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第六天上,劉國璋回到學校。
天麻也原封不動地拉了回來。
去的時候,劉國璋按白調度說的,一路招待司機飲食。開頭還走得不錯。但走到約一半路程時,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前不靠村后不著店的地方,說車壞了,不能走了。劉國璋擔心貨物安全,又怕誤了考試,求司機想辦法。說了一大堆好話,不管用。後來狠狠心,塞給司機三十塊錢,司機鑽進車底鼓搗兩分鐘,就爬出來說能走了。走不了多久,又停車。於是又塞錢,又鼓搗,車又開一陣。如此三五番,不但白調度給的二百塊錢被用光,就是李一中老婆買衣服的錢,也被挪用了一百多塊——待車慢吞吞走攏時,第二天就要考試。
天麻沒有賣掉,劉國璋是不敢想考試的事的。於是急急忙忙去找上次的買主賣天麻,萬不料天麻里卻雜有假貨!——人家一公斤也不願要。還怪他心太黑膽太大,熟人都要騙。劉國璋完全被整懵了頭,家裡人勸他先別管天麻的事,考試完再說。
但一堆真假皆有的天麻該如何處理對他來說實在是個太大的心理負擔,加上本來就準備得草率,料想勉強考下來也不會有什麼好成績的,於是狠狠心,索性決定放棄考試。他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但現在他別無選擇。
第二天,劉國璋拿了一些天麻,去試外面的野攤。東西多了,他又不識貨,只好不管真假,扛了一麻袋就走。
野攤很不好找,東一家西一家的。而且攤主個個莫測高深,極難說話。別看他們賣葯時和顏悅色,巧舌如簧;要他們買葯,卻好比要掏他們的心肝,是滿臉的不情願。往往劉國璋在一旁蹲了半天,說了一大堆話,他們才哼哼哈哈一陣,挑挑揀揀一陣,顯出一點兒要買的樣子。但終於又是不冷不熱打量劉國璋一陣,就轉臉笑容可掬地招呼他們的顧客去了——再不理他。好一點的,也只要三五斤,或十來斤,且出的價格低得絕對不能接受。
試了幾處,都是碰壁。劉國璋扛著麻袋從這路車轉那路車,累且不說,還怕遇見同學朋友熟人什麼的,躲躲閃閃,緊緊張張,形象異常狼狽。後來到了一處僻靜地方,問至一個葯攤。攤主是個紅臉的胖漢,倒肯和他周旋,因為他此時生意清淡,正想有個人擺龍門陣。
劉國璋吸取先前的教訓,想先對攤主搞點「公關」,再說賣天麻的事。所以他將麻袋放在一邊(攤主也不問裡面是什麼),故作隨便地蹲過去,對胖漢說:「買賣興隆,恭喜發財!」
胖漢很高興地一笑,回答說:「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你有什麼要我效勞的地方?」
劉國璋說:「你很幽默。暫時不麻煩你,我是隨便耍耍。你一定很懂醫道,看你的模樣就知,多健康的氣色!」
胖漢說:「那不是吹牛的,不懂醫道敢擺葯攤?敢在這個大碼頭混?不瞞你說,我家世代祖傳行醫。」
劉國璋說:「難怪,我是覺得你與別人不同。一眼就看得出來。」
胖漢說:「你知不知道周主任?就是市三醫院內科的周主任,他都找我看了病的。他害痔瘡,三醫院治不好,找到我,我兩副葯就把他治好了。」
劉國璋說:「這個周主任我曉得,很有名氣的。我找他看過兩回病。他也找你看病?你還真是了得!」
胖漢樂了,說:「我是不亂說的,我看過的病人個個都有記錄,有名氣的人多的是。前兩天,有個市政協委員……」
劉國璋說:「你的葯肯定賣得走的。」
胖漢頓一下,看劉國璋一眼,又看劉國璋的麻袋一眼,說:「我主要是行醫,賣葯在其次。」
「人看了病總要買葯。」
「我的葯好,要不了多少就解決問題。」
「我有一些好葯,你看看怎樣?」
胖漢臉上冷下來,不說話。劉國璋趕快打開麻袋,抓出幾顆天麻遞給他看:「這是正宗的好天麻,專門從山裡運出來的。」
胖漢說:「我就曉得你有名堂。」
劉國璋說:「我跟你一樣,是做正經生意的。」
胖漢將劉國璋的天麻仔細看了一看,就還給他,臉上的表情十分不屑。
劉國璋心裡發慌,口裡猶自問道:「你覺得如何?」
胖漢左右看看,拉劉國璋近一點,問他:「你不是做這生意的人吧?我看你象個讀書人。你怎麼也賣假藥?」
劉國璋臉色緋紅,取下眼鏡在衣服上亂擦,口裡強說:「我不是賣的假藥!你不要亂說。」
胖漢冷笑:「我亂說?我也不怕給你說實話了——你傳出去也不怕——我們就是吃作假這碗飯的,我還不知你的天麻是真是假?我還可以告訴你是拿什麼充的假。
你個讀書人,不好好乾自己的正經事,倒來吃我們,好笑不好笑?我還從沒碰到過這樣好笑的事情!」
劉國璋又羞又氣,心想工夫又算是白費了。滿以為多找幾個攤子,總會碰到一個傻的,但傻的那天似乎都沒有出來擺攤。附帶還有一頓羞辱,真是倒霉透頂。只得矢口否認自己是讀書人。又強詞奪理,說他的天麻絕對沒假,是胖子想壓低價格才信口胡說的。他是世代挖天麻的家庭出身,未必還不認識天麻?一邊說一邊扛起麻袋撤退了事。
終是無法可想。於是求那搗鬼司機將天麻原車拉回(說好運費回去后和孫主任總算,反正有貨抵著)。他自己在家裡要了些錢,匆匆辦齊李一中老婆的衣服,給吳成買了皮鞋,也心急火燎地隨車回去了。司機回去時倒沒有裝怪。
孫主任理虧,又沒損失貨,自然沒什麼說的。白調度又一力安撫了司機,問題也就算解決了。只有劉國璋一人,既破損了錢財,又失去了考研究生的機會。雖然罵了孫主任一頓出氣,但損失究竟是挽不回來的了。
回來那天,郭玉蘭正在寢室給吳成織毛褲。忽然聽人說劉國璋回來了,她就知道出了問題。立即丟下手裡的活兒去見他,他卻不在。他正在李一中屋裡沖孫主任發火,聲音老遠都能聽見,她一聽——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就轉身回到寢室,把自己關在屋裡。
當天晚上,劉國璋沒來找郭玉蘭。
第二天上午,劉國璋到郭玉蘭寢室找她來了。
郭玉蘭見劉國璋出現在門口,就跳起來關門。門關上了,外面靜悄悄的,好一陣。以為劉國璋走了,開門看時,劉國璋卻在外面站著。劉國璋說:「我無顏見你,又不能不見你。」一邊說一邊抬腳往屋裡走,郭玉蘭只得讓在旁邊,但臉上冷得象是掛了霜,眼睛盯在牆上說:「你這人臉皮也真厚!」
劉國璋通紅著臉說:「我是臉皮厚,你知道就好。」
郭玉蘭不說話,只是很奇怪地乜斜了他一眼。那眼神讓劉國璋覺得好象她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稀奇東西。
劉國璋繼續說:「我承認辜負你了,萬分對你不起。我沒有什麼本事,也沒有什麼出息,這次你都看出來了。誤了考研究生是偶然,沒本事沒出息卻是必然。我千辛萬苦進了城,只是為了去賣假天麻,我象是社會上的假藥販子。我甚至還不如假藥販子,我騙不了人。假藥販子卻騙得了人。他們還嘲笑我,我戴著知識分子的眼鏡,卻干賣假藥的勾當。連這些人都瞧不起我,更不要說你了。你現在一定萬分後悔自己認錯了人,愛我親我,對我懷那麼高的期望,為我做那麼多的犧牲,你一定後悔了,是不是?」
郭玉蘭已經坐在床上,眼睛紅紅的,要流淚了,但她仍然不說話。
劉國璋又說:「但是我非常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就是這樣的。我今天來就是想對你說這個。你現在對我幹什麼都成,我聽憑你的發落。你不想說點什麼嗎?你不想責備我、罵我一頓嗎?我現在最想聽的,就是你的聲音!」
郭玉蘭的眼淚掉下來了,她用手飛快往臉上一抹,把眼淚抹掉,順手抓起吳成的毛褲來織,頑強地一聲不吭。
劉國璋見郭玉蘭流淚,心裡又疼又慌,直想走過去撫慰她一番,但他不敢。這樣沉默了一會兒,郭玉蘭的眼淚越流越多,劉國璋終於忍不住了,大著膽走到郭玉蘭身邊,拿手去碰她的肩頭。郭玉蘭身子卻象被蟲子蜇了似地一抖,迅速扭開。劉國璋心裡頓時涼下來,說:「看來你是真不願理我了。那麼我還是走吧,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就夠了。」
郭玉蘭自顧自地織毛褲,仍然沒有反應。劉國璋自覺再難呆下去,只好慢慢出門。他想,郭玉蘭是不會原諒他的了。實在的,他太傷她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