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從獲鹿往西便進入了太行山,一直到平定州,山勢才緩下來。這中間要經過井陘、固關,都十分險要。李自成到了平定州,心境稍微鬆了一點。一則想著敵人要打進固關並不容易,那裡有紅娘子的健婦營在抵禦追兵。二則他也產生了一個希望,希望憑藉太行山的天險,固守山西,然後力圖恢復。只要山西不失守,他大順江山就不至於失去,一旦創傷養好,就可以重新進入畿輔,奪取北京。但在這種使自己寬心的想法後面也埋藏著一種深深的憂慮。他不能忘記半個月來他所經歷的失敗,這是他以前沒有料想到的。山海關一戰幾乎使他的將士死傷了三分之二,剩餘下來的也變成了士氣不振的部隊。更不料在慶都、真定又連著兩次敗北,他自己受傷不算,與他多年出生入死的親信將領一批一批死去,最後死去的一個重要將領是谷可成。這些事使他想起來就十分難過,也十分害怕。他擔心山西如遭敵人進攻,或許無法死守。山西倘若失去,關中也無法固守。還有一件事情也使他感到吃驚和害怕的,是他沒有想到如今的百姓竟然那樣反對他,夜間燒毀自己的房屋,在曠野里吶喊,騷擾他的部隊;又把路邊的水井都填了,使他的人馬都渴得要死。一到平定州,他就獲悉山西、河南、山東各處都在叛亂,幾乎不可收拾。他不覺自己問道:

「難道我大順江山就要完了么?」

這時他才完全清楚,他的真正敵人並不是崇禎,而是滿洲人。崇禎好像一隻負傷快死的老虎,很容易打死,反撲也沒有力量;倒是這個半死的老虎背後還有一隻真正的老虎,突然竄了出來,十分兇猛。如果早知滿洲人是真正的敵人,他進兵北京的時候就應該多帶人馬作為後備,如今後悔死也晚了。想到這裡,他對宋獻策、牛金星這一批人暗暗地心懷不滿,為什麼他們事先都沒有估計到這一層,向他建議?好像宋獻策提到過滿洲人的事情,但是沒有說得很嚴重,所以他就不曾認真地放在心上。想著滿洲人這麼兇猛,而吳三桂很快就向滿洲人投降了,力量這麼大,下一步怎麼辦呢?倘若滿洲人步步進攻,他能夠守住關中么?他在心中擔憂,一種亡國的預感壓上心頭。

他在路上不敢耽誤,一直來到太原。鎮守太原的文水伯陳永福到郊外迎接他進城,將晉王府作為行宮。第二天黃昏,李岩也趕到了。當天夜間,李自成在宮中召集一次很機密的御前會議,討論固守山西的方略。他心中完全清楚,自古以來太原是兵家必爭之地,能夠守住太原,守住上黨,守住河東,就可以使全晉鞏固。全晉鞏固,就可以鞏固陝西。當然,河南洛陽一帶也十分重要,但如何守住全晉,是最關鍵的一著棋。可惜現在手中無兵,大約在山西只有二萬人,分佈在平陽、潞州、壽陽與澤州各處。如今到處不穩,幾乎是無地可守。陳永福手下只有四千人,加上新投降的三千人,不過七千之眾。死守太原之外,還要分出一部分人馬分守代州、雁門、介休、壽陽等地,鎮壓叛亂,而駐在太原城中的只有一千多人、這情況確實不穩。另外,駐在大同的姜瓖本來很不可靠,據傳已與滿洲人暗中勾結。這使李自成很為李過擔心。李過離開北京后,出居庸關去大同,打算與姜瓖協守大同、陽和一帶,如今李過到了沒有?萬一姜瓖叛變,李過豈不要吃大虧?還有,山海關戰事之後,唐通的下落不明,看來多半已經投降滿洲。唐通和姜瓖平日關係密切,倘若唐通已經投降滿洲,則姜瓖投降滿洲的事也就更不可免。

大家分析了當前形勢,都覺得大順的處境十分不利。現在首先要使山西全省安定下來,才能夠防備滿洲人前來進攻。大同是一個門戶。姜瓖如果投敵,整個晉北就落入敵人之手,太原北邊就空虛了。不惟三關不能守,太原不能守,平陽也不能守,就連千里黃河都失去了屏障,處處可渡河。

陳永福建議,差人密諭姜瓖前來太原議事,以觀動靜。如果姜瓖肯來,證明他心中無鬼,不會馬上投降,也不會與李過為難。

宋獻策搖搖頭說:「這事情千萬不要做。如今對姜瓖只能暗中防備,表面上裝作信任,絕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現在派人以皇上密旨召他前來議事,他害怕不敢前來,豈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來,下一步如何處置?」

牛金星也說:「萬不要打草驚蛇,暫時只能睜隻眼合隻眼,暗中防備,最為上策。至於李過將軍,手下有三千精兵,看來姜瓖還不敢對他動手。」

陳永福又說:「既然如此,我們許多人都受了大順的封爵,姜瓖還沒有受封。如今可否封他一個伯爵,以籠絡他的心?」

李自成輕輕搖頭說:「兩個月前我們才到大同,那時候沒有封他為伯,如今再封,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陳永福說:「雖然晚了一步,也不妨試一試。」

李自成又搖搖頭說:「如今我們連吃敗仗,姜瓖如果有心忠於大順,暫時不封他,他也會忠於大順。如果他已決定投降滿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顯出我們沒有辦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說。」

經過商議,決定陳永福專守太原,將散在附近各州縣的人馬都調回太原,各州縣的治安由各州縣官自理。李自成對陳永福說:

「我們相處時間不久,可是將軍的忠義之心,我早有所聞,所以對將軍特別倚重。如今國家有困難,又遇著胡人出兵關內,望將軍努力保衛太原,能夠撐持多久就撐持多久。朕駐在平陽,作將軍後援。只要關中人馬過河東來,朕親自率軍馳救太原,望將軍戮力殺敵,為國立功,名垂青史。」

陳永福躬身說道:「臣從前守開封,與陛下為敵,使陛下精兵戰將多有損傷,陛下亦曾在開封城下受了箭傷。後來陛下不念舊怨,對臣以禮相待,又封為文水伯。臣聞前朝曾有君臣魚水之說,不意親自遇到聖主,如此恢宏大度,不念舊惡。臣自投誠陛下之時,已經對天發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腦塗地,也要報答陛下知遇之恩。我軍雖然在山海關戰敗,胡人十分猖獗,但勝敗兵家常事,請陛下不必過憂。臣縱然兵力甚微,也決心死守太原。目前敵人並非明朝,而是滿洲胡人。古人說:漢賊不兩立。想當初楊令公同遼國打仗盡節,長享千秋美名,臣也願意效法。倘若敵兵前來,固關不能守,雁門不能守,臣願同將士們血戰城頭。只要臣不死,太原絕不會失守。」

他的話說得慷慨真誠,李自成、宋獻策等都十分感動。陳永福當即叩辭,傳令府州縣人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繼續與牛金星、宋獻策、李岩等商量大計,直到深夜。據他們推測,滿洲人首先要統一畿輔,進佔山東、山西,進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樣的局面。在此同時,江南也會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倫序大概會成為南明小朝廷之主。將來的形勢將是三分天下:滿洲人在北邊,南明在南邊,大順在西邊。這樣的結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須趕快下手,除山西之外,還要爭奪河南。倘若河南失去,不惟關中難保,甚且連三分天下也不能維持。

他們一直商量到天色將明的時候,才決定宋獻策迅速趕回長安,徵集大軍,進援山西。等劉宗敏傷愈之後,讓他率領二三十萬精兵到懷慶、彰德,威脅畿南,使清軍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進攻山西。

李自成聽李岩說,紅娘子的健婦營在井陘一帶也損失了幾百人,慧劍陣亡,心中很難過。儘管最近這一個月來,親信將領死傷甚多,但想到慧劍是黑虎星的妹妹,初到大順軍時只十五六歲,深得他和高夫人歡喜,看成義女一般,沒想到竟然會死在井陘。他為此事沉默了片刻,然後叫宋獻策另外安排人馬去守固關,將紅娘子的健婦營換回,開到平陽休息。原來紅娘子來山西的差事是護送晉王府男女宗室和一些大戶人家遷往關中。如今長安擁擠不堪,關中糧食也十分困難,晉王府宗室和山西大戶遷往長安的事暫時緩辦。

可是潼關幾乎是關中的最後一道屏障,守潼關刻不容緩。命誰去守潼關?商量到這裡,誰都想不出合適的將領。李自成想到那麼多的大小將領,特別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在山海關不是陣亡便是受了重傷,如今身邊竟然沒有可以依靠的大將,心中不禁傷感。怎麼辦呢?商量的結果,想命馬世耀守潼關;可是馬世耀在山海關也負了重傷,如今已從韓城過河口長安養傷去了。只好傳諭馬世耀:傷好之後,速赴潼關,不奉旨不許擅離潼關一步。這麼決定之後,李自成苦笑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如今我身邊不要說大將沒有了,就是雙喜、李友、李強這樣在身邊使喚的人也都死完了。」說完之後,剛才臉上勉強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覺流下眼淚。

牛金星、宋獻策、李岩也都感慨萬千。李岩直到現在還不曉得李自成催他趕快來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發現李自成沒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問道:

「陛下召臣速來太原,不知有何諭旨?」

李自成一直在低著頭考慮一件事,現在經李岩一問,就收起愁緒,抬起頭說:「我要派你一件差事,你想是什麼差事?」

李岩說:「是不是命臣速回河南?」

李自成搖搖頭:「河南雖然重要,但目前你不去也可以。只要等劉捷軒傷勢一好,率三十萬人馬去豫北,河南局面就會大變。朕要你來太原另有差遣。」

李岩說:「請陛下面諭,臣當儘力而為。」

李自成說:「過去我們只想到同明朝作戰,經過山海關之戰,才知道大敵乃是胡人。所以過了井陘之後,朕突然又想到你從前說過的那位劉子政。既然他在遼東從軍二十年,肯定深知滿洲情形。三個月前,你說他離開晉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禮相聘,請他來我朝做官,在朕身邊,朕隨時好向他諮詢方略。如今我朝群臣之中,真正熟悉虜情的還沒有一個人。你休息一下,明天就往五台山去。」

李岩確實根本沒有想到這件差事,暗暗地感到為難。因為他曉得,劉子政雖然熟悉關外情況,但一向仇恨大順。如今明朝亡了,崇禎帝后被逼殉國,劉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來更深,如何肯來大順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說:

「劉子政是否能夠來,現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縣令探明劉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願意前來我朝做官,然後再去禮聘,這樣縱然他不肯來,皇上的威望也不會受損。」

李自成的心裡有點不快活,沉吟片刻,問道:「劉子政一向以不能打敗滿洲為恨。如今滿洲人進入北京,他應該與我們同仇敵愾,才是個道理。如果我們厚禮相迎,他看來是會前來的。」

李岩說:「劉子政雖然仇恨滿人,可是他是勝朝的遺民,他要忠於勝朝,未必肯下山來助我。況且如今我們接連兵敗,他更不肯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悅,朝宋獻策、牛金星望望,問他們有何主張。宋獻策知道李岩不願去,也明白劉子政不會應聘,就說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劉子政的下落,然後再去禮聘。如今最要緊的是徵集人馬,部署作戰。至於劉子政,縱然了解虜情,恐怕也緩不濟急。」

牛金星也是這麼想的,另外他雖然沒有問過,卻猜到李自成不願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禮聘劉子政,於是說道:

「聘請劉子政固然也是皇上招賢納士的一番心意,但目前確實急需徵集人馬糧草,部署作戰。林泉暫不去五台山,留在皇上身邊,隨時運籌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諭五台縣令,查明劉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計較。」

李自成聽了宋獻策、牛金星的話以後,覺得也有道理,決定暫不派李岩往五台山去。他對大家說道:

「這樣吧,我在這裡稍候數日,就要往平陽去。明日軍師先回長安。今天大家暫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議。」

第二天,宋獻策帶著少數隨從匆匆上路,趕往長安。

李自成一夜沒有睡好,各地來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雖然滿洲人馬和吳三桂的人馬開始從真定返回北京,但他知道這只是暫時休兵,下一步還要大舉進犯。從河南、山東來的消息也很不利:反叛大順的州縣越來越多,各地方大都鬧起來了。他在慌亂無計之餘,深恨滿朝文武在北京時只知勸他登極,向他獻下江南之策,卻沒有人向他提到滿洲人兵力甚強,必會乘機進關。直到他在山海關決戰時候,才突然知道滿洲人比吳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鑄成大錯,後悔已經晚了。如今這麼回想起來,他對宋獻策比對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點,因為對東征山海關之事,只有宋獻策曾經苦勸他不要前去。而李岩並沒有堅決阻止他對吳三桂的御駕親征。按說,李岩是會看出這步棋走錯了的,可是為什麼他不像宋獻策那樣苦心勸阻呢?至於牛金星,雖然也沒有勸阻,但他當時正在主持籌備登極大典,每日事情很雜,沒有勸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諒的。而且李岩自進北京以後,對很多事情都不多說話,誰知他心裡懷著什麼想法?但是他儘管這麼懷疑李岩,表面上卻神色不露。第二天御前沒事時,他又對李岩說道:

「朕原來要差你去五台山尋找劉子政,請他前來共事。後來聽了你和獻策的話,決定等等再看。可是現在事情確很緊急,朕身邊沒有一個真正明白關外的情形的人,所以朕昨夜又想了很久,還是派你去五台山禮聘劉子政前來。望你不辭辛苦,走這一趟,速去速回。要帶多少銀錢,你自己告訴管事官員,為你準備,不要耽擱太久。」

李岩看見李自成神色十分嚴肅,從口氣聽出這事情已經無可更改,只好回答一聲:「臣遵旨前往,請陛下不必焦慮。」

他出來以後把許多應該準備的事情立刻準備停當,帶了銀錢和隨從人員就要出發。他心中有點害怕:萬一請不來劉子政,皇上豈不要怪罪?他在心中感慨說:

「皇上的章法亂矣!」

李岩正要啟程,忽然李自成又召他立刻進宮。他趕快換了衣服,來到行宮。牛金星已在那裡同李自成商量大事。等他行了磕頭禮,李自成命他趕快坐下,告他說剛才得到稟報:南京已經立福王為君,河南局勢很亂,大順在河南、山東兵馬不多,各處新上任的州縣官有的被殺,有的被驅逐,有的被捕送南京。李自成問他,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亂局?李岩趁此機會提出來,他願意與李侔馳回河南,收拾紛亂局面,但需要皇上派一支精兵給他。李自成心中疑問,他為什麼不想別的辦法,不派別的人前去,而非要同自己的兄弟李作回河南呢?又為什麼這麼急著回河南呢?是不是看我的大勢已去,急於想離開我?於是他不動聲色,又問道:

「卿回河南,有何辦法,可以收拾中原局面?」

李岩覺得這是大好時機,就說道:「河南是微臣桑梓之邦,人地較熟,容易號召士民,共扶大順,對抗夷狄。」

李自成說:「可是南京立了福王,卿將如何對付?」

李岩說:「今日南京已經立了新君,確實不易對付。請容臣馳回河南之後,相機行事。倘能緩和與南京的不共戴天之仇,共同抵禦胡人,這是上策。等胡人被我們打敗之後,那時再與南京爭奪中原,命襄陽、荊州、承天的人馬順流東下,關內人馬出河南到淮北,南過長江,兩路夾攻,江南不難平定。」

李自成說:「恐怕與南京合起手來共御胡人,也不是那麼容易。」

李岩說:「事情確有困難,也只能走一步說一步,相機行事。事前一切都想得很順,到時候未必就順。」

李自成心中頗不高興,想道,這不是嘲笑我去山海關時,起初想得容易,而最後吃了敗仗嗎?但是他竭力忍耐著,又問道:

「卿另外有何方略?」

李岩說:「臣並無別的方略,只是想,第一要順應人心。」

李自成問:「何為順應人心?」

李岩說:「崇禎十三年,陛下初進河南,當時百姓苦難深重,如在水深火熱之中,所謂人心思亂,正是此時情況。陛下順應人心,剿兵安民,開倉放賑,三年免征,所以陛下所到之處,遠近響應,開門迎降,望陛下之來如大旱之望雲霓。後來陛下兵力強盛,橫掃中原,南至湖廣,攻城掠地,所向克捷。到這時候,百姓所殷殷期望者不是再亂下去,而是望陛下設官理民,恢復農桑,使百姓稍過溫飽日子,此所謂人心望治。然而人心望治而終未獲治,辜負了百姓殷望。由於沒有順應人心,所以目前一聽說山海關我軍受挫,便處處不穩。臣回河南之後,要順應人心,就要首先撫輯流亡,興利除弊,恢復農桑,使百姓有安居樂業之望,而不再受兵戎之苦。」

李自成點點頭,問道:「還有何方略?」

李岩說:「河南山寨大則數萬人,佔據許多州縣;小則萬餘人,也佔領一州一縣。這些土寨,倘若投降胡人,是我之大患;如被南京加以名號,為南京所用,也是我們的大患。因此臣到河南之後,要不惜金錢,聯絡所有土寨,使他們不要與大順為敵。倘能使他們投順過來,則更為上著。但目前我不敢說李際遇等一定會投降大順,只求他們暫時觀望,不要南投福工,北投滿洲,就算好了。還有,清兵必定過河。臣回河南之後,豫北一帶自然要作些安排,但更重要的是沿黃河千里,處處設防,使東虜不能過黃河,如此則河洛鞏固,潼關可守。」

李自成又問道:「東虜固然可慮,南京已經立了福王為君,史可法率領四鎮之兵,駐在江北一帶,必然北來。倘若南京小朝廷與胡人合起手來,共同對我,河南就危急了。倘若出了這種局面,卿有何善策?」

李岩想了一下,實在也想不出好的辦法,便說道:「臣不能預先料就敵人走什麼棋。目前局面確實困難。我們兵少糧缺,倘若胡人和南京合力謀我,河南局面確實不易撐持。臣回河南之後,只能收拾民心,準備應付艱難局面。至於還有什麼想法,容臣回河南以後,再相機謀求方略。」

李自成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但也沒有表示可否。李岩催促道:「時機不可失。時機一失去,就不會再來。請皇上速速決斷,臣好星夜馳回河南。」

李自成沉吟片刻,望著牛金星。牛金星深知這事情確實重大,在此危疑之際,他怎麼能夠輕易說話呢?他打量李自成的神色,看見李自成表情沉重,充滿疑慮,他更不敢說話了。

正在這時,陳永福進宮求見。行禮之後,面奏榆次縣士民叛亂,問李自成是否派兵前去攻城?李自成大吃一驚,問道:

「榆次距太原只有六十里,朕駐蹕太原,榆次士民如此猖狂,竟敢據城叛亂?」

陳永福說道:「許多鄉紳大戶雖說投降大順,實際心中不服,今見我軍連敗,士氣大損,所以膽敢乘機叛亂,這也是難免的。請陛下不必憂慮,讓臣派兵前去剿殺。」

李自成恨恨地說:「眼下胡人擾亂中華,這般官紳士民,有錢大戶,為什麼不看到我大順朝正對胡人苦戰,偏要跟我搗亂?」

陳永福說:「請陛下恕臣直言:雖然陛下佔有全晉,上膺天命,成為中國之主,可是幾個月來山西的鄉宦官紳,世家大戶,以及讀書士子,多在觀望成敗,仍存思念明朝之心。近來因見我朝山海關戰敗,又失去北京,退回山西,以為我朝已失去天下。又聞南京另立新主,所以這般人乘機叛亂,妄想恢復明朝江山。」

李自成問道:「難道他們沒看見是胡人佔領了北京么?不知道吳三桂投降了胡人么?」

陳永福說:「直到眼下,士民們還認為吳三桂是明朝的忠臣,只是向胡人借兵,志在恢復大明江山。」

牛金星插言說:「臣昨天看到一首詩,是傅山新近作的,傳進太原城內。沒想到連傅青主這樣很有學問的人,也不明白滿韃子進關來是要滅亡中國。」

李自成說:「傅山,朕久聞其名。今年春天,朕來到太原,很想同他一見。他竟抗拒禮聘,離開家鄉,躲藏到深山裡去。他的詩怎麼寫的?」

牛金星說:「共是三首詩,要緊的是其中兩句。其餘的句子臣全未注意,記得這兩句詩是……」

李自成說:「你只管說出來,不必顧忌。」

牛金星說:「這兩句詩是:『漢鼎尚應興白水,唐京亦許用花門。』」

「什麼意思?」

牛金星解釋說:「王莽篡了西漢,劉秀兄弟從他們家鄉叫做白水鄉的地方起兵,興復了漢朝,後來成為東漢。這是傅山聽到南京另立福王為主,就以漢光武比喻福王。唐朝西京長安,曾經被安史佔據,後來向回紇借兵,『花門』就是指的回紇。說明傅山是把吳三桂向滿洲借兵,看成是唐朝向回紇借兵一樣。」

李自成不由得怒罵一句:「放他娘的屁!」

牛金星、李岩猛然吃驚。自從李自成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由於身份改變,口中絕不再出罵人的粗話。現在因為聽到傅青主的兩句詩竟然如此盛怒,罵得如此難聽,使他們確實吃驚。

陳永福又問道:「榆次的事究竟如何處置?宜速不宜遲,遲則其他州縣會聞風響應。」

李自成決斷地說:「立即派兵剿殺!」

李岩趕快跪下說:「動用大兵剿殺,固然是一著應急的棋,但最好先派人去曉以大義,使他們開門投順。如不得已,再用兵不遲。」

李自成搖搖頭說:「秦晉本是一家,這山西也是朕的半個家鄉,況榆次又近在數十里之內。榆次人如此目中無朕,豈可不嚴厲懲治?這不是昇平時候,該殺就殺!不能手軟!」他轉望陳永福說:「你今日就派兵前去,限明日天明前攻破榆次縣城,不得有誤!」

第二天下午,陳永福那裡又來了火急塘報,說是榆次縣已於天明時候攻克了。因為城內並沒有來得及布置堅守,所以一陣炮火之後,將士們英勇地用雲梯爬城,將城攻破。城內許多街巷,因見城破,都在房頂上豎起了白旗,這樣就避免了巷戰,也避免了屠城,只殺死了一二百人,殺傷了二三百人。塘報裡邊自然不提姦淫婦女、搶掠財物的事,可是李自成心中明白,陳永福是懷著一肚子怒火攻進城去的,絕不會不讓士兵們姦淫搶掠,放火燒房,何況陳永福的人馬都是來自河南,同山西人沒有同鄉之情。李自成一想到榆次離太原只有六十里,如今卻敢於第一個起來叛亂,第一個遭到浩劫,心中就不免難過。所以陳永福的塘報不但沒有使他感到高興,反而使他有點失悔。自來秦晉是一家,山西畢竟是他的半個故鄉啊!假若聽從了李岩的建議,今天一面派兵前去,威脅城中,擺出要攻城的架勢,一面進行曉諭,也許只需要懲治幾個為首滋事的人,就可以避免眾多死傷,避免姦淫搶劫,避免燒毀房屋。榆次縣為首反抗他的人不會太多,其餘平民百姓是跟著鬧起來的……

他正在思索,忽然接到李過十萬火急的密奏。原來李過在大同只停留了一天,繼續向偏關奔去,要從黃甫川、府谷一帶渡過黃河。他在密奏中言明:姜瓖十分不穩,請李自成火速派兵防守忻、代、雁門各地。

差不多就在同時,忻州牧(知州)也來了一封十萬火急密奏,說:

「忻州地方士民,因聞我大軍在山海關失利,退出北京,又聞聽太子已在北京登極,謠言紛紛,人心浮動。近日已有奸民暗中煽惑,昌言『復國』,密謀叛亂。請皇上速派重兵前來彈壓,以遏亂萌。」

李自成看了奏本,並不奇怪。他已經知道,河南、山東兩省到處有類似情況,有的更為嚴重,叛亂已經紛起,沒法撲滅。但忻州近在颶尺,是太原的北邊屏障,如何能任其糜爛?他手持密奏,臉色鐵青,對於晉北局勢十分擔憂。但是手中無兵可派,如何是好?與牛金星、李岩商量之後,只好命劉芳亮派一得力將領率一千五百騎兵增援代州一帶的駐軍,這樣既可防備姜瓖叛變后威脅太原,也可使忻州、定襄等地「奸民」不敢隨意「蠢動」。同時,他密諭忻州牧嚴加小心防範,如有不逞之徒製造事端,務必迅速嚴懲,撲滅亂源。另外又由牛金星密諭五台縣縣令,訪查劉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中,如能找到,務必火速護送前來太原。

李自成在太原駐了七天,因為潞州、澤州一帶情勢不穩,他必須火速趕往平陽坐鎮。前站人馬路過距離太原很近的太谷縣時,不惟無人出城恭迎聖駕,反而關閉了城門。李自成下令攻城,很容易攻破了這一座彈丸小城,殺了許多人,作為懲戒。接著路過祁縣,不料祁縣士民吸取了太谷的經驗,不僅僅關閉城門,而且城頭守御很嚴,堅決不許他和他的人馬入城,也不供應糧草。李自成越發大怒,又實在覺得奇怪。已經懲罰了榆次和太谷,如今是他御駕親臨,祁縣全民怎麼竟敢如此與他作對?為什麼山西士民不念秦晉一家,與他大順皇帝有同鄉之情?原來攻破榆次縣城時殺戮了數百紳民,破城將士在城內大肆強姦和洗劫,這件事曾使他產生了深深的不安。攻破太谷時這種不安已經減少了一些,如今則一掃而光了。他下令用大炮攻城,不要姑息。祁縣的紳民用火器和弓箭對抗李自成,守得相當頑強,連一些婦女也登上城頭吶喊助戰。劉芳亮將十幾門大炮都用上了,炮彈隆隆地飛過城頭,有的打在城牆上,打壞了一些城垛,使城牆上到處血肉模糊;有的打到城內,打塌了房子,引起了火災。李自成的士兵們也很忿恨,拚死用雲梯爬城,不要一天時間就將小小的祁縣城攻破了,殺人很多,街道上和宅子中到處是死屍。很多婦女被強姦了。一部分婦女為怕受侮辱投井死了。許多房子都被燒光了。李自成恨恨地說:

「對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就應該用屠城的辦法懲治他們,不能手軟!」

攻破祁縣以後,李自成得到稟報,說平遙、介休兩地土民百姓打算響應祁縣的叛亂。李自成命劉芳亮派兵到兩個地方殺了一些人,查抄了一些大戶,並抓來了一些丁壯百姓,編入軍伍。在李自成快到平陽的路上,劉芳亮從晉北某地送來的十萬火急奏報,又使他大吃一驚。姜瓖已經以議事為名,殺了大順欽派協守大同和陽和的制將軍柯天相;在大同境內找到一位明朝代王的遠房宗室--明朝一個不為人知的破落子弟名叫朱鼎(訁冊)、自稱棗強王的奉之為主,暫稱監國,繼承崇禎的皇統。另外,姜瓖又暗中給多爾袞寫信,與胡人敷衍,而多爾袞正在壓他投降。李自成在看了劉芳亮的密奏後半天無言,過了一陣才咬牙切齒地罵道:

「先從老子的脊樑上捅一刀子!」

離平陽還有三十里,李自成在一個市鎮外的大廟中臨時駐蹕,打尖,忽然接到劉芳亮第二封十萬火急的密奏,同時也接到劉體純從平定州來的密奏,都使李自成的心中驚慌。據劉芳亮密奏,由於姜瓖在大同背叛,定襄的士民事前受到姜瓖派人暗中煽動,忽然據城背叛,豎起明朝旗幟,殺死縣令和大順軍在城中駐防的兩百多名將士。臨近定襄的忻州也有人密謀響應,醞釀起事。劉芳亮率騎兵星夜趕到定襄,用大炮攻克縣城,用屠城的辦法將叛亂鎮壓下去。又迅速到了忻州,與州牧和駐軍合力,銬了許多人,將為首的幾個人凌遲處死,滿門抄斬。據劉芳亮的密疏中說,雁門和寧武都已經落入姜瓖之手,整個晉北到處人心浮動,十分危急。

劉體純的密奏說,明朝的真定府知府邱茂華原來一直躲在山中,如今從山中出來,降了大清國。大清國將他升為井陘道,署理真定巡撫,駐節井陘城中。滿洲這麼安排,顯然是要堵住大順朝派人馬出固關襲擾畿輔,也為滿洲人從固關進攻山西作準備。

另外,劉體純還稟報了一條不幸消息,也使李自成的心中猛烈震動。劉體純稟報說,他派往北京去查聽竇妃的細作尚未回來,原來埋伏在北京的一個細作已經來到了真定州。據這個細作稟報,近幾月在北京城哄傳:多爾袞聽說李王的竇娘娘十分貌美,又通文墨,藏在京城民間,遂下令滿城搜查明朝的宮女,凡窩藏不獻者全家抄斬,鄰居連坐。竇娘娘不幸被御史光時亨查到,要獻給多爾袞請功。竇娘娘臨危不懼,當面痛罵了光御史,然後命光御史不得對她無禮,在二門外稍候片刻,然後穿戴妃子衣冠,懸樑自盡。身邊的兩個宮女一個逃走,一個用剪刀刺破喉嚨而死。因為北京土民痛恨明朝的大多數文臣武將無恥地降了清朝做官,所以對竇妃的死節特別稱頌,可以說「有口皆碑」。她被埋葬在廣渠門外,前去祭奠的老百姓絡繹不絕。

李自成對竇妃的殉節感到難過,在心中後悔,暗暗地說:「應該將她帶出北京來才是!」

儘管是在行軍途中,但是御廚房還在,而且總是跟隨御營的前站人馬一道,事先到達應該臨時駐蹕的地方準備好打尖的簡單御膳。當御廚們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上來時,李自成的臉色十分沉重,將手一揮。御廚們吃了一驚,心驚膽戰地將飯菜端下去了。

李自成到平陽府的這一天,六月上旬快過完了。他剛在行宮駐下,六政府的尚書和侍郎們便前來朝見。這些人剛才都在城外五里處跪接,如今是來向他稟報各衙門的辦事情況。李自成剛詢問了幾句,忽然一批軍情塘報紛紛來到。其中有些是十分機密的,由劉體純封好之後,註明「絕密」二字,旁邊加圈,封口加上火漆。當吳汝義親手將這些機密文書呈給李自成以後,李自成的心中一驚,不知道又有了什麼壞的消息。自從山海關兵敗之後,每一個消息都是不順心的,幾乎沒有例外。還沒有拆看,他的臉色已經變得沉重,向牛金星等重要文臣說:

「你們且去休息,晚膳後來行宮商議大事。」

他的沉重的神色和不如意的口氣當然影響了牛金星和李岩等幾個經常參與運籌帷幄的大臣,他們默默地叩頭辭出。在行宮大門外分手時候,李岩的心中焦急,小聲對牛金星說:

「相爺,欲守關中,河南萬不可失。皇上倘遲遲不能拿定主意,時機一失,不可再來。鈞台為輔弼重臣,何不幫皇上拿定主意?」

牛金星嘆口氣說:「林泉,近來局勢險惡,一天不如一天。皇上因事事都不如意,常常對身邊人無端發怒。你想回河南的話,緩說為佳。」

李岩因局勢緊迫,對牛金星的回答在心中不以為然,但看牛金星不想再談,急於返回相府,也只好作揖相別,攀鞍上馬,帶著自己的一千從人向城外馳去。他在馬上暗暗地嘆一口氣,胡亂猜想,在心中問道:

「剛才皇上又接到什麼壞的消息?晚飯後要商議什麼大事?……」

晚上,牛金星和李岩被叫進行宮。這是一次御前密議,所以別的朝臣都未奉詔前來。

李自成將劉體純差人送來的軍情塘報和密奏,劉芳亮從晉北忻州送來的密奏,以及用晚膳時收到的田見秀從長安送來的密奏,一古腦兒交給牛金星看。牛金星每看完一件就轉給李岩,很快地都看完了。李自成先不談重大問題,先對李岩說:

「據劉明遠轉來五台縣令的奏本,那位劉子政於四月中旬就離開了五台山,不知何往。又說,據五台山一位和尚說,劉子政自言要去北京西郊卧佛寺掛單。那時崇禎早已亡國,北京四郊不平靜,他去為了何事?奇怪!你想他到底往何處去了?」

李岩站起來恭敬地說:「臣也猜不到他會往何處雲遊。去北京卧佛寺的事未必是真。既然找不到他,也就算了,陛下可以不必放在心上。」

李自成向牛、李兩人問道:「胡人新近這樣舉動,如何應付?陝西是我們的根本,看來局面也很不好,叫朕十分放心不下。還有,張獻忠已經進了四川,我們還得分兵防備廣元、漢中一路,可是哪有兵啊?崇禎十四年倘若趁他兵敗時候,將他除掉,倒少了今日的後顧之憂!」

牛金星說道:「滿洲人分兩路進兵,這原來也在我意料之內,現在看來一路從山東進兵,已經到了臨清以南;一路向冀南進兵。這向冀南的一路,說不定是要伺機進攻山西,關係十分重大。我們現在也無法不讓胡人進兵,除非按照皇上原來的意思,等我們從關中調集二三十萬精兵,由劉宗敏率領,出渲關到薊南,方可以阻止滿洲人從山東和畿輔南下,但這事兩三個月以後才能夠做到。」

李自成又說:「明朝的真定知府邱茂華,原來不肯投降我朝,在山中躲藏起來,如今投降了滿洲。滿洲人將他升為井陘道,署理真定巡撫,駐在井陘,顯然是要為進攻固關作好準備。此事如何應付?」

李岩說道:「為今之計,井陘這方面,我們只有迅速派一支人馬去佔領,先發制人,才能夠堅守固關,絕不可使邱茂華在井陘從容準備。」

李自成點點頭說:「卿說得很好,朕立刻就派兵前去。另外,這密奏裡邊說,多爾袞派一個名葉臣的人,率人馬到了冀南,看來還要進入豫北,說不定會進攻山西。你們有何善策?」

李岩說:「須要鞏固豫北三府,不使胡人得手。尤其懷慶府最為重要。懷慶失則上黨危矣。」

李自成點頭說:「懷慶是很重要。劉芳亮既然平定了晉北州縣的叛亂,即命他火速回來,應付懷慶方面。如今無兵無將,如何是好啊!」

牛金星說:「如今只等關中能調集二三十萬人馬,戰事便會有了轉機。」

李岩又說:「目前潞、澤兩府也在叛亂,因為離平陽較近,從這裡派兵,迅速前去,不難撲滅,而且那裡原來就有我們的駐軍。」

李自成表示同意,說:「這點人馬朕手下派出還不困難。可是你們看田玉峰來的這封密奏,說陝西本來就鬧旱災,近來征糧急迫,糧價騰貴,小麥每斗漲到二兩四錢,大米二兩六錢,從來不曾如此。已經有人吃人的情況。徵兵征糧都十分困難,這倒使朕感到擔憂。」

牛金星說道:「關中畢竟是陛下桑梓之地,請陛下速速敕諭關中各地,酌減征糧,務使官紳庶民安心,不要驚慌。只說糧食將由河南各地源源運向關中,有擅自囤積糧食,高價出售者,一定依法嚴懲不貸。」

李自成嘆口氣說:「關中雖然是朕的家鄉,目前要安定後路,不能不用嚴刑峻法懲治盜匪。這樣吧,你們替朕擬一道敕諭,明日就可送到長安,上面一定要寫明:有偷人一雞者斬!另外要告訴田見秀,軍糧雖然可以酌減,但應徵之數必須火速催齊,不可緩慢誤事。河南消息也不好,怎麼辦?」

李岩說:「是的,看來河南確實很亂。這塘報上說,清兵雖然沒有過黃河,可是李際遇、劉鳳起這批人都已經投降胡人,董學禮已經從徐州以東撤退回來,如今在商丘、楊山一帶,也準備投降胡人。所以如果再不前去收拾,就悔之晚矣!」

李自成說:「河南吃緊,但目前令人更擔心的是固關、太原、潞州這些地方。這些地方能夠固守,山西全省就不會失去。山西全省不失,千里黃河就可以免去東顧之憂。至於河南嘛……」

他的話剛說到這裡,又來了一份緊急塘報,是從太原陳永福那裡來的,說唐通已於前幾天過了大同,逃到保德一帶,一部分人到了府谷。李自成大為吃驚,不覺說道:

「要是唐通投了胡人,榆林就危險了。」

剛說了這一句,忽然後通從保德派人送來一封密奏。李自成立刻拆開來看。據密奏上說,他擔心胡人要進窺黃河,所以他率領人馬退到府谷、保德,憑藉黃河天險來屏蔽延安、榆林。李自成將他的密奏向案上一投,不覺罵了一句「他媽的」,隨後對牛金星、李岩說:

「唐通和姜瓖二人勾結,如何是好?」

牛金星、李岩都想不出什麼好的主意。牛金星想著如今好像是一盤敗棋,不管怎麼走,都不能馬上轉敗為勝。然而對手的棋路反而越走越寬。唐通不過是一個卒子,可是如今已成了過河卒。如果吃不掉它,後果會很壞,想吃掉它,既沒有車,又沒有炮,也不在馬蹄下邊,談何容易!李岩也同樣想不出好的辦法,只是他更多的心思是在考慮河南局勢。

李自成說:「這樣吧,一面給唐通下一道手諭,對他多加鼓勵,裝作不疑心他有投降滿洲的打算。一面給高一功去一封密諭,要他嚴加防範。」

牛金星說:「聖上如此考慮,十分妥善。」

劉體純又送來一封密奏,說又已探明,竇妃自盡之後,滿洲人已經把竇妃的舅父、舅母和鄰居逮捕下獄。李自成看完密奏,半天沒有說話。因為整個局面很壞,各種不如意的軍國大事都壓在他的心上,所以不能多去想竇妃的事。過了一陣,他望著李岩問道:

「河南的情況很亂,你看這局面應該如何收拾?」

李岩又站起來躬身說道:「崇禎十三年冬,陛下初入河南不久,微臣曾經建議:應該據河洛以爭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數年來只顧打仗,未逞經營河南。機會已失,悔之何及!」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暗想:「指責朕的失策!」但是他沒流露出慍怒神色,用平靜的口氣說:

「如今只說眼前吧!」

李岩接著說:「守河南即所以鞏固關中,失河南則關中亦不可守。雖然目前河南叛亂迭起,形勢急如燃眉,然而還不到無法挽救地步。東虜尚未南下,南京也沒有重兵北來,所以局勢尚可以挽回。請陛下速將河南之事交付微臣,臣率人馬星夜馳赴河南,相機處置,再晚就來不及了。」

李自成心裡想道:「如今人心渙散,許多人各為自己打算,另有圖謀。離開北京后逃走了很多人,有的降了胡人。李岩一再提出來要回河南,莫非也是為自己打算?」他在心中犯疑,望一望牛金星,用眼神向丞相徵詢意見。

牛金星沉吟一下,恭敬地說:「如今河南局面很亂,差林泉回去設法收拾亂局,未嘗不可一試。但林泉若走,陛下左右又少一得力謀臣。此事干係重大,請皇上宸衷獨斷。」

李自成暫時沉默不語。他忽然想到李岩始終不曾同他一心,起義時就操心「功成身退」,歸隱山林,這不是害怕我得江山後誅戮功臣?在洛陽命他主持放賑的事,他的手下人在百姓前盛稱他如何仁義,老百姓也都說「李公子救了我們的命!」反倒把他李闖王不提了。要不是宋獻策及時忠告了他,壓下去這股邪氣,他懷的「二心」可不是早就在眾人前露了馬腳!

李岩催問道:「情況甚急,陛下如何決斷?」

李自成問:「卿回河南,紅娘子一同去么?」

「是的,陛下。如今戰將難得,紅娘子隨臣回河南,緩急時頗可為國出力。況且她在豫東一帶江湖上人緣很好,還可以聯絡民間義士,共抗虜兵。」

李自成在心裡說:想得怪美,連老婆孩子一起帶走!他忽然又想,宋獻策獻的《讖記》上說「十八子,主神器」,難道他認為這《讖記》是應在他的身上么?可惡!……

「請陛下不必猶豫,速速命臣動身!」李岩又催促一次,巴不得插翅膀飛回河南,收拾亂局。

李自成對李岩的急於去河南更加疑心,點頭說:「你下去同牛丞相商量商量,速寫一奏本,詳細說明回河南的處置方略。這兩天我日夜不得休息,十分疲倦,你們都下去吧。等我看了你的詳細奏本以後,再作決定。」

牛金星和李岩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在心中發出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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