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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對於男人來說,意味著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不是嗎?先前的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悠閑日子,已經黃鶴一去不復返了。隨之而來的是他無法迴避的做飯、洗衣裳、買米、買菜、扛煤氣罐,送女兒上幼兒園……而在此之前,很大一部分家務事都是丁璇做的。他不禁想起同是男人的南唐後主李煜那句悲涼凄慘的詞:「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其實,對一個人來說,家破的滋味同樣不好受。對一個長久蟄居在煩雜喧鬧都市的男人,他需要有一個幽靜溫馨的家,需要有人關愛。可如今這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了。丁璇的絕情讓他傷透了心,讓他難以理解的是唐煒憑藉什麼樣的手段將妻子從他身邊奪去。而在此之前,他們甚至連架都沒有吵過。
他曾天真地認為,愛一個人並與之結婚便是簽了一份心靈的契約,擁有了整個世界。從此之後,兩個人將共渡愛河,不管前方遇到何等風浪,都會相依為命的。誰知,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丁璇背叛了他。七年的婚姻換來的只是一紙離婚證書。
當時,他在丁璇跟前作出很淡然的樣子,可他的內心卻在倒海翻江。她走後,他默默地流淚了。為了死去的婚姻,也為他自己。他始終相信,丁璇最初的愛是真心的。她欣賞他的才華和學者風度。戀愛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給他寫了一封長長的情書。他至今依然珍惜地保存著。
記得上面有這樣一段絕妙的語言: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春天的日子裡,攜手走進了愛情的伊甸園。女人採擷了園裡的每一朵花的花瓣,女人在男人的眼裡花一樣美麗。男人採擷了園裡的每一株草的草心,男人在女人眼裡草一樣的清新。男人用園裡最美麗的鮮花和最清新的青草紡織了一個碩大的花環,戴在女人的脖頸上。男人說,女人是花,男人是草,他們交織在一起就形成一道最美的風景。
這是一段我演繹過的亞當和夏娃的故事。我自知我不是詩人,但我對愛情有詩人一般的憧憬。我期待我就是那個採擷花瓣的女人,你就是採擷草心的男人。我把月色當成我夢的大海,蕩漾著無邊無際的企盼;我把情懷當作夢的小舟,棲息著一份清純的思戀。靜靜等待夢的僕僕風塵,默默等待夢的層層漣漪。夢中疲憊地等待著你,如果你一天不來的話,我就每夜將夢的扉門敝開……
何野為這封情書而感動。那年,他剛剛畢業留校任教,丁璇則是中文系「大三」的女孩子。他們相愛在春天的季節,結婚在第二年的秋季。
丁璇曾是個充滿浪漫幻想的女孩兒。她的激情也曾點燃他心靈愛的火花。婚前的花前月下留下過他們相依相伴的身影和柔意綿綿的情話。作為講授古代文學的老師,何野脫口而出的經典古詩詞常常令她嘆服得五體投地。
如果說,戀愛是轟轟烈烈的,那麼,結婚便是踏踏實實的了。誰不願承認這一點,那就會犯了一個歷史性的錯誤。丁璇恰恰在這方面出了問題。她對婚姻的期望值太高了,以致於走向了事情的反面。
許多東西,人們意識不到它的價值,可一旦失去了,才能感覺到它的寶貴。愛情如此,婚姻也如此。
離婚一年來,丁璇也在一直反思這個問題。由於她一時的衝動,導致了草率的離婚,她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晚上孤寂地躺在床上,她就在想,人世間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愛情呢?也許有,可我無緣享受了。細想起來,人生在世,也就那麼關鍵的幾步。一旦邁錯一步,就會步步跟著錯,連後悔都來不及了。她始終相信何野是個好人,也是個好丈夫。她是瞎了眼,才讓唐煒給迷惑住了。現在一想,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那天,她將憋了很久的心裡話講給了紫湘。
紫湘反笑她太沒主見了。
「丁姐,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就去向他認個錯,再把他搶回來。」
她不以為然地說:「你說得真輕巧,感情方面的事,能像你說的那樣簡單?」
「那你就再找一個更好的。對了,你不是職業紅娘嗎?看見有好的,可以先截留一個嘛。」
「去,虧你還想得出。」她又好氣,又好笑。
「那我就沒轍了。」
紫湘聳了一下肩,愛莫能助地樣子。
何玲玲起初並不清楚父母離婚的事。母親在搬走時,告訴她要出一趟遠門,她還挺高興的,嚷著讓媽媽給她買一個機器貓回來。從那天起,她天天盼著媽媽回家。
一個月後,媽媽回來了,告訴她,機器貓買回來了,但放在媽媽單位的宿舍里,要帶她去取。
她歡天喜地跟去了,可到了晚上,她卻死纏著媽媽回家,說她不願在這又窄又小的房子里住。丁璇犯難了,費了好多口舌,又拿出好多玩的,吃的,才算讓好安穩下來。
晚上,玲玲鑽進她的被窩裡,說了一句令她感到十分吃驚的話:「媽,你和爸爸是不是離婚了?」
「胡說,你聽誰的。」她板起面孔說。
她和何野有言在先,都不談父母離婚的事,以免孩子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
「你們不要騙我了。你們都不在一個屋子住了,不是離婚是什麼!」玲玲難過地說,「玲玲真可憐。」
丁璇的眼淚涮地一下落了下來。她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裡,哭泣著。她太低估女兒的理解能力了,儘管她才五歲。
「玲玲,你還小,許多事情你還不懂。等長大了,媽媽會告訴你的。」
「媽媽,離婚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對嗎?」她困惑地說,「我們幼兒園時里的貝貝的爸媽就離婚了。他媽媽給他找了個新爸爸。大家都笑話他。如果他們知道你們也離婚了,我可怎麼辦呢。」
「你放心,媽媽不會給你找新爸爸的。」丁璇傷感地說。
「那我爸爸要是給我找個新媽媽可乍辦呢?」
丁璇心裡一陣悸動。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孩子。如今的孩子思想太複雜,讓父母簡直難以應付。唉,都是成天看電視看的。她怨天尤人地想。
「媽媽,你怎麼不說話了。」她使勁搖晃著她的肩膀。
「玲玲,你問過爸爸這個問題嗎?」她突然問。
「我問過,可爸爸他不告訴我。」玲玲噘起嘴說。
「爸爸平時都跟你說什麼?」
「爸爸他總對我說,到幼兒園要聽阿姨的話,不要淘氣,要做個好孩子。」
「他跟你提起過媽媽沒有?」
「好像沒有。」
「真的沒有?」她很失望地追問。
「讓我想一想。」她好像在努力回憶著。
猛然,她興奮地說,「對了,說過一次。」
「真的?」她有了幾分驚喜,「快告訴我,說了什麼?」
「我看他在看你編的雜誌,就問爸爸從哪兒買的,他說是你媽媽寄過來的。」
丁璇大失所望,心涼了半截,便說:「玲玲,天不早了,睡覺去吧。」
「媽媽,我想爸爸,睡不著。」女兒可憐巴巴地說。
她心裡一陣酸楚,便問:「你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想過媽媽嗎?」
「我天天在想,總擔心你不要我了。」玲玲將臉貼在她的懷裡,認真地說。
「玲玲,媽媽對不起你。」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了出來。她生怕讓孩子看到,趕緊將身子轉了過去。
這晚,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如今,許多結婚的男人或女人時常羨慕那些在圍城外邊徘徊的男人或女人,並不時發出「婚姻是枷鎖,我才不願戴呢」的言論。何野也曾一度這樣想過。可一旦失去了這個枷鎖,他反倒渾身不自在起來。婚姻存在時,男人是家裡的天,女人是家裡的地,頂天立地的,當屬是孩子了。
婚姻的解體意味著原有的平衡已被打破,天塌了,有女媧來補,可地陷了呢,誰來填補呢?他現在已切切實實地體會到沒有女人的家是個什麼滋味了。怪不得有那麼多對夫妻感情不和,時常打得昏天暗地仍堅持著不離婚,而繼續著他們無休無止的「冷戰」,呢。婚姻與愛情在許多時候實在是一個結不開的情結。
「復婚嗎?」他偶爾也閃現出這個問題,但瞬間又自我否定掉了。他想起友人送給他一句散文詩:「一隻夢鳥既然已從自己的天空飛走了,那麼,忘卻也不失為一種美麗。」
今天中午,丁璇又打來電話,說想讓玲玲過去住幾天。他爽快地答應了,並讓她早點過來,一同吃晚飯。
這一年多來,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一種奇特的關係。相互間,依然是彬彬有禮,相敬如賓,只不過變得更客氣了。周未時,他們甚至會帶著女兒一道去遊樂場,看到玲玲那般開心的樣子,他的心裡也生成几絲欣慰。
在這一點上,他和丁璇的思想是不謀而和的,那就是不能因為離婚而使女兒的心靈再受到傷害。他想,離婚只是一種情感的失落。既然現在不再相愛,也不該反目為仇,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朋友的。
下午,何野恰好沒課,便早早地趕到幼兒園將女兒接了回來,順道還到菜市場買了點菜。
玲玲坐到爸爸的車後座上說:「媽媽是不是要接我去住幾天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好生奇怪。
「上次媽媽來,你就買了這麼多菜。」
「玲玲真聰明。」他慈愛地回過手摸摸女兒的腦袋。
他騎上自行車沒走多遠,便聽身後有個柔細的聲音在喊他:「何老師。」
他沒回頭,便知是誰了,腦海里顯現出一個清純女孩的形象。
「爸爸快走,別理她。」女兒悄悄提醒他。
「說什麼呢?沒禮貌。「他低聲呵斥道。
他停下車,見秋婷快步走了過來,便說:「對不起啊,我剛才沒看到你。「
秋婷顯然有些不相信,說:「是嗎,我還以為您故意沒看見呢。「
她說話的時候,白玉般的牙齒整齊地露了出來,小巧的嘴唇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天氣熱,她的鼻尖微微有點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掏出手絹輕輕地揩著。
「你是想到哪兒去」他見她穿了件新潮的韓式寬鬆衫,戴著白綠兩色絞在一起的發卡,展示出少女飄逸姣美的獨特魅力。
「去約會呀。」她調皮地說,「不過都是女性。」
「那你快走吧,別耽誤了。」他想匆匆結束談話。他發現玲玲已經有點不耐煩地在後座上晃起小腿來。
「不急的,何老師。」她連忙說,「我還有幾個古代文學方面的問題想請教您呢。」
「換個時間吧,我還有事。」他看了看錶說。
「那我們就約個時間,我去您家行嗎?」
「可以,可以。」他不想糾纏,試圖儘早結束這場談話。
秋婷的難纏,他早已領教了。
「何老師,我的畢業論文還想請您指導呢。」她開始得寸進盡了。
「這個,」他猶豫了一下,說,「我建議你還是找別的指導老師,現在找我的學生都五六個了,我恐怕照顧不過來。」
秋婷很失望。她知道何野是在逃避接受她的感情。她不明白,丁璇已經離開了他,他還有什麼後顧之憂呢。「師生戀」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像魯迅和許廣平,瞿秋白和王劍虹,不都是如此嗎?況且,還為後人留下了一段愛情佳話呢。
她礙於玲玲在旁邊,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是默默投來幽怨的目光。
何野眼中的秋婷是個青春咨肆的獨特女孩兒。她單純嬌憨,像一池清澈見底的春水,讓人賞心悅目。
她在人前人後絲毫也不隱諱對他的傾慕,實在是讓他很尷尬。就他的性格而言,他是不會「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的。他願意將秋婷作為自己的女弟子來呵護,而不願讓她成為讓人引為話題的老師戀人。
離婚之前,他是這般想的;離婚之後,他仍未改初衷。他覺得他們並不合適,秋婷是個優秀的女孩子,理應在婚姻上有更大的選擇空間。
「何老師,我有一件事,始終也搞不清楚,您能真實地告訴我嗎?」
「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我在您的心目中是不是那種水性揚花的壞女孩兒?」
「你誤解了,我從來也沒這樣認為過。」他連忙說,「相反,我認為你很純潔。」
「那您為什麼總要躲著我呢?」她惆悵地說,眼圈濕潤了。
「爸爸,還不快走啊,你不還要給媽媽做飯嗎?」玲玲終於憋不住了,瞪了秋婷一眼,大聲說。
「哎呀,我還真得走了。」他不好意思地說,「玲玲,跟秋婷姐姐說再見。」
「不,我不願意。」她冷冷地說。
秋婷很尷尬,但還是大度地說:「玲玲,改日我領你去動物園,那裡新進了好多珍奇的動物呢。」
玲玲扭過臉,不理她了。她真怕這個好看的姐姐成了她的新媽媽。路上,何野批評女兒缺乏禮貌。玲玲不服氣地說:「我就是不想讓她和你好,她是個《西遊記》里的白骨精。」
「你小小的年紀從哪兒學的這些話,以後少看點電視。」他一邊蹬車,一邊大聲說,引得周圍的人都在看他。
何野上了樓梯,才發現房門已打開了。丁璇已先來了一步,正在廚房燒菜。玲玲飛快地跑過來,抱著媽媽的腿撒嬌。他忙過去將女兒抱起來,說:「別給媽媽搗亂。」
飯後,丁璇並沒有馬上帶女兒離開。三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這邊看電視,那邊聊著天。玲玲手裡把個遙控器,不斷地換著畫面。她喜歡那種有小動物的動畫片,搜尋了一圈,才最後定格在市電視台正在播放的《貓咪寶貝》。兩個可愛的小貓,度過了一個神奇的草原之夜,激流遇險,幾經磨難,在迷途中尋找著光明……
女兒看得十分入迷,興奮處,她會一下子跳了起來,將沙發當成了蹦蹦床。
何野和丁璇這邊倒平和多了。何野像個忠實的聽眾,悉心聽她講著編輯部里的故事。她告訴說,最近雜誌社出了個大新聞。「情感熱線」欄目的女編輯川梅居然和她的一個熱心讀者好上了,令人稱奇的是這個名叫西風的男人是個浪浪詩人,還因經濟原因坐過兩年監獄。為此,她冒著與家裡斷絕關係的風險,偷偷地去了一趟陝西的黃土高坡,並出資2萬元贊助他出了一本詩集《流浪的風》,由她親自作序,稱他為當今中國詩壇最具有發展潛力的詩人。為了愛情,她甚至做好了辭職,陪他浪跡天涯的精神準備。
「何野,你是不是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探詢道。
「我不這樣認為。」他坦率地說,「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愛情的力量。愛一個人是不會有什麼理由的。愛一個人就是明知他做錯了一件事,也會認為這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丁璇聽了這話覺得挺彆扭的,便說:「這個境界我們誰也沒達到。」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他覺得在前妻面前是不該發出這般感慨的。
「沒關係的。你說的是實在話。否則,我們就不會分開了。」她笑著說,但笑得很勉強。
玲玲又在換台了,頻道像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她一邊選台,一邊說:「媽媽,今天晚上咱倆誰也別走了,就住這兒。我住小屋,你們住大屋。」
何野與丁璇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這很難做到嗎?」她迷惑不解地問。
她印象里貓媽媽和貓爸爸從來不會分開的,只有貓咪寶貝才是孤單的。
停了好一會兒,丁璇才說:「玲玲,媽媽今天晚上必須回去,我還有幾篇稿子沒編呢。」她挖空心思,找了這樣一個借口,原本想應付過去。
誰知玲玲仍不依不饒地說:「我才不相信呢,媽媽騙人。」
丁璇苦笑著瞟了何野一眼,似乎在等待著他的判決。
何野走到女兒跟前,拍拍她的臉蛋,說:「玲玲,聽媽媽的話,躺在媽媽的懷抱里,你會做個好夢的。
「爸爸不好,爸爸壞。「玲玲一閃身,躲開了,噘起了小嘴。她無法理解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要不,我就陪玲玲住一個晚上。」她的心活了,輕聲說。
「這怎麼行呢!」他固執地說。
「那好,我這就走。」她深感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霍地站起來,大聲說,「玲玲不願意走就呆在這兒好了。」
「媽媽,我跟你走。」玲玲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最聽不得女兒哭了,慌忙將她摟在懷裡,含著眼淚說:「玲玲,別哭了,都是媽不好,媽這就帶你走。」
何野見狀,心裡也挺難受的。他這會兒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丁璇帶著女兒和傷感走了。
何野拎著女兒換洗衣服的旅行包,將她倆送到大街上,並攔了一輛計程車。
「玲玲,和爸爸再見。」她淡淡地對女兒說。
「爸爸再見。」玲玲眼淚汪汪地晃了晃小手。
他佇立在路旁,目送她們乘車離開。他正欲返身走開,那輛紅色夏利卻停了下來,丁璇打開車門,走了下來。他莫明其妙地注視著她步履匆匆朝他走來。
「給你。」她從挎包掏出一本雜誌,說,「最近的一期,剛才忘拿出來了。」
「謝謝。」他感動地說。
「好好讀讀,你會有所收穫的。」她意味深長地說。
「有硃批的導讀嗎?」他印象中,每期目錄都有她用紅筆勾勒的重點篇目。
「你自己看吧。」她扔下這句話就快步離開了。
何野進屋后,隨手將那本《女人時尚》扔在床上。他通常的習慣是臨睡覺前看看手頭的休閑雜誌。
這些天,他正在寫一部研究花間詞派的文藝理論專著《論花間詞派詞風》。花間詞派是晚唐五代出現的一個文學流派。其名稱是由五代后蜀趙崇祚所編的《花間集》而來,代表人物為溫庭筠、皇甫松、韋莊等十八人。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對花間派詞風的評價多為濃艷香軟所概括。當代許多學者甚至將它作為古代文學史上的一股濁流加以批判。
何野經過長期的研究,對花間詞派產生的歷史源流,詞的風格都有獨到的見解。他認為,花間詞派在藝術上力求工精,讓詞的這種創作形式從民間轉入作家手中,逐步形成了一種正式的,文學體裁,為日後宋詞的發展奠定了基礎,而濃艷香軟的詞風對宋詞中「婉約派」的歷史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花間詞派」的作品既有濃艷香軟的一面,也有清麗疏淡的一面。全盤否定其藝術風格是不正確的。他的這些觀點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古籍出版社也找上門來請他將此寫出一本書。
何野送走了丁璇便回到了書房,坐到電腦前開始了寫作。屋裡靜悄悄的,除了敲擊鍵盤的聲音之外,沒有一點雜音。玲玲在家的時候,可是另外一個樣子。如果有她喜歡的電視還好些,她能安靜一會兒,若電視節目不中意,那他就什麼也別想幹了,除非把她哄睡才算作罷。
他對此可謂一點脾氣也沒有的,常常剛輸入幾百字,便給女兒打斷了,根本出不了什麼活,讓他心裡干著急。好在玲玲這次跟媽媽走了,最少也要呆上一周,他估計可是以完成一個章節的寫作。
《花間集》中的詞以女人為描寫對象,尤以其鼻祖溫庭筠為甚。他現存的七十餘首,幾乎全是寫女人相思之類。構成了濃艷的色彩和華麗的辭藻的風格。他這章主要寫他的詞風對花間派的影響。他自認為寫得還算順手。兩個小時,打完了1300字,看看時間已快午夜時分,便存檔,關機了。
他躺在床上,習慣地抓起身旁的那本《女人時尚》,先看目錄,有丁璇用紅筆提示的三角號,按著頁碼翻開,是一篇署名紅豆的文章《離婚了,還來找我》。他頓時聯想到一部名字與之相似,但含義卻截然相反的影片,不由自主地笑了,心想:「丁璇啊,丁璇,你什麼意思呀!」
這是一篇說不上是虛構還是真實的故事。
一對郎才女貌,事業有成的年輕夫妻,由於一次偶然的誤會,造成誤解,而鬧了離婚。女方想找一個比前夫更有才華的丈夫,男方想找一個比前妻更漂亮的妻子。他們都想通過這種方式來報復對方,使其抱憾終生。可是他們在人海中苦苦尋覓了許多年,都沒能找到自己那份真愛。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覺日日夜夜在折磨著他們的心。他們都大病一場,躺在了床上
在床榻上,男人給女人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坦露了他的心跡。女人是在醫院裡見到家人捎來的這封信的。她一眼便從信封中認出了那熟悉的筆體,頓時淚如泉湧。信中說:錢鍾書說,婚姻是圍城,這並沒有錯,我想說的是,人呆在圍城裡,雖然沒有外面世界的精彩,但是有起碼的安全感。一旦出了圍城,我便發現,不但我在流浪,我的心也在流浪,總有一種隨時遭到打劫的感覺。我想尋找打開圍城的大門,但我的鑰匙丟了,你能幫我一把嗎?如果你的也丟了的話,就請你踩著我的肩膀爬上去,然後,你再從裡邊將大門打開。信的最後說,讓我們重鑄圍城,好嗎?女人抽泣著讀完了這封信,急不可待地撥通了男人的電話。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的鑰匙並沒有丟,而是掉在心裡了。請你趕快從心中取出這把鑰匙,再來找我好嗎?」
何野看完這篇文章,鎖緊眉峰,心情反倒凝重起來。丁璇的用心良苦是顯而易見的。復婚這個問題,他也考慮過。不過,他已經不想破鏡重圓了。時值今日,他仍對丁璇對他的傷害耿耿於懷。他儘管在外表上寬容了她,但在內心深處,他並沒有寬容她。維繫他們之間交往的僅僅是女兒。他不願在婚姻的問題上,任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婚姻上,他有權利說:不!
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他拿起電話,聽出是秋婷打來的。他此時心正煩著呢,便冷冷地說:「這麼晚了,怎麼還打電話。」
「何老師,我睡不著,就跑到衛生間里打手機了,我想,我的論文還得由您來指導,您千萬別拒絕我。」她懇切地說。
何野想像得出她現在的樣子,一定是可憐兮兮的。唉,這個秋婷又來搞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小把戲。自從他離婚後,她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情感攻勢,讓他防不勝防。看來,在他的單身局面打破之前,她是不會放棄最後努力的。
「秋婷,我已經睡了,有話明天說吧。」他不待對方反應,便掛機了。
他經這樣一折騰,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了。他意識到現在是「風起於青萍之末」,他是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否則,他將會不得安寧。於是,他又將扔在一旁的雜誌拿起來,信手翻開,是幾則徵婚廣告。先前,他對此是不屑一顧的,可這次不知為何來了興趣,便有意無意地瀏覽了一番。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這樣一條信息上:
一個用筆勾勒情感世界的女人,曾經為讀者構築起一片美麗的精神的家園,而今,她自己卻在沒有愛情的荒野中流浪,隨著失去愛情的孤獨。望著荒蕪加冷寂的夜空,她企盼著一彎月亮能釣出溫馨的綠色和情感。欲覓一位事業有成,但不是錢太多;瀟洒倜儻,但不是太英俊;聰明睿智,但不是太精明;沉穩成熟,但不是太世故的35歲左右的男士,共建一個充滿愛與情趣的幸福家園。信照寄:北華市白雲區,世紀花園7號公寓102信箱,南妮收。勿訪。電子信箱:@mallBH.com.cn。
何野驚愕了。南妮可是省城家喻戶曉的女作家,怎麼也會屈尊徵婚呢?難道說她還嫌知名度不夠高嗎?他甚至在懷疑她是像那位自稱「億萬富姐」的女影星一樣在刻意炒作自己。應該說,他是南妮作品的忠實讀者。他的書房裡至今還收藏著幾部他的長篇小說。尤其是那部《女人空間》留給他的印象頗深,南妮的作品雖然大都為長篇小說,但是在語言的運用上卻有散文的美感,從中可以明顯看到台灣女作家三毛對其的影響。她的文筆流暢活潑,又不失女性情感的細膩,在大學校園裡,尤其是女大學生中間擁有眾多的讀者。秋婷便是她的崇拜者,曾不止一次向他講述過對其作品的理解。
他與南妮曾經有過一面之交,那還是在兩年前由省文聯舉辦的一次文人酒會上。酒會是為了慶賀省文代會的成功而舉辦的,匯聚了全省文學藝術界的精英。省里的高層領導幾乎全部出席。席間,他的一位朋友指著鄰座一位氣度不凡的女人對他說:「那就是鼎鼎大名的南妮,我先前送你的那句『一隻夢鳥』的散文詩就是源於她的大作,不想過去認識一下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話雖這樣說,可還是忍不住朝那邊多掃上幾眼。
她衣著樸素,白皙姣麗的臉龐襯著一頭漆黑的秀髮,優雅、高貴、斯文,一副散散淡淡的樣子。
「真是文如其人。」他心裡暗暗稱奇,她的氣質和她的作品一樣的都是出類拔萃的。
「哎,班門弄斧,送你幾句唐詩。」朋友低聲說。
他是個畫家,但文學功底頗深。
何野這才發現自己走神了,忙說:「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就別說了。」
「好啊,你敢罵我,那我就送上兩句。」他佯作氣惱的樣子說,「這第一句是李賀的『東方風來滿眼春』;這第二句嘛,是劉禹錫的『道是無情還有情』。」
何野臉頓時紅了。他小聲說:「你小子嘴可真損,日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怎麼,說到你心坎里去了吧。」他狡黠地笑了。
恰好,這會兒南妮發現了他的那位朋友,便微笑著沖他擺了擺手。他便端起杯,起身走了過去。他們碰了一下杯,不知又說了句什麼,南妮便朝他走過來。朋友從中給他們做了介紹,還稱何野為著名學者。
南妮握了下他的手,客套地說:「久仰,久仰。」又同他喝了杯酒,便歸了座位。
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他想到這裡,愈發沒了睡意,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光著腳跑到書房,將南妮的那本《女人空間》從書架上抽出來。這是一本在國內頗有影響力的都市言情小說,主要描寫了五個白領麗人的情感經歷和愛情生活。他們都剛剛走出大學校園,對愛情與生活註定充滿著苦苦的尋覓,美妙的憧憬和淡淡的失落。
他很欣賞書中的主人公安婧。她是一個看似風情萬種,實際很古典的青春女孩。她在經歷了初戀的失敗之後,帶著憂傷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她先是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市場部工作,不久便愛上了那個風度翩翩的部門經理。誰知,他卻玩弄了她的感情,同時與多個女孩子談著「戀愛」。她辭職了,遠遠離開了那個讓她厭惡的男人。她做了一名沒有固定收入的自由撰稿人,開始為生計奔波。
兩年後,她憑藉執著和天賦,成為小有名氣的女作家,並結識了幾位青春浪漫的女孩兒。她開始拒絕愛情,擺脫了許多慕名而至的求愛者。她對男人臉上經常掛著疏離和冷漠。因為,她已經不再相信還存在愛情。可是,當一個男孩兒走入她的視野時,她的信念動搖了。此時的她已經成了一家電台「青春快遞」欄目的主持人。他談吐的儒雅,提問的尖刻,語言的風趣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於是,她主動約他見面,對方拒絕了。她不放心,悄悄地查詢到了他的地址。當她敲開他的房門,方吃驚地發現,他竟是個坐在輪椅的殘疾人。她失望地離開了,內心十分痛苦。她想忘卻他,但卻做不到。他的音容笑貌不時出現在她的眼前,折磨著他的心靈。她患了抑鬱症,幻覺和頭痛日益加劇。她終於意識到,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而愛是不需要理由的。
她發瘋了似的又趕到他的家,見到他的牆上有一張她的素描畫像。那是那天她走後,他憑著記憶畫下來的。安婧淚水模糊了眼睛,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裡……
何野又一次翻開了那本書,陷入了深思。這是一段多麼凄美的戀情,沒有親身的感悟是很難寫出這般美好的作品的。他隱隱感到那個安婧身上似乎就有她的影子。他至今還對書中的那句話記憶猶新:「品味友情,不但有甜蜜,也應當有苦澀;不但有愉悅,也應當有憂傷;不但有幽靜,也應當有煩躁;不但有明亮,也應當有朦朧……」這對於愛情是何等絕妙的解讀,是何等的大徹大悟。這無疑是南妮愛情觀的一次大渲泄。與之相比,丁璇的愛情觀更注重實際,略顯蒼白;秋婷的愛情觀更注重浪漫,略顯淺薄。
何野直到這時才猛然發現自己為何遲遲不願在丁璇和秋婷之間重新選擇,就是在默默期待一個心目中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光應擁有豐富的情感世界,而且還應擁有一片美麗的精神家園。
如今,這個女人已向他姍姍起來。他此時不疾步迎上前去,更待何時。他越想越興奮,索性披上衣服,坐到了寫字檯前,攤開稿紙,龍飛鳳舞地寫起情書來。
窗外,一輪明月已經西斜,月光透過黃色的提花窗帘柔和地瀉了進來,融入檯燈的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