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一場春雪過後,商洛山中天氣驟暖。桃花已經開放;杏花已經凋謝;楊柳冒出嫩葉,細長的柔條在輕軟的東風中搖曳。
自從去年七月下旬官軍的幾路進犯受挫以後,再沒有組織力量進犯,只是用重兵將四面的險關和隘口封鎖,防止李自成突圍出去,與張獻忠互相呼應,並想將李自成困死在商洛山中。李自成的將士們經過一個秋天和冬天,瘟疫已經過去了,不但沒有如鄭崇儉所期待的軍心瓦解,反而士氣更旺,大家急不可待地要殺出山去,大於一番。新近傳來些不好的戰爭消息,說張獻忠在瑪瑙山大敗,幾乎被俘;又說楊嗣昌限期三個月剿滅獻忠,已經調集了幾省的十幾萬大軍雲集在川、陝、鄂交界地區,重新對張獻忠布置好嚴密包圍。李自成不相信張獻忠就會給官軍消滅,但是也不能不考慮萬一獻忠不幸被消滅了怎麼好呢?到那時,楊嗣昌豈不立刻將大軍移到商洛山來?他決計在最近突圍出去,決不坐等楊嗣昌騰出了雙手向他猛撲。
他已經派出了不少細作,打探官軍在商洛山周圍的部署情況,以便決定一個巧妙的突圍辦法。李自成由於自己的人馬很少,希望不經艱苦血戰就能夠突圍成功。可惜,像這樣的突圍機會,似乎很難出現。他已經決定,倘若在一兩個月內找不到便宜機會,他拼著折損一部分將士也要突圍出去。再留在商洛山中不僅是等待挨打,而且糧食和布匹都十分困難,士氣也會因長期坐困而低落。
每天,他一面用各種辦法探聽周圍的官軍動靜,一面抓緊時間苦苦練兵,準備隨時抓機會血戰突圍。
今天早飯後,他像往日一樣,騎馬出老營山寨,觀看將士操練,但是他掛心著今天的一件大事。他早已知道,崇視和楊嗣昌一時沒有兵力將他打敗或困死在商洛山中,已經將叛賊周山從山海關調回襄陽,由楊嗣昌召見一次,派來商州城中,設計誘降他的手下將領,首先差人暗見袁宗第。宗第遵照他的密計,故意與周山暗中勾搭,已有十數日了。昨天夜間,宗第悄悄地來老營見他,談了話就趕快回馬蘭峪去。當自成觀看將士操練時候,心中等待著從馬蘭峪來的消息。他雖然平日對宗第的武藝、膽氣和機警都很信得過,但是也怕宗第過於蔑視敵人,可能一時粗心,出現「萬一」。於是他悄悄地吩咐一個親兵,飛馬往馬蘭峪去。
去年秋後,袁宗第病好以後,仍舊坐鎮馬蘭峪,與商州的官軍相持。劉體純從開封回來以後,在老營休息幾天,仍回馬蘭峪做袁的助手。今天早飯後,袁宗第把防守馬蘭峪的責任交給劉體純,率領五十名騎兵向商州方面奔去,要同叛賊周山在約好的地方會面。
周山和宗第是小同鄉,在周山投降官軍之前,二人關係較密。周山從關外調回以後,除設法勾引李自成部下的小頭目外,在宗第的身上下了最大的賭注。經過許多曲折,他好不容易同宗第掛上了鉤,近半月來不斷有密使往還。周山同他約定在今日會面,對天盟誓。袁宗第答應在盟誓后三天之內將李自成夫婦和劉宗敏誘至馬蘭峪,一齊殺害,將三顆首級送往商州,而楊嗣昌同意保奏袁宗第做副總兵,以為獎賞。
他們約會見面的地方離馬蘭峪有十五六里,那兒山勢較緩,有一片丘陵地帶,中間橫著一道川穀。在大山中住得久的人,一到這裡,會感到胸襟猛一開闊,不禁叫道:「呀!這幾天寬地闊!」據說在一千年前,這川中終年有水,原是丹江的主要河源。後來陵谷變遷,這附近地勢抬高,河流改道,就成了一道乾涸的川穀,長不過十里,寬處在一里以上,而窄處只有幾支。官軍和農民軍有個默契,雙方暫以這道川穀為界,倘有一方面的游騎越過這個界線時就發生戰鬥。離川穀兩邊十里以內,因地勢不夠險要,雙方都沒駐兵,只有游騎活動。
他們事前約定,為提防泄露機密,來川中會面時各自的身邊只許帶一個親隨,其餘的親兵不能超過二十人,而且要離開半里以外。周山原是極其狡猾的人,他既希望袁宗第真心投降,也防備自己上當。在今早他正要出發赴會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被他勾引的小頭目自馬蘭峪逃來,告訴他袁宗第決非真降,要他小心。他頓時改變辦法,派出一支伏兵,等待在會面時活捉宗第。宗第從馬蘭峪出發時尚未發現寨中逃走一個小頭目,沒料到事情已經起了變化。他仍按原來計策,在會見地點還有兩里遠就叫四十名騎兵留下,不使周山看見,到必要時出來接應。在離會面地點半里遠的地方,他遵照約定把另外九名弟兄留下來,只帶了一名親兵去見周山。他想,原來約定各人可以帶二十名親兵停在半裡外,他現在留在半裡外的還不足十個人,大概可以使周山格外放心。他很相信自己的勇力和武藝,也相信自己的好戰馬,壓根兒不把周山放在眼裡。周山雖然也只帶一個親兵立馬在川中等他,但二十名挑選的騎兵在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一字兒排開,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另外五十名騎兵和二百名步兵埋伏在不到半里遠的山窩樹林中,一百名步兵埋伏在川穀的兩邊,只等一聲鑼響就從林莽中跳出來截斷宗第的退路,將他活捉過來向朝廷獻功。
一到川里,袁宗第就看清楚周山有賺他就擒的詭計。這時如若他把手一招,那留在背後的九名親兵就會立刻策馬追上他,但是他沒有這麼做,而是毫無畏懼地向周山緩轡走去。在李自成的老八隊中,袁宗第不但是一員了不起的驍將,而且以孤膽英雄出名。在起義之初,他在自成的部下還不大為人所知,一次在作戰時單鞭獨騎沖人官軍陣中,手擒敵將而歸,獲得全隊上下的尊敬。在甘肅真寧縣湫頭鎮殲滅朝廷名將曹文詔一軍的著名戰役中,曹文詔雖然已被包圍,但廝殺了半天還沒有結果。前闖王高迎祥非常焦急,問誰能斬了曹文詔的掌旗官,奪得大旗回來。高闖王一語剛了,袁宗第飛騎而出,背後連親兵也不帶一個。曹文詔所率領的是幾千名關寧鐵騎,雖然死傷慘重,但士氣未衰,在土岡上布成一個圓陣,輪番休息,以待洪承疇的援軍趕來。曹文詔下馬坐在圓陣中央,正與幾個親信將領計議,忽然聽見一陣喧嚷之聲,猛抬頭,只見一員敵將手使鐵鞭,已經沖入營門,擋者披靡,馬快如飛,一瞬間衝到面前。曹文詔大驚,立即上馬迎戰。但他剛上馬,袁宗第已經一鞭將他的掌旗官的腦袋同頭盔一齊打碎,奪得大旗,回馬而去。袁宗第剛殺出官軍營門,官軍從背後炮箭齊發,把宗第射下馬來。曹文詔追到,來不及傷害宗第性命,劉宗敏大吼一聲趕到,截住曹文詔廝殺,同時高迎祥和李自成督率兩三萬騎兵從四面發動猛攻,沖開了官軍圓陣。曹文詔左衝右突,不能殺出重圍,眼看就要被俘,在慌急中自刎而死。他的全軍也被殲滅。戰役結束后,高迎祥擺宴慶功,親自敬袁宗第三杯酒,拍著他的肩膀說:「漢舉,你真是一員虎將!」從此,袁宗第在高迎樣統率的聯軍中就以虎將出名。如今他看看周山背後的幾十名騎兵,從鼻孔里輕輕地冷笑一聲。
周山左手攬轡,右手提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緩轡而來的袁宗第。他看見宗第頭戴鋼盔,身穿鐵甲,外罩紫羔皮猩紅斗篷,左腿邊掛著竹節鐵鞭,背上插著寶劍,另外帶有弓。箭,實在威風凜凜。他雖然看見宗第把不上十名的親兵留在半裡外,只帶一名親兵來川中同他會面,一面暗中感到高興,一面仍不免心驚膽戰。兩馬相距不到十步,周山勉強賠笑拱手說:
「漢舉哥,一年多不見,你近來好呀!嫂子也好吧?」
宗第拱手還禮,笑著說:「彼此,彼此。子高,你帶來這麼多人站在背後,弓上弦,刀出鞘,吹鬍子瞪眼睛的,什麼意思?看樣子你不是來同我會面私談投降的事,是賺我『單刀赴會』,好捉我去獻功吧,是不是!」
周山的心中怦怦亂跳,哈哈大笑,回答說:「漢舉哥把我周子高看成了什麼樣人!請千萬不要多心。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弟雖無害兄之意,但也不得不防備兄有害弟之心。倘若你確有投降誠意,就請在此歃血為盟,對天發誓,共擒自成夫婦和劉宗敏,為國除害。」
「公雞、白酒可曾預備?」
「已經預備齊全。」
周山向後一招手,從那二十名騎兵中走出兩騎,一人仗劍提酒,一人拿刀提雞,來到他的左右。站在他背後的親兵也一手仗劍,一手擎著盤子,催馬來到前邊。這是按照周山的預定計策,看周山舉杯為號,同周山一齊動手,活捉宗第;如不能活捉,就趁他措手不及時將他殺掉。這三個人都是從許多人中挑選的彪形大漢,武藝出眾。袁宗第一看見這種情形,心中暗暗罵道:「好小子,原來玩的是這個詭計!」他對自己背後的一名親兵使個眼色,便催馬向前幾步。他的親兵也催馬向前,緊靠他的左邊,手握雙刀,圓睜怒目,注視敵人。袁宗第的馬頭同周山的馬頭相距不過三尺,勒馬立定,故意裝做不曾在意,說道:
「快拿血灑!」
立刻,周山的親兵們就馬鞍上斬了白公雞頭,將雞血灑在酒中,捧到他和周山的兩個馬頭的中間。就在這大家緊張得要停止呼吸的片刻,那個捧著盤子的親兵平日深知袁宗第是李闖王手下的有名虎將,禁不住雙手震顫。宗第微微一笑說:
「別害怕,今日我們是結盟嘛,又不是打仗。子高,請舉杯,我同你對天明誓!」
周山也說聲「請」!剛伸出一隻手端起杯子,袁宗第的手已經像閃電似的從盤子上離開,拿起十二斤重的竹節鐵鞭打死了周山的一個親兵。第二個剛到身邊,又一鞭打下馬去,腦漿開花。宗第的親兵在同時衝上前去,砍翻了一個敵人。周山舉刀向宗第砍來,宗第用鐵鞭一格,只聽當嘟一聲,那把鬼頭大刀飛出一丈開外。他正要策馬逃跑,被宗第追上,用左手一抓,擒了過來。但一瞬之間那十八名騎兵已經衝到,將宗第團團圍住,要奪回周山。同時,鑼聲急響,周山埋伏在一裡外山坳中的步兵和騎兵發出一聲吶喊,齊向川中奔來。
近來,李自成利用商洛山平靜無戰事,將各營將士輪番抽調來老營操練,凡沒有輪到抽調的都在駐地加緊操練。每次抽調來老營的只有三百人,同老營的部分將士混合一起,操練五天。在五天裡邊,不但操練騎射和諸般武藝,更著重操演陣法,目的是要將士們養成聽金鼓和看今旗而左右前後進退的習慣,在戰鬥中部伍不亂。
今天當闖王來到演武場時,操練剛開始不久。李過站在將台上,手執令旗,正在指揮騎兵變化隊形,由圓陣變為方陣。自成站在將台上觀看,覺得還是不夠迅速和整齊。近兩三年,老的戰馬死傷大多,新添的戰馬平素缺乏訓練,只慣於騰躍賓士,飛越障礙,不習慣列隊整齊,隨金鼓聲進退有序。騎兵操演畢,李過下令叫大家全都下馬步操,讓將士們熟悉金鼓和旗號。果然,改成步操,在變化隊形時就整齊多了。自成叫雙喜和隨他來的親兵們都參加隊伍步操,重新從聞鼓前進和聞鑼而退這一個最基本的動作開始。李過手中的令旗一揮,數百人的部隊變成了一字長蛇陣。令旗又一揮,將台下鼓聲大震,數百人整整齊齊地大步前進,並無一人左顧右盼。除刷、刷、刷的腳步聲外,一點兒人語聲和輕輕的咳嗽聲都沒有。這一批人是三天前才調來操練的,其中有少數是新弟兄,已經有這麼好的成績,使闖王滿心高興。
校場的盡頭是一道乾涸的小河床,每當山洪暴發時就成了洪流,一到乾旱時就滴水不見,只有大大小小的無數亂石。近來西北風連吹幾天,把附近高處的積雪吹到了干河床上,加上打掃校場時也把雪拋了進去,所以如今河床中看不見亂石,只見白雪成壟成堆。當橫隊走到校場盡頭時,李過手中的令旗一揮,鼓聲突止,鑼聲代起,橫隊轉身而回。他手中的令旗又向上連揮兩下,向左右擺了三擺,橫隊變成三路縱隊,繼續在鼓聲中向著將台前進。當縱隊進到校場中心時,李過向李闖王問道:
「要他們停下來變化陣法么?」
闖王問:「除圓陣和方陣以外,還學會了什麼陣法?」
「會三疊陣,還不很熟。」
「不用操演陣法,令他們轉身前進吧。」
李過又將令旗連揮兩下,縱隊重新變成一字橫隊;令旗又一揮,橫隊迅速後轉。當橫隊又進到校場邊時,李過正要揮動令旗,卻被闖王用手勢阻止,因而司鑼的小校不敢鳴鑼,而司鼓的小校只得繼續擂鼓。旗鼓官心中惶惑,頻頻偷看李過眼色。李過明白叔父的意思,用嚴峻的眼色瞥旗鼓官一眼,說道:「用力擂鼓!」旗鼓官馬上從司鼓的小校手中奪過鼓槌,拚命擂得鼓聲震天。
谷可成是這三百人的領隊將官,手執小令旗走在前邊。當他面朝著將台時,他隨時依照李過手中的旗號指揮部隊;當他背朝著將台時,便根據鑼鼓聲指揮部隊。這時聽見鼓聲繼續催趕前進,他同將士們都疑惑李過也許沒看見已到了校場邊沿,不能再前。人們互相望望,有的人還回頭望望,原地踏步,等待可成下令。可成回頭連望兩次,看見李過的令旗對他一揚,他恍然明白,也把令旗一揚,大聲喊出口令:「向前走!不許回顧!」橫隊舉著明晃晃的武器走進河床,踏上雪堆。這些雪堆一般有半人深,淺處也有膝蓋深,下邊是大小不等的亂石。部隊走過去相當困難,不斷地有人跌倒,但跌倒了就立刻爬起來繼續前進。因為鼓聲很緊,而谷可成又高舉著令旗走在前邊,所以沒有人敢再回頭望或左顧右盼。橫隊過了河床,一邊走一邊整好隊形,繼續向高低不平的荒原前進,直到聽見鑼聲,才向後轉。回來時,因為河床上已經踏出雪路,沒人再跌跤,隊形也較為整齊。隨著李過的令旗揮動,橫隊又變成三路縱隊,直到將台前邊停下。
闖王臉色嚴峻,走下將台,先把雙喜從隊伍中喚出,狠狠地踢他一腳,喝令跪下,隨即又喝令谷可成和他手下的幾名親隨校尉一齊跪下。他對雙喜和谷可成等一干受責罰的將校看了一眼,然後望著全體參加操練的將士說:
「自古常勝之師,全靠節制號令。節制號令不嚴,如何能臨敵取勝?平時練兵,不但要練好武藝,也要練好聽從號令。人人聽從號令,一萬個人一顆心,一萬人的心就是主將的心,這樣就能夠以少勝多,無堅不摧。岳家軍和戚家軍就是因為人人聽號令,所以無敵。臨敵作戰時倘若鼓聲不停,前面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水裡火里跳;若是鳴鑼不止,前面就是有金山銀山,也要立刻退回。在擂鼓前進時,若是有人回顧,就得立刻斬首。當大小頭領的回顧,更不可饒。為什麼要立即斬首呢?因為正當殺聲震天、矢石如雨的時候,有一人回顧,就會使眾人疑懼,最容易動搖軍心。特別是你們做頭領的,弟兄們的眼睛都看著你們,關係更為重要,所以非斬不可。」他又看著谷可成等人說:「今日只是操練,不是臨陣打仗,再說我事前也沒有三令五申,所以我不予重責。以後操練時只要擂鼓不止,再有回頭看的,定打軍棍。起來吧,繼續操練!」
李自成跳上烏龍駒,準備回老營。那馬近來特別有精神,也特別調皮,現在一經主人騎上,便振鬣嘶嗚,前腿騰空,後腿直立,好像要騰人云霄而去。闖王左手勒緊轡頭,右手用力抽了兩鞭,才使它倔強地打個轉身,落下前腿,但還要在地面上刨著前蹄,不斷地昂首噴鼻,聲如獅吼,過了片刻才安靜下來。自成讓馬頭對著將士們,又說道:
「總之一句話,你們要練成習慣,在戰場上只看旗號,只聽金鼓。倘若旗號和戰鼓催你們前進,就是主將口說要你們停止也不許依從,就是天神口說要你們停止也不許依從。大家肯依照旗號金鼓進退,就是大家共一雙眼睛,共一雙耳朵,共一個心。能夠操練到這等地步,不論官軍如何眾多也不是我們敵手,縱然被包圍得鐵桶相似也能衝破,比武關險要十倍的地方咱們也闖得過去。大家不要只看見咱們眼前被困在商洛山中,只有幾千人,馬匹不全,有些馬還不是戰馬。只要渡過這一段苦日子,一切都會有辦法。不要幾年,我們會有幾十萬精兵,一個精兵會有兩三匹好戰馬,輪番休息。可是光有人有馬也不行,還要訓練成節制嚴明的部隊。日後遇到像漢水和淮河這樣大河,對岸有敵兵防守,不用浮橋,不用船隻,只要令旗一展,戰鼓一擂,萬騎爭渡,沒一騎敢踟躕不前。高闖王在世時候,我們常常談論有朝一日一定要操練成這樣精兵,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今後我們要是不能繼承高闖王遺志,不能練成這樣一支精兵,我們還有什麼出息?打的什麼江山?說什麼救民水火?連我這個『闖』字旗也就別打了!」
自成說畢,勒轉馬頭,把鞭子一揚,烏龍駒向山寨奔去。雙喜的肚子里含著委屈,同親兵們策馬跟隨。回到老營,自成命李強立刻點齊三十名親兵,隨他出發。高夫人覺得詫異,問道:
「有什麼事,這樣緊急?」
他說:「漢舉今日上午要活捉周山,到如今不得馬蘭峪消息。我怕他恃勇吃虧,親自去看看。」
高夫人沒再說話,趕快把他的綿甲取來,幫他穿上。
袁宗第用左手把周山按在馬鞍上,右手揮舞鐵鞭,打得敵人紛紛倒下。他的九名親兵已經飛馳來到,同敵人展開混戰。敵人雖然沒有了周山指揮,但他們多是周山的死黨,拚命要奪回周山,並且仗恃人多,眨眼間大隊援軍就會趕到,所以廝殺得非常兇猛。宗第的目的在擒周山,趁著大隊官軍未到,大吼一聲,連打死兩個敵人,對左右親兵們說了一聲「隨我來」!自己在前開路,擋者不死即傷。他的馬快,四蹄騰空而去。敵人因顧慮保全周山,不敢施放亂箭。周山雖然也是個大個子,自幼練過武藝,但被袁宗第一隻左手按在馬鞍上,動彈不得。他向宗第懇求說:
「漢舉哥,難道就不念昔日的交情么?」
宗第回答說:「老子今日只論公事,對你這個該死叛賊,還有什麼私交可講!」
過了川穀已經半里路了。這時,袁宗第身後的十名親兵死傷殆盡,幾百敵人猛追不放。因為左手在按著周山,他不能取弓箭射殺追兵。他的留在一裡外的四十名騎兵被周山埋伏的二百名步兵截住,正在混戰,不得過來。他想著只要能殺開一條血路再走不遠,自己的人馬趕來接應,他就可以將周山交別人送回山寨,回頭來殺退官軍。但是他的戰馬正在飛奔,突然中箭,狂跳起來,轉個身栽倒下去,把他和周山都拋到地上。周山趁勢在地上打個滾身,滾出一丈開外。袁宗第迅速從地上跳起,追趕的騎兵已經衝到相距只有三十步遠。為首的是一員敵將,手執長槍,伏著身子,準備馬到跟前便一槍將他刺死。袁宗第從地上跳起來的時候本有意追上周山,將他一鞭打死,但就在同一個剎那之間,他知道來不及了,便以快得像閃電般的動作取出弓箭,把敵將射下馬去,又連著兩箭射死了兩個敵人。敵騎驚駭,踟躕不前。前邊的三匹戰馬因無人收住韁繩,已奔到宗第身邊。他抓住一匹戰馬飛身騎上,大喝一聲,舉起鐵鞭,向敵騎叢中衝去。
袁宗第的那四十名騎兵經過一陣惡戰,已經殺散了伏兵,剩下的不到一半,由小校白旺率領,奔救宗第。雖然袁宗第單人獨騎,但是他殺起了性子,勇氣百倍,簡直不把官兵放在眼裡。剛才因為左手用力按著周山,沒法痛快廝殺;現在他一手使鞭,一手使劍,猛不可擋。他一路揮舞著鞭和劍直穿敵軍而過,到了川里,救出了兩個身負重傷、仍在同一群敵人死斗的親兵。他帶著他們,重新殺回,恰遇著白旺所率領的騎兵殺到,會合一起。他向白旺問:
「你剩下多少弟兄?」
「還剩下十七個人,派了一個人回去搬兵,十六個人跟在身邊。」
「好,隨我來,縻住①敵人,不讓他們跑掉!」
①糜住--用繩子拴住牲口不使跑掉。此處作「拖住」解。
在宗第想來,這時候如果他率領左右人突圍出去,奔回馬蘭峪,當然十分容易,但是這樣就太便宜了敵人。他決定拖住敵人,等候援兵。估計自己的大隊騎兵在半個時辰內就會趕到,撐過這一陣,勝利穩在手心。由於他自己的人數很少,又全是騎兵,只利在開闊地方流動作戰,於是他在前開路,又殺回川中。
官軍的步騎兵都集中在川中,那一股被白旺殺退的步兵也回到川中,企圖把袁宗第四面圍定,將他捉到。宗第率領著他的一小隊騎兵在敵人中穿來穿去,使敵人只能吶喊逞威,不能近身。他拿眼睛到處尋找,多麼希望再看見周山,然而卻尋找不到!片刻間,周山又出現了。騎著馬,帶著大約三百名生力軍回到戰場。原來他從袁宗第的手中逃脫以後,騎著馬回去調兵,走不到二三里,遇到一位守備帶著一營步兵前來增援。他的膽子壯起來,勒馬而回。已經有點疲睏的官軍見了援軍來到,士氣復振,喊聲震天,鼓聲動地,從四面向袁宗第的小股人馬緊圍上來。宗第一眼看見周山,眼睛一瞪,差點兒眼眶瞪裂,鬍鬚戟張,大罵一聲,正要殺開官軍直取周山,卻聽見白旺在背後說道:
「將爺,莫大意。咱們人馬太少,快出水吧。」
袁宗第向左右一看,看見這一刻又損失了幾個弟兄,而餘下的也多半挂彩,便打消了再捉周山的想法,回答說:
「好吧,隨著我撤到那邊小土嶺上,縻住龜孫們。沉住氣,咱們的人馬快到啦。」
說畢,他在前,白旺在後,率領著十幾個騎兵殺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去,撤到不遠的小土嶺上。官軍尾追不放,吶喊著向小土嶺上進攻。這裡地勢狹窄,敵人的人馬擁擠,互相妨礙,登時被宗第等射死射傷了十幾個人。但周山和幾個敵將看袁宗第的身邊已經只剩下十來個騎兵,多半挂彩,他們督戰更凶,並且懸出重賞,鼓勵將士們活捉宗第。宗第等的箭已快射完,惟一的好辦法是衝下土嶺,再次突圍,把官軍引向馬蘭峪近處。他們正要行動,闖王到了。
李自成率領著雙喜和三十名親兵疾馳了二十里路,來到了馬蘭峪。劉體純正在命令一百名騎兵站隊,看見闖王來到,慌忙稟報:
「闖王,我漢舉哥去會見周山,怕要吃虧了。」
「你怎麼知道他會吃虧?」
「真糟,我們營中有一個人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是逃往周山那裡。」
「逃走的是什麼人?」
「一個叫薛治國的小頭目。前幾天他做事犯了錯,挨了袁將爺一頓鞭子。今早天剛明他帶七八個弟兄出寨砍柴,他自己追趕一隻獐子進樹林深處,隨即不見了。」
自成的心中一驚,忙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是剛剛知道的。弟兄們打完柴,到處找不到他,想著他說不定是給大蟲吃了,趕快回來向我稟報。我想,既然說看見獐子,山上就不會出現老虎,這婊子養的準定是逃走了。我現在趕快點齊一百騎兵,前去接應漢舉,免得他吃了周山這小子的虧。」
闖王的濃眉一皺,心中全明白了。兩年前在千軍萬馬中他同這個小兵(那時還不是頭目)見過一次面。問過姓名和家鄉居址,如今並沒有忘記。他知道薛治國是周山的鄰村人,斷定他是挨打后懷恨在心,逃往周山那裡去,把袁宗第假意願降的實情泄露。按他逃走的時間算,距此刻已經有兩個時辰。而到官軍駐守的山口不會用一個時辰。闖王這麼一想,更替宗第擔心,又向體純問道:
「漢舉去的時候帶多少人馬?」
「只帶了五十個人。」
「二虎,你多帶一點人馬,隨後趕來。我先去了。」
李自成匆匆說畢,對烏龍駒狠狠地抽了一鞭,飛奔出馬蘭峪。才跑了大約五里路,忽然東北風送過來戰鼓聲和喊殺聲,分明有幾百人廝殺,使他大吃一驚。他在烏龍駒的臀部又猛抽一鞭,跟著罵道:
「他媽的,果然上當了!」
隨即又遇見了那個回來搬兵的騎兵,問明情況,闖王更加替宗第擔心,繼續揮鞭飛馳。離開官軍有兩百步遠,李自成勒住烏龍駒,拔出花馬劍,用眼睛將整個戰場掃了一遍。他看出來袁宗第雖然身邊人馬所剩無幾,卻殺得敵人不敢近身,暫時並無危險。他要等待著劉體純的大隊騎兵趕到,所以不急於投人戰鬥。「雙喜!」他叫了一聲,回頭對養子吩咐了幾句,使他飛馬而去。儘管他的心中又憤怒又激動,而烏龍駒也急得噴著響鼻,刨動前蹄,但是他勒緊韁繩,注目戰場,臉上的神色異常鎮靜。那些距他較近的官兵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他,但是他一出現,大家望見那匹高大的旋毛深灰戰馬,那位身穿藍色粗布箭袍,敞開胸襟,露出綿甲,頭戴農民們常戴的舊氈帽,氣宇不凡的魁梧大漢,就斷定他必定是闖王無疑,登時引起來一陣恐慌。隨即距離較遠的周山和他的一伙人都聽說了,仔細張望,看明白果然是李闖王和他的烏龍駒,這恐慌就更大了。自從楊嗣昌到襄陽督師,對湖廣、四川、陝西和河南各地官軍嚴申軍令,凡臨敵畏縮者,副將以下斬無赦,副將以上參劾治罪,所以周山只好硬著頭皮立馬在幾百將士的背後督戰,沒有立刻逃避。另外的一群官軍將校,雖然久已被闖王的威名所震,但是一則怕違反軍律二則眼見闖王的身邊只有二三十個人,仗恃他們的人馬眾多,希望僥倖一逞,取得朝廷重賞,所以決定對袁宗弟圍而不攻,并力來進攻自成。戰鼓擂得震耳欲聾,原來是吶喊「活捉袁宗第」,忽而變成「活捉李自成」了。袁宗第和左右的人一看見闖王來到,大為振奮,高聲歡呼。白旺和弟兄們都急著要衝下土嶺同闖王會合,但宗第一擺頭,不許大家動。憑著跟隨闖王作戰的豐富經驗,他一看闖王並不殺過來接他突圍,而是派雙喜飛馬離開戰場,心中全明白了。他對左右的人們說:
「不要急,待會兒叫你們殺個痛快。」
李自成立馬路上,巍然不動,只對背後的親兵們囑咐說:「看見後邊塵土起時立刻稟我!」官軍擁擁擠擠地向他吶喊,叫囂,卻不敢一直向他衝去。他們小心謹慎地前進幾步又停下來,看看他沒有動,再試著前進幾步。當官軍小心地進到一百二十步以內時,闖王的親兵們都急著想射死敵人,但是他命令說:「敵人不到五十步以內不許放箭!」大家只好怒目注視敵人,引滿不發。李自成的巍然不動,使敵人增加了畏懼和驚奇。在前邊的一位敵將特別不放心,生怕闖王縱馬衝來,他自己逃避不及,於是他和他的左右親兵一齊對著闖王射箭。但因為有的人氣力不夠,箭射不到,有的人雖然勉強射到,箭力卻減弱了。只見闖王不慌不忙,花馬劍在陽光中頻頻閃動,將速度減慢了的流矢打落地上。敵人震駭,停止射箭,既不敢前進,又不肯後退,遲疑一陣,決定從側面包圍自成。這時李強小聲對闖王稟道:「已經望見塵土起了。」自成吩咐說:
「前進十步,每人射出一箭!」
弟兄們立刻同闖王催馬前進,射倒了擁擠在前邊的一批敵人。敵人的前邊隊伍擁擠著驚慌後退,衝動後邊的敵人站立不住,紛紛後退。倘若李自成乘機進攻,敵人就會陷於混亂,互相踐踏。但是自成乘機揮隊退走,轉過山腳,把袁宗第等撇在小土嶺上。官軍十分詫異,隨即想著李自成準是因自己人數太少,不敢久留,所以射出一陣亂箭,掩護逃脫。於是他們的勇氣陡增,狂呼追趕。追了半里多路,轉過小山腳,看見闖王和他的二三十個親兵立馬等候,大家又疑懼起來,相距百步以外不敢再向前進,只是擂鼓吶喊。自成囑咐親兵們,聽見背後的馬蹄聲立即稟報。沒過片刻,李強告訴他已經聽見了馬蹄聲,而他自己也隱約地聽見了。
李自成張弓搭箭,對敵將虛擬一下。敵將估計自己距自成在一百二十步外,他的前邊還有很多人,並不十分在意,只顧鼓勵士兵前進,不料闖王手中的箭已射出,中箭落馬而死。自成乘著敵人驚慌,接著又射一箭,從那個走在前邊的小校的喉頭穿過,小校登時倒下馬去;那箭又射到路旁的岩石上,砰的一聲,火星亂迸,有巴掌大的一塊石片飛落兩尺以外,箭也從岩石上跳回來一尺多遠。敵陣登時大亂,前邊的將士爭路奔逃,互相擁擠,互相踐踏;後邊的將士立腳不住往後涌退,不可禁止。自成又連射幾箭,恰好劉體純率領著一百名騎兵奔到,於是他收起弓箭,把花馬劍向空中一舉,那烏龍駒不等催促,狂嘶一聲,騰躍向前,沖入敵人的亂軍裡邊。他的親兵和劉體純率領的騎兵一聲喊殺,緊緊跟著他沖入敵軍,無情地砍殺起來。袁宗第在小土嶺上看得清楚,大聲喝彩說:「好啊!這才殺得痛快哩!」他把鐵鞭一揮,率領著弟兄們衝下土嶺,一路往敵人的後邊砍殺,活捉周山去了。
周山一看見劉體純率領的援兵趕到,闖王開始進攻,知道官軍的潰敗已不可免,不等袁宗第殺到面前就帶著死黨策馬而逃。在他後邊的官軍一鬨而散,跟他逃命。他們逃過川去不到一里遠,被李雙喜分率的一支騎兵截住去路,殺得四散,有的又奔回川沖。周山帶著幾個人落荒而逃。雙喜離開大隊,認定周山盔上的紅纓死追不放,他的背後也只有幾名騎兵跟隨。這一帶儘是丘陵和叢林,地形複雜,對逃跑的人比較便利。雙喜在追趕中射死了三名敵人,但周山的馬快,騎術精熟,總是追趕不上。後來周山的死黨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單人獨騎逃命,而雙喜身邊的騎兵有一人中箭,幾個人因馬力不濟落後,只剩下兩騎相隨。在跳越一道一丈多寬的山溝時,周山稍微遲疑一下,轉瞬間雙喜趕到。雙喜大叫:
「周山小子休想逃命!」
周山並不答話,回射一箭,正當雙喜向鞍上俯身躲箭的一剎那,他趁機策馬躍過山溝,然後一邊繞著山腳逃跑一邊回頭說道:
「雙喜兒,回去告訴闖王說,我永遠不會落在你們手裡!」
話剛落音,他的戰馬突然跳起,倒了下去,把他摔到地上,摔傷了一隻胳膊和臉孔。他趕快爬起來,顧不得傷疼和臉上流血,竄進樹林逃命。雙喜策馬跳過深溝,追到死馬旁邊時,已經看不見周山了。雙喜下了戰馬,從死馬的身上拔出他的箭,插入牛皮箭袋,留下一人看守三匹戰馬,帶著一人進樹林尋找周山。為著提防周山躲在樹背後射出暗箭,他們分開走,相距幾丈遠,耳聽八方,眼觀四面,慢慢前進。搜索了兩座小山包,不見周山的蹤影,正在奇怪,忽然看見一棵大樹后露出來盔尖上的紅纓。雙喜用劍尖一指,同他的親兵從兩邊悄悄前去。相距只剩幾丈遠,他一個箭步縱身向前,同時大喝一聲:「不許動!」誰知大樹那邊並沒有人,而是周山施的狡計,把他的盔放在一塊石頭上。雙喜看見石頭上有用指頭蘸血留下「來日算賬」四個字,才知道周山帶著傷逃脫了,又恨又失望。
從遠處傳過來一陣鑼聲,又彷彿聽見有人在呼喚。雙喜帶著親兵走出樹林,看見劉體純正帶著一群騎兵來找他。體純叫他說:
「雙喜,快回去,已經鳴鑼收兵啦。」
「不,二虎爹,周山這小子還沒有找到哩!」
「沒找到也只好拉倒,趕快歸隊!」
雙喜不敢堅持,隨著大家策馬而去。過了一陣,恨恨地罵出一句:
「唉,真他媽的狡猾!」
戰場上死屍枕藉,兵器扔得到處都是。幾匹倒在血泊中的戰馬尚未死訖,有的企圖掙扎著站起來卻又倒下。義軍死傷的有四十多人,而幾百官軍只有少數逃走,大部分都被殲滅了。其中有跪下投降,哀懇饒命的,但因為義軍正殺得火起,又加上痛恨周山,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他們多數殺掉。
袁宗第的兩手和兩袖濺滿鮮血,斗篷被刀劍和槍尖劃破幾處,還被箭射穿了三個窟窿。戰爭一結束,他就同闖王下了馬,分頭尋找自家的死傷將士。他們吩咐弟兄們把已經死去的弟兄抬到一處,凡是尚未斷氣的就吩咐人抱L戰馬,立即送回馬蘭峪山寨醫治。在死屍堆中,宗第找到了一個叫做錢照新的親兵,身上帶了十幾處傷,但還在出氣和呻吟。他的周圍躺著十來個敵屍,有一個敵屍壓在他的腿上,顯然在他負了重傷之後又同這個敵人扭打,使敵人跌倒在他的身上,最後被他殺死,而他自己也死過去,隔了許久才蘇醒轉來。宗第不待左右動手,立即跪下一條腿,把錢照新從血泊中抱起來,放在膝上,連聲呼喚:「小錢!小錢!」聽見答應,袁宗第趕快撕開官軍拋下的旗幟替他裹住流血的傷口,並脫下自己的斗篷將他包裹,派人將他送回馬蘭峪。
等受傷的弟兄們運走之後,袁宗第下令將全體陣亡弟兄的屍首馱在馬上,把敵人大小軍官的首級割下,連同敵人的武器和盔甲搜羅一起,運回山寨。因為糧食和物資艱難,那些已經死的和受了重傷的戰馬也都剝了皮,肉和皮全都帶回。但是他的五花馬是個例外。他吩咐十來個弟兄用大刀在川中刨一個坑,把它埋葬。本來應該趕快整隊凱旋,就為要埋葬五花馬,耽擱了時間。闖王很能體會宗第的心情,也不催促。臨大家出發時,宗第又親自割下來兩顆敵人首級,擺在馬墳前邊,折了三棵草插在沙土中權當燒香,然後才上馬而去。
從去年七月以後,半年來同官軍不斷有小戰鬥,但像今天這樣一次痛快地殲滅敵人幾百人卻是少有。當人馬凱旋進馬蘭峪山寨時,寨門外點著鞭炮,響著鼓樂,將士和百姓夾道歡迎,爭看帶回的俘虜和首級。李自成派人立刻回老營報捷,並吩咐由老營傳知全軍。他自己留在馬蘭峪,撫慰傷號,趕在黃昏前親自同袁宗第督率眾人把戰死的弟兄們埋葬在山坡上,並把敵人的幾十顆首級擺在墳前祭奠。宗第因為死了許多老弟兄,在勝利的歡樂氣氛中一直心情很沉重,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對著弟兄們的新墳墓痛哭失聲。闖王雖然一向遇事冷靜,但今天陣亡的多是隨他出生人死多年的老弟兄,也不禁揮淚不止。祭奠完畢,他帶著雙喜和親兵們返回老營去。
馬蘭峪是闖王平日常來的地方,每次離開這裡都不讓袁宗第送他,頂多送到寨門而止。今天宗第送他出寨很遠,他卻不說叫他「留步」。約莫走了三里多路,到一個轉彎的地方,自成勒住烏龍駒,宗第也停住了。宗第總想著自成會狠狠地責備他,一直等候著這一時刻的來到,所以一停下來,他就揮退了跟隨的人,不等自成開口就搶先說:
「李哥,我沒有聽從你的話,粗心大意,損傷了不少人馬,沒有捉到周山。你罵我吧,你不管怎麼罰我都行!」
闖王苦笑一笑,說:「我本來要狠狠責備你的,不過既然你自己也明白不該粗心大意,我就不再多說了。吃一塹,長一智,今後知道遇事三思就好。幸而今天沒有把你自己的老本兒賠上;要是賠了你的老本兒,那關係可就大啦。」看見宗第噙著愧悔的眼淚不做聲,他接著問:「漢舉,你不會料到就在今日早晨你手下有人投奔周山吧?今後得小心啊!」
「我做夢也沒有料到。我日後逮住他狗日的,活剝他的皮!」
闖王同袁宗第又談了幾句話就分手了。一進老營寨內,他就命人將他平日備用的一匹棗騷駿馬立刻給宗第送去。老營將士因今天打了勝仗,十分高興,蜂擁出來迎接他。可是他不像將士們那樣高興。他一則為損傷了一批老弟兄心中難過,一則暗想:楊嗣昌用周山這一計既然不靈,下一手是不是向商洛山大舉迸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