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西一家1599
無疑,莫里哀筆下的堂璜是個風流公子。但他首先是個教養良好的人;在惹上尋花問柳這種不可抵拒的習性之前,他一心效仿某種理想的典範,使自己在一個風流俊雅的年輕君主宮中成為備受讚賞的人物。
莫扎特筆下的堂璜則更接近自然,沒有那麼重的法國味。他不那樣考慮「別人怎麼說」,先不說別的,他至少不像都比涅筆下的那個弗奈斯特男爵所說的,想到「自吹自擂」。關於義大利的堂璜,我們所有的就只是這麼兩個形象。大概在十六世紀文藝復興初期,他所表現的,也就是如此。
在這兩個形象中,有一個我是絕對不能介紹的,因為我們的世紀太「一本正經」了。我必須回憶我在拜倫勛爵那兒聽過多次的名言:「這個虛偽的時代」。這種虛偽是那麼可惡,它瞞不過任何人,但它卻有一份極大的好處,就是給那些蠢東西提供說詞,要是有人敢對某事發表看法,或者對某事表示嘲笑,他們就會忿忿不平。它的不利之處,是大大地縮小了歷史領域。
若是讀者有雅興,允許我作一番介紹,那我就恭敬地說一說另一個堂璜的經歷。這在1837年是可以做到的。這個堂璜名叫弗朗索瓦-桑西。
之所以出現堂璜這樣的人,就是因為世上存在著虛偽。若是在古代,出現堂璜這種人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那個時候宗教就是快樂。它鼓勵人們尋歡作樂,又怎麼會懲處那些一心追求快樂的人呢?只有政府才實行戒律,對危害國家,當然也是危害所有人利益的事予以禁止。不過,對可能危害行動人自身利益的事,它並不禁止。
因此在古代的雅典,任何有錢好色的男人都算得上堂璜。誰也不會對此表示異議,誰也不會認為,這種生活是無邊苦海,節制受苦才是功德。
我不認為,古代雅典堂璜會和現代王朝的堂璜一樣,迅速地滑向犯罪的深淵。現代堂璜的很大一部分樂趣,在於與輿論作對,而起初,年少無知的時候,他幹這種事,以為只是與虛偽對抗。
在路易十五治下,違犯王法,向一個蓋屋頂的工人開槍,把他從屋頂上打下來,這難道不說明,人們生活在君主社會裡,有著良好的教養,但也不會把法官放在眼裡。無視法官,這難道不是少年堂璜墮落的頭一步。
當今之世,女人不再吃香,所以堂璜一類也就少了,即使有,他們開始也只是把對抗同代人信仰中的一些思想觀念當作榮耀(他們認為這些思想觀念毫無道理),追求一些十分自然的快樂而已。只是到了後來,堂璜開始變壞以後,他才覺得與輿論,連他本人也覺得是公正合理的輿論作對是妙不可言的精神享受。
在古代人身上,很難發生這種轉變。只是在羅馬皇帝治下,尤其是在提比略在卡普里島大過其奢華荒淫的生活之後,人們才發現一些為了墮落本身,也就是說,為了獲得與同代人的輿論作對的樂趣而墮落的浪蕩公子。
因此,我認為正是由於基督教,才使堂璜這種魔鬼般的角色成為可能。無疑,基督教向世人宣稱,一個可憐的奴隸,一個羅馬的鬥士,他們靈魂的權利,與愷撒大帝毫無二致。因此,應該感謝它引發了一些細膩的情致。而且,我也不懷疑,這些情致或早或遲在民眾中顯露。《伊尼特》(註:古羅人詩人維吉爾的著名史詩。)就比《伊利亞特》溫柔多了。
耶穌的教理其實就是與他同代的阿拉伯哲學家的理論。繼聖-保羅宣講的原則之後帶給世人的唯一新東西,就是教會。它完全脫開了民眾,利益也完全相反。
這個教會唯一的使命,就是培養和加深民眾的宗教感情。它拼構出一幅幅幻景,建立起一套套風習,以感化各個階層的人,從未開化的牧人到昏聵麻木的宮廷老臣的心靈。它善於回憶童年的美好印象,也會抓住小小的時疫和災禍,藉以加深恐懼感和宗教感情,或至少建造一座壯麗的教堂,媲如威尼斯的「永福」教堂。
既有這樣的教會存在,便有以下這種奇妙事情產生,聖-雷翁(註:公元440年當選為教皇。在位期間,遇匈奴可汗阿蒂拉進攻羅馬,他親自出面求和,送了許多禮物,才使阿蒂拉撤退。)(Saintléon)教皇不用武力,就頂住了野蠻的阿蒂拉及其蠻兵蠻將的進攻,這支蠻軍剛剛使中國、波斯和高盧人聞風喪膽。
因此,這種宗教和被歌曲歌頌的絕對權力--人們稱之為法蘭西君主制度,製造了許多怪異事情。倘若沒有這兩種組織,世人大概永遠無緣見到這些事情。
這些事情好也罷,壞也罷,終歸是奇特怪異的,簡直能讓亞里士多德、波里比亞、奧古斯都以及其他古代賢哲驚嘆不已。我毫不猶豫地把堂璜的現代個性也列入這些事情之中。依我之見。這是路德(註:即馬丁-路德,十六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運動的領袖。)之後歷代教皇制定的禁欲主義教規的產物。因為雷翁十世教皇及其教廷(1506)遵行的基本上是雅典時代的宗教原則。
莫里哀的《堂璜》是在1665年2月15日,即路易十四登基之初上演的。那時這位君主還不是個虔誠的教徒。然而教會的檢查官卻刪去了《林中窮人》那一場。這位檢查官為了獲得有力支持,想使這位極為稚嫩無知的年輕國王相信,冉森教派(註:荷蘭神學家冉森創立的一個宗教改革門派。)就是共和派的同義詞。
《堂璜》的原作者是個西班牙人,名叫蒂爾索-德-莫利納。大約在1664年,有家義大利的戲班子在巴黎演出了一場模仿這個作品的戲,大為轟動。也許,這是世界上上演率最高的一齣戲。這是因為,戲里有魔鬼,有愛情,有對地獄的恐懼,亦有對女人的激情,也就是說,在所有人--只要他們稍稍超出野蠻狀態--看來:這裡面既有最可怖的,亦有最甜蜜的東西。
堂璜的形象被一位西班牙詩人引進了文學領域,這不足為奇,在這個國家的民眾生活里,愛情佔了很重要的位置。在那兒,這是一種莊重的感情,為了它,一切都可以輕易地捨棄,甚至虛榮心!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在德國和義大利亦是如此,這種感情驅使那些外國人干出種種瘋狂舉動,例如,娶一個窮姑娘,只要她漂亮,逗人愛就行。說實在的,唯有法國完全擺脫了這種感情。我們法國人都是精於算計的。在法國,姿色欠缺的姑娘並不乏追求者,而在別處,這種姑娘只能去作修女。在西班牙修女院所以不可缺少,原因就在於此。在這個國家姑娘不備嫁妝,這種習慣鞏固了愛情的勝利。在法國,愛情難道不是退避三舍,也就是說,只存在於那些沒有家庭專聘公證人去撮合結婚的姑娘之中!
拜倫勛爵筆下的那個堂璜,就沒有必要提了。那只是福布拉斯,一個微不足道的英俊後生,交了種種叫人難以置信的好運罷了。
因此,堂璜這個奇特的個性,只是在十六世紀的義大利才首次出現的。十七世紀,一個酷熱難當的白晝之末,一位義大利公主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冰淇淋,一邊說:「多遺憾,這竟不是一種罪孽!」
依我之見,這種感覺構成了堂璜的個性基礎。也正如大家所見,基督教於這種感覺是不可缺少的。
關於此,一位那不勒斯作者寫道:「這不就是意味著明知上天可以把你捏成齏粉還要與上天對抗?」據說,由此產生了找女信徒做情婦的極大樂趣,而且這個女信徒要十分虔誠,清楚自己造了孽,滿懷激情祈求上帝的寬恕,正如她滿懷激情犯下罪過一樣。
有一種簡單的倫理,把對人有益的稱為德行。嚴厲的庇烏五世倡導或者制訂了一套瑣細的教規,與這種倫理截然相悖。當時存在著極為嚴酷的宗教裁判制度。正因為太嚴酷,所以它在義大利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以後便轉移到了西班牙。庇烏五世新訂的教遠規加強了宗教裁判的權力,使人人都對之心生畏怯。在若干年頭裡,凡不執行,或公然蔑視這些被列為最神聖的宗教義務之一的繁瑣教規者,都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假定有一個極為墮落的基督徒,正好在教皇剛剛頒布這套教規的時候出生在羅馬,看到公民在宗教裁判所的可怕法律面前戰抖的情景,一定會聳聳雙肩,尋思道:
「好傢夥!我已是羅馬這個世界之都最富有的人,我也要成為這裡最勇敢的人,那些人遵守的東西,我要公然蔑視。再說它們也確實不像人們應該遵守的東西。」
真正的堂璜,就應該是一個有膽有識的人,思想敏捷,明確,一眼就能看出人們的行為動機。
弗朗索瓦-桑西也許會尋思:「我這個羅馬人,1527年出生於羅馬,正逢波旁統帥率領的路德教派士兵在羅馬洗劫六個月,犯下種種可怕的瀆聖暴行的年頭,我用什麼有效的行動,來讓人注意我的勇氣,從而盡最大可能地享有對抗輿論的樂趣呢?我怎樣來讓那些愚蠢的同代人大吃一驚呢?我又怎樣去感覺不同於這幫凡夫俗子的強烈快樂呢?
一個羅馬人,尤其是一個中世紀的羅馬人,決不是只說不做的人。空口說大話在義大利,比在世界任何一國都要被人瞧不起。
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的人,就叫弗朗索瓦-桑西。1598年9月15日,他就在妻子女兒眼皮下被人殺死。這個堂璜沒有給我們留下半點可愛的東西,他並不像莫里哀筆下的堂璜,因為想做個有教養的人,而陶冶、改變自己的性情。他所以想到別人,僅僅是想顯示自己比他們優越,想利用或者憎恨他們。堂璜決不會在別人的好感,美好的遐想和溫柔之心的幻覺中體驗到快樂。他需要的快樂,首先就是勝利,就是引人注目,就是被人承認。他需要的是無禮的勒波萊洛在傷心的埃耳維爾眼前打開的那份名單。(註:勒波萊洛是堂璜的心腹。埃耳維爾是堂璜的妻子。他打開的名單上記有堂璜追求的101個婦女的名字。詳見莫扎特的歌劇《堂璜》。)羅馬堂璜小心謹慎,掩飾自己的個性。他不像莫里哀筆下的那個堂璜,把自己的隱情告訴僕人。他沒有知己,也不亂開口,說的都是有利於實現自己意圖的話。莫扎特寫的堂璜,有時還有點真情實意,還有點惹人喜歡的快活勁兒,使得我們原諒他的荒唐,可這一切在羅馬堂璜身上是絲毫不存。一言以蔽之,我要描繪的是個醜惡的形象。
我原來只打算研究他的個性,不準備敘述,因為它只會使人厭惡而不會使人覺得好奇。可是我說實話,幾位旅伴向我提出了這一要求,我實在無法拒絕。1823年,我有幸和幾位可愛的人一起遊歷了義大利。那次旅遊讓我終生難忘。我和同伴們一樣,都被貝阿特麗絲-桑西的那幅精美的畫像迷住了。今天在羅馬巴貝利尼宮,還可見到這幅畫像。
現在,巴貝利尼宮的畫廊里,只剩下七八幅畫了。不過其中四幅是傑作。第一幅出自拉斐爾之手,畫的是他的情婦,著名的弗納麗娜的肖像。這幅畫是地道的真跡,不容置疑。今天還可找到幾張臨摹它的作品。它與佛羅倫薩畫廊里被認為是拉斐爾情婦的肖像截然不同。那幅肖像還被摩根以拉斐爾情婦的畫名製成了版畫。當然,那幅畫不是出自拉斐爾之手。看在這位偉大畫家的份上,讀者或許會願意原諒這一小通離題話。
巴貝利尼宮的第二幅珍藏是基多的作品。這就是貝阿特麗絲-桑西的肖像。人們平常看到的她的像,有許多印製太差。這位大畫師在貝阿特麗絲的脖子上畫了一小塊起皺的布,頭上頂了一塊花帕。他沒有如實地畫出她特意訂製的臨刑時穿的衣服,也沒有畫出這位年方二八,剛陷入絕望之境的可憐少女蓬亂的頭髮。他怕這樣畫出來過於真實,反讓人感到恐怖。在他的筆下,姑娘面部秀美,目光溫柔,眼睛大大的,那個驚詫的模樣兒,就像是一個人在號啕大哭時冷不防被人撞見似的。她的頭髮金黃,煞是好看。在這個面龐上,看不出羅馬人的傲氣,以及常常從某個「台伯河之女」(註:台伯河流經羅馬,因此台伯河之女即羅馬女人。)堅定的目光里流露的自信。那些羅馬女人常常自豪地稱自己為「台伯河之女」。可惜讀者將從下文獲知的慘案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八年,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中間色調變成了磚紅色。
巴貝利尼宮畫廊的第三幅傑作是盧克萊絲-佩特洛尼的肖像。她是貝阿特麗絲的繼母,與她一同被處死。這是個典型的羅馬婦人,天生漂亮而高傲。她容貌華貴,皮膚白皙,眉毛又黑又濃,目光熱切含著肉慾,與繼女溫柔、單純,近乎德國人的面容適成鮮明的對照。
第四幅畫像是提香的一幅傑作,圖像逼真,色調鮮明。那是一個希臘女奴,著名執政官巴巴利戈的情婦。
幾乎所有的外人一到羅馬,就要讓人先領著去參觀巴貝利尼宮的畫廊。他們,尤其是婦女,都是被貝阿特麗絲-桑西及其繼母的肖像吸引去的。我也有與眾相同的好奇心。接下來,一如眾人,我設法讀到了這個著名案件的材料。案卷里除了被告的答詞,其餘文件都是用拉丁文寫的。我想,要是別人也有機會讀到這些文件,一定會覺得奇怪。因為它們幾乎沒有敘及案情,這是因為1599年,這個案子在羅馬是盡人皆知的。我花了一筆錢,獲准抄錄一份當時的敘述。我認為把它翻譯出來,不會有什麼不當。至少,這份譯文能在1823年的女士面前高聲朗讀。當然,在某些地方譯者無法忠實於原文時,也只能作罷,因為那些恐怖的場面會使讀者大倒胃口。
真正的堂璜這個可悲的角色(即不想適應任何理想的榜樣,一心只想與輿論作對的人),其可惡的作為在此被全部揭露。他犯了殘暴的罪行,迫使兩位不幸的婦女讓人當她們的面把他殺死。這兩位婦人,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女兒,而讀者大概也不敢判定她們是否有罪。不過當時人們都覺得,她們不該被處死。
我認為,嘎雷奧托-曼弗雷第的悲劇(他被自己的妻子殺死,大詩人蒙梯曾寫過這一題材)以及十五世紀很多不大為人所知,僅在義大利一些城市史上稍加提及的家庭悲劇。其結局都和佩特萊拉城堡的慘劇相似。下面便是那篇記敘文的譯文。原文成於1599年,是用羅馬的義大利文撰寫的。
1599年9月11日,聖父教皇克萊芒八世阿爾道勃朗迪尼治下,雅克和貝阿特麗絲-桑西兄妹,以及其繼母盧克萊絲-佩特洛尼因弒父殺夫罪被處以極刑。以下是案情實錄。
弗朗索瓦-桑西出生於羅馬,是最富有的市民之一。他一直過著腐化墮落的生活,最終死於非命。他的幾個剛武勇猛的兒子,以及他的女兒貝阿特麗絲,都被他害得過早地死亡。雖然(四天前)貝阿特麗絲被處死時剛滿十六歲,卻已被視為全義大利和教皇統治的國家裡最美麗的女人之一。有消息說,上星期五,也就是可憐的貝阿特麗絲被處死的前一天,可敬的波倫亞畫派的學生基多-雷尼先生願意為她畫一幀像。倘若這位大畫家完成這幅作品,如同他在這座京城完成的其他作品一樣出色,那麼對這位絕色女子的姿容,後世就能多少有所了解。為了使後人了解這位少女遭受的無與倫比的不幸,以及這位具有真正的羅馬品質的姑娘以怎樣的毅力與不幸鬥爭,我決心把我所聞的置她於死地的事情經過和她悲壯就刑的當天所見的場面記敘下來。
向我提供材料的人都是能獲知最隱密內情的人,儘管六周來,全羅馬人議論的只是桑西家的案件,可是這些材料至今仍不為人所知。我記敘這些事時享有一定的自由,因為我相信,我能夠在那些可敬的檔案材料里加進我自己的評論,當然這些評論將來會被剔除,但那只是我死後的事了。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按照事實需要說出的話,不利於證實貝阿特麗絲-桑西的無辜。須知所有認識這個姑娘的人,都喜愛她,尊重她。而仇恨和憎惡她那可惡的父親。
不能否認,弗朗索瓦-桑西天生精明,但脾氣也怪得驚人。他是桑西大人的兒子。他的父親在庇烏五世(吉斯列里)時當上了財務大臣。如人所知,那位教皇深惡痛絕異端邪說,忙於重建他可敬的宗教裁判所,忽略了對國事俗務的管理,使得在1572年以前當了好些年財務大臣的桑西大人,給他的兒子,也就是貝阿特麗絲的父親留下一筆凈值十六萬皮亞斯特(約合1837年的二百五十萬法郎)的收益。
除了這筆巨額財產,弗朗索瓦-桑西還以勇敢和謹慎聞名。在這一點上,任何一個羅馬青年都不如他。這種名聲不僅為他贏得了教廷的信任和民眾的擁戴,而且使人們把他的罪行看成可以原諒的過失。許多羅馬人帶著一絲遺憾,回憶起雷翁十世和保羅三世當政時人們所享有的思想與行動自由。雷翁十世於1513年駕崩。保羅三世亦於1549年逝世。在保羅三世治下,已經有人在談論年輕的弗朗索瓦-桑西,因為他使用很不尋常的手腕,干成了幾樁不尋常的風流事兒。
在保羅三世時代,大家還能開誠布公地說話。許多人都說弗朗索瓦-桑西尤其渴望於一些離奇事情,以追求新奇的,令人不安的刺激。他們都把從他帳本上發現的一些條款作為根據。那些條款是這樣的:
「為托斯卡納拉的新奇艷遇,支出三千五百皮亞斯特(約合1837年的六萬法郎)。並不算太貴。」
義大利其它城市的人大概不會知道,我們羅馬人的命運和存在方式,都是隨在位教皇的個性而改變。因此,在好心的教皇格列戈利十三世(布翁康帕尼)在位的十三年裡,羅馬人可以為所欲為。誰想親手或僱人殺死仇敵,只要行動時稍稍謹慎,就不會受到追究。這種過分的寬容,導致了偉大的西克斯特五世教皇在位五年期間的過分嚴厲。說起這位教皇,人們就像談論奧古斯都大帝一樣,要末他乾脆不來,要末他永遠待下去。那些十年來逍遙法外的投毒殺人犯被處決了。因為這些倒霉的傢伙都曾向蒙塔托紅衣主教作過懺悔,而這位紅衣主教就是後來的西克斯特五世。
人們開始廣泛議論弗朗索瓦-桑西,主要是在格列戈利十三在位期間,那時他已經娶了一位十分富裕的妻子。對於他這位名聲很好的大人來說,這門婚事倒也十分相稱。這個女人給他生了七個孩子後去世了。她死後不久,他就另娶了盧克萊絲-佩特洛尼為妻。這個女子天姿國色,尤以膚色白皙出名。不過,她也有羅馬女人共有的缺陷,身體稍嫌豐肥了一點,盧克萊絲沒有給他生下一兒半女。
弗朗索瓦-桑西身上該受譴責的最輕微的惡習,便是淫蕩成性,而最大的惡習,便是不信上帝,他一生中誰也沒見他進過教堂。
他因淫亂罪三次入獄,不過他花了二十萬皮亞斯特(約合1837年的五百萬法郎),買通了他活著時先後在位的十二位教皇的親信,便次次被釋放回家。
我見到弗朗索瓦-桑西時,他已經鬢髮蒼蒼了。當時是布翁康帕尼教皇在位,只要有膽量,幹什麼都行。弗朗索瓦-桑西身高五尺四寸,身體雖瘦,卻很勻稱。人家說他極為強健,也許這是他自己放的風聲。他的眼睛很大,富有表情,但上眼皮稍嫌鬆弛,他的鼻子又大又隆,嘴唇很薄,上面掛著優雅的微笑。不過,當他瞪著敵人時,這種微笑就變得叫人心寒膽戰,他一激動或受了刺激,全身就劇烈顫抖,好像害了大病似的。我年輕時曾見他騎馬從羅馬去那不勒斯,大概是去會哪個相好的女人。那正是布翁康帕尼在位期間。他獨身經過桑日耳瑪諾和法約拉樹林,毫不擔心有強盜剪徑。據說,他跑這段路程,用不了二十個小時,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給人家通個信兒。馬走累了,他就另買一匹或偷一匹。要是有人找麻煩,他就毫不為難地給他一刀。不過說實話,在我年輕的時候,也就是說,他四十八或五十歲的時候,誰也沒有膽量與他對陣。但對他來說,與敵人較量尤其是一件大樂事。
在教皇治理的國家,條條大路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他出手豪闊,但他也十分記仇,一旦受了冒犯,他過了兩三個月也會派人把冒犯者殺死。
他漫長的一生中,只做過一件積德的事,那就是在他瀕臨台伯河的府邸院內,為聖托馬斯建了一座教堂。不過這件奇事也是在怪異的願望驅使下做出來的。他想時刻看到孩子們的墳墓。他喪盡天良,對孩子們懷有刻骨之仇,即使他們稚嫩無知,不可能對他構成任何侵害。
他常常帶著陰慘的笑容,對雇來建造教堂的工匠說:「我要把他們都葬在裡面。」他把三個大的,即雅克、克利斯朵夫和羅什送到西班牙的薩拉芒格去上大學。等他們一到那個遙遠的地方,他就玩弄花招,不給他們寄錢。三個可憐的年輕人給父親寫了一封又一封信,卻得不到半點迴音。他們百般無奈,只好四處告貸,沿途行乞,好不容易才回到祖國。
回羅馬後,他們發現父親待他們更加兇狠刻薄,儘管他家資巨萬,卻不願供給兒子衣著,連購買最粗糙的食品的錢也不給。可憐的孩子們不得不向教皇求助,教皇迫使弗朗索瓦-桑西給他們一小筆膳宿費。有了這筆錢,他們便和他分居了。
不久,因犯淫亂罪,弗朗索瓦第三次,亦是最後一次被投入監獄。兄弟三人趁此機會求見聖父教皇,一致請求將他們的父親處死,因為他辱沒了家庭的名聲。克萊芒起初想這樣做,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把三兄弟從他面前趕走。因為他不想滿足這些違背常情的孩子的要求。
正如以上所述,弗朗索瓦-桑西花了一大筆錢,買通可以保護他的人,便被開釋出獄。可以想象,三個兒子作了那種不合常情的事情后,更惹得父親憎恨。他不論大的小的,一天到晚不住地罵他們。對與他同住的兩個可憐女兒,他每天必定要棍棒相加。
大女兒儘管被嚴密監視,還是想方設法,給教皇遞送了一份請願書,請求聖上將她嫁人或送她去修道院。克萊芒八世對她的不幸心懷惻隱,將她嫁給了夏爾-加布里也利。男方出身於居比奧最顯貴的家庭。聖上還迫使做父親的出了一份豐厚的嫁妝。
弗朗索瓦-桑西遭到這意外的打擊,怒不可遏。眼看貝阿特麗絲一天天長大,為了防止她學姐姐的樣,他便在他那深宅大院里安排了一套房間,把她關在裡面,不許任何人探望。那時貝阿特麗絲剛剛十四歲,但已出落得花枝招展,楚楚動人。尤其是她那份快活、天真和逗樂的勁兒,在別人身上是看不到的。弗朗索瓦-桑西親自給她送飯遞水。可是誰會相信,這個魔鬼竟從此愛上了她,或假裝愛上了她,以便對她進行折磨。他常在她面前數落她姐姐,埋怨她對他耍的詭計。他越說越生氣,最後總要把貝阿特麗絲打一頓才罷手。
這期間,他兒子羅什-桑西被一個屠夫殺死。第二年,克利斯朵夫-桑西又被一個叫保羅-克爾索-德瑪薩的人殺死。他的大逆不道,褻瀆宗教。在這件事上暴露無遺,給兩個兒子舉行葬禮時,他連一個銅板的蠟燭也不買。當他獲知克利斯朵夫的死訊時,他竟叫起來,說只有把所有孩子全埋了,他才可能感到高興;還說,只要最後一個死了,他情願燒掉房子,來表示自己的高興。聽到這樣的話,羅馬人都感到震驚。不過他們相信,一個敢拿自己的榮譽去與所有人,甚至教皇作對的傢伙,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
(寫到這裡,這篇記敘文的羅馬作者隱晦地提到了弗朗索瓦-桑西為了使同輩人吃驚而乾的一些荒涎不經的事情。此處實在無法全部譯出,從表面看來,他的妻子女兒是他那些卑鄙念頭的受害人。)
幹了這一切他還不滿足,竟企圖以威脅和暴力,強姦親生女兒貝阿特麗絲。這時貝阿特麗絲已經出落成了個大姑娘,嫵媚可愛。弗朗索瓦-桑西竟恬不知恥,一身脫得精光,躺在女兒床上。他還赤身裸體帶她在宅內各房間里走動,然後他把她帶到妻子的床上,以便讓可憐的盧克萊絲能在燈光下看到他跟女兒乾的勾當。
他給這可憐的姑娘灌輸可怕的異端邪說。這些話,我簡直不敢重複。比如說,父親與女兒幹了事兒,生下的孩子必定是聖人。教會敬仰的大聖人,都是這樣生出來的。也就是說,他們的父親同時也是他們的外公。
要是貝阿特麗絲有所不從,他便飽以老拳,將她毒打。可憐的姑娘實在忍受不了這種苦難的生活,便想學姐姐的樣。她以自己和繼母的名義,給教皇寫了一封請願書,詳細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但是弗朗索瓦-桑西隨乎有了防備,因為這封請願書並未送到教皇手上。至少,不可能在教皇的檔案資料館找到。當貝阿特麗絲後來被投入監獄時,她的辯護人需要這樣一份文件,以證明在佩特萊拉城堡發生的前所未聞的暴行。無論如何,貝阿特麗絲是出於正當防衛,這點是顯而易見的。只可惜找不到這份文件。
弗朗索瓦-桑西既然獲悉了這一企圖,怒不可遏。我們可以想到,他會怎樣變本加厲地虐待這兩個不幸的女人。
母女倆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生活。可是對教皇的司法機構又不能抱任何希望,因為那些大臣都被弗朗索瓦-桑西用厚禮買通,於是她們橫下心來,走了極端,最終因此送了命。不過這也有好處。她們不會再在這個世界受煎熬了。
必須交待,著名的蓋拉大人常來桑西府邸走動,他身材高挑,相貌堂堂,而且別具天賦,遇事能進能退,應付裕如。有人猜測他愛上了貝阿特麗絲,想脫掉教胞,娶她為妻。可是,儘管他極其謹慎,把感情深藏不露,還是引起了弗朗索瓦的憎恨。他責怪蓋拉與他的孩子們聯繫太密。蓋拉大人每次聽說桑西不在家,就上女人們的房間,與她們聊幾個鐘頭,聽她們抱怨所受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虐待。隨乎是貝阿特麗絲首先激動地說出了她們擬定的計劃,慢慢地,他也參與進來,而且,經不起貝阿特麗絲一再催促,他終於同意把這個奇特計劃轉告雅克-桑西。沒有後者的同意,這個計劃便無法實現,畢竟他是長子,除了弗朗索瓦,他就是一家之主。
沒有費多大氣力,就把雅克拖了進來,因為他飽受父親虐待,得不到絲毫資助。他對這點尤為氣憤,因為他已結婚,並有了六個孩子。他們選擇蓋拉大人的住所作為會面的地方,一同商量殺死弗朗索瓦-桑西的辦法。經過多方考慮,並徵得母女倆同意,終於制訂出行動計劃。他們挑選弗朗索瓦-桑西的兩個僕人參與行動。這兩人對主子早已恨之入骨。他們一個叫馬爾皮奧,他心地善良,對弗朗索瓦的不幸子女十分憐愛,他同意參加謀殺行動,以便為他們做點好事。另一個叫奧蘭皮約,曾被高洛納親王選為那不勒斯王國佩特萊拉要塞的統領,但是弗拉索瓦-桑西仗著親王對他的無比信任,讓人把他趕走了。
大小事情都和這兩個僕人商量妥當。因為弗朗索瓦-桑西曾經宣布,他將去佩特萊拉要塞度夏,以避開羅馬的惡濁空氣,於是他們想在那不勒斯召集十來個土匪半路動手。這件事由奧蘭皮約負責辦理。他們議定,先讓土匪埋伏在佩特萊拉附近的森林裡,再把弗朗索瓦-桑西上路的時刻通知他們,他們把他半路劫走,然後通知家屬,必須繳一大筆贖金才能放人。這樣,孩子們將被迫回到羅馬籌款。他們假裝一時籌集不到,土匪依照原先的威脅,不見款子便開刀殺人,這樣,誰也猜不出真正的殺人兇手。
夏天到了。但是,當弗朗索瓦-桑西從羅馬動身去佩特萊拉時,負責報信的人沒有及時通知埋伏在林中的土匪,以致他們來不及趕到大路上劫人。弗朗索瓦-桑西平安無事地到了佩特萊拉。土匪們不想再干這樁靠不住的買賣,便到別處干他們自己的營生去了。
桑西老奸巨滑,生性多疑,從不輕易走出要塞。現在他年邁體衰,脾氣愈來愈壞,折磨兩個可憐的女人更加殘忍,他聲稱她們見他身體衰弱十分高興。
貝阿特麗絲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可怕的生活,便把馬爾皮奧和奧蘭皮約叫到要塞城牆下,趁著夜裡她父親睡著了,她通過一個低矮的窗口與他們說話,並扔給她們幾封寫給蓋拉大人的信。
通過這些信件,事情定了下來。只要馬爾皮奧和奧蘭皮約願意親自殺死弗朗索瓦-桑西,蓋拉大人就允諾付給他們一千皮亞斯特,其中三分之一由他在羅馬預付。另外三分之二,待事成之後由盧克萊絲和貝阿特麗絲支付。因為那時候她們將真握弗朗索瓦-桑西的保險柜。
她們還商定在聖母誕辰那天動手。為此兩個女人設法把兩個僕人領進了要塞,可是盧克萊絲出於對聖母紀念日的尊重,不願在這天行動,她勸貝阿特麗絲玩遲一天,以免犯下雙重的罪孽。
1598年9月9日,晚間,母女倆想方設法,讓弗朗索瓦-桑西這個很難騙住的人服了鴉片。他睡得很死。
到了半夜,貝阿特麗絲把馬爾皮奧和奧蘭皮約引進要塞。
接著,母女倆又把他們領進老傢伙的房間,他還在呼呼酣睡,她們讓兩個男人留在房間,依約行動。自己則退到隔壁房間等候消息。誰知兩個男人一臉煞白地走了出來,好像丟了魂似的。
「出了什麼事?」兩個女人問。
「殺一個睡著了的老頭子,是多麼卑鄙可恥!我們心不狠,下不了手!」
一聽這話,貝阿特麗絲火冒三丈,厲聲罵道:
「你們這些男子漢,什麼都準備好了,卻沒有膽量去殺一個睡著了的人!要是他醒著,你們連正面看他一眼恐怕都不敢吧!事情辦成這個樣子,你們還有臉要錢!好吧,既然你們怕下手,那我就去干。哼,你們不幹,也活不長久的!」
這幾句氣話激怒了兩個男人,再說他們又怕減少酬金,於是橫下心來,回到卧室。兩個女人也跟了進去。兩人之一拿著一枚大釘子,對準酣睡的老頭子的眼睛,另一個拿著鎚子,把鐵釘打進老頭的頭顱。他們用同樣的辦法,在老頭的咽喉處也釘了一枚,可憐的傢伙掙扎了一陣,但是沒用,終於帶著一身罪惡,見魔鬼去了。
完事以後,年輕姑娘交給奧蘭皮約一大袋錢幣,又把她父親一件鑲著金線的呢大衣給了馬爾皮奧,然後把他們打發走了。
兩個女人留下來,先把屍體頭頸部的釘子拔出來,然後,用床單裹住屍體,拖著頭穿過一個個房間,來到一條走廊上。走廊下面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小花園。裡面有一株碩大的接骨樹。她們便把屍體拋在這棵樹上。走廊盡頭有廁所。她們希望,第二天人們發現落在樹上的屍體時,會以為老頭子是上廁所失足摔下去的。
事情果如她們的預想。早上,有人發現了老頭子的屍體,頓時要塞里一片哭鬧聲。她們也免不了又哭又叫,為不幸死去的父親、丈夫傷悼。但貝阿特麗絲雖有報復所遭凌辱的勇氣,卻缺乏生活中必需的謹慎。那天一大早,她把一條血跡斑斑的床單交給要塞的洗衣婦,告訴她不要大驚小怪,因為她夜裡不舒服,流了很多血,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兩個女人為弗朗索瓦-桑西體面地舉行了葬禮,然後回到羅馬,準備享受長期以來渴望的安寧生活。
她們以為自己從此是幸福的人了,殊不知那不勒斯那邊已經出事。
上帝公正不偏,不願讓這樣一樁殘忍的殺人案不受追究。佩特萊拉要塞的事情很快傳到了京城。首席法官起了疑心,立即派王家警察去開棺驗屍。拘捕可疑分子。
警官首先把住在要塞里的人抓了起來,套上鎖鏈,押往那不勒斯。除了洗衣婦供出貝阿特麗絲曾交給她一條或幾條有血漬的床單外,其餘口供沒有顯露半點蛛絲馬跡。審問者問洗衣婦,貝阿特麗絲有沒有解釋這些血污的來歷。洗衣婦回答說,貝阿特麗絲說是她的經血。審問者追問道,這麼大塊的血漬真是來自月經嗎?她回答說不是,因為那些血漬顏色鮮紅。
人們立即把這一情況報告了羅馬的司法機構。可是過了好幾個月,他們才想到派人拘捕弗朗索瓦-桑西的子女。在此期間,盧克萊絲、貝阿特麗絲和雅克本有一千次機會逃走,或者借口朝聖去佛羅倫薩,或者乘船去西維塔-維奇亞,但上帝不給他們這種逃命的啟發。
蓋拉大人一獲悉那不勒斯出事的消息,便派人去殺馬爾皮奧和奧蘭皮約,可是只在泰爾尼殺死了奧蘭皮約。那不勒斯的司法機構派人逮捕了馬爾皮奧,並解到該城。他一到那裡,就把一切供認不諱。
這份駭人聽聞的供詞立即被送到羅馬的司法機構。這時他們才決定逮捕弗朗索瓦活著的兩個兒子雅克和貝納爾,以及他的遺孀盧克萊絲,並關進-爾特-沙維拉監獄。貝阿特麗絲則留在父親的宅邸,由一大隊警察看管。馬爾皮奧也從那不勒斯解了來,關在同一監獄。人們讓他在那裡與兩個婦女對質,她們都矢口否認,貝阿特麗絲更是死不承認把鑲金線的呢大衣給了馬爾皮奧。年輕姑娘在回答法官的訊問時口才驚人,容貌絕美,令馬爾皮奧油然生出仰慕之情,於是把那不勒斯的供詞全部玩翻。人家再審問他,他閉口不答,寧願受刑去死。他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對貝阿特麗絲的美貌的敬意。
馬爾皮奧死後,罪行得不到證明,且沒有充足的理由拷打桑西家的兩個兒子或兩個女人,法官們便把他們送往聖安琪堡。他們在那裡平靜地度過了幾個月。
事情似乎了結了。在羅馬,誰也不懷疑貝阿特麗絲這個如此美麗,如此勇敢,引起人們如此關注的姑娘,很快便會重獲自由。可是不幸的是,司法機關偶然逮住了在泰爾尼殺死奧蘭皮約的殺手。他被押到羅馬後,供出了所有情況。
殺手的口供把蓋拉大人也牽連上了,法庭傳他儘快出庭,坐牢看來是免不了的事,說不定還會落得個死刑。可是這位令人欽佩的大人生來善於處事,居然奇迹般地脫了身。他被看作教廷最美的男子,在羅馬認識他的人很多,要想逃脫委實困難。再說,每道城門都嚴加把守,或許,從發出傳票那一刻起,他家的門口就被人監視上了。而且,他身軀魁偉,面孔白皙,蓄著漂亮的金髯和金髮。
他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買通了一位炭商,換上他的衣服,剃光鬍鬚和頭髮,臉上塗了色,買了兩匹毛驢,便沿著羅馬的街巷,一瘸一拐地賣起木炭來。他嘴裡塞滿麵包和洋蔥,大聲吆喝著買賣,那粗魯愚鈍的樣子,裝得絕妙。這時成百名警察不僅在羅馬城裡,而且在城外條條大路上搜捕他。最後,等到大部分警察都熟悉了他的面孔后,他才趕著毛驢出了城,一路上他遇見了好幾隊警察,他們都沒有想到要逮捕他。從那以後,人們只收到過他的一封信。他母親給他往馬賽寄錢。有人猜想他在法國當兵打仗。
殺手的供詞和蓋拉大人的出逃,在羅馬引起強烈的轟動,又煽起了人們對桑西一家子犯罪的懷疑。於是他們又被人從聖安琪堡提出來,押進沙維拉監獄。
兩兄弟受不住嚴刑拷打,怯懦地招了供,他們遠不如下人馬爾皮奧骨頭硬。盧克萊絲-佩特洛尼夫人過慣了舒適豪華的生活,再說身體又那麼肥胖,受不了嚴刑拷問,也把所知的一切全盤招供。
可是貝阿特麗絲這個堅強勇敢的姑娘截然不同。法官的威脅利誘對她毫無作用。她不管經受怎樣的折磨,就是不屈服。負責審訊她的著名法官尤利西斯-莫卡蒂被她搞得束手無策。他對少女的表現大為驚嘆,認為必須把案子上報聖上。此時在位的教皇是克萊芒八世。
聖上想披覽案卷,細察案情。他擔心尤利西斯-莫卡蒂法官被貝阿特麗絲的美貌征服。在審訊中對她網開一面,儘管這位法官以聰明博學著名。出於這種考慮,聖上免去了他的此案主審官職務,把案子交給一個更嚴酷的法官負責。這個野蠻傢伙果然心狠手辣,無情地折磨貝阿特麗絲的美麗軀體,扯著頭髮把她吊起來拷問。
新法官把貝阿特麗絲吊在空中,讓人把她的兄弟和繼母帶來。雅克和盧克萊絲一見到她,便喊道:
「罪過既然犯了,那就懺悔吧,硬頂著也沒用,別讓身體給撕了。」
「看來,你們是想讓家族蒙羞受辱,想帶著恥辱去死咯?」少女回答道,「你們做錯了。不過,既然你們願意,那也只好這樣了。」
接著,她轉身對警察說:
「把我放下來。把我母親的審訊記錄念給我聽。該承認的我都承認,不該承認的我決不承認。」
她說到做到。凡是事實,她都供認不諱。於是警察把他們身上的鎖鏈都解除了。她有五個月沒有見到兄弟了,很想與他們一起吃晚飯,他們四人一起愉快地過了一天。
第二天,他們又被分開了。兩兄弟被押解到托迪諾奈監獄。母女倆留在沙維拉監獄。聖父教皇讀了錄有口供的正式文件后,命令立即將他們綁在烈馬後面拖死。
這個嚴厲的判決震動了整個羅馬。許多紅衣主教和王公貴胄跪在教皇面前,懇求他准許這些不幸的人為自己辯護。
「那麼,他們是不是也給了老父親時間,讓他為自己辯護呢!」教皇生氣地反問。
最後,教皇特別開恩,同意給二十五天的緩刑期。羅馬第一流的律師馬上投入這個引起全城人憤憤不平和同情的案子,為被告寫辯護詞,到了第二十五天,他們一起去見聖上。尼古洛-德-安加利打頭,可他剛讀了兩行辯護詞,克萊芒八世就大聲打斷他的話:
「這麼說,在羅馬,我們抓到了幾個殺害父親的人,可是有些律師卻來為他們辯護!」
大伙兒都沒作聲,只有法利納西大膽說:
「至尊的聖父,我們來這裡,並不是為罪行辯護,而是想證明,如果能做到的話,這些不幸的人中間,有一個或幾個是清白無辜的。」
教皇示意他講下去,他便足足講了三個鐘頭。然後教皇接過他們寫的辯護詞,讓他們回去。拉爾蒂耶里走在最後,他怕受牽連,便跪下向教皇解釋道:
「作為可憐人的律師,我別無他法,只能在這個案子里出面。」
教皇回答道:
「你們這樣做並不奇怪,讓我震驚的是那些傢伙。」
整整一夜,教皇毫無睡意,在仔細披覽律師們寫的辯護詞。紅衣主教聖馬賽爾在近旁侍候。聖上隨乎被這些材料打動了,以至於有人猜測,這些不幸的人逃生有望。為了拯救兩個兒子,律師們把罪責都玩到貝阿特麗絲身上,他們希望:既然在審訊中已經證明,父親曾多次對女兒使用暴力犯罪,那麼女兒殺死父親是屬於正當防衛,理所應當寬赦,倘若能做到這一步,主犯都能活下來,那麼作為被她誘使的從犯,她的兄弟就更不會被判處死刑了。
讀了一夜辯護詞后,克萊芒八世下令將被告重新押回監獄,關在單人牢房。這使羅馬人又生出極大的希望。在這起案子中,他們關注的只是貝阿特麗絲。確實,她是愛過蓋拉大人,但她從未違反最嚴厲的貞操規定,要講真正的公道,就不能把惡魔的罪行歸在她身上,可是就因為她使用了自衛的權利,人們就要懲罰她!如果她接受懲罰,那又該怎樣懲罰呢?這樣一個可愛的,值得憐憫,而且已經那麼倒霉的姑娘,難道必須讓人間的正義去加重她的不幸嗎?她在十六歲以前,就已經飽嘗苦難。生活是那樣凄慘,難道她就無權過幾天不那麼可怕的日子嗎?每個羅馬人隨乎都在為她辯護。如果弗朗索瓦-桑西首次對她犯罪時,她一刀捅死他,也不能得到寬赦嗎?
克萊芒八世是個溫和仁慈的教皇。我們開始希望,他會為一時氣憤,打斷律師們的辯護而感到歉疚,從而原諒那位以暴力反抗暴力的少女。事實上,她不是在對方初次犯罪時,而是企圖再犯時使用暴力的,不料在這期間教皇得到報告,康斯當絲-桑塔-克羅斯侯爵夫人死於非命。這時全羅馬人都惴惴不安起來。六十歲的侯爵夫人是被兒子保羅-桑塔-克羅斯刺死的。原因是她不肯保證讓兒子繼承她的全部財產。報告還說兇手已經逃走,沒有希望將他抓獲。看了這份報告,教皇又想起前不久發生的馬西尼家骨肉相殘的事件,近親之間的兇殺接二連三地發生,教皇覺得難過,他認為自己不能赦免這類罪行,接到報告的日子是9月6日,教皇正在蒙特卡瓦洛宮,準備次日上午去附近的天使的聖瑪麗亞教堂,任命一個德國紅衣主教為教區主教。
星期五22點(下午4點)(註:原文如此),教皇召見羅馬總督費朗特-塔威納,親口對他說:
「我把桑西家一案交給你。你要伸張正義,不要拖延。」
總督接到命令,十分激動,他回到府里,立即簽發死刑判決書,同時召集會議,討論如何行刑。
1599年9月11日,星期六上午,羅馬的第一流人物,「慰安會」的成員,分頭跑關押兩兄弟和母女倆的監獄。頭天夜裡,知道情況的羅馬貴胄通宵不眠,都往蒙特卡瓦洛宮跑,以疏通那裡的紅衣主教,至少為兩位婦女爭取在監獄里行刑,而不必在可惡的斷頭台上示眾的恩惠,以及為年輕的貝爾納-桑西爭取赦免。他才15歲,什麼內情也不知道。在這事關命運的夜晚,高貴的斯福扎紅衣主教熱情洋溢,表現尤為突出。可是儘管他身為王公,地位顯赫,卻也空手而返,什麼也沒得到。桑塔-克羅斯是為了金錢犯罪,所以是卑鄙的行為,而貝阿特麗絲是為了拯救榮譽才犯的罪。
就在這些權高位重的紅衣主教進行無效的奔走時,大法學家法利納西斗膽闖入皇宮,晉見教皇。這位令人驚嘆的人物來到教皇面前,巧妙進言,條分具析,處處提到良心,終於強求硬討,為貝爾納-桑西爭取了一條活路。
教皇答應對貝爾納-桑西從寬處理時,已是(9月11日星期六)清晨四點。在聖安琪橋廣場,人們忙碌了一夜,為行刑作準備。然而死刑判決書的副本直到清晨五點才準備好,因此直到六點鐘才向那幾個不幸的人宣布這不幸的消息,那時他們還在安心睡覺哩。
少女一聽到這可怕的判決,連穿衣的力氣也沒有了,她不停地尖叫著,陷入最可怕的絕望狀態。
「啊!上帝呵!這是真的嗎!我突然一下就要去死嗎?」
盧克萊斯-佩特洛尼卻正好相反,她只說了幾句甚合常情的話。她先是跪下來禱告,接著她從容地勸女兒與她一起上教堂。她們將在那裡準備踏上由生到死的莊嚴歷程。
繼母的話使貝阿特麗絲完全鎮靜下來。繼母使她恢復了自制力。她開始有多麼瘋狂,衝動,現在就有多麼平靜,理智,從此刻起,她就成了全羅馬人嘆賞的堅貞的明鏡。
她要求來一個公證人,準備立遺囑。這個要求得到了批准。她在遺囑中寫道,她的遺體要埋在莫托里約的聖彼埃爾教堂。她將三十萬法郎留給斯梯瑪特修院。這筆錢將給五十個窮姑娘作嫁妝。她的行為感動了盧克萊絲,於是她也立下遺囑,要求死後埋葬在聖喬治教堂,她施捨了五十萬法郎給這座教堂,還作了其他一些遺贈。
八點鐘,她們作懺悔,聽彌撒,領聖體。但在去聽彌撒之前,貝阿特麗絲覺得穿著這身豪華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現在斷頭台上會很不合適,於是要求買兩件裙服,一件給她,一件給繼母。這些裙服很像修女穿的袍子,胸前和肩膀沒有花飾,袖子寬大,打了褶皺。繼母的裙服是用黑棉布做的。女兒的裙服是用藍色塔夫綢做的,用一根粗繩做腰帶。裙服送來時,貝阿特麗絲正跪在地上,她站起來,對盧克萊絲說:
「母親大人,我們受難的時刻來臨了。我們最好準備一下,換一套衣服。讓我們最後一次互相幫著穿上衣服吧。」
在聖安琪橋廣場,已經搭起一座大斷頭台,架好了鍘刀和卡頭夾,十三時(早上八點),慈善會把耶穌受難十字架送到監獄門口,雅克-桑西第一個走出來。他虔誠地跪在門檻上祈禱,吻了耶穌聖潔的傷口,跟著出來的是弟弟貝爾納-桑西,他的雙手也被捆著,眼前掛著一塊小牌子。這時,湧來無數圍觀的人。從一個窗口落下一隻花盆,差點砸在旗幡旁一個舉著火把的修士頭上。人群中產生一陣騷亂。
眾人都注視著兩兄弟的舉動,這時,羅馬的稽察官走上前來,說:
「貝爾納先生,上帝赦免你一死。你就陪送你的親人,為他們禱告吧。」
話音剛落,兩個「慰安會」成員便摘去了貝爾納眼前的小牌子。劊子手把雅克架上車,脫去衣服,綁在車上。劊子手又走到貝爾納面前,驗明赦免書上的簽名,便給他鬆綁,取下鐐銬。貝爾納本來準備受綁,沒穿衣服,劊子手便把他帶上車,拿一件鑲金線的呢外套給他披上(據說這就是在佩特萊拉要塞殺人之後馬爾皮奧從貝阿特麗絲手裡得到的賞賜)。街上涌滿了人,臨街的窗口擠滿了人,屋頂上也站滿了人。人群突然一下騷動起來,響起了低沉的話聲,人們互相傳告,這孩子被赦免了。
這時唱起了聖詩。行刑的隊列經過納沃奈廣場,緩緩地朝沙維拉監獄走去,來到監獄門口后,旗幡停住了,兩個女人從監獄里走出來。在耶穌受難十字架腳下作了一番祈禱,然後一前一後跟著隊列行走,她們穿著上面述及的裙服,頭上披一塊塔夫綢面紗,幾乎垂到腰間。
盧克萊絲是寡婦,按規矩,她披的是黑面紗,趿一雙平底黑絨拖勒。
姑娘罩的是藍色塔夫綢面巾,和裙服的顏色質料一樣。不過她多披了一條銀色的呢披肩,穿了一條紫色的呢裙子。腳穿一雙白絨鞋,系著大紅鞋帶,打著雅緻的結子。她穿著這身裝束,走起路來別有風姿,圍觀的人眾看見她在隊列後面緩緩而行,不由得淚如泉湧。
兩個女人胳膊被捆住了,手卻是可以活動的,於是她們貼著眼睛,一人舉一個耶穌受難十字架。她們的裙服袖子寬大,可以看見被襯衣的緊口袖子罩著的手臂。當地人習慣穿那種襯衣。
盧克萊絲生性較為軟弱,一路上幾乎在不停地哭泣;年輕的貝阿特麗絲則相反,表現十分勇敢,沿途每經過一個教堂,她都要跪一陣子,用堅定的語氣說:「基督啊,我敬仰你!」這期間,可憐的雅克被捆在車上,但他表現得十分堅強。
聖安琪橋廣場擠滿了人和車輛。隊伍好不容易才從廣場下部通過。有人立即把兩個女人領進事先安排好的小教堂。然後雅克-桑西也被帶了進來。
年少的貝爾納披著鑲金線的呢外套,被直接送上了斷頭台。這時人人都以為他並未被赦免,馬上就要命赴黃泉了。這可憐的孩子嚇得靈魂出竅,在台上走了一步就暈倒了。有人取來涼水,把他澆醒,安排在鍘刀對面坐下。
劊子手去提解盧克萊絲-佩特洛尼夫人,她雙手被綁在背後,肩上的披巾取走了。她隨著旗幡出現在廣場上,頭上罩著黑色塔夫綢的面巾。她向上帝作了祈禱,又吻了耶穌聖像的傷口。有人讓她把鞋子脫下,留在磚地上。她略嫌胖了一點,煞費力氣才登上斷頭台,上去以後,就有人來把她的面巾摘掉。她袒著肩膀和胸脯,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很不自在。她看看自己,又看看鍘刀,緩緩地聳了聳肩膀,表示無可奈何。她噙著眼淚,說:「上帝呵!……你們,教友們呵,為我的靈魂祈禱吧!」
她不知道該幹什麼,便去問首席劊子手亞歷山大,他告訴她騎在夾具的木板上。不過她覺得這樣有失體面,猶豫了半天才照辦。(隨後的細節,義大利讀者是能夠接受的,因為他們對任何事情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對於法國讀者,只須知道這一點就夠了。為了顧及這位可憐婦女的廉恥心,劊子手是在她的胸部下的刀子,他把她的頭顱示眾以後,用黑塔夫綢面巾包了起來。)
就在劊子手整理刑具,準備處決年輕姑娘時,有一座擠滿好奇者的看台倒了,死了不少人。他們就這樣趕在貝阿特麗絲前面見上帝去了。
當貝阿特麗絲看見旗幡朝小教堂走來,要把她提去時,不禁衝動地問:
「我母親死得痛快嗎?」
有人回答說是的,於是她跪在耶穌受難十字架前,發狂地為母親的靈魂祈禱。接著她又大聲地對耶穌像說了好久的話。
「上帝啊,你現在又來接我走了。我誠心誠意跟你去,請伸出你仁慈的手,寬恕我深重的罪孽……」
接著她背誦了好幾段聖詩和讚美詩,來讚美上帝。最後,當劊子手拿著繩子來到她面前時,她說:
「把我的軀體捆上吧,它該受懲罰。把我的靈魂釋放吧,它應該達到不朽之境,享受永世的榮光。」
說完,她站起身,作過祈禱,把鞋子留在樓梯下邊,然後登上斷頭台,敏捷地跨上木板,把脖子伸在鍘刀下。這一切她都做得極好,為的是不讓劊子手觸碰她的身體。她動作很快,使得摘下面巾時,觀眾無法看清她的肩膀和胸脯。鍘刀過了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因為有什麼東西突然把它卡住了。在這期間,她大聲呼喊著耶穌基督和聖母的名字。在刀子落下來的一瞬間,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可憐的貝爾納一直坐在斷頭台上,這時再度暈死過去。「慰安會」的成員足足費了半個鐘頭,才使他蘇醒過來。這時維克多-桑西也被解上了斷頭台。由於細節過於殘酷。這裡就一筆帶過。總之他也被處死了。
行完刑后,人們立即把貝爾納押回監獄。由於發高燒,獄方便給他放血治療。
至於那兩個可憐的女人,人們把她們分別整容入殮,停放在離斷頭台幾步遠的地方。附近就是聖安琪橋右邊的第一個塑像,即聖-保羅塑像。一直停放到下午四點一刻。每具棺木四周燃點著四支白蠟燭。
然後,她們倆和雅克-桑西的遺體一起,被送到佛羅倫薩領事館。晚上九點一刻,人們給姑娘的遺體穿上衣服,撒上許多鮮花,然後送到蒙托里約的聖彼埃爾教堂。她美得驚人,好像在安睡。她被埋葬在祭壇前,面對著拉斐爾-都爾班所畫的《耶穌變容圖》。羅馬聖方濟格修會的全體修士點著五十支大蜡燭,出席了她的葬禮。
晚上十點,盧克萊絲-佩特洛尼被運到聖喬治教堂。無以計數的人都趕來觀看這一悲慘的儀式。目光所及之處,只見大街小巷擠滿了車輛與人群,腳手架,窗口和屋頂上都擠滿了人。那一天太陽很辣,許多人都被曬暈了過去。發燒的人不計其數。到十九點(二點差一刻)儀式結束,人群散開后,許多人被擠得窒息過去,還有一些被馬匹撞倒。死者為數不少。
盧克萊絲-佩特洛尼夫人身材嬌小,年齡雖有五十,姿色卻分毫不減,小小的鼻子,黑幽幽的眼睛,白裡透紅的臉龐,一幅絕美的相貌。她的頭髮是栗色的,生得不密。
貝阿特麗絲剛滿十六。她的死令人永遠痛惜。她個子不高,但體態豐腴,臉上有一對小酒窩。她雖然死了,身上堆著鮮花,卻像睡熟了,在睡夢中露出微笑,那種笑靨,就和她生前經常浮現在臉上的一樣。她嘴巴小巧,金色的頭髮自然捲曲。受刑之前,這些金色的捲髮垂落到眼前,更使她別具風姿,引得人們憐惜不已。
雅克-桑西身體矮胖,麵皮白皙,鬚髮濃黑,他死時大約二十六歲。
貝爾納-桑西長得像姐姐,也有一頭長發。當他登上斷頭台時,許多人以為他就是貝阿特麗絲。
那天太陽太辣,好些圍觀者受了熱,夜裡都死了。其中有一個叫烏巴迪諾-烏馬迪尼的小夥子,長得極為英俊,身體也十分健壯。他是羅馬大名鼎鼎的朗奇老爺的弟弟。這樣,桑西一家人的亡靈在升天的路上也不會感到寂寞了。
昨天是1599年9月14日,星期二。聖馬賽洛的苦修士趁慶祝聖十位元組的機會,利用他們的特權,使貝爾納-桑西獲釋。他必須在一年後將向西克斯特橋的聖三會捐贈四十萬法郎。
(下文為另一人所補充)
今世的弗朗索瓦和貝爾納都是他的後人。
以堅持不懈的努力拯救了少年桑西的著名律師法利納西,發表了他的全部辯護詞。但是他在克萊芒八世面前為桑西一家人說話的六十六號辯護詞,他只發表了一部分。這份辯護詞是用拉丁文寫的,整整六大頁。遺憾的是我不能在此轉述。它描述了1599年人們的思想方式,我覺得寫得很合情理。1599年後的若干年,法利納西在把辯護詞付印時,給為桑西一案寫的辯護詞加了一段拉丁文說明。
「案中涉及的犯人都被處死。只有貝爾納例外,他被判處服苦役,財產充公。犯人被處決時,他在場陪斬。」
以這段說明來作的結尾是感人的,但我想讀者對如此冗長的故事大概已感到厭倦了。
(李熊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