她保持不住精神與身體的平衡,險些從馬上跌下來。她艱難地支撐住自己,不再怒目瞪人了。
……
楊曉冬向前邁步的剎那間,也有人隨他向前擁擠,維持秩序的軍警,立刻氣勢洶洶地撲趕過來,人的圍牆被他們喝退了幾步。乘這機會,楊曉冬躲到馬路旁邊,當他登上路旁桌凳再度抬頭看時,她已經被簇擁著進城了。
楊曉冬從周圍群眾里沒打聽出一點消息,有的市民搖頭嘆氣地躲開,有的揮著眼淚,但沒有人告訴他什麼。他懷著痛苦的心情從新返道新西門入城。走到體育場坡沿,遙望著西下窪小燕家門口,那裡冷清清無人行動,他徘徊了很長時間,鼓著勇氣走過去。剛一上坡,看到大柳樹上貼著一張布告,內容是市政府為了整頓市容,決定拆平西下窪一帶民房,限居民半月之內全部遷居。看了看左右房舍,有的拆去頂蓋,有的已全部拆平,小燕家鎖著的大門上貼的紅帖上寫著:苗宅遷居,親友訪問請到省公署經理科接洽。
楊曉冬沒奈何,離開西下窪,跑到菜市找周伯伯,結果又沒找到。眼看太陽要落,整天粒米沒沾牙,肚子餓的咕咕直叫,看到菜市有賣涼粉的小攤,他蹲下,買了一碗涼粉兩個干燒餅,涼粉里的作料是生水剩蒜,吃的時候有一股嗆鼻子的氣息,飢不擇食,他狼吞虎咽地吃了這頓飯,從菜市出來,正遇到燕來兄妹來找他。小燕看見楊曉冬高興地說:「見到你的面,就算一塊石頭落地啦!」接著她說:他們隨同苗家搬到半畝園住,那所房舍很好,原是個歪鼻子科長的房屋,歪鼻子吃官司,改由苗先生偷偷管起來啦。為了這個原因,苗先生搬家貼條子也不告訴人搬到哪裡去,她接著學說這次敵人查戶口的情況,韓燕來看出楊曉冬的神色,知道有重要事情,便制止小妹的話,他說:「戶口查的是緊,西關出了事,第二天查了整天整夜,好在這已過去啦。看楊叔叔有什麼事吧?」
楊曉冬說:「別的事回頭再說,小燕你立刻走去。不,燕來你快拉著她去,告訴銀環,叫她一分鐘也不要遲緩,立刻離開醫院!……」
二
當天晚上,金環被兩個武裝特務押著,走到一所敞著口的地窖子里。地窖子階梯很多,裡面幽深清冷,越往下走越覺得陰森怕人。下到底層,拐了兩個彎,道路寬敞了,迎面幾米遠處,突然有人打開門,她被送到一所類似辦公室的房間里。這個房間兩面有玻璃窗,都被外黑內紅的防空布簾遮住,牆壁很潮濕,燈光映出一層水氣。屋子上首放有五屜辦公桌,玻璃桌墊上有檯燈電話,桌后空設一把靠背椅,側面安放一套沙發,犄角有個小桌,象是記錄的位置。下首被審訊者的地方放置一條長凳。她剛坐在長凳上,通向內間的門開了,藍毛蹣跚地走出來,他先用毛茸茸的手扳開了桌上的檯燈,燈光映的他臉色發青,加上他那發銹的眼睛,真有幾分象鬼。他張開大嘴咽了一口空氣,用挑戰的語氣說:
「怎麼樣,在苑家屯兩個鐘頭,你一句正經的也沒說,現在拿你當客人,請到這兒來,該老實了吧!」
「苑家屯你們得不到的東西,到這裡也別夢想。……」「姑娘,你青春年少,是生命最美好的時候,別任性嘛!」
「你少說這些扯淡的事!」
「我告訴你,多麼有種的漢子,到我這一畝三分地方,也得低下頭。」
「我不是老鼠膽,用不著嚇唬!」
「你的嘴巴怪好使喚,我可不會跟你拌嘴。」
「量你狗嘴裡也吐不出象牙來。」
「你可惡!好言相勸,竟敢出口傷人,來人哪,叫她嘗嘗……」
「你想試試我的骨氣嗎?」金環顏色不變,挺起身跟著架她的人朝外走。時間不大,桌上的電話響了,藍毛拿起電話答問了幾句,受到打電話人的申斥。他放下電話,急向特務喊:「快快松刑,把女犯人帶回來!」
金環再度回到審訊室的時候,屋裡的人員比剛才增加了,正面沙發上坐著多田,左右陪坐的是顧問部的兩個日本助手。五屜桌后的轉椅上,坐的是新上任的剿共委員會主任范大昌,藍毛的地位降低了,他蹲在房犄角一條記錄的小桌後邊。
看到金環臉色煞黃,衣服上有血跡,多田先把藍毛當場呵斥一頓,立即叫人給金環搬座位,親自斟一杯熱茶捧過來。十四個鐘頭以來,金環不用說吃飯,滴水未曾入口,剛才受過重刑,渾身火灼,口腔浮腫,嗓子眼裡乾的冒煙。這時候,不用說是杯熱茶水,就是一杯毒藥,她也不猶豫了。因此在多田捧杯到來時,她乘勢一炊而盡。
多田返身向他的助手們點了點頭,同時又狠歹歹地瞪了藍毛一眼,然後露出自信和滿意的笑容,他開口了:「姑娘!你的從那邊、那邊的,眺山的來?」聽到聲音,金環才曉得這位穿便衣的是個日本鬼子,雖然這時還不知道他是多田,但看周圍勢態也可看出他不是普通人物。她當時沒哼聲,默默思索他問到眺山的含意,多田把她的沉默理解成怯懦的表現,他的容光煥發了。
「姑娘,別怕,好好對我說,你們的領導,可在眺山?」「領導在眺山?」金環腦子裡打了個閃:眺山是根據地,怕什麼!一種轉移敵人目標的意圖支配了她,她閉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姑娘!你的很好。」多田挺起拇指。「幫助我們解決了問題,我們一定照顧你!」
金環再次閉了閉眼,這次閉眼是她在想外邊的同志們,她的心碎了,多田的話她一句也沒聽見。
多田看到她的表情,更加高興:「願意幫助我們,太好,這裡有個眺山方面的人,你的熟識,見個面的好嗎?」
這句話金環可聽清了,她嚇了一跳。心想:「眺山來的,莫不是楊同志?也許不是,無論是誰,看看也倒放心。」她這次點了點頭。
很久以來,多田想把龜山案件搞清楚。他總認為李歪鼻是圖財害命謀害龜山的兇手,襲擊治安軍司令部事件,也認為與這個案件有關係。這一時期曾對李歪鼻的歷史情況作了很多調查。每想正面突破,苦無可靠根據,現在他認為金環幼稚可欺,想從她的口裡,或是從他們會面的神態里得到預期的效果。如果多田保持平素的理智,或是他不把眼前對手估計太低了,可能他不作出這樣拙笨的舉動;但多田主觀太強了,破案心太切了,他象以往處理案件一樣,根本不徵求周圍助手的意見,便向憲兵下達了帶犯人的命令。
審訊室里很靜,多田安詳自信地等待著,日本助手冷眼觀望著,沒有發言權的兩個特務漢奸也默然地伴隨著。在死寂沉寞的氣氛中,金環聚精會神地用研究的目光注視著多田,多田別有用心地看著金環,有時看看自己腕上的金錶。
外面敲了兩記,隨員打開門,蓬首垢面衣服襤褸的李歪鼻被推進來。他不管到什麼地步,從不失去禮節。進門之後先朝多田貓腰鞠躬,又向范大昌等點頭,遲疑地瞧了瞧金環,自己站在牆犄角。
多田鼓起嘴唇說:「李科長,你們的人來啦,在這個地方接頭好不好?」雖然他的態度是揶揄嘲弄,他可非常注意雙方的表情,見李歪鼻不回話,他轉面對著金環:
「姑娘,你的要說實話,認識他?」
直到這時候,李歪鼻才看出金環的身份,看懂了多田的用意。不等金環開口,他雙膝脆在多田腳下,咚咚地連叩幾個響頭:「首席顧問先生,你把我看錯了,我做夢也沒想過反抗皇軍,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龜山先生一根毫毛。不信,我當場與她對質。」他爬起來,轉身指著金環的臉,仇恨萬分地說:「你是吃了共產黨麻醉藥的婦女會,我是大皇軍的忠實職員。咱們上有天,下有地,胸口窩裡有良心,你要胡咬我一口,我的靈魂趕到鬼門三關,也得把你掐死!」
金環是聽說殺死龜山的事是自己人乾的,但不曉得內中情節這樣複雜。現在從李歪鼻的話里,她才曉得正面坐的是早已聞名的首席顧問多田。她看出多田為龜山報仇的決心和對自己的某種不良企圖,她斷定了李歪鼻是個什麼貨色,當多田再次問她認識不認識的時候,她作了肯定的答覆。
李歪鼻見金環點了頭,趕過來要同她拚命。
金環厲聲喝斥他說:「你這樣的人,我不光認識你的外皮,還認識你的骨頭。你別怕,我自己做的事,個人擔得起來。」
李歪鼻知道她這幾句含糊話就可送他的命,一想到喪失生命,他就喪魂失魄,象全身掉到大江心裡,只要有一根漂起的浮萍也要攀援,他不但給多田和他的日本助手磕頭,也向范大昌、藍毛叩頭,大喊冤枉不止。范大昌這個老牌特務知道李歪鼻跟共產黨沒聯繫,也看出經過這次對證,李歪鼻的命運就定了,但他堅持兩點原則,第一要滿足多田為龜山報仇,第二要李歪鼻傾家蕩產;他知道這傢伙還有一筆財產沒軋完,急向同謀的其他日本顧問使眼色,然後他們一同向多田建議,先把李歪鼻帶下去。
多田沉思了一下,猛朝李歪鼻大吼一聲,叫人把李歪鼻架出去,並叫人領金環到外面耳房裡休息,然後他下令帶第二個犯人對證。一切吩咐完了,他才長出一口氣,朝著夥伴們逞能自賞地掃了一眼。范大昌乘勢起立,帶著諂媚的笑容,備極恭敬地說:「首席顧問先生作的很對,那女犯的話夠多聰明,真是含而不露、意代言宣;倒是李歪鼻這傢伙可惡,他百般刁賴,其實他也不打自招,不然的話,他怎麼一見面就知道人家是共產黨呢。」說著他遞煙打火。一切作的都很自然。多田滿意范大昌這個奉承,也滿意他適時地遞來的紙煙。剛吸了兩口,外面一陣汽車喇叭響,他們知道新的犯人又送到了。
金環再度進屋時,發現代替李歪鼻坐的那個位置上站著關敬陶。她嚇楞了。「他為什麼到這種地方,莫非……」她從側後面對著關敬陶作種種猜想時,多田就發問了:
「這一位怎樣,認識嗎?」
金環又盯了關敬陶一眼,她胸有成竹地站起來說:「我認識他!」
關敬陶在金環初進來時,根本沒注意她是什麼人,及至認出她就是八里庄夜間那位大姐,表面上臉色雖然沒變,內心已經失去支撐自己的力量;及至聽到金環說認識他,一抬眼剛巧與金環的視線碰在一個焦點,他咬住下嘴唇,不是求饒,也不是發怒,而是現出一種禍事臨頭,聽天由命的表情。
那天夜裡,關敬陶逃回省城,一口咬定自己是逃跑回來的,沒當俘虜的傳令兵,也都證明他們團長十分堅決。但敵人一直不信,借著開會的名義把他秘密逮捕,等待調查證實。金環洞悉關敬陶的全部底細,可以說她操持了關敬陶的命運,在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關頭,關敬陶聽到「我認識他」的回答。
「我認識他」這句響亮的話,把多田等人也震驚了。這句話對他們說來是希望又是失望,是澄清又是混亂,是甜頭更是苦頭。老奸巨猾的多田,鬧的內心迷離沒主見,時而看看關敬陶,時而看看金環,試著從雙方的表情里判定他們兩人到底有什麼瓜葛。
金環在這暫短的時刻里為了爭取主動,她不肯沉默了。
「他也犯了你們的法律?」她瞠目質問多田,多田不肯對她泄露什麼,故意默不作聲。金環接著說:「讓我跟他交代兩句話。」說著她就滿臉怒氣、渾身顫抖著走到關敬陶的跟前,突然舉起雙手,左右開弓,狠歹歹地抽打關敬陶的臉頰。挨打的要遮攔還手,她下嘴咬對方的手。范大昌等見勢不好,上前把他們撕擄開。她臉色煞白,氣咻咻地叫罵:
「姓關的,我認識你,在灰里打三個滾兒我也認識你,是你跟著高大成漢奸隊燒坍了我家房舍,是你親手殺了我的丈夫,是你……」她又要扑打上去,大夥遵照多田的眼色把她帶出去。她在門外還罵:「你今後再干傷天害理的事,凡是『有良心的中國人』都不能饒你!」
審訊暫時結束了。多田考慮了一會兒,他吩咐對姓關的放寬一步——實行散押,幾時高司令回來,再作處理。他特別囑咐范大昌和藍毛說:「這個女人,對我們好處很大,只許散押,不準帶刑具,更不許隨便動刑,生活上好好照管,回頭抽時間我再繼續審問她。扯住這根線頭,我們要把共產黨的地下網拉出來。」
三
銀環按照楊曉冬的吩咐,請長假遞辭呈,當天離開醫院,搬到小葉家來住,轉眼已是八天了。天天想念姐姐的事,心情非常痛苦,飲食減少,睡眠不安,臉龐顯出瘦削了。為了調查姐姐的下落,她不顧上次在元宵鋪的不愉快,兩次去找小高。小高不在,他跟隨省公署的考查組去渤海道了,需個把禮拜才能回來。後來她想起姐姐認識新水閘的翻譯,她讓父親轉託翻譯打聽姐姐的下落,翻譯答應三天以後聽他的消息。
今天是整三天了,銀環再也等不下去,她想回家看看有無音信,按心情,她恨不得白天就回去,但組織上告訴過白天不准她活動。她換好出門服裝,給小葉留下字條,耐心地等到近黃昏時才離開小葉的家。她走到南關,看到河坡馬路上的電燈亮了,便加快腳步,一氣走到新水閘。問了問父親的熟人,他們說她父親有六七天不上班了。她想,老人並不糊塗,平常他總說,誰鬧出事來與他都沒關係,真正有了事,他還是照樣警惕了。這時,感到父親疼兒疼女,可愛又可憐,恨不得一步走回家去,跟他老人家見個面,也許他老人家早從翻譯處得到消息,單等同他的小女兒學說呢。
她走進村了,天再黑,她也能看到東場坡上自家那兩間沒院牆的房子。那裡,冬天擋風的草簾早已摘下,兩扇退了顏色的黑漆門緊緊關著。她估計父親沒在家,她想先開門進家,又想先找到父親,正在猶豫不定的當兒,發見有人跨過東牆,直奔她的家門。銀環心裡一哆嗦,便藏在鄰舍門洞里。她第一個念頭是特務來抓人的,又感到不對,明明看到是個女的,但又不象姐姐,她從門洞探出頭來細看。
那人身條很細,腳步輕盈,走到門口,想叩門又停止,左右看了看,楞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隔門縫投進去,銀環吃准她不是壞人,走出來時,那人匆匆離開了。
銀環不敢喊叫,加快腳步追趕,趕到村邊大道才把那人趕上。這裡沒有路燈,從背影上看出是個年輕女孩子。銀環輕叫:
「站一下。」
那人吃驚地回過頭來。
銀環說:「是你剛才去我家送東西?」姑娘想了想,反問:「你是獄中姐姐的什麼人?」聽到銀環答覆,姑娘高興了,一把拉住銀環說:
「我家住在東北城角,門牌號數是……咳!我先說這些幹麼,你快回去取那封信,信萬萬不能失掉啊!」
銀環聽著有理,說:「我取后就來,你等我一下。」她快步返身回家,到門外柴草垛邊找了一根木枝,頂開門上那把老鎖,發現姑娘投進來的那封信。借著星光細看,見封皮上寫著:「銀環胞妹急轉楊先生」。她顧不上鎖門,把信放進衣袋裡,返身就走。走出幾十步,聽到大路口有人吵鬧。因為身上有信,她不敢冒然前去,等到吵鬧聲奔往右側兵營去了,她小心地走到大道口,送信的姑娘不見了,估計她可能在返回城裡的路上等她。在暮色蒼茫中,她沿著返城道路追趕,一路始終不見蹤影,追到燈光明亮的馬路上,她不敢跑步,也不敢看信,腳步暗暗加勁,一口氣走到西下窪子,才要推門,發現門上橫著大鎖,這時她突然想起韓家已搬到新居半畝園,那地方她沒去過,也記不清門牌,因此心中非常懊喪,就沒精打采地朝回走。路上恰遇小燕,她手裡拿著個小紙包,見到銀環,上前握住她的手說:
「環姐,快跟我看看他去吧!他從吃了生水剩蒜涼粉,發冷發燒,渾身滾熱,不斷說胡話,可嚇人啦!我已經把哥哥叫來同他作伴,哥哥叫我買包退燒發汗的葯!」她領銀環返奔西下窪的道路。
銀環說:「你們不是搬家了嗎?剛才我從那兒來的,門還鎖著哩!」
小燕說:「家是搬了,他的戶口還沒正式報,這一陣戶口緊,他叫我們挖好堡壘他才搬家,現在他仍住在原來地方。那裡拆房的拆房,搬家的搬家,查戶口的很少去了,大門的鎖是個擺設,我們從拆掉的房中可以繞進去。」
她們進入苗家老宅,燕來正給病人倒水,楊曉冬躺在炕上,眼睛紅腫,出氣很粗;見到銀環,他放下水碗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咱們每逢星期三、六下午四時在紅關帝廟接頭,要聽話呀,別太麻痹了,怎麼,有她的消息呀?」
銀環打開小燕的藥包,看了看說:「你先喝點水,吃下藥去。消息有了,姐姐給你來了親啟的信呢!」
「信在哪裡?拿來我看!不,你快快念給我聽!」他把水碗放在一邊,猛古丁地坐起來。
我親愛的銀環胞妹:
你接到這封信,一分鐘也別遲緩,立刻送到楊政委那裡去。告訴他,我麻痹大意犯了錯誤,沒有完成黨交給的任務。在根據地,黨員的工作上犯了錯誤,黨總是給予改正的機會。內線工作,一犯錯誤就得付出流血代價,犯錯誤者本人很難取得改正的機會,這是最令人遺憾的……
那天,我接受任務,剛走到苑家屯村邊,便衣特務攔阻我的去路,查問我的身份。要是我不獻居住證就好了,那上邊同趙家有關聯,因而把我帶到趙家對質,恰遇上那個戴黑眼鏡叫什麼藍貓的特務,率領敵人清查戶口,這樣我被捕了。……被捕當時,他們胃口很大,希望至少能捕住象楊同志那樣的人,拷問了兩個鐘頭,我自然不肯說,但我實在擔心楊同志,他跟敵人一庄不隔,就在南板橋集上等著,還規定不見不散。假如敵人聰明些從我的來路上去搜,楊同志必然遭到不幸,為此,我瞅個空子,拚命去奪一個壞蛋的槍,逼的他不得不朝天開火。我多滿意他這聲報訊的槍聲呵,不知楊同志聽到沒有?……我被捆綁進城了,敵人排列那樣多的隊伍,前呼後擁押著我走,是怕我逃跑嗎?不是。敵人是要示威,我是他們示威的資本,我能裝熊嗎?我能當軟骨頭嗎?當然不能。我得拿出顏色來,叫敵人達不到目的,叫市民們看看共產黨幹部的骨氣!敵人,你誇什麼勝利?你算算我們打西關司令部,你們受了多大損失,你們獲得我這麼個沒出息的小卒能頂什麼?就是從這個小卒身上,也未必叫你們嘗到甜頭。可是,即使我是個小卒,心裡也很難過。我還年輕,受黨的恩德太多,出力的機會太少。難道就這樣早早的了此一生嗎?
我從參加工作那天起,就抱有這樣的希望:有朝一日,我們解放了城池,由我領著咱們的武裝,按著壞蛋的家門,指著他們的腦袋,一個也不漏網,一一都捆綁起來,那時節,人們是多麼痛快,我是多麼開心。哪曉得這些美好的希望都破滅了,不是我當嚮導抓捕敵人,而是被敵人五花大綁綁著我自己。恰恰在敵人向萬人叢中進城示威的時候,從人山人海里,突然瞧見那一對熟識的眼睛……妹妹,你可知道,在那個當兒,我的眼睛只能看敵人,不能見自己的同志,特別是見到他——我的領導者和我在他手裡犯了錯誤的人。要是他責備我罵我或瞪我兩眼也好,可是他的眼色非常柔和,有同情沒責備。這一眼把我的心看碎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樣事情叫人傷心的嗎?……
我不能瞞你們,我是受了嚴刑拷問,也流過血……請你們儘管放心,我不會給養活我長大的階級、教育我成人的黨、幫助並熱愛我的同志們丟人。
敵人不是草包,他們能做到的事太多啦!他們能敲碎我的牙齒,能割掉我的舌頭,甚至能剖腹摘出我的心肝;但他們只有一條不能,不能從我嘴裡得出他們所需要的話。
也不是閉起嘴來不說。按照我的認識水平,我也說了一些,不知說的對不對請組織審查審查。首先我埋葬了漢奸李歪鼻,也儘力掩護了那個俘虜團長。敵人問我領導機關是不是住眺山,我說是眺山,敵人問散傳單送情報領兵攻打城池的事,我統統承擔了,我是以「豁出一身剮」的心情承認的。也許是又犯了錯誤,因為他們鬆開我,把我送到一個居民家庭里來散押監視,這家有位善良的姑娘,就是她為我冒著生命危險送信的。……
上次我寫了被捕的情形。現在姑娘告訴我,對過屋裡監視我的人睡覺了,叫我再寫。還寫什麼呢?表白表白我的心愿吧!首先,說說我對生活和愛情的看法。銀環!你或許忘掉你姐夫了吧,想一想:鬼子兵陷落城垣的那一年,咱們姐妹隨大流逃反到千里堤,難民到處滾疙瘩,一塊白洋買一頓飯,咱姐妹沒吃沒喝沒地方存身。惡霸地主老財起壞心,託人講條件,說只要我肯答應給他做小的,給咱們二百塊白洋,還答應養活你,姐姐不服,大罵老財一頓,領著你住五道廟,討百家食。這件事被當時在他家當長工的那個老實巴交的漢子知道了,他非常氣憤,為了憐惜咱們,他每次從地主家打出飯來,自己欠著肚子,偷偷地拿給我們吃,還說稍微太平些,護送咱們回家去。爹跑散了不知死活,哪裡還有家呢!為了我也為了你,我不顧一切輿論(有人說幹麼一個中學生嫁個打長活的呀!)同他結了婚,這樣咱們才有個安身之處。你知道,我們婚後生活並不壞,粗茶淡飯能吃飽,我說啥他聽啥。不多幾個月當地共產黨出來活動,組織抗日武裝,人家高眼看我,挑選我當了村婦女會主任。上級布置任務,動員青年參軍,擴大武裝力量,我怎樣開始工作呢,怎樣取信群眾呢,想來想去,第一個是動員丈夫去前線。他不好拒絕,只說,我懷孕了,等我分娩后再去,看到我滿臉怒氣,他求饒說:「我打了半輩子光棍,沒見過孩子,只要你生下來,叫我看看是男是女,我當爹的親親他的臉,二話不說,第二天我就上前線打鬼子,就是一去不回頭,在戰場犧牲了,我也絕不後悔……」這種要求不是不合理,但我沒答應,整天鬧彆扭,給他氣受,他在家不能呆,提前上前線了,並帶動著一幫青年集體參軍。臨走時,我要他給孩子起下個名字,他粗聲大氣地說叫「離」,說完他眼裡含著淚走了,我懂得他是說分離呀。為了紀念這回事,我才給孩子起名叫小離兒。你嘲笑你姐夫戀家嗎?他跟其他新婚夫婦一樣,怎能沒依戀呢?但他還是個人服從了整體。
他參軍后是個好戰士,很快入了黨,在有名的齊會戰鬥中,他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為了紀念他,我帶著吃奶的孩子,奔赴內線工作,找到父親,重回省城,移居郊區,內線聯絡,這樣做我認為是服從了黨的需要,繼承了愛人的遺志,我沒想過旁的,工作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梁隊長是好同志,他心地善良,為人忠厚,最希望同我接近,無論是路東路西,總願意看到有我這麼個人。凡有我在場,他和他的隊員就工作更加熱情,作戰更加勇敢,生活更加愉快,我為什麼不滿足他的希望呢?我反對淫蕩下流的女人,也反對躲躲閃閃見了男的就紅臉的女人,寧願象尤三姐痛快地死去,也不願作尤二姐忍辱地活著。有些人並不了解我,甚至有人罵我,盡他們笑罵吧,新衣服濺上個油點能洗下去,白藕長在淤泥里染不上臟。黨對於它派赴內線工作的同志,什麼都了解,什麼都考慮過的。妹妹,我求你,別把我的不幸消息告訴爸爸。爸爸一生夠苦的啦,幼年喪父,中年喪妻,為拉扯兩個女兒,累折了他的筋骨。他老人家忠厚老實,受過我這不孝女兒百般的轄制。我們長大了,都作的是他非常害怕但又沒法拒絕的事。上次我見他老人家身體很壞,他在世界上還活多久呢,請你們把嘴封牢一點,不要再拿我的不幸消息折磨他了!
妹妹!對你,我說什麼呢?你年輕、誠實聰明又有文化,直接跟著領導同志工作,進步一定很快。不過我覺得你在愛情這本字典上,還有不少生字。依我看,愛情不是花晨月夕下的甜言,也不是軟綿綿的眼淚,更不是金錢物質的收買品。我主張:要找個志氣剛強的漢子,別要那蝎蝎螫螫男身故作女態的人;選老婆也不要弱柳扶風,眼淚洗臉的「林黛玉」,要他有幾分「丈夫」氣。我總嫌你懦弱,認為你身旁那個後生,利用你的脆弱溫情,籠絡你又想控制你,我早看出你想擺脫他,要擺脫,得拿出點毅力和勇氣來,世界上無論作什麼事,沒點毅力,沒點勇氣,沒點冒險精神是做不成的。願你在愛情以及一切問題上,再乾脆點!再堅強些!
現在說說我最後的一件心事吧!我的小離兒才五歲,她是我心尖子上的一塊肉。她父親家裡沒一個親人,又不能跟著外祖父,你也沒有精力養活她,我才是個半脫離生產的幹部,不能給公家添麻煩。我想有兩個辦法:第一是拿她送交梁隊長,估計他會同意,因為他對我好並喜愛這個孩子;如果他有不能克服的困難,那就把她送給缺兒缺女的爹娘。不管送給誰,要求組織上給她點榮譽,給她掛上個革命烈士子女的頭銜,這點是搞地下工作的同志們最關心的。我沒給孩子留下產業,要留這點榮譽,等將來小離兒長大讀書的時候(我想到那時候省城就解放啦),叫她向同學們講說講說,她是什麼樣爹娘留下的女兒,讓同學們知道: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給我們國家民族造成多大的災難,他們殺戮過多少無辜的父母,遺留下多少寡婦孤兒!讓同學們知道和平是多麼可貴,知道他們在充滿陽光的幸福生活下學習,是先輩人怎樣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小離兒要讀書,最好送到新水閘小學,這有它的特殊原因。過去,我是在這個學校讀高小的,那時候東三省叫日本鬼子強佔了;我們校里來了個插班生,她父親在瀋陽北大營作小生意,九一八事變時被日本鬼子殺死了,她跟著媽媽逃進關來。在「滿洲國」當「順民」時,她從來不敢大聲講話,這次回來,火車一開進山海關,她大聲說:「媽媽!我告訴你一句話,現在我是中國人啦!」中國的兒童都有愛國熱忱,堅持不抵抗主義的是國民黨的一撮敗類。
日本鬼子佔領后的新水閘高小也大變啦。我每次到都市來,差不離總要圍著母校門口轉兩個圈子,每當我看到面黃肌瘦的孩子們無表情的朝著紅膏藥旗敬禮,或是隔牆聽見孩子們象哭一樣地念「阿依吾葉毆」的時候,就覺得比刀子割我的心頭肉還難受。我希望,我想也一定,小離兒再到新水閘念書的時候,中國就是人民的中國了,正象我們過年貼春聯寫的「普天同慶,大地回春」一樣。那時候的中國人民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自由地歌唱,可以有共產黨的領導下選擇自己最理想的工作。那時候呵!嚼著苦瓜也是甜絲絲的呀!……
妹妹:你同意我談的這些問題嗎?你懷疑我有這樣的閑情逸趣嗎?你認為這不是我的真情流露嗎?你認為這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說老實話,現實生活我是很痛苦的。我把唯一的幸福寄托在理想和希望中了。別阻攔,別責怪,讓我願說就說願想就想吧。讓我以一個囚在敵人監獄中的年輕的共產黨員的身份,向同我女兒一起的高小學生,不夠,應是省城所有的高小學生,還不夠,讓我向新中國所有的青年人表達我的心愿吧!青年人喲!我向你們祝福。祝你們熱愛自由,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吧!這些都不是容易得到的喲!你們也許還不大懂得這些東西多寶貴。我開始懂的也不多,到了敵人監獄里失掉生活自由的時候,才更知道它們的寶貴了。我雖然是做了母親的人,可我還不過是二十四歲的青年喲!我多麼想自由,多麼想活下去,至少希望活到城市解放,能看到你們歡蹦亂跳的那一天。現在看來,這都成了奢想。……
敵人也想讓我活下去,還答應叫我在物質生活上活好一點,只要從我身上得到他們所需要的東西。我想活,我知道「死」並不是個愉快的名詞,它的含意里有痛苦。但我不能避開它而丟掉我最寶貴的東西,這些東西不用說作為一個黨員,就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也是不能失掉的。這樣,我的未來就可知了。青年學生們,同時代的青年們,未來的青年們,讓我——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為你們的光明前途祝福吧。……
今天,這位房東姑娘還叫我寫。她再一次保證,一定把信送到你們手裡。我真感激她。經過一周的觀察考驗,我認為這個姑娘可靠,請組織信賴她。
我還說什麼呢?在舊時代,人們常說「紅顏薄命」,我既非紅顏,也不信命,我就知道相信黨。我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黨給的,我要把生命中的每一片斷,哪怕是一分鐘,都願為黨做點工作,可惜,我現在能作的事情並不多了。我被約定明天給特務頭子多田單獨會面,這是個不平常的會面,一個是敵偽方面權威人物,一個是普通的共產黨員;他對我有企圖,我對他有打算。不知這樣作是否妥當?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成,但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想作的一件事了。……
銀環看了看信上日期,是三天以前寫的,就是說金環在三天以前還沒發生問題,現在她的情況又是怎樣呢?她最後作了什麼事,成功還是失敗了?真急死人。銀環拿起那個信封抖了抖,沒發現什麼,迎燈一照,發現信封底處,還有另一張折成方形的信箋,伸手掏出來看,信紙同金環用的一樣,字體大不相同,潦草地寫著:
地下工作負責同志們:
我要替不知名的大姐,續完她的遺書。
關於我本人不用介紹了。大姐說,在政治上她給我負責任,我的姓名和住址暫時最好不寫,萬一丟了,我們母女性命就難保啦。何況,不論在多麼緊急的情況下,只要見到你們的面,我總會告訴你們的。現在讓我說說大姐的事:大姐在第四天就不再寫了,她從多田處談話回來,精神有些變化,說她頭皮發癢,向我借頭簪,我把母親的給了她,她不滿意;按照她的要求,我從街上給她買了一隻骨頭簪子,又硬又尖,她高高興興地抿藏在頭髮里。第六天早晨,便衣特務帶她出去,臨出門的時候,大姐偷偷對我說:「你注意打聽著點,今天也許出件叫人高興的新聞。」當天他們誰也沒回來,第二天,特務們來取鋪蓋,說任務結束了,要回機關去。我要求他們告訴大姐的下落。他們是這樣談的:多田和大姐個別談話以後,對她抱了不正當的企圖,先是要她提供地下工作組織情況,以後說什麼都不要,只要她同共產黨斷絕關係,先是她不肯,後來不知為什麼,她又答應了。多田說要她變變生活方式,為她準備了高等服裝名貴首飾,要她洗澡燙髮換裝,去赴筵席。多田準備在筵席上宣布她歸順「皇軍」,然後派她去新民會工作,他個人的企圖還安排在下一步。這一切,都遭到她的拒絕。她聲言一不赴筵,二不任職,要找個方便地方,先同多田顧問談談,只要談通了條件,顧問所要求的她都樂於應承。多田同意了,交談地點是在靠北城的紅樓里——國民黨逃跑省長的別墅。多田是日本帝國主義豢養多年的老牌特務,處事對人頗有經驗,他接待她是作了成敗兩種準備的。
她去紅樓見他的時候,經過周身檢查,才被允許進去的。特務說:「姑娘雖是好樣的,還是欠沉著,她動手太早啦,又沒有應手的武器。也許日本人命不該絕,要是從咽喉上再刺正一點,多田就省得回北京住醫院啦。」另一個特務誇獎多田,說他受重傷后,還能掏出左輪朝女犯人連發五槍。……
銀環讀到連發五槍,頓時感到天旋地轉,渾身顫抖,眼睛瞪直,象是要找個支撐身體的依靠,看到飽含晶瑩眼淚的小燕兒,便撲向前去,兩人擁抱住放聲痛哭。韓燕來嘴唇咬緊,眼睛瞪圓,死盯住牆角,彷彿一錯眼珠,那裡就有什麼東西要跑掉。楊曉冬猛然揮手,撩開身上的薄棉被,三歪兩晃搶步到燈前,雙手分開捺住兩個桌角,不知是因為體弱需要支撐,還是他以往在工作中習慣了這種姿勢,這姿勢頗象站在擴音器前對千百看不見的群眾講話一樣:
「金環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是革命的好同志。她把生命中最後的時刻都用來打擊敵人。她的女兒是我們大家的孩子,是共產黨的下一代,用不著擔心,我們再困難也要教養她,遺棄革命子女是犯罪的。她的遺書遺物;一定保存好,幾時城池解放了,這些東西都陳列到烈士館去。」
說著他雙手離開桌子,皺緊濃黑的眼眉,睜著紅腫得怕人的眼睛,尋找同屋的夥伴。銀環同小燕兒擔心他要暈倒,趕過來試著攙扶他,他揮手拒絕,吮了吮焦乾的嘴唇,粗聲粗氣地說:「象金環這樣的同志,她要求我們的,絕不是悲傷和眼淚。她要的是霹雷和火劍,我們要用霹雷和火劍去消滅敵人。銀環,你要更有勇氣、更堅強些,打開對關敬陶夫婦的爭取工作,在這一點上,烈士已經為我們奠定了爭取工作的基礎。必要時節,我直接同姓關的會面。燕來既已打入敵人內部,要很好聯繫咱們釋放的那幾個人,大力提高他們的政治覺悟,並設法把張小山安插進去,暫時由他負責對路西的聯絡。我們無所畏懼,我們絕不退卻!敵人!你示什麼威?你連放五槍自豪嗎?你見我們的同志流血高興嗎?告訴你,我們有的是力量,你等著!有朝一日,我們要狠狠揍你們!」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掄動右拳,猛擊桌面。桌縫裡冒起一縷灰塵;金環那封血淚信箋,象白蝴蝶般的從桌面飛起。
四
幾天來,銀環坐不安,睡不穩,吃東西咽不下,她腦子裡始終縈繞著姐姐的影子。姐姐留下的那封信,她反覆讀過很多遍,越讀越感到親切,親切到能聽出她喝斥敵人的聲音,能看到她拚刺敵人的動作。幾次做夢,夢見她幫助姐姐從敵人囚籠里衝出來了,醒來之後,覺得世界上缺少姐姐,彷彿丟了不可缺少的依靠。心裡空空落落的,姐姐平素對她的斥責,現在感到是撫慰;姐姐對她的希望,現在感到是責任。她怨恨自己懦弱無能,感到自己為黨工作的太少,為了紀念她,下定決心積極工作,彌補姐姐犧牲的損失。這樣,她本著領導的指示,在一天的上午十點鐘,大膽無忌地進了關敬陶的家。由於她的滿腔熱情和充分的思想準備,她給那位團長夫人整整講了兩個鐘頭。從對方的反映中,她感到她的力氣沒有白費,陶小桃表示她的丈夫很快就要出來,可以把意見轉達給他,還跟她建立友情,訂了下次會晤的時間。這事情填補了銀環一點空虛,減輕了一點傷痛,回到小葉家東院正是午後一點,躺在床上她第一次穩穩地睡了一覺。
現在銀環睡醒了,當鏡理了理頭髮,搬條板凳坐在葉宅小東院台階下,時間接近黃昏,陽光已不刺眼,她盯著窗前的向日葵出神。向日葵開著冰盤大的黃花,矯健地挺立著。紫紅色的牽牛花偷偷地張開了喇叭嘴,小雛雞整天跑叫的疲乏了,躲在葵花葉下閉著眼睛憩息,小獨院的一切都處在寧靜狀態中。忽然聽到室內的鐘聲,她想小葉下班還有一點多鐘,吃晚飯還早哩。她想利用這點時間,騎上車子去找替姐姐送信的姑娘,如果找到這個人,好好對她進行教育,爭取她給我們多作些工作。
關於那位不知名姓的送信姑娘,她估計很可能是韓燕來打救的那一位,因此還得去問韓燕來,於是,她騎車直奔西下窪。
快到小燕家門口,她忽然想起楊同志跟她規定過見面的時間地點,不應該隨意碰頭;再說,這樣冒然去找,他們也未必在,燕來不是在偽治安軍里補了名字嗎?她這樣想時,欲待推車迴轉,恰碰見一輛三輪蹬過來,蹬三輪的正是韓燕來。銀環很奇怪,問他幹什麼去,韓燕來下了車當時沒答話,同到大門跟前開了鎖,兩人把車推進了院子。
韓燕來說:「新搬的房子缺一扇門,我想把西屋的門拆走。」
銀環說:「你補上名字了,還能隨便出來嗎?」
「我才去,還沒發軍裝,再說,我有個盟弟當司務長,還不是自由兵么!怎麼,你這遭兒來有事吧?」
「我想再問問你,咱那天說的那個姑娘,到底住哪裡?」
「我當時沒留心,總起來說是北城,大概在奎星閣以北,門牌號碼都被我忘光了,彷彿迎門牆上貼著什麼日本商標似的。」銀環把燕來講的和送信姑娘說的聯起來一想,覺得這個地方定是北河沿一帶,她感到找這位姑娘有些把握了。
接著兩人又談到敵人查戶口的事。
「你新搬的地方,戶口查的緊不緊?」
「那倒不要緊,主要是躲開醫院聽消息,必要時報個臨時戶口就行啦。」
「別人都好說,就是楊叔叔成問題,現在也沒敢報,聽說警察局對單身男人查的特別緊,其實這凈怪他,自己快三十歲的人啦,對個人的終身大事,一點也不在心。」
銀環看了看燕來沒吱聲。
燕來繼續說:「我上次進山的時候,聽說肖部長親自給他找過對象,要是結了婚,兩人住在一起,找個影占身子的職業,少擔多少心!」
銀環聽了很擔心地問:「你見過那個人沒有?」
「我打哪兒看見呢!楊叔叔隨便說了一聲罷咧。唔!天就要黑了,你跟我到半畝園看看去吧。楊叔叔的病還沒好,他今夜還不定在哪睡呢!」
銀環沒表示去不去,燕來前邊走,她在後面推車跟著,一路穿橫街拐衚衕,曲曲折折地到了半畝園後身李家祠堂。縮進祠堂深處、被綠槐樹掩映著的地方,有一所硃紅色的高大門樓,門樓後面毗連兩套青堂瓦舍的正宅,最後有個小跨院,跨院通有後門。韓燕來說:前院原租給兩家布線商,中院苗家才搬過來,跨院小房是他們住著。他要銀環一起進去看看,銀環忽然轉變了念頭,她不願去見楊曉冬,覺得見了他也沒有話說,而且心中存著一種無名的隱痛,似乎躲開他倒好一些。因而便說:「我現在也沒什麼重要事,去這樣深宅大院不方便,等規定時間再談吧!」不等韓燕來表示意見,她就登車走了。
走出半畝園,街上亮了路燈。她打算按著燕來講的,到北城找那個姑娘去。一時心亂如麻,兩腳懶得蹬車,不知不覺中,她的車子已經掉轉了方向。經過一段距離,她理智些了,抑制住思潮的洶湧,她勸告自己說:「你這是怎麼啦,凈想這些事,對得起姐姐嗎?你是來革命的,得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工作上,呵!撞!」她忽閃身下車,前軲轆撞拱了小葉家的旁門,碰的拉鈴直響。
小葉開門接進她去,問她是否吃過晚飯,她本來餓著肚子,卻硬著頭皮說在外面吃了。小葉見她雙眉緊鎖,似怨氣未消,估計又是從姓高的那裡受了委屈,又同情又責備地對她說:
「你這是何苦呵!躲又躲不開,丟又丟不下,當你這號人,倒霉死啦!乾脆點,要嘛就抱一份獨身主義,要嘛就乾脆答應了人家!看你這幾天,憂愁的都變了模樣啦!」
「你還故意嘔人!」
「誰故意嘔你,本來嘛,躲出來放著清福不享,編法兒跑岔出去惹氣生。」
「小葉,我的好妹妹!」銀環不知對她怎麼說好,楞了一會兒,她想定了,很冷靜地說:「你是個好人,有熱情有正義感,對我也滿有恩情,可惜你並不了解我,我把實話告訴你,我搬到這兒來,絕不是專為躲小高!」發現小葉那種茫然困惑的表情,她更湊近了她。「小葉妹妹,咱們同班畢業,又分在一塊工作,是最好的朋友了,我不能再隱瞞你。我躲出來,是怕姐姐來找我。姐姐本是一母同胞,應加照顧,都因為我聽說她參加了八路軍的工作。」
「這就是你的不對,她參加那邊工作是另一回事。手足之情還有不顧的,瞞過外人就行嗎?不要怕,請她到我家來,我爸爸不問,後娘更不管,咱們在這小獨院里作天下。叫她來,我開開眼,看看共產黨八路軍到底是啥樣的人?」
銀環沒想到小葉態度這樣率直爽朗,後悔自己以往過於謹慎,現在什麼也不想瞞她了,一五一十地將姐姐被捕和她向敵人鬥爭的經過說了一遍,直說到姐姐為刺殺多田一連中了五槍。
小葉聽完后,眼裡含著淚花,臉色嚇的煞白,靜了很大工夫,她很激動地說:「姐姐已經這樣了,讓我們慢慢想念她吧。我想問問領導她的那位男同志,他現在在哪裡,你今天是否見到他?」
「我倒是想見他。」她有意識地躲開真實情況。「偌大的都市,叫我大海尋針去?聽說這位同志,沒定居,沒職業,半合法半非法的活動著,飽一頓餓一頓地各處飄流著,因此他的身體不好,據說他得了很厲害的病……」這些話原意是在感動小葉,因為確是實情,首先被感動的倒是她自己。銀環內心一時十分凄楚,她講不下去了。
「環姐,我從來不難過,今天你可說傷了我的心。這些人,不管他們信仰怎樣,我就崇拜他們這股子英雄勁,人家要是大拇指,咱們連個小指頭都不夠。環姐,咱們不能躲躲閃閃,多會見到面,大力扶幫他們。」
這天,銀環同小葉整整談到深夜下一點,她十分滿意小葉的態度,也滿意自己的勇氣。由於興奮,這一夜她幾乎沒閉眼,幾次開燈也不知要幹什麼,對著燈光端詳小葉那調皮的臉相,端詳她那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圓型小臉,想起當年她們在護士學校一起讀書的時候,朝夕友好相處的情景……
今夜她感到小葉特別可愛,她們友情的水銀往突然上升了,從今以後,小葉不僅是朋友,而且是同志,想起她是自己的同志,便把她擁抱的緊緊的。……
北方初夏之夜,黎明前涼意襲人。小葉凍醒了,睜開眼睛,發覺銀環是這樣親昵她愛撫她,感到滿足,感到特別稱心適意,一頭扎進對方懷裡,依偎的更緊。
銀環緊挨著她,挎著她的一隻膀子,再也不能入睡,揚著頭,睜大眼睛瞧著窗戶。從黑暗中盼黎明,從黎明盼天亮,盼太陽出來,那時節,她要挎著她的新戰友,並肩走上戰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