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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妮坐在計程車裡,置身在涌動的車流中,五彩斑斕的街景從她的眼前掠過:巨型的廣告牌、超級市場、豪華酒店、娛樂中心、洗浴中心、美容美髮廳、歌舞廳、網吧……反映著當代都市的一股流行的潮流。
時代在變,人的審美意識也在變。人行道上簡直是在舉辦一場流動的世界時裝博覽會。各式各樣的西裝、套裙、旗袍、長裙、夾克衫、T恤衫……色彩繽紛,濃艷若彩霞,淡雅若秋雲,活潑若流水,嫻靜若幽藍。
現代社會的人們思想觀念也在起著變化。單身貴族的隊伍在廣大,未婚媽媽在增多,傍大款、傍大官居然也成了某些女孩子的一種時髦。婚姻遊戲、遺棄女嬰、影星婚變、性病蔓延、擇偶待嫁都成了小報津津樂道的熱點。難怪社會上流行一個時尚的說法:結婚是典型錯誤,離婚是幡然醒悟,再婚是執迷不悟,不婚是大徹大悟。但是,不婚真的就是大徹大悟了嗎?她無法肯定,也無法否定。她一直認為,說這番話的人肯定是在情感上遭遇與她相似的經歷。雖然不能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但也反映了這部分人萬般無奈的心態。這個世界上不能錯過的事情很多,譬如一見傾心的愛情,譬如稍縱即逝的機遇,譬如……她不願再想下去了。人生最怕回眸,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也會讓你後悔上一輩子。
她將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由前照鏡中看到自己那雙黑盈盈的眼睛,濕潤潤,霧蒙蒙的。這是一雙單身女人的眼睛,這是一雙自以為洞穿世界的女作家的眼睛。她從來也沒注意到自己的眼睛這般憂鬱,這般無助,閃爍著這樣一種連自己都琢磨不透,又令她感到害怕的東西。
她剛剛從《女人時尚》雜誌編輯部回來。在她的堅決要求下,主編不得不應允在下期刊物上登致歉聲明。一場官司是避免了。可她卻絲毫也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她心裡清楚簡單的一份致歉聲明無法消除這件事對她造成的影響和損害的。它的唯一用途就是撫慰一下她受到傷害的自尊心而已。
她從電梯走出來,打開房門,倚在門邊上,眼角上湧出兩滴淚花。忽而她又笑了,望著手中剛剛從報箱取出的一疊信,是那種凄楚而又複雜的笑。這些天來,她的煩惱與日俱增,每天平均會收到不下十幾個電子郵件和幾十封求婚的信函。她連一封都沒有拆過,統統都扔進卧室的柜子里。這些天來,她久久揣磨一個問題:自己究竟該不該拒絕愛情?
先前,她將享受愛情作為她追求人生的一種境界,將韓強作為她生活的伴侶。她將愛情想象得那般美好,似乎前面的路都鋪滿了鮮花。坦率地說,她的多部小說里都有他的影子。他是優秀男人的化身,是她創作激情的源泉。而今,愛情的殿堂訇然坍塌了。昨天的愛情成了不堪回首的童話,這不能不使她對愛情的真實性產生質疑。作為一個女作家,她篤信文學是人學,是現實生活反映的理念。而今,這個理念沒有變,可思維卻出現了問題。
她先後經歷了三個男人,既有她愛的,又有愛她的。她拒絕了愛她的徐岩,卻選擇了她愛的喬楠。又怎樣了呢?她的初戀讓她遭受了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個喬楠將她的痴情當作了炫耀的資本。她萬般無奈,只得落荒而逃。她接受了這次教訓,選擇了既愛她,她又愛的韓強。原本以為這種愛情是建立在牢固基礎上的。誰知,在同居兩年之後,韓強也會離她而去,而且無須什麼理由。這種打擊令她難以承受,以至她的精神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令她迷惑不解的是:許多並非愛情而走到一起,組成家庭的男人和女人,居然會生活得很平靜,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她打開柜子,將那疊信隨手扔了進去,裡邊的信橫七豎八的,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一臉無奈的苦笑。現代社會,廣告業涉獵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鞋店廣告用語「足下生輝」,體育廣告用語「生命在於運動」,照相館廣告用語「美滿時光」,中藥店廣告用語「延年益壽」,徵婚廣告用語「百年好合」。幾乎一切廣告用語的祝願都是美好的。但是質量問題還是層出不窮。市場上到處都在打假。難怪有人抱怨,當今社會只剩下母親才是真的了。商品的質量問題可以更換,可徵婚的質量出了問題,又去找誰呢?但凡徵婚者,都是老頭賣瓜,自賣自誇,是萬萬不可輕信的。她不知道兩個互不相識的男女僅僅是通過紙上的支言片語就走到一起會是個什麼感覺?肯定相當彆扭的。
她的小說曾出現過這樣的情節:一個男人大學畢業後為了尋找一個心目中完美的女人,苦苦地尋覓近十年,也未能如願以償。這中間,他處了好多的女朋友,可到頭來,不是他沒相中人家,便是人家沒相中他。萬般無奈中,他開始從徵婚廣告中尋覓。不想,這上面的許多未婚女子都具備了他理想的條件,什麼斯文溫婉,聰慧迷人,膚白貌佳,心地善良,氣質高雅,略帶浪漫云云。他大喜過望之餘,又犯了難,這麼多的美女佳人,到底選哪一個見面好呢?他反反覆復地斟酌篩選,約了其中一位妙齡女郎次日見面。還約定她屆時穿上紅色的連衣裙,右手拿一本流行期刊《女友》。他為此興奮得一宿也沒睡好覺。
第二天,他老早便來到了人民公園,還特意買了一束紅玫瑰。但當他見那個穿紅色連衣裙,右手握期刊的女人朝他這邊走來時,他不禁大驚失色。這個女人是他所在公司的同事,平日對他也不錯,很有那麼一點意思。但他壓根就沒看上眼。沒想到她一上徵婚廣告,就成百里挑一的美女了。他嚇得趕忙將手中的花扔掉,鑽進人群逃走了。……
她寫到這裡時憋不住笑了,覺得挺好玩的。當然,她這樣寫也不是空穴來風。劉莎莎就給她講過類似的採訪見聞,曾讓她捧腹大笑。爾後,她又覺得這種作法也可以理解。在尋覓愛情時,每一個人都希望能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對方,而將缺點一面遮掩起來。女人會盡情來修飾自己,男人也會盡情表現自己的。關鍵問題在於,你將會如何把握自己。她自認是一個有主見並且性格內向的女人。大凡這樣的女人是很難被普普通通的男人征服的。她對生活的質量有一個很高的要求,而一旦認準了的事,又很固執。
電話鈴聲讓她在思緒中省悟過來。她操起電話,聽是汪國立打過來的,心裡又亂了起來。他很客套地問起《享受愛情》的進展情況。
她不好意思地說:「實在對不起,我最近遇到點麻煩,小說剛剛寫了一章就又放下了。」
他一聽這話就急了,說:「南妮姐,你可千萬千萬要按期交稿啊,我可是向老總立下軍令狀的。」
「國立,我現在比你還著急呢,」她心力憔悴地說,「可我現在就是滿心要寫,也寫不出一個字來,都急死我了。」
南妮嘆氣間,門鈴又響了。
她連忙說:「國立,你稍等一下,我去開一下門。」
她跑到門邊,從貓眼裡看到的是紫湘,就將門打開了,冷冷地說:「我先接個電話,再跟你算帳!」她又拿起電話接著說,「你聽我說,這部書稿,我肯定是要履行合同的。文學創作要有感而發,這個道理你自然明白。我現在關心的是這部書的質量,所以,我不想強迫自己像擠牙膏似的往外擠作品。這樣寫出來的東西,肯定就不像個東西了。我現在主要是還沒有進入到寫作的狀態。我想靜下段時間,尋找一下感覺。磨刀是不會誤砍柴工的。」
「好吧,也只得這樣了。不過,時間可僅剩下不到五個月了。」他無可奈何地提醒道。
紫湘坐在床上,靜聽著表姐打電話。
她這次從北京回來最大的變化是打扮得更時髦了。她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又染成了淺栗色。一襲很開放的花連衣裙將她雪白的肩膀和背部都裸露著,腰上還系了一個巨大的蝴蝶結。
「表姐,這是我從北京給你捎回來的套裙,你看看我的眼光如何。」她從一個塑料提袋裡掏出一套米黃色的裙子,近乎討好地說,「我這可是從『燕莎』買回來的。」
南怩將臉一板說:「少給我套近乎,你可把我坑苦了,你知道不知道!」
「有那麼嚴重嗎?我的表姐。」她笑嘻嘻地說,「我可是一片好心的。我當時看你那個難受勁,就動了惻隱之心。就算我這事幹得有點冒失,也算是好心辦錯事嘛。」
「看你話說得多輕巧!」南妮一臉怒容地打開柜子,將成堆的應徵信函扔了出來,說,「這算是什麼事呀,你算讓我把臉丟盡了!」
「哇,這麼多求愛信!表姐你可真有魅力。」紫湘瞪大了眼睛,隨手抓起幾封信看著,「嗬,還有北京來的呢!」她說著便要拆一封信。
南妮一把奪過來,扔在地上,說:「你要把我氣死呀?」
「我說表姐,你怎麼這樣想不開。就憑這幾百封信,我不相信就沒有一個讓你中意的。現在的主動權可掌握在你的手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說的好聽,那你為什麼不去徵婚呢!」
「我?」她笑了,「這也是沒準的事兒,到時你可不要嫉妒呀。」
「你呀,你都快成『另類』女孩了。看看你這身打扮,這份派頭,把影視圈的一些不良風氣都帶回來了。」
「哎喲,表姐,你真會抬舉我。你知道什麼是『另類』女孩嗎?讓我來告訴你吧,『另類』與我們所處的時代是息息相關的。代表著前衛、先鋒和叛逆。她們引導著時尚的新潮流,時裝的新潮流,觀念的新潮流。所有這些我還都有很大的差距的。」
「你可真會美化『另類』。照你的邏輯引伸下去,她們豈不都成了改革開放的排頭兵了嗎?」
「也可以這樣理解。」她調皮地說。
「就像你這樣?頭髮染成這個顏色,裙子穿得又露又透?當心你走到街上,讓哪個壞男人跟上你。」
「那好哇,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紫湘故意氣南妮。
「哎,我說你不要以為去北京試了回鏡頭,就以為是明星了?自我感覺太好了。」
「表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試鏡通過了?」南妮問。
「那倒不是。」她說,「那個大鬍子導演是個大滑頭,看女孩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看來,我請的那頓晚宴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白白花了我四千塊錢。我算看透了,他不是想讓我陪他吃飯,而是想讓我陪他睡覺。這個代價太大了,我沒答應他。恐怕我這『女二號』要泡湯了。」
「紫湘,不是表姐我說你,腳下的路有千條,你何必往影視圈那個獨木橋上擠呢,一旦掉了下去不但會弄個盡濕,恐怕連名譽都毀了。到時你連哭都來不及了的。」
「可誰叫父母給我一副名星的身材和臉蛋呢?我認為我並不比任何影星的素質差,就是沒有她們那樣幸運。所以,我必須要尋找機會。你要知道,我一旦在一部片子上揚名,名車、別墅、鮮花都會跟著來的。我羨慕她們的那種上流社會的生活。有時,我甚至在想,我完全可以做得比她們更好。」
「你的這種崇尚虛榮的思維太可怕了。」南妮說,「平平淡淡才是真。否則你會活得很累的。」
「表姐,你難道活得不累嗎?」她反唇相譏地說,「你每天都要耗費心血爬格子,可你出版十部書,還不如影星做一秒鐘的廣告,這就是現實的嚴酷。我既然有那個希望,為什麼不去追求呢?」
「紫湘,你眼睛看到的都是影視界頂尖上的人物。可你用心數一數,這樣的影星在中國能有幾個?而大多數的演員可能幹一輩子也掙不到她們做一次廣告所得的錢。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這條路很窄。鞏俐、章子怡、趙薇畢竟只有一個,況且她們也不會永遠的紅下去的。」
「所以我才要做這方面的努力,就是達不到目的,我也不至於後悔呀。」她振振有詞地說。
「如果你這個願望不能實現呢?」
「那好辦,我就嫁人啊。嫁個能給我帶來名車、別墅和享樂的男人。只要他有這個財力,長相和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距離,體重不是壓力,表現沒有關係。」她不言不慚地說。
「這個想法實在太可怕了。你現在父母都不在身邊,我要為你負責任,絕不能讓你墮落。」
「墮落?這怎麼會是墮落呢。我又沒有陪導演睡覺,又沒有去傍高官和大款。我只不過是在追求一種我喜歡的生活方式罷了。」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青春當作遊戲青春的資本啊。」
「表姐,這些大道理,我比你講得還明白。可我不願浪費我的青春和美貌。我知道我長得很漂亮,這就是我的資本。現代社會是個男人主宰的社會。我們女人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男人主宰的。漂亮女人要實現自我價值就只有兩條路要走,一個是打入演藝界,一個是嫁人。前一條路,我已經努力了,如果最後走不通,我也就只好嫁人了。這是一條實現自我價值的捷徑。」
「你難道就沒想過為了追求愛情而嫁人嗎?如果你只是為了財富而嫁了一個你並不愛的人,會是很痛苦的。」
「愛情本來就是一個虛無飄渺的東西,既看不見,又摸不著。你所痴心追求的愛情如何?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夢。連你這樣精通愛情小說寫作的女作家尚且如此,更何況我了。所以,我說表姐,還是現實點。徵婚又有什麼不好,找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還有經濟基礎的男人,你會少費多少心思。現在的男人和女人有多現實啊。過去的愛情觀已經過時了,你也該改變一下觀念了。」
「哎,你怎麼反過來教訓起我來了。」
南妮琢磨出滋味了,說,「我的事不要你瞎操心。」
「怎麼是瞎操心呢。」她故作吃驚地說。
「韓強說甩就把你甩了,你就不行爭口氣,找一個比他強的男人給他看看,也讓他後悔一輩子。」
紫湘已經注意到有一股被壓抑的情感在南妮的臉上流露出來。她的外表秀麗而凄涼,黑髮披散著,像一幅黑色的窗帘遮住了她的苦澀,黑色的眼睛盛滿著憂鬱。
南妮的心給紫湘尖刻的話攪亂了。表妹的話,她也不是沒考慮過。但是找一個理想的愛人,又談何容易呢。韓強已經讓她傷透了心。她現在再也不敢輕信男人的甜言蜜語和海誓山盟的承諾了。轉而去追求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嗎?或者通過網上聊天,發E—mail,去尋覓那種虛擬的愛情,滿足精神上的需求?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世界已進入到了網路時代,身邊也就不乏那種速配的網路愛情。與其虛情假意地感受那種虛擬的愛情,莫不如讓愛情走開。她刻意追求的是一種具有豐富感情內涵的銘心刻骨的愛戀,而現在看來,這種愛戀距離她是那般的遙遠。
前些時候,她偶然遇見了喬楠。他如今已經做到了公司的副總,有私家車,住著三層小樓的別墅。但是他的家庭生活並不美滿。他已經離了一次婚,和現在的妻子的關係也並不好。他們各自管理著自己的那份收入,就連水電費、電話費和供熱費都要分攤。他見到南妮后,就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聲淚俱下地懺悔著,吐露著內心的苦悶。南妮在看夠了他充分的表演后,甩下一句話走了,連頭也沒有回。
她說:「你很會演戲,但你絕不是一個好演員。我不會演戲,但我絕對是一個好演員。在人生這個大舞台上,你唱罷后,我登場,來來往往,擦肩而過的事情很多。可我已經不是前些年的女孩子了,我們共同把那件事情忘掉,好嗎?」
至於徐岩,她至今還留有一份對他歉疚。大學期間,一個苦苦追求她三年的團支部書記,如今仕途坦蕩,已經做了省文化廳藝術處的副處長。他現在有了美滿的家庭,一個嬌柔可愛的妻子,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畢業至今,他們基本上沒有聯繫。只是在參加省文代會時,在會場上見過一次面。徐岩很大度地走了過來,同她握了握手,祝賀她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他說他一直是她作品的忠實讀者。她當時的表情很不自然,但她對她當時的抉擇並不後悔。
相識是一種緣分,相戀也是一種緣分。徐岩是個很優秀的男人,這是她一貫的認識。但她一直認為,她視野中優秀的男人很多,但並不一定就適合做她的丈夫。每一顆行星都有自己運行的軌道,她需要尋找運行在自己軌道上那顆星。
她儘管在情場上屢戰屢敗,但她還是恪守著固有的信念,永遠也不要遊戲愛情。她深知:一個女人,即使她大富大貴,大紅大紫,如果沒有真正的愛情,她的人生就像流浪的風一樣沒有歸宿。她不止一次地看過由紫湘草擬,由丁璇潤色的徵婚廣告詞。她不得不承認這幾句話寫得很到位,像鑽到她心裡去寫的似的:
「一個用筆勾勒情感世界的女人,曾經為讀者築構起一片美麗的精神家園,而今,她自
己卻在承受著孤獨,在沒有愛情的荒野上流浪……」
這是一句多麼凄美的廣告語,一段多麼有蠱惑力的語言。難怪會有那麼多封信和郵件向她飛來,弄得她應接不暇,心神不安。
「表姐你在想什麼呢?這麼深沉。」她搖晃著她的胳膊,撒嬌地說,「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別生我氣了,好嗎?我的好姐姐。」
「哎呀,煩不煩呢。」她不耐煩地擺脫了她的手,說,「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遵命。」她放開手,說,「我現在就戴罪立功,為你銷毀這些沒有用的求愛信。」她說著便彎下腰拾撿扔得遍地都是的信件。
「唉,這些傻男人,說不定還企盼著女作家給回信呢。」她將這些信攏在一塊,堆成了一座小山說,「古有林則徐禁煙,今有南妮禁愛。我就替你把這些『精神鴉片』燒了吧。」她一邊說,一邊把信往衛生間里拿。
「紫湘,你給我站住!」她大喝道,「你真想氣死我呀!」
「我這是為你解憂,怎麼談得上氣死你呢?」她一臉無辜的樣子。
南妮上前將她手裡捧的信奪了下來,扔到地上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紫湘憋不住笑了:「反正這些信你也不想看嘛,燒了又何妨,眼不見,心不煩嗎?」
「你今天怎麼處處和我作對呀。」她說,「就因我訓了你,你就耿耿於懷呀。」
「不是那麼回事,你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壞?」她滿臉委屈地說,「我還真的怕你錯過一段好姻緣吶。」
「好姻緣?」她望著眼前這一堆信函,冷冷一笑,「可我不感興趣。」
「哎,我有一個法子讓你感興趣。」
「什麼法子?」
「廢物利用嘛。」
「你又想什麼鬼點子呢?」她不解地注視著表妹。
「你現在不是正愁找不到寫愛情小說的感覺嗎?幹嘛不打開幾封,從中找找靈感,或給某個男士回封信,逗逗他玩,也算體驗體驗生活嘛。」
「虧你想得出這般餿主意。我看你是真的不可救藥了。你快給我走吧。」南妮真的有點生氣了。
「怎麼給我下起逐客令了。」她賭氣地說,「我就是不走,非煩煩你不可。」
南妮也並非真想趕她走,只不過說說而已。她覺得表妹一身靈氣,就是不用到正地方。她經常會想一些令人意外的鬼點子,讓人哭笑不得。
她至今也沒有認真想過該如何處理這堆信。棄之不妥,燒之挺麻煩,拆之又沒心情。她還真像抱了個刺蝟,感到很棘手。
「表姐,再不你把這些信交給本小姐處理,我給你選出幾封來,算是初選,我保證高標準,嚴要求,達到模樣像演員,體格像運動員,風度像指揮員。你再好中選優,終審裁決。」
紫湘煞有介事的話把南妮逗樂了,她說:「你呀,可真是個鬼精靈,眼睛一眨就是一個歪點子。你還是先替你自己考慮考慮吧。」
「我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本小姐心裡有數。」她眉飛色舞地說。
「怎麼,你處男朋友了?我怎麼不知道!」
「我在北京剛剛認識的,畢業於哈佛大學商學院的碩士生,還是外企駐華的首席代表呢。」她得意地說。
「這麼好的條件怎麼會讓你一下碰到了呢?」
「看看,又妒忌了吧,」她說,「這就叫緣分。」
「你了解他嗎?」
「我們是一見鍾情,像《泰坦尼克號》的那種。」
「那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容易得來的,也容易失去的。」
「不會的。一切都是他主動的。我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她不無得意地說。
「原來你說的人逢喜事精神爽就是這事啊。」南妮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紫湘這次從北京回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呢。
紫湘笑著說:「怎麼樣,我沒騙你吧。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對送上門來的機會就不要錯過。」
「你又在影射我!」她敏感地說。
「表姐,你吃虧就吃在太固執上。」她說,「不就是幾封求愛信嗎,何必那麼清高呢?」
「這事情怎麼能和清高扯到一起了,莫明其妙!」南妮說。
她也說不清她對這些信所產生的排斥心理是基於什麼原因的驅使。
紫湘蹲在地上開始整理散亂的信件,用找來的繩子捆紮起來。南妮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腦子裡卻在琢磨將如何最後處理這些東西。
「表姐,這些信足夠裝滿一編織袋了,你要是一封封地拆開看,還真夠麻煩的。這幾封信我沒打捆,你可以拆開看看,從筆跡和地址來看,他們都是有層次的男人。」紫湘說著便把手中的十幾封信遞給她。
「你別給我亂點鴛鴦譜,我不要看這些東西。」南妮像條件反射似的將手縮了回來。
紫湘只好將這些信放在一邊說:「唉,強扭的瓜不甜,我也犯不著去拉郎配。好了,你的事,我也不管了,本小姐可回去了。」
南妮待紫湘走後,便望著這堆信發獃。先前,她連碰都不願碰這些信一下,可紫湘的一席話卻讓她的信念發生了動搖。的確,看也好,不看也罷。這些信都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你想逃避都辦不到。她現在好奇的是紫湘究竟為她選取了哪類男人的信。她將這十幾封信一一
擺在眼前瀏覽著上面的地址:有北京的,瀋陽的,長春的,北華的,最遠的一封來自深圳;從職業分佈上,主要來自三大塊,黨政機關,科研院所,大專院校。南妮笑了笑,心說:「這紫湘還挺會『分配』呢。」
這時,她突然產生了拆信的衝動。她記不清從哪張報上看到過這樣一句話:「有人把自己看作生活的主角,有人把自己看作生活的配角,有人把自己看作生活的觀眾。而不屈服命運的強者,卻把自己看作生活的編導。」
愛情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呢?她曾做過主角,也曾做過配角,但現在已淪為觀眾。愛情的挫折讓她產生了逃避愛情的逆反心理。從表面上,她是『清高』了,但實際上,這種清高卻掩飾著她內心深處對愛情的無奈和恐懼。幸虧紫湘還沒有看透她心靈深處的陰暗,否則,在紫湘面前,她會像被人剝光了示眾似的,生成一種前所未有的自慚形穢之感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也許是她心態的真實寫照。想到這裡,她的臉倏地紅了起來。
「我是不是應拆開其中的一封,撞撞運氣?」她默默地對自己說。
她將這些信摻合到一塊,然後閉上眼睛從中摸到了一封。她小心翼翼將其拆開。首先從信封里落出的是一張男人的照片。她拿了起來,端詳著這個似曾相識的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清癯的方臉龐,近視鏡片的後邊是一雙不大,但深沉的眼睛。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人呢?」她皺了一下眉頭,努力思索著,可琢磨了好半天也沒回想起來。她便翻看了信的落款:北方大學中文系何野。
「噢,原來是他!」她驀然想起了兩年前,她在參加省文聯舉辦的一次酒會上,經朋友介紹過的那位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
當時,他們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寒暄了幾句。她甚至都沒好意思認真地瞅上他一眼,難怪印象不深了。但何野這個大名,她還是如雷貫耳的。尤其是他對唐詩宋詞的研究,在學術界的影響很大,出版過好幾部專著。
「怎麼,連何野這樣的學者也要通過這種途徑來尋找愛情?」她迷惑不解地想,「這也太有戲劇性了。」
她展開這封並不太長的求愛信,讀了起來:
南妮:你好。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稱謂你:作家、小姐,抑或同志?夜讀你在《女人時尚》中說的那番真摯的話,感慨萬千,難以入寐,索性披衣,草書幾筆,送月西斜。
古人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訴說的是那樣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確切地說,我們曾經相識過,但那只是匆匆的邂逅。那會兒,我們還都有著各自的情感生活,在情感世界里,還沒有嘗到淪落天涯的滋味。儘管那時,也許就已是危機四伏了。我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從《詩經》開始,我們的祖先們就在發表著愛情的宣言,並上演著愛情的悲喜劇。《詩經》的民歌中占多數的是有關戀愛和婚姻的詩。男女之間以「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定情,以「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幽會,以「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相思,以「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重逢,以「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惆悵。漢樂府中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唐詩中的「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宋詞中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說得都是愛情。
你是搞文學創作的,體會得可能比我還要深刻。我拜讀過你的大作《愛情空間》,對書中的主人公安婧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愛情的挫折,曾讓她心灰意冷,並開始拒絕愛情。可當一個真正的男人走進她的生活后,她先前的信念又動搖了。她在經歷了最初的失望和痛苦之後,愛情還是佔了上風。儘管他是一個坐著輪椅的大男孩,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撲向了他的懷抱。……這是一段多麼凄美的戀情,沒有鉻心刻骨的的感悟是難以寫出這般深刻的文學作品的。憑我的直覺,這個安婧的形象有你自身的影子。我並不想窺視你的情感經歷,可我想了解你的內心世界。我們同在「沒有愛情的荒野上流浪,」我們同在「承受著失去愛情的孤獨」,是你給了我一絲愛的曙光。看了你徵婚的條件,我的自我感覺還是不錯的。雖不敢說事業有成,但卻小有成就;雖不敢說瀟洒倜儻,但卻五官端正;雖不敢說聰明睿智,但卻思維敏捷;雖不敢說沉穩成熟,但卻腳踏實地。關鍵在於我符合你的下述條件:不是錢太多,不是太英俊,不是太精明,也不是太世故。我不知道你在看過我的這番表白之後,會不會接受我的求愛。
我是一個性格內向,不擅言談的人,但是,我對愛情是直言不諱的,我不會輕言愛上一個人,既然說了,我就是認真的。雖然我離過婚,還有一個六歲的女兒,可我想這並不是愛情的障礙。我一向認為,愛一個人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就猶如你筆下的那個可愛的女孩兒安婧對愛情的抉擇。我正是人你的書中受到的鼓舞,才疾筆寫下這封信的。這是我有生以來寫出的第一封情書。請相信我對你的真誠。可以約個時間談談嗎?請不要拒絕我。我的電話是:7329258。
北方大學中文系何野
2001年6月10日凌晨三時
南妮似乎是在魄盪魂離,不可自制的心態中讀完這封信的。她沒有想到會讀到這般情意綿綿,文辭雋永的情書。她曾夢想過能在人生的旅途上遇見一位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戀人。他要有淵博的才識和豐富的情感,不但是生活中的伴侶,還要是良師益友。她只是在這個夢中的戀人遲遲不見蹤影,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韓強的。即使這樣,韓強還是離她而去了。這讓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打擊。回想當初韓強求愛的那種執著勁,她愈發感到他們之間戀情的脆弱和不堪一擊。
同居讓她付出了女人的一切,失戀讓她失去了女人的自信。
「人生在世還會有真正的愛情嗎?」這是她不止一次的想法。她平日寫起小說來,可以說是得心應手,可一旦她成了人生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便顯得笨拙起來。經常充當一個悲劇的角色,也找不準自己的定位。
今天,她恍然從何野的書信中尋覓到一種全新的感覺。她真後悔沒有早一天拆開這封信,從日期來看,這封信已經靜靜地躺在柜子里一個多月了,她不知道這一個多月中,何野那裡會發生多麼大的變化。他會如何看待她的傲慢和偏見。或許,她現在回復他的期待已經太晚了。她無聲的冷淡肯定會挫傷一個男人自尊的。想到此,她不禁潸然淚下。
愛情是人生一個誘人的懸念,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到哪裡去,更不知哪裡是她停泊的愛情港灣,那是一個男人博大的胸懷和寬厚的臂膀。
想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操起了身邊的電話。但是,她在撥了幾個號碼之後,又將電話撂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意亂情迷的感覺環繞著她的身心。
「她會相信我的感情嗎?我又該如何解釋這一個多月以來的冷漠。表白自己從未拆過這封信?鬼才會相信呢。」她忐忑不安地想。
她又將那封信拿了起來,細細品味著。信中的每一個字都撞擊著她的心靈。她意識到她已經墜入情網,再也無法迴避這個情感問題了。她抱著孤注一擲的念頭,撥通了何野家中的電話,在靜候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怦怦地跳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