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一系列觀察,愛米莉只用了片刻時間。這位得天獨厚的男子被嚴格審視一番之後,便成了愛米莉私下的意中人。愛米莉並沒想:「他準是貴族院議員!」而是這樣思忖:「啊!他要是貴族,就應該是貴族院議員……」沒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過去,二哥中將隨即跟上。她表面上似乎在觀看歡快的四對舞,實際上卻使用女人的慣伎,一邊靠過去,一邊用眼角餘光瞟人,把這青年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見她走近,便有禮貌地閃開身,把位置讓給兩個來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愛米莉對陌生人的這種禮貌,倒像對失禮一樣惱火,於是不顧場合,故意提高嗓門,同哥哥聊起來,一邊還搖頭晃腦,大做手勢,毫無來由地格格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並不是想讓哥哥開心,而是要招引這位穩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這些伎倆都無濟於事,德·封丹納小姐便順著陌生人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他不留意周圍的緣故。
愛米莉面前的四對舞中,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像吉洛德①巨作《奧賽安迎接法國勇士圖》中的蘇格蘭女神。愛米莉心想,她準是一位英國貴婦,最近才住到附近鄉間的。她的舞伴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雙手紅撲撲的,穿件藍上衣、南京布褲子、一雙白鞋;少年這身打扮表明,這位少女是個舞迷,並不挑揀對手。別看她形體嬌弱,舞步卻很輕快,不過,雪白的兩腮已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臉色也漸漸添了生氣。德·封丹納小姐又靠近一點,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對手重複舞步時,好仔細端詳端詳她。這時,陌生男子走上前,俯過身去,對正在跳舞的美麗少女說了一句:
①吉洛德(1767—1824),法國畫家。
「克拉拉,好孩子,別再跳了。」
說話的語氣雖輕,且有點專斷,可愛米莉在一旁有心,聽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點了點頭表示順從,接著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等四對舞跳完,將一條開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讓她坐到背風的地方,像情人一樣體貼。過了片刻,他倆站起身,像要離去的人們那樣,最後繞亭子轉一轉。德·封丹納小姐一見,就借口要看看花園的景色,也跟了上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著她隨便走。愛米莉最後發現,那對標緻人兒登上一輛雙人馬車;馬車十分華麗,由一個身穿號服騎馬的僕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齊了兩條韁繩,從座位上漫無目標地朝人群掃了一眼,瞧見了愛米莉,車走動之後,又接連回頭,望了她兩眼,倒叫愛米莉覺得沒有虛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著回頭瞧了瞧。是妒忌嗎?
「花園想必看得差不多了吧,」哥哥對愛米莉說,「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愛米莉答道,「照您看,那姑娘是達德萊夫人的親戚嗎?」
「達德萊夫人府上可能有個男親戚,」德·封丹納男爵說,「至於那個姑娘嘛,恐怕不是。」
第二天,德·封丹納小姐要騎馬去遊玩,她常說早晨騎馬蹓跶,對她身體很有好處;這樣,老舅公和她哥哥也不知不覺養成了習慣,早晨時常陪她出去。她的興緻很高,特別喜歡到達德萊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圍盤桓,以為很快就能找見那個陌生男子,結果一無所獲;後來她又多次去參加蘇城舞會,也沒有見到。那個英國青年彷彿從天而降,是來支配並美化她的夢想的。德·封丹納小姐這樣暗中尋訪,是非常獨特的舉動,足見她膽氣之大。本來,一個少女萌生愛情,越有阻礙越追求,可她卻一度絕了念頭,幾欲放棄了。事實上,她即便到夏特奈村周圍再轉悠些日子,也不會遇見那位素不相識的青年。德·封丹納小姐聽得一清二楚,那個少女既然叫克拉拉,就不是英國人;顯而易見,那個所謂外國人,並不住在花紅柳綠、滿園飄香的夏特奈。
近來天氣很好,舅公的風濕痛有些日子沒犯,愛米莉便在一天傍晚約他騎馬出去,路上遇見達德萊夫人。只見那位名氣很大的外國貴婦坐著敞篷馬車,身邊有德·王德耐斯先生陪伴。愛米莉看準了這對妙人兒,從前的推測一時間化為烏有,像夢幻一般消失了。同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樣,她心中惱恨頓生,猛然掉轉馬頭,飛也似的跑開,她勇公怎麼追也追不上。
「看來人老了,沒法理解二十來歲青年的心思,」老海軍軍官一邊策馬,一邊思忖。「要不然,就是現在的青年人不同過去的了。咦!我這外孫女兒是怎麼回事兒?現在又挽住馬,緩緩走起來,好像巡邏巴黎街頭的騎警。看她那架勢,是要捉弄那個老實厚道的市民吧?瞧那個人,活像個苦吟的詩人,手裡似乎還拿本小冊子,唉呀,我簡直就是大傻瓜,那個青年人,不正是我們要找的嗎?」
老海軍軍官想到此處,便按轡徐行,好悄悄地接近外孫女兒。自1771年起的數年間,時尚淫亂,這位海軍少將也久歷情場,經過許多風流艷事,自然一眼就能辨認出,外孫女兒所遇之人,正是蘇城舞會上的那個陌生青年,說來也真是巧遇。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儘管年邁,灰眼睛已經昏花,但是仍能看出外孫女兒內心激動萬分,雖然她表面不動聲色。愛米莉那雙銳利的眼睛,獃獃地凝視著前邊安閑散步的陌生人。
「果然不錯!」老伯爵想道,「她要追隨那個人,就像一條商船追逐一條海盜船。等她眼睜睜瞧著人家揚長而去,又該不知道自己愛的是什麼人,是侯爵呢還是平民。這些年輕姑娘呀,身邊到底少不了我這樣一個老傢伙……」
想到這裡,他猛一策馬,把外孫女兒的馬也帶動跑起來。只見他的馬從外孫女兒和那青年中間衝過去,迫使那人縱身跳到路邊草坡上。老伯爵立刻勒住馬,吆喝一聲:
「您不會閃開點兒嗎?」
「嗬!對不起,先生,」陌生人答道,「真沒想到,您差點把我撞倒,還得要我道歉。」
「哼!朋友,說下去呀!」海軍少將怪聲怪調地說,口氣里含有譏笑侮辱的意味。
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說著,揚起鞭子像要抽馬,卻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又說道:
「自由派的市民愛爭辯,愛爭辯就該聰明點兒。」
那青年正往路邊草坡上走,一聽這句奚落的話,立即停住腳步,叉起雙臂,激動地答道:
「先生,看您滿頭白髮,想不到還有興緻找人決鬥。」
「滿頭白髮?」海軍少將高聲打斷青年人的話,「信口胡言!我這頭髮剛剛灰白。」
一場口角惹起來,幾秒鐘的工夫就變得十分激烈。年輕人本來竭力剋制,這時也沉不住氣了。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見外孫女兒惴惴不安,快要來到跟前,就趕緊道出自己的姓名,並關照對手不要在他看護的少女面前爭吵。陌生青年聽了微微一笑,當即將一張名片遞給老海軍少將,還特意說明一句,他住在舍佛勒茲的一座鄉間別墅,並用手指了指,說罷匆匆離去。
「我的孩子,您差點把那小子撞傷,」伯爵急忙迎上去,對愛米莉說,「您也太冒失了,連自己的馬都攏不住!害得我給您打圓場,險些丟了面子。您要是在這兒不就好啦,即使把他的胳膊撞斷,只要有您一個媚眼、一句客氣話,事情也就圓滿解決。您有時候不放肆無禮,說出來的話就特別中聽!」
「噯!親愛的舅公,是您的馬闖了禍,可不是我的馬呀。看來,您真的不能再騎馬了,去年還不這樣呢。算了,區區小事……」
「嘿!嘿!區區小事。對您舅公無禮,不過是區區小事!」
「那個年輕人傷著沒有,不應該上前問問嗎?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沒那事兒,他還跑呢。哼!剛才,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哎呀!舅公,我算領教了。」
「站住!我的外孫女兒,」伯爵拉住愛米莉的馬韁繩,「一個買賣人,何必向他討好呢?能被一位可愛的姑娘撞倒,或者被『美麗的母雞號』戰艦司令撞倒,還算他福氣大呢!」
「親愛的舅公,您怎麼知道他是平民呢?看他那舉止,相當高雅嘛。」
「我的外孫女兒,現今,誰的舉止不高雅!」
「不對,舅公,在沙龍里養成的舉止神態,不是人人都具備的。我敢同您打賭,那青年肯定是貴族。」
「剛才您哪兒來得及觀察他。」
「這可不是頭一次見到了。」
「您這也不是頭一次尋找他。」海軍少將笑著回敬一句。
愛米莉的臉刷地紅了。舅公看著她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
「愛米莉,您是知道的,我愛您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因為,出身高貴的人所應有的高傲氣質,一家人中只有在您身上還能表現出來。天曉得!這樣美好的原則,信奉的人竟寥寥無幾了」,誰料得到呢?好吧,我的外孫女兒,讓我做您的心腹吧。我的寶貝兒,看得出來,您對那個貴族青年不是沒意的。噓!咱們踏上的船倘若掛的是假旗號,就會遭到家裡人奚落。我這話的意思,您當然明白。所以說,外孫女兒,讓我來幫您吧。咱倆都守口如瓶,我保證把他領到咱們的客廳上。」
「什麼時候呀,舅公?」
「明天。」
「那,親愛的舅公,我不承擔什麼義務吧?」
「什麼義務也不承擔,您盡可以炮擊他,火燒他,假如再高興的話,您就當他是一條舊船,讓他在一旁受冷落。他也不是頭一個了,對不對呀?」
「您真好,舅公!」
老海軍一回到客廳,便戴上花鏡,從兜里悄悄掏出那張名片,只見上面寫道:「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桑梯埃街。」
「放心好了,親愛的外孫女兒,」他對愛米莉說,「您就向他投漁叉吧,不要有任何顧慮。他的出身門第,跟咱們的一樣古老,現在若不是貴族院議員,遲早會當上。」
「這麼多情況,您是從哪兒得到的?」
「這是我的秘密。」
「這麼說,您知道他的姓名啦?」
老伯爵沒講話,僅僅點了點頭。他那灰白頭髮的腦袋,有點像一棵老橡樹榦,周圍還殘留幾片枯葉,在瑟瑟秋風中舞動。愛米莉見舅公點頭,就跑過去,運用她那層出不窮的媚態,想把話套出來。她已經練就一套本事,哄老舅公高興,跟他撒嬌,挑最溫存的話講,甚至還吻他,好讓他透露這個極為重要的秘密。老人平時就喜歡同外孫女兒這樣玩耍,還常常付點代價,比方說給她買件首飾啦,把自己在歌劇院的包廂讓給她啦。可是這回不同,他任憑外孫女兒怎麼哀求,怎麼親昵,就是不動心。玩笑開得時間太長,愛米莉惱了,由親見轉而言語刻薄,竟扭身賭起氣來,可終究屈服於好奇心,又轉身來哀求。老海軍軍官要起外交手腕,讓外孫女兒莊嚴地做出保證,今後要持重些,文靜些,別太固執,少揮霍點兒,特別是什麼情況都要告訴他。雙方訂好條約,他又吻了一下愛米莉雪白的前額、算是簽了字,這才把姑娘拉到客廳的角落,讓她坐到自己的雙膝上,掏出那張名片,用兩根指頭壓住,然後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往外亮,待亮出了「龍格維爾」,就再也不肯讓她多看一個字。經這樣一逗弄,愛米莉隱秘的情思愈加濃厚,大半夜都沉浸在美好燦爛的夢想中,而這夢想曾激發起她多少希望。她一直期望的機緣,這次果真盼到了;想像中的美滿幸福的婚姻,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景了。她同所有的青年人一樣,不知道戀愛結婚的弊害,一味醉心於戀愛結婚的騙人的表象。一般少女都缺乏閱歷,不該由她們決定自己未來的幸福,否則,她們就會憑著一時的衝動,走上看似美好,實則可怕的歧途,貽誤終身。愛米莉的感情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次日早晨,老舅公沒等愛米莉起床,就跑到舍佛勒茲去,走進一座華麗的別墅庭院,一認出被他恣意侮辱過的青年人,便趨步上前,表現出舊朝廷藹然長者的那種禮貌熱情。
「喔!親愛的先生,我到了七十三歲高齡,還跟我最好的朋友的兒孫爭鬥,誰想得到呢?我是海軍少將,先生,這不就等於告訴您,我決鬥像抽煙一樣隨便嗎?在我年輕的那個時代,兩個青年人不打不相識,總得見了血才成為知交。唉!真胡塗,我是個水手,昨天上岸酒喝多了,結果撞到您的身上。握手言和吧!龍格維爾家族的人,就是衝撞我一百次,我也不願意給他家庭造成絲毫痛苦。」
年輕人竭力保持冷淡的態度,但是,見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出於至誠,善意難卻,也就讓他握了手。
「請您上馬吧,」伯爵說,「不必客氣。您如果沒有別的安排,就跟我走一趟,我邀請您今天到普拉納別墅去吃飯。我外甥德·封丹納伯爵,是個值得交結的人物。唔!真的,有五個巴黎美人兒,我還要介紹給您呢,好贖贖我對您無禮的過錯。嘿!嘿!您的眉頭舒展了。我喜歡年輕人,但願他們個個幸福。看到他們幸福,我也就想起我年輕時的快活歲月,那時候的艷遇,同決鬥一樣多。當年多快活呀!今天呢,你們事事都要精心盤算,對什麼都顧慮重重,好像根本不曾有過15、16世紀似的。」
「可是,先生,我們這樣難道不對嗎?16世紀給歐洲僅僅帶來宗教自由,而19世紀將給它帶來政治自……」
「噯!不要談政治。我是保工黨的『死硬派』,不過,我並不反對年輕人參加革命黨,只要給王上留下自由,能驅散他們的集會就行。」
二人走進樹林。老伯爵見前邊不遠有一棵細細的小樺樹,便勒住馬,掏出手槍,在十五步開外擊中樹腰。
「親愛的,瞧見了吧,我是不怕決鬥的。」伯爵看著龍格維爾先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我也不怕呀。」龍格維爾先生回了一句,同時麻利地壓上顆子彈,對準伯爵打出的槍眼,一槍射去,正打在旁邊。
「這才叫上流社會青年呢。」老伯爵興奮地叫起來。
這樣一來,伯爵就把這個年輕人看成自己的外孫女婿了。一路騎馬閑逛中,他抓住各種機會,詢問年輕人的各方面情況。根據他的獨特的準則,一個人只有具備這些知識,才算是地道的貴族。
「您欠債嗎?」老伯爵提了一連串問題之後,又問道。
「不欠,先生。」
「怎麼,您的一切用度,全都付清了賬?」
「正是這樣,先生,否則,我們就會喪失全部信用,喪失整個聲譽了。」
「那麼,起碼來說,您的情婦就不止一個吧?嘿!嘿!老弟,您的臉紅啦?……風氣可真大變了。現在的青年,都讓平等觀念、康德主義和自由思想給坑害了。您不認識吉瑪爾①,不認識杜黛②,沒有債主,連徽章學也不懂,這麼說,年輕的朋友,您還不夠『高雅』啊!要知道,青春不風流,老年必荒唐。如果說,我到了七十三歲,還有八萬里佛爾年金,那正因為我三十來歲時把老本吃光了……哦!當然和我妻子一起,花得光明正大。儘管您有這些缺陷,我還是要在普拉納別墅宣布您來做客。別忘了,您可答應了我,我恭候您光臨。」
①吉瑪爾(1743—181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2—1820),巴黎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