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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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這是十一月中旬一個十分寒冷的夜晚。李自成下午就一去劉宗敏住的村莊,吃晚飯沒有回來。雙喜和張鼐留在老營。他們按照闖王的規定,白天練武,晚上讀書,每天還要寫一張仿。現在這兩員小將就坐在火邊讀書。總管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宅子里替闖王找到一個古老而笨重的鐵火盆,但是用了一天,闖王叫抬到鐵工棚去煉成熟鐵,打造兵器。如今是把一個破瓦盆當做人盆。盆小,火不旺。雙喜和張鼐都感到很冷,有時身上發抖。他們過慣了掂刀弄杖的生活,在戰場上廝殺不犯愁,可是背起書來就感到十分吃力,瞌睡得不住栽盹,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又冷又瞌睡,他們真想躺迸被窩裡睡覺。可是怎麼敢呢?倘若闖王回來看見他們不用心讀書,不知會怎樣責備哩!

兩個小將想出了好主意。他們派一個親兵去老營外邊看著闖王回來,他們就趕快到院里在月光下舞起劍來。一舞劍,他們的瞌睡沒有了,身上登時暖和了。他們正舞到興頭上,一個在老營大門外守衛的小頭目進來說,有一個住在陳家灣的老百姓有急事來見高將軍。由於闖王在這裡暫時隱名埋姓,由高一功出頭露面主持老營的事,所以老百姓多把高一功當成了這一支部隊的掌家的,有事總是找他。雙喜停止舞劍,感到奇怪,側著頭問:

「有什麼緊急事?」

「他不肯說出,一定要親自告訴高將軍。」

「好吧,你快點帶他進來。」

農民被帶進來以後,雙喜一看,認得他是陳家灣獵戶陳德娃。十來天前,他的母親患病,家中斷炊兩天,要把七歲的女兒賣給人家,一家人正哭得難割難捨,恰好高一功到陳家灣有事,知道了這情形,立刻給他一些周濟。從那以後,他時常來老營找高一功閑談,並送來過一次野味,同雙喜和張鼐也都熟了。雙喜上前拉住他的手,帶他迸了上房,說:

「高爺不在老營。德娃哥,有什麼緊急事情?」

陳德娃望望左右,吞吞吐吐地說:「唉呀,有一件大事,我說得么?」

雙喜一揮手,三四個親兵都退了出去。

「快說吧,什麼大事?」雙喜問,同時打量著德娃臉上的慌張神色。他心中猜疑:難道是官軍來了?

「兄弟,你們的人馬有一股嘩變了,馬上就要拉走了。」德娃小聲說,慌得聲音打顫。

「什麼人嘩變了?」

「郝搖旗的一股嘩變了。快點吧,他們馬上就動身了!」

張鼐把腳一跺,拔出寶劍,準備向外走,對雙喜說:

「雙喜哥,快傳中軍將士全部集合!」

雙喜使個眼色讓他不要急,又向德娃問:「你怎麼知道他們嘩變了?」

「他們這兩天就常在人背後咕咕卿卿,可不知咕卿些什麼。黃昏以後,我聽見他們在一起商量,今夜三更就要拉走,奔往河南。我看見他們都在紛紛準備,就趕快跑來送消息。兄弟,這事千真萬確。我不敢在這裡多耽擱。我走了。」

「謝謝你。我不送了。」

陳德娃一走,張鼐就激動地注視著雙喜的臉,巴不得立刻殺到陳家灣,把郝搖旗一伙人殺得一個不留。他呼呼哧哧地問:

「雙喜哥,快集合人馬。咱們一個也不讓他們逃走!」

李雙喜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又氣、又恨,緊張得透不過氣。義父在劉宗敏那裡,相隔七八里山路,現在已經二更,派人騎馬去請他回來已經來不及了。舅舅幾天前去山陽打糧,中軍和老營別無主將。偏將倒有一群,但是像這樣的事誰敢做主?張鼐見他遲遲不做聲,又把腳一跺,說:

「你要是害怕郝搖旗,我自己帶著老營的人馬前去!」

「你急什麼?晚一刻也飛不了他!」

雙喜向門外一聲呼喊,一群親兵走進上房。他吩咐一個親兵立刻騎馬去把這個消息稟報闖王和總哨劉爺,另外一個親兵去傳中軍的各位將爺火速來老營議事,同時傳令老營的衛隊和中軍全體騎兵緊急集合,準備出發。

老營的衛隊一聽說郝搖旗嘩變了,一個個咬牙切齒。兩年前高傑的叛變,幾個月前周山的叛變,都給部隊帶來了許多禍害,到如今這兩個忘恩負義、靠自家兄弟的鮮血去升官發財的叛徒尚未捉到,大家豈能叫郝搖旗安然逃走!在片刻間,整個老營以內和老營周圍的空氣變得十分緊張。人們都從棚子里把馬牽出,備好鞍於,集合在老營大門外。朦朧的月光中,響著急躁的馬蹄聲,匆匆的腳步聲,刀劍的碰擊聲,短促的悄語聲和咒罵聲。緊跟著,中軍的人馬也來到了。

劉體純等七八位年輕的偏將匆匆地陸續來到,聽了雙喜說出來郝搖旗嘩變的消息,一致同意不必等待闖王下令,立即去將陳家灣包圍起來,不讓他們逃掉一個。大家還共推威望較高的劉體純指揮全軍。

一群青年將領正要向外走,李過大踏步進來了。他住的村子離這裡有幾里遠。下午他也在劉宗敏那裡議事,晚飯前因事先回去,這時他以為闖王已經回老營,匆匆地騎馬趕來。劉體純正要向他稟報郝搖旗的事,他用手勢阻止了劉體純,說:

「我已經知道了。近來聽說郝搖旗手下的人們過不了這樣的苦日子,也討厭軍紀太嚴,背後有些怨言,沒想到他們竟敢嘩變!」

他絲毫不像這一群青年偏將的慌張和急躁,冷靜地向大家掃了一眼,吩咐老營的衛隊全留下守護老營,只令劉體純和馬世耀等四員偏將帶領三百名騎兵到離開陳家灣三里遠的小路上埋伏,以備出其不意將郝搖旗的人馬截住,一網打盡。劉體純等一聲「遵令!」轉過身,快步走了。李過又吩咐谷英和谷可成:

「你叔侄倆帶一百名騎兵離開二虎他們二里遠的地方埋伏。前邊不管怎樣廝殺,不許你們動。倘若郝搖旗的人馬有漏網的,你們就把他們收拾了。不許有一人逃掉!」

「遵令!」二谷齊聲答應,轉身走了。

李過又命令留下的兩員偏將在老營的村子周圍小心巡邏,不要疏忽,雙喜和張鼐看李過一直不派他倆去參加戰鬥,心中忍耐不住,幾乎是同聲說:

「派俺倆跟二虎叔一起吧!」

「你倆今夜要跟著闖王離開商洛山中,就留在老營吧。」

兩個小將一驚,問:「離開商洛山往什麼地方去?」

「不要多打聽,臨動身時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兩個小將滿肚子狐疑,但是他們平日都怕李過,不敢再問。李過又吩咐從老營派出三個人到陳家灣村外察看郝搖旗的動靜,輪流回來稟報。當這三個人走了以後,他還是放心不下。他想,郝搖旗近來收集自己的潰散余部,雖然只有七十多人,但手下幾員偏將都不弱,郝本人又是一員虎將,不可低估了這一股人馬的戰鬥力量。怕劉體純們萬一會對付不了,他囑咐雙喜等小心保護老營,便帶著隨身的幾個親兵,追趕劉體純們去了。

李過走後不過半頓飯工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老營的外邊停住。雙喜和張鼐不知是什麼人來,忽地從火邊站起。正要出去看,忽然傳過來一匹戰馬的蕭蕭長嘶。這是他們所熟悉的烏龍駒的叫聲,按照他們的說法,任何馬都沒有它的叫聲雄壯。兩個小將猛一高興,互相一望,跑步向外迎去。雙喜說:「妥啦,郝搖旗准不能活!」張鼐接著說:「闖王準會親自出馬去活捉郝搖旗!」他們心頭的興奮簡直沒法用筆墨形容。整個老營里的將校和兵卒都激動地到大門口迎接闖王,個個摩拳擦掌,相信他一定會親率他們去捉拿叛賊。

李自成下馬以後,站在老營大門外朝著陳家灣的方向凝望片刻,對親兵們說。「馬不要卸鞍!」又對親兵頭目李強說:「挑選五十個人,五十匹馬,準備好,等候著隨我出發。」說畢,他不急不忙,踏著穩重的步子走進老營。雙喜和張鼐隨著他走迸上房。大群的將士們都來到上房門外和天井院里。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望著他的臉上表情,等待著他一聲令下,但遺憾的是,他只挑選五十個人,而不叫老營中的全體將士去參加懲治叛賊的戰鬥!雙喜已經知道,他派去報信的弟兄在路上遇見闖王,所以用不著他再稟報,只等著闖王下令。在燈光下,他看見義父的臉色鐵青,眉宇間含著苦惱。這種表情他是熟悉的。常常在戰事不順心的時候,闖王立馬陣前,望著自己的將士紛紛倒下,也就是這種表情。李雙喜每次看見他的這種表情,就想到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天色,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把主劍一揮,沖入敵陣,好像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暴風雨就開始了。雙喜的心情緊張萬分,悄悄地把張鼐的手捏了一下,交換了一個眼色。

當自成在路上才得到報告時,他不禁火冒三尺,恨恨地罵了一聲:「該死!」他要捉住郝搖旗和他的左右親兵親將,凡是圖謀拉走的人員一概殺掉,以肅軍紀,並為後來者戒。但反心一想,他覺得這樣不妥。幾個月來,他因為大天王高見等許多人離開他以至投降官軍,常常心中痛苦,責備自己。他認為,也許是因為他從前脾氣暴躁,不能容人,才使得大天王等人不願跟他在一塊兒共度艱難。特別是潼關南原戰敗之後,這種反躬自責的心情更甚。如今他想:倘若郝搖旗只是因為吃不了目前的苦而拉往別處,殺了郝搖旗不是氣量太小么?如果郝搖旗不是去投降朝廷,一旦殺了他,讓很多起義的朋友聽到豈不寒心?可是,難道能置之不理,讓部下拿搖旗作榜樣,想拉走就拉走么?

殺與不殺,在自成的心上連翻了幾個過兒,終於把主意拿定,頭腦冷靜起來了。一到老營的大門外,看見將士們摩拳擦掌的情形,他的心中又稍微動了一下,但是沒有對大家說一句話,大踏步走進大門。為著對大家表示他心中並不激動,他一到大門裡就把腳步放慢,背抄手向上房走去。

「雙喜,」自成進了上房問:「關於郝搖旗的事,你做了什麼布置沒有?」

雙喜趕快把李過所做的軍事布置稟明,想著義父一定會點頭讚許。但是闖王把濃眉毛猛然一皺,說:

「怎麼能這樣辦?真是魯莽!」

大家吃一驚,但隨即互相遞著激動的眼色,並且有人小聲說:

「瞧吧,闖王另有妙計!」

闖王吩咐說:「雙喜,你親自去,快馬加鞭,越快越好,叫你大哥把人馬全數撤回,路上一個人也不準留。郝搖旗帶著他的人馬願往什麼地方都可以,不許你們阻擋。哪個敢傷害郝搖旗一人一騎,我將按違抗軍令治罪!」

在片刻之間,李雙喜和張鼐目瞪口呆。上房外站立的成群將士也都大為失望,摸不著頭腦。自成對雙喜一揮手,催促說:

「去吧,愣怔什麼?遲誤了我惟你是問!」

雙喜說:「爸爸!郝,郝搖旗,他忘恩負義!」

「我現在沒時間對你多說,快去!」

張鼐忍不住大叫一聲:「闖王!倘若白白地放走郝搖旗,全營將士都不心服!」

闖王嘆息說:「你跟雙喜年紀小,隨後你們就會明白的。」隨即轉過臉來,對雙喜嚴厲地問:「你還不快去么?要讓我按軍法辦你?」

雙喜懷著無限委屈,把腳一頓,從牆上取下馬鞭子,噘著嘴,噙著汪汪的眼淚出去了。

上房門口和院子里發生了一陣小聲議論,隨即有一個老兵踏階而上,站在門外大聲說:

「闖王!家有家規,軍有軍法。像郝搖旗這樣的人,平時居功自滿,遇到艱難的時候又不肯同心協力,常發怨言,闖王你度量寬,容忍了他,已經夠了。現在眼看著他嘩變,拉人馬逃走,不加阻攔,這就沒法叫全軍將士心服。闖王,郝搖旗放走不得!」

「放走不得!」許多聲音附和說。

李自成走到門口,看見剛才大聲說話的是今天才歸隊的親兵王大牛,身上帶著創傷,頭上裹著白布。他的心中難過,面帶苦笑,慢慢地說:

「郝搖旗原不是咱們老八隊的人,我不能拿他同你們一樣看待。如今咱們打了大敗仗,日子十分艱苦,還要加緊操練,還要嚴厲軍紀。郝搖旗同他的手下將士受不了,願意離開,就讓他們離開吧。我此刻心中有事,許多話不能詳細對你們談,事後你們會明白的。」

自成的神情和口氣是那樣誠懇,那樣充滿感情,所以雖然只簡單幾句,而且聲音很低,卻把大家的忿怒不平之氣平息了大半。儘管人們心中還有委屈,但誰也不再說了。

「大家辛苦了一天,」闖王又說,「不是守夜的人,都去睡吧,睡吧。明天天不明還要下操哩。王大牛,你今天才回來,還不去休息么?去吧!」

說畢,他匆匆地走往裡間,準備他去谷城要帶的金銀和別的東西。他一邊收拾,一邊心中刺疼,小聲地責備自己說:

「自成!你同搖旗共事多年,出生入死都在一道。他現在要離開你,竟然事前連對你說一聲都不肯。這是你的赤誠還不能取信於人,怨得誰呢?」

上房門口和院里的人們還沒有散去,心中老覺得這問題不算結束。有些人平時看事心眼活,想著闖王口頭上說讓郝搖旗隨便拉走,未必不是另有妙計,說不定是闖王定計派郝搖旗假裝逃走,而這個密計連李過也被瞞過。從前就使用過這種妙計騙了官軍,賺開城池。有不少人同意這種猜測,有不少人搖頭懷疑。正在這時,奉李過的命令在陳家灣村外探事的人中有一個跑了回來,向闖王稟報說郝搖旗的人馬已經拉出村外,正在排隊。闖王繼續收拾東西,不慌不忙地說:

「讓他們排隊好了。」

人們的心情又開始激動不安了。到底闖王的葫蘆里裝的什麼葯?難道白白地讓郝搖旗拉著人馬逃走不成?難道真是闖王同郝搖旗定的妙計?可是看闖王的神情,分明不像是他叫郝搖旗假裝逃走的。剛才大家都看見,他的眉宇間有著苦悶,臉上帶著苦笑!

闖王收拾畢東西,從裡間緩步出來,看見張鼐噘嘴瞪眼,站立不安,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又看見許多人都沒散去,連王大牛也沒有走。他理解大家的心情,走到門口,催大家快去睡覺。一部分人陸續散去,一部分人仍不肯走。闖王轉過身來,慈愛地擰一擰張鼐的耳垂,含笑說:

「小鼐子,別對我噘著嘴。不要幾年,你就要帶著人馬獨當一面。到那時,你不但要學會處順境,也要學會處逆境。當你處逆境時,難免不有朋友離開你,難道你都要同人家拚命么?」停一停,他在張鼐的肩上拍一下,又說:「快去把你和雙喜隨身用的東西收拾一下,馬上要跟我起程,說不定得一個月才能回來。」

聽了闖王的話,張鼐默默地進去收拾東西。他的心裡還是想不通,還在憤恨不平,還在委屈,並且在喉嚨里小聲咕噥說:

「做朋友就應該同生死,共患難。像郝搖旗這樣的人,根本就算不得朋友!」

第二個探事的人跑了進來,向闖王稟報說郝搖旗排好隊以後想來見闖王辭行,但他的手下人不讓他來,正在陳家灣的村外邊商議不決。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若無其事地揮退了報事的小兵,一句話沒有說,走到方桌邊坐下去,拿起雙喜所寫的一張仿,但是拿顛倒了。在這當兒,他聽見有人在院里小聲議論:

「我看他不敢來。他沒有吃豹子膽。難道他活得不耐煩了,故意來找死?」

「即讓他一時鬼迷心,想來辭行,他的部下也不敢放他來。事情明擺著:有他來的,沒他回去的。」

「他要是真的來辭行,那才是老天爺睜了眼,讓他自己來送命。」

大家正在小聲議論,第三個探事人跑回來了,他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稟闖王,郝搖旗辭行來了!」

「在什麼地方?」闖王問,一絲欣慰的、熱乎乎的感情掠過心頭。

「正在騎著馬往這裡走,快到了。」

李自成叫院里的戰士們立刻各回各屋,不許留在院里,也不許到大門外。又吩咐大門口的守衛弟兄:郝搖旗來到,要像往日一樣,讓他直接進來,不用傳稟。看著院里將士們都遵令散去以後,他又寫個字條,叫張鼐立刻騎馬去送給李過,要李過按照字條上的命令行事。

像往日替闖王傳送機密命令一樣,張鼐不敢看字條內容,接到手之後往口袋裡一裝,拔腿就走,出了大門,跳上戰馬,鐙子一磕,飛奔而去。他現在才覺得心中亮了:原來是闖王斷定郝搖旗必來辭行,另有布置!他在馬上猜想著闖王給李過的密令一定是叫李過趁著郝搖旗來老營,把隊伍開去陳家灣,出其不意,不費一槍一刀,將郝搖旗的人馬全部捉獲。

在上房外邊的將士們也覺得心頭上猛然亮了。他們驚佩闖王料事如神,料定郝搖旗必來辭行,所以才那麼鎮定。剛才闖王對大家說的話也是提防萬一他的妙計漏出一點馬腳,被姦細報給郝搖旗,郝就不會來自投羅網了。人們猜想著,闖王一定事前對幾個最貼身的親兵囑咐有話,只等一個暗號,也許是一個非常簡單的眼色,幾個親兵把郝搖旗捆起來,推出大門斬首;然後,派人提著郝的首級去陳家灣,號令他的部下不準亂動,聽候處分,不傷一兵一卒就把事情解決了。如果郝的部下有人不服,那就由李過來收拾。剛才張鼐送去的,可不就是要他帶兵往陳家灣的命令么?準是的,沒錯!

人們雖然不得不遵照闖王的命令散去,但是誰肯真的離開呀?他們躲在各屋裡,暗中注意著事態發展,一個個抱定主意:倘若郝搖旗膽敢打算抵抗,大家一齊奔進上房,叫他劍下成泥。

李自成在燈下攤開一本書,連看兩遍,卻好像沒有看進去。他在等候郝搖旗,但也不願使郝搖旗一進門就看出他事前得到消息,為這件事心情難過。聽見幾匹馬的蹄聲到了大門外,停往了,又聽見郝搖旗同守衛的弟兄們搭腔說話。

郝搖旗把四個親兵留在老營大門外,提著馬鞭子走了進來。他的心中有慚愧也有驚懼,所以一跨進上房門檻就直豎豎地站住,望著自成叫了一聲:

「闖王!」

李自成從書上抬起頭,笑一笑,但笑得很不自然。他放下書,慢慢從方桌邊站起來,問:

「搖旗,這麼晚來找我,有什麼事?」

「闖王,我對不起你。我要走啦。」

「你要走啦……為什麼要走啦?」

郝搖旗吭吭哧哧地說:「商洛山中本來是個苦地方,又連年遭災荒。弟兄們受不了這個苦,都想往別處活動活動。我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他們離開你。李哥,日後不管你什麼時候樹起大旗,只要派人對我說一聲,我郝搖旗不回來跟著你,不是娘養的!我,我現在來向你辭行。你讓我走我就走;你不讓我走,要治我違反軍紀的罪,該殺該剮也憑你。」

「你們要往什麼地方去?」闖王問。

「往河南去。河南雖然災荒很大,可是天寬地闊,海大水深,人有活動餘地,不像這裡……」

自成不等他說完,又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走?」

「馬上就走。我的人已經在陳家灣村外排好隊,等著我來辭了行回去就走。」

自成坐到椅子上,沉默地望著郝搖旗,臉色沉重。他的十幾個站在門口的親兵用手握緊劍柄,目不轉睛地注意著他的臉孔,等候一個示意,他們就除掉這個「該死的混賬東西」。原來藏在東西廂房和左右夾道中的將士們都走了出來,把上房階前圍得水泄不通。有人手抓刀把和劍柄,有人已經不聲不響地把刀、劍拔出鞘來。飽有戰鬥經驗的郝搖旗雖然不曾回頭看,也覺察出在他的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深悔前來辭行,自投虎穴。儘管他竭力保持鎮靜,但是臉色不禁灰白了。

自成皺皺眉頭,用責備的口氣嘆了一聲,又停片刻,問道:

「你想離開我,離開商洛山中,為什麼不早對我說一聲?」

「前些日子我來找過你,因為聽說賀瘋子要從潼關來打咱們,我就不說了。等你從潼關回來,我也從藍田一帶回來,風聲緩和啦,我本來打算對你說這件事的,可是我怕你不讓我走,怕你生氣,就不再提啦。」

自成突然想起來,那次搖旗來找他,因李過來報告潼關的官軍動靜,搖旗沒得把話說出來,從潼關回來后,他因為天天忙,竟然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大丈夫來去分明,」郝搖旗接著說,「我郝搖旗不能瞞著你闖王拉走,所以已經站好隊啦,我越想心裡越不是滋味兒,特來向你辭行,憑你發落。」

門外有人覺得闖王是在審問郝搖旗,審問得對。有人覺得用不著多問,在心中說:

「對這種人何必再問?快推出去斬了吧!」

李自成的臉色嚴峻,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郝搖旗的面前。郝搖旗心中驚慌,本能地退了半步。門口的人們注視著闖王的動作,連呼吸都停止了。自成說:

「搖旗,你也夠糊塗了!」

「我糊塗。我混蛋。願殺願剮,憑你!」

自成接著說:「你想想,你本來只收容了一百多人,有些人歸還原隊,你手下只剩下七八十人,盔甲不全,兵器也差。雖說人人有馬騎,可是多是劣馬,真正的戰馬不多。就憑著你這點人馬,別說經不起沿路官軍收拾,連鄉勇也會收拾你們。想走,為什麼不早說?」

郝搖旗摸不著頭腦,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圍在門口的將士們也糊塗了。

自成向門口瞟一眼,說:「叫總管來!」

親兵頭目向外照傳:「請總管來!」

老營總管任繼榮早就在人堆中站著,提著拔出鞘來的三尺寶劍。這時他很感意外,趕快把寶劍悄悄地插入鞘中,答應一聲,走進屋去。

自成吩咐說:「總管,你立刻挑選二十匹戰馬,三十副盔甲,三十把大刀,派人送往陳家灣,不許耽誤!」

任繼榮怔住了。這話是真是假?還是他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自從全軍覆沒之後,一個月來,他同高一功用盡心思,千辛萬苦,弄到了一些戰馬、盔甲和武器,連自己的將士都不肯發給,怎麼能夠送給叛變的人?闖王為著戰馬和武器欠缺,常常發愁,怎麼會忽然下了這樣的命令?準是沒聽清楚!

自成把眼睛一瞪,嚴厲地說:「你愣怔什麼?快去!辦好以後前來稟我!」

「是!」總管一轉身奔出去了。

自成又對親兵頭目說:「李強,取四百兩銀子出來!」

「是!」

不大一會兒,李強從裡間把銀子捧了出來。自成接住銀子,對郝搖旗說:

「搖旗,我知道你手頭沒錢。這點銀子,你拿去在路上用,估計夠你們用到河南。你眼下人數很少,一路上打尖吃飯,一定要給老百姓錢,不可騷擾百姓,給官軍和鄉勇可乘之機。到萬不得已時,也可以當做買路錢。」

「闖王!……」

「快接住。你知道我也在困難中,休嫌太少。」

「闖王!我,我……」

任繼榮進來,向自成稟報:戰馬、盔甲和大刀已經派人送走了。闖王又對搖旗說:

「搖旗,快接住銀子動身吧。你到了河南,千萬注意軍紀。從前你的軍紀不好,我勸說你,你總是不肯聽。今後你自己去闖江山,不能得民心如何能站穩腳步?這道理不難懂,你千萬莫當耳旁風。我等著你到河南后的好消息。搖旗,倘若遇到困難,你千萬派人來對我講,我好立刻幫助你。快接住銀子走吧,已經打三更啦。」

只聽撲通一聲,郝搖旗雙膝跪下,大哭起來,斷斷續續地說:

「闖王!我糊塗,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不走啦!我死也不離開你啦!……」

在片刻間,李自成不知道說什麼好。儘管郝搖旗身上有種種嚴重缺點,在目前困難時要離開他也很刺痛他的心,但是他們同是高迎祥的戰將,有七八年的戰鬥友誼,如今發生了這件事,郝搖旗像一個小孩子似的跪在他的面前哭,他自己也難禁鼻子發酸。他向李強點點下巴。李強走到他的跟前。他把銀子交給李強,小聲說:

「把這送到大門外,交給他的親兵。」

李強走後,自成去攙郝搖旗。但郝搖旗抱著他的腿哭,不肯馬上起來。自成一面用力攙一面說:

「搖旗,你是大將,跪在地上哭像什麼話?快起來,聽我對你說。起來。」

郝搖旗從地上站了起來,仍在抽咽,表示他決不離開。李自成拍拍他的肩膀,說:

「你還是走吧。潼關的官軍聽說我在崤函山中,都開往靈寶以東尋找我的蹤跡去了。暫時這裡風平浪靜,你留下也沒有多的事做。你去到河南,可以牽制一部分官軍,不也很好么?再說,我要在這裡苦練幾個月的兵,馬上還要學諸葛亮渭水屯墾的辦法,開荒種地。將士們更加辛苦。你手下的將士吃不了這個苦,把他們勉強留下反而不美。你走吧,咱弟兄倆今日能夠好散,來日還會好合。來日方長,還怕不能夠重新攏家①?」

①攏家--分家后再合起來叫做攏家。

「我,我郝搖旗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也有良心,我覺著太對不起你!……」

「不要說這話。你出去如果不得意,隨時可以回來。快走吧,弟兄們在等著你哩。」

闖王拉著郝搖旗的手把他送出大門。當他轉回來時,院里的人們還沒散,默默地望著他,換了另一種激動心情。

李過來了,背後緊跟著雙喜和張鼐。當張鼐把闖王的字條交給他時,他用火鐮打著火,吹亮紙煤,看清上邊寫的是這樣兩句命令:「人馬回村后立刻解散睡覺,免誤明日早操。你去子明處候我。」李過遵照叔父的命令把人馬帶回村子解散,轉到醫生的住處。尚炯已經準備好,只等待隨闖王出發。坐了片刻,李過恍然明白:原來是闖王擔心他同郝搖旗見了面會發生衝突,故意叫他來老神仙這裡等候。他不同意叔父對郝搖旗過分寬容的態度,所以就不再在醫生那裡閑坐,氣呼呼地往老營來了。一到老營大門外,他看見人們還沒有全散,在激動地小聲議論著這件事,但沒有緊張空氣。他問明經過,自己也鬆氣了。見到自成的時候,他沒有說什麼抱怨的話,只是問:

「二爹,搖旗走了?」

「走了。」自成對他看了看,接著責備說:「你身為大將,遇事還是這麼急躁,這麼量窄,怎麼能行?倘若我晚回一步,豈不鑄成大錯!搖旗身上固然有許多毛病,可是他多年來出生人死,忠心耿耿。夏天脫掉衣服,胸前和兩臂傷痕纍纍,誰沒看見?他如今離開咱們,並非前去投敵,豈可因此互相殘殺,使親者痛,仇者快,白白地便宜了朝廷!」

李過低著頭不敢做聲。張鼐用時彎碰碰雙喜,同雙喜暗地交換了一個眼色。自成又說:

「常言說:將軍額上跑下馬,宰相肚裡行舟船。你這樣氣量窄,將來如何能獨當一面,肩挑五嶽,胸羅百川,統帥百萬大軍!」自成向雙喜和張鼐看看,但沒有責備他們,隨即轉向親兵頭目:「李強,都準備好了么?」

「早都準備好了。」

「快請尚神仙!」

「他已經來到,在外邊等候。」

「起程!」

李過突然說:「二爹!我想了又想,你還是不去谷城為好。張敬軒平日就心狠手辣,需要提防,何況他如今投降了朝廷,又加上同你不睦!」

「你又來了!別再掣肘。你高舅去山陽未回。你每天練兵之暇,常來老營看看。倘若過幾天你嬸子仍無音信,你就多派幾個人到豫西一帶山中尋找。」

李過仍要說話,劉宗敏、田見秀和袁宗第都來到了。李自成望著大家說:

「我一再囑咐你們不要來送行,怎麼都來了?」

劉宗敏大聲說:「我們不是來送行,是來請你多慎重,不必親自前去。剛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萬一張敬軒不講義氣,後悔無及!」

李自成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親自去,敬軒不會起義。天下大局,決於此行!」

「可是這著棋太險了!」田見秀說。

「簡直是孤注一擲!」袁宗第接著說。

李過叫道:「二爹!如果全體將士們知道,他們都不會讓你去的!」

劉宗敏說:「闖王,我從來沒看見你像這樣不聽從大家意見!」

李自成對他們苦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從桌上拿起馬鞭,又從牆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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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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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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