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
在天來溪和橫心澗交匯處,有一個很大的敞棚屋。十二個巨大的青刷木柱子支撐在四角和四邊,上面是正方形的杉皮屋頂。它象一個涼亭,又不是涼亭。敞棚底下燒著一堆大火,火的周圍用石頭砌了一個圓圈。圓圈裡面的柴灰高高堆起,象一個墳堆。人們把敞棚屋和裡面的火堆統稱為「長明燈」。顧名思義,這堆火是永遠不熄的。用意不難知道,是為了防止斷絕火種,反正天外天有的是柴,不愁火不能續。棚子外面,柴堆壘得象一座小山。
有一個婦女拿著一根長長的撥火棍在照料著火堆。她穿的是一種奇特的衣服,一塊長條形粗麻布,從頸后兜過來,在胸前交叉,再從兩肋包到背後,隨便打了一個結。褲子是用棉布縫的,補釘壓補釘,百孔千瘡,長度蓋不住膝蓋。她那一身棕黑色的皮膚和未經梳洗隨便挽了一個髻的頭髮,使人聯想起新石器時代的人類。她的容貌稱得上秀麗端莊,臉上有些愁色,象是一個在重壓下生活的不幸女人。
她撥開柴灰,從裡面撿起一個煨焦了皮的紅薯來,拍拍灰,捏一捏,隨即喊道:「紅薯熟了!」她的嗓音是單薄的。
離這裡不遠便是梔妹善人教唱《盤古經》的地方。孩子們聽說紅薯熟了,一齊朝這裡歡奔,見了女人,叫一聲「狗賤嬸」。
狗賤嬸指著灰堆說:「扒開灰,自己撿。」
孩子們面對大火,毫不畏懼,撲進灰堆,從混雜著許多火炭的熱灰里撿紅薯,象一群正在搶食的小猴。
他們拿著紅薯吃得正香,狗賤叔來了。他是一個侏儒,好象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只見他那前額突出的大葫蘆頭在台基下面攢動了幾下,整個身子就站在孩子們面前了。他上身沒有穿衣服,突出的胸骨閃著亮光。那鼓著兩塊腱子肉的手臂一個長,一個短。兩條腿被不成形的褲子罩住,看不見,只能看見一雙內八字的腳板。他從一個孩子手上奪過紅薯來就啃。那孩子愕然地望著他,莫可奈何。
「狗賤!」女人瞪了他一眼說,「一到孩子吃東西的時候你就來了,你已經幾十歲的人了,好意思?」
「不要你管。」狗賤把他的暴眼珠一鼓,足以使人倒退三步。
女人生氣了,拿了兩個大紅薯,從他身邊悻悻而過。他一把扯住女人的褲腰帶說:「你到哪裡去?」
「給梔妹善人送吃的。」女人說著,把腰一扭,掙脫了他的手,急急地走開。
這是一對夫妻!
他們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女人願意嗎?
她當然是願意的。天外天沒有強迫的婚姻。
她從小就羨慕著狗賤,因為狗賤比誰都光彩和幸運。
狗賤兩歲時,就已經見到活祖宗了。他母親有權利抱著他到活祖宗那裡接受撫愛,而別人是沒有這種權利的。
狗賤長到能離開母親單獨走路的時候,活祖宗叫梔妹善人傳下話來,宣布這個孩子是全族的公子。無論他走到哪家,都應拿最好的東西給他吃;無論他看中了哪個孩子的衣服,那件衣服就應該歸他;無論他要哪個孩子給他當馬騎,那孩子就得立刻趴在地下;無論他與誰發生爭吵或打架,接受彈劾的總是別人,而不應該是他。
狗賤公子十五歲了。俗話說:「男子十五,當家作主。」可是,梔妹善人又傳來了活祖宗的話,宣布狗賤公子是不需要勞動的,他的衣服髒了,扔給誰,誰就得洗;他在外面走累了,叫誰背,誰就得背。
人們都能理解和接受活祖宗的旨意,因為他們都是完全善化了的人。一個健康人所能獲得的幸福,殘廢人是得不到的,應該在別的方面得到補償。如此一個母親,有三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殘廢,她必定偏寵這個小的,讓他得到更多的母愛。天外天的人都有一顆與慈母無異的心。
早啼姑娘比狗賤公子小四歲,早啼十一歲那年就對狗賤說了:「狗賤哥,我做你的老婆好嗎?」狗賤見她掛著兩條鼻涕,便說:「等你那裡沒有鼻涕了,再看看。」為了消滅鼻子底下的鼻涕,早啼是作過很大努力的,但當鼻涕消滅了以後,她已經忘記了曾經對狗賤說過的話,可是,狗賤卻沒有忘記,越到後來記得越清楚。因為早啼漸漸長成大人了,少女的魅力從她的胸部,臀部、腰部和眼睛里發射出來,把狗賤公子迷住了。
狗賤長到二十歲還沒有結婚。他己拒絕過兩個求婚者了。一個太丑,一個太蠢。就要滿二十一歲的時刻,他對梔妹善人說:
「梔妹善人,我要結婚了。」
「跟誰結婚?」
「早啼呀。」
「早啼同意嗎?」
「她五年前就向我提了。」
「哦,那我還要去問問早啼。」
早啼當年十六歲,還沒有脫去孩子氣,結婚意味著什麼,她沒有想過的。她只知道,所有的夫妻都在一起吃,一起住,女的生了孩子,男的喜歡。女人要怎樣才能生孩子呢?人大了,自然就會生了,就象瓜藤長長了就會結瓜一樣。孩子是從哪裡生出來的也不甚明白,只聽大人說,是從夾肢窩裡生出來的。夾肢窩怎能生出孩子來呢?孩子把皮咬破,就生出來了。這裡的大人從來不談婚請和生育的秘事,孩子們問來,就以一種瞎話搪塞過去,因此,十六歲的早啼姑娘只能知道這麼多。
梔妹善人來問她:
「早啼姑娘,你願意跟狗賤公子結婚嗎?」
「哦……」早啼茫然,「我還沒有想過。」
「狗賤公子說,你五年前就提出來要跟他結婚的。」
「五年前?」早啼努力回憶著,「五年前我說過這個話呀?」
「你當時還掛著兩條鼻涕,狗賤公子說,等你那裡沒有鼻涕了,再看看。」
「哦!」早啼想起來了,她是講過要做他老婆的。可是,難道果真要那樣做嗎?做他老婆到底好不好呢?不過,既然是說過那個話的就要承認。不承認是不對的,不承認就是講假話,講假話的不是好人。
「你是講過的嗎?」梔妹善人問。
「是講過的。」
「恭喜你,孩子,你就要成為全族人的公媳婦了。」
「公媳婦?」早啼還是茫然。
「是啊,狗賤是全族人的公子,你就是全族人的公媳婦。公媳婦可好啊,大家都會來心疼你,就象心疼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你還記得從前那個呵呵奶奶嗎?呵呵奶奶的丈夫是個白痴,很早就死了。呵呵奶奶嫁給他可享盡了福呢!家家都供養她,人人都尊敬她。小一輩的都是她的兒子,小兩輩的都是她的孫子。她死的時候喪事辦得幾熱鬧喲!連活祖宗都來給她送了葬呢!」
「是的,我想起來了,」早啼說,「那時候我還只有九歲,我去看了熱鬧的,還吃了紅薯片。」
「那你就快去跟你阿爸阿媽說一聲吧,狗賤公子很快就來迎親了。」
早啼姑娘的終身大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她是沒有表示反對的。
族裡人知道了這個消息,都來向早啼的父母道喜。
「早啼阿媽,你真是有福氣呀!你們早啼跳進金窩裡啦!」
「早啼阿爸,你以後就不要這麼辛苦了,傍著你女兒的福,以後還愁吃穿?」
「早啼阿媽,你們的孩子真懂事,十一歲就找了個好婆家。看我家那些蠢蛋喲,吃飽了只會玩泥巴。」
「早啼阿爸,這都是你家的人善化好,大善童子真有眼力喲!」
這個一句,那個一句,說得早啼的阿爸阿媽也茫然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大家都說好,那就好吧!
娶親的那天,象過節一樣,全族人都放了假,來給新婚夫婦賀喜。因為狗賤是族人的公子,早啼是族人的公媳,大家都是這樁喜事的主人。人們送來了各種禮物,有手工製作的粗麻布,有染了顏色的新衣,有各種日用陶器,有梳頭用的木梳木簪,有用紅色堅果串成的手鐲和項圈,有用鮮花編製的花冠,有精緻的麻鞋,有綴著花紋的棕蓑衣,有竹編的斗笠和梳妝盒,有棕皮包稻草的枕頭,有用苞谷須編成的帳檐,有新鮮乾淨的大捆稻草,有蘆花被子,棕床墊……還有很多的紅薯、苞谷、乾菜、鮮菜、木耳、香菇、果乾、紅薯片、米粑粑和一小碗細鹽。這些東西把狗賤的屋裡堆得滿滿的,有些還掛在樑上。來看熱鬧的人全都嘖嘖稱羨,說天外天最好的東西都在這裡集中了。老年人回憶說,當年呵呵奶奶結婚也沒有這麼盛大的排場,可見如今的人把公子公媳看得更重了。姑娘看了這場面,都暗暗羨慕早啼命好,只可惜天外天暫時還沒有第二個狗賤。
婚禮是十分隆重的。人們扎了一頂最漂亮的花轎,用竹子做骨架,用藤和鮮花做轎衣,用苞谷須做帘子。轎子由四個人抬著,表示裡面的新娘是特別貴重的。送嫁的人們把《盤古經》中關於婚嫁的一段拿來高聲詠唱,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竹梆和木梆為歌聲擊節,還有人吹著竹笛、竹蕭和壩參加伴奏。雖然是白天,人們卻高高地舉著火把,組成一條火龍,跟在花轎的後面,《童子經》里有句話,「千年好事一把火」,火龍的意義就在這裡。最為榮幸的是,活祖宗親自來主持婚禮。他走在花轎前面。邁著沉著的步子,臉上莊嚴,目不斜視,銀須皓髮,飄逸瀟洒,使這次婚禮顯得更加高尚和貴氣。
婚禮進行當中,活祖宗一手牽著新郎,一手牽著新娘,由兩家的父母陪同,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大善童子的石像面前,進行禱告。首先是一齊向大善童子行禮。自從活祖宗斷了一條手臂以後,統一的行扎手式就是將右手平抬到胸前,五指併攏,指尖向上。行禮畢,活祖宗繼續維持行札姿勢,閉眼念道:「大善童子,上蒼之子。惟真惟善,心如赤子。施我教化,定我生死。與天常在,邪惡乃止。今有善男狗賤,善女早啼,願結百年之好合,皓首之良緣,敬請大善童子恩證。」念完后,他轉過身來,向新婚夫婦提問:
「狗賤,你願意娶早啼為妻嗎?」
「願意。」
「早啼,你願意嫁給狗賤嗎?」
「願意。」
「你們兩人能發誓不後悔嗎?」
「不後悔。」二人回答。
「能夠互敬互愛,百年如一嗎?」
「一定互敬互愛,百年如一。」
「這可是當著大善童子講的話,一語既出,不能收回呀!」
「不收回。」
「好了,向大善童子再行一禮。」
這一次就只剩下新郎新娘單獨行禮了,其他人在旁邊肅立。
禮畢,新郎牽著新娘的手從那裡離開。其他人跟在他們身後,一路採擷著野花,扔向他們頭頂。
回到家裡,便開始吃東西。無論老小,一人一碗糯米甜酒,其他如粑粑,紅薯片,果乾之類,各取所好。吃到最後,主人端出一碗咸辣椒來,碗里有一塊小小的竹片,每人只許挑一下。
吃完喜酒,便是鬧房。人們可以拿新郎新娘任意耍笑,唯有新郎新娘的生理缺陷是不能提的。其中有一個必不可少的節目,就是要由新娘騎在新郎的肩上,唱完《盤古經》的婚嫁歌。能唱完就預示著可以白頭到老,唱不完就不好了。狗賤扛起體重超過他的早啼是很困難的。早啼聰明,兩腿輪換著用腳尖踮在地下,為他減輕負擔。這個節目是婚禮歡樂的高潮,人們看到那極不相稱的一對如此狼狽和滑稽,實在無法忍住笑。有的笑出眼淚來了,有的笑得在地下打滾,捫著肚子直叫娘。而新郎新娘必須沉住氣,把唱歌的節奏盡量加快,以便能夠唱完。
參加婚禮的人們陸續走了,留下新郎新娘繼續完成他們的喜事。
新房裡燒著一堆照明火,把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投映在牆壁上。矮的一個走向高的,拉著她的手往下拽。
「你蹲下來,蹲下來!」
「蹲下來做什麼?」
「蹲下來吧!」
高的蹲下來了,矮的湊上去了,摟住她的脖子親嘴。高的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喊道:「哎喲!你這是做什麼?」矮的吊著她脖子不放手,但已經親不上了。
睡覺的時候,狗賤要求早啼脫光衣服再上床,早啼臉一紅說:「那怎麼要得!」
她睡好了,狗賤從她身邊鑽迸被窩去。她立刻坐起來,推著狗賤說:「你怎麼睡我這一頭,快到那頭去,快去!不去我就不睡了。」可是狗賤已經摟住她的脖子,把她壓倒了。一個要起來,一個要壓下去,兩人在床上打起架來,互有得勢和失勢。狗賤以為早啼是跟他鬧著玩的,便嬉皮笑臉地一直糾纏下去。早啼多次喊:「你笑什麼,不要臉!」狗賤都不以為然,當他暫時得勢時,他騰出一隻手來去撫摸早啼的乳房,早啼感到身上忽然一麻,沒有勁了。她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滋味,這是為什麼呀?她還沒有弄清原因,狗賤又動手剮她的褲子了。她猛然清醒過來,使出全力來反抗,狗賤精疲力竭,終於沒有成功。
「你是當真不肯?」他生氣了,瞪大一對鼓暴的眼睛,很是怕人。
「你要做什麼?」早啼不解地問。
「我要你脫掉褲子。」
「你不怕丑我怕丑。」
「怕什麼丑!你是我的老婆!」
「老婆就是這樣?」
「不這樣,你怎麼生出崽來?」
早啼更不懂了,這跟生崽有什麼關係呢?不是說要從腋窩裡生出來嗎?不過很快她就隱約意識到了一點,大概大人講的話不是真的。這就發生矛盾啦!天外天的人不是都不講假話嗎?為什麼要騙人呢?因為她堅信大人的話都是真的,所以從來沒有作過別的設想,現在她發現自己上當了,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狗賤又動手來剮她的褲子。她以一個明白的頭腦重新對待這個問題,態度已不再是僅僅害羞了,而是殊死的掙扎,以捍衛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她的力氣發揮到最大限度,使狗賤無能為力。狗賤發了火,抬手擁了早啼一耳光,吼道:「你是不是我的老婆?」
早啼被打懵了,摸著發燒的臉,不知自己在何處,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我告訴你,」狗賤呵斥道,「你今天嫁給我了,我,懂嗎?狗賤公子,你是狗賤公子的老婆。我要拿你怎樣就怎樣,要睡你身上,你就要乖乖地脫掉褲子。你聽見了沒有?聾了?啞了?」
早啼捧著臉哇地一聲哭起來。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明白了結婚是怎麼回事,早知如此,為什麼要結婚呢?為什麼要跟他結婚呢?他那可怕的鼓暴眼……他要做壞事,生孩子跟他有關呀!生一個跟他一樣的,天哪!可又怎麼辦呢?嫁給他了,屬於他了。對大善童子發過誓了!阿爸走了,阿媽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在這昏黑的屋子裡,就只剩她跟他了!這是過刀山喲!下地獄喲!掉進了惡人堆里喲!可又怎麼辦呢?大善童子,你來吧!你來吧!你來吧……
她哭著哭著,頭昏了,象一頭被捆住了四肢的豬,被搬上了屠坊。她暈過去了。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赤條條的,下身有些不幹凈,摸一下,噁心,想嘔吐,而狗賤已在她身邊睡著了。
從此以後,她每晚都要跟狗賤打一架,都是為了這件事情。打架的結果總是她輸,因為狗賤的耐力太好了,哪怕是打到天亮,他也不會罷休的,他反正白天不需要做事,夜裡不睡也不要緊。漸漸地,早啼已被那異物撩發了春心,她也曾想,就橫下一條心,讓他去吧,可是,狗賤又無能,他是個不健全的男人,不健全,無奢想也罷,可他又偏偏是那樣饞,無休無止地騷攏下去,害得早啼又多了一種痛苦。
結婚不到幾天,她就明顯地瘦了。眼圈發黑,臉色蠟黃,象被吸血鬼吸走了血,整天打不起精神來。她想去問問阿媽,結婚難道都是這樣?可又害羞,不敢開口,後來她想到了梔妹善人,大概只有問她才是合適的。因為一切知識都是梔妹善人教給的,她應該也能解答這個難題;梔妹善人又總是那樣受人尊敬,她從來不恥笑人,對一切事情都很嚴肅。又認真,問問她應該是可以的。
梔妹善人回答她說:「孩子,做個女人就是這樣,只能隨著男人來。我們女人本來就不能指望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麼開心,想得到開心是危險的。你不如把自己當作一塊木頭,任你男人去擺弄吧,他能擺弄出個什麼來,你隨他好了。人最要緊的是為別人著想,不能為了自己。他不是不為你著想的,他只能做到那一步,是沒有辦法的。你要時刻想到你是狗賤公子的愛妻,你的婚事是活祖宗親自主持的,你結婚的時候,天外天的金山銀山都搬進你家裡去了,要珍惜大家對你的器重,其他都是不要緊的。」
梔妹善人的勸導果然是有神力的,早啼覺得心安了。她意識到自己前一段是發生了墮落,要不是梔妹善人來挽救,險些忘記自己是什麼人了。人活在世上大概是要不斷與卑鄙的慾念作鬥爭的。否則就要落到無地自容的地步。比如吃鹽吧,誰不想餐餐有鹽吃呢,可是只能壓抑著慾望,到該吃的時候才吃。又比如吃飯和穿衣,總不能看著別人有好的就拿來享用,還是只能約束著自己,只要能活命就將就過去。早啼找到了原諒自己前一段墮落的理由,那是因為還不懂。既然懂了就照梔妹善人說的去做吧。
這以後,早啼果真變成了一塊木頭,無論狗賤公子如何騷擾,她都沒有反應了。她的生理機能的那一部分,已象燒完了的松明柴,只剩下一些死灰,沒有火了。唯一的苦惱是,狗賤經常害得她不能正常睡覺。但一想起人應該為別人著想,也就可以忍受了。
狗賤娶了早啼,是得意的。他每天帶著她東遊西逛,故意在人多的地方露臉。人家送給他食物,他轉手就交給早啼,再不象人前那樣嘴饞了。越是好吃的東西,他越要親眼看著早啼一點一滴吃下去才心滿意足。儘管他經常餓著肚子,卻常對早啼說:「你飽了我就飽了。」早啼有點不習慣於這種生活,要做家務,要種地,狗賤經常搶掉她手上的工具。狗賤仍舊把臟衣服給別人洗,不願意早啼受累。早啼覺得不好意思,去把它拿回來,狗賤公子還說:「我那個老婆啊,她總以為她是嫁給了一個普通人。」
「我那個老婆啊,」這句話成了狗賤公子的口頭禪,拿來到處用。「我那個老婆啊,她就是不願意打扮一下,怕把別人比丑了。」「我那個老婆啊,老實得象個種紅薯,擺成怎樣就怎樣,叫她生苗就生苗。」「我那個老婆啊,我不領著她走她就不出門,總覺得自己那個窩裡好……」
狗賤沒有意識到,他掛在嘴上的那個老婆,心裡正在起變化。他越是形影不離帶著她走,早啼越是覺得自己是不幸的。無論走進哪個門,都能看到人家的夫妻是般配的,只有她的丈夫奇形怪狀,她不由自主地嫉妒那些女人們,羨慕那些男人們。她真想向所有的人打聽他們的夫妻生活是怎樣過的,只是難於啟齒。有時一個健壯的男子漢迎面走過來,與她擦身而過時,她感覺到他的汗氣是香的;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使她往靠攏的方向倒。當她聽見一個洪亮的男聲在哈哈大笑時,她覺得心裡在顫動,當有某個富於魅力的男子將她稍微久看一眼時,她覺得自己頭髮暈,臉發燒,骨頭縫裡有些癢。而這一切,狗賤公子是毫無感覺的;他只知道早啼從不多說句話,連甜甜一笑的時候都是很少有的。
有一天晚上,狗賤和早啼正在鋪床準備睡覺,一聲雷響,雨來了。有人在前面敲門。狗賤舉著松明火開門一看,是住在二峰下的石匠阿通。他手上的火把已經被雨澆滅了。
「這麼晚了,你從哪裡來?」狗賤問他。
「在石天門那裡幫人砌灶,不砌好走不脫,搞晚了。」
這裡要說明一句:阿通本來是祖傳的石匠,一因工夫不多,二因工具也已磨蝕得幾乎不能用了,因此兼了一門副業,做砌工。
「表弟來了,快進來呀!」早啼從裡屋迎出來。
說是表弟,其實已隔了兩代了,阿通的外婆與早啼的奶奶是親姐妹。天外天總共只有五個姓,幾代通婚的結果,所有的人都是親戚。阿通見早啼叫他表弟,他也只好以禮相還。
「表姐,能借給我斗笠蓑衣嗎?」
「哎呀……」早啼為難地說,「斗笠倒是有的,蓑衣……蓑衣掛在外面曬太陽,忘記收了,早就淋濕了。」
「淋濕了不要緊嘛,」狗賤說,「蓑衣就是要淋濕的嘛。」
「不,」早啼說,「我是反過來曬的,把裡面淋濕啦!」
「那就在這裡躲躲雨吧!」狗賤把阿通讓進屋。
雨越下越大,好象天上開了水閘。風也猛吹,颳得大雨橫飛,把木板壁打得嘩嘩地響。石匠阿通是打著赤腳的,氣溫陡降,他冷得將兩手不斷在身上搓。這個動作把早啼的目光吸引過去,啊!那搓得發紅的胸脯多美呀!還有那有力的頸脖,結實的雙肩和臂膀,要是能摸一摸或哪怕是閃電式地蹭一下多好!這意念使早啼感到慚愧,她把視線移開,低頭望著地下,接著又找個借口進卧房去了。
在卧房裡,她背靠牆壁,閉上眼睛,胸脯一起一伏,象是突然生病了,這是一種幻想病,因不能得到,便只好經常幻想。開始時病情較輕,可以用天外天人特有的理智將它壓抑下去,後來病情愈重,連理智也受到侵蝕而軟弱無力了。但她終究還是有自制能力的,只有在避人耳目的時候,才象現在這樣,讓疲勞的理智休息一下。
大雨並無要停的跡象。狗賤公子不斷打著呵欠,要睡了。客人也耐不住了。早啼則一直躲在卧房裡不出來,她希望雨停,客人走,又希望雨下得更大些,把客人留下。天外天有個規矩,凡有客人在家留宿,必須由女主人或主人的女兒陪同客人睡覺,睡在客人的腳頭。給他暖腳。意思是:我們都是親密無間的兄弟姐妹,對你--珍貴的客人,是十分體貼和無比信任賴的。這個風俗也是來自《童子經》上的一句話:「閃扯閃,雷打雷,客人來往妻女陪。」自從實行這條規矩以來,還沒有發生過什麼麻煩,天外天人都是禮義君子,信仰高於一切,善良和真誠是大道之本。一般情況下,客人在女主人的陪同下,是睡得很局促的,連打翻身都不敢,實際上,雙方的身體根本不發生接觸,暖腳也只是一個名義,天外天範圍不大,互相留宿的事情本來是不多的,只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才不得不留客宿一晚。比如象今天晚上這種雨,就很可能把客人留住。狗賤公子是不願意阿通在這裡留宿的。他有一種本能的對強壯男子的排斥性過敏。但根據傳統禮儀,主人絕對不能對客人下逐客令,非但不能,還要真心實意地挽留才是。
「就在這裡睡吧!」狗賤公子極不情願地說出這句話來。
「不不,再等一等,雨會停的。」石匠阿通真心地說。
又過了一陣,雨還是酣暢地下著,好象那負責關天閘的神睡著了。早啼心裡煩躁,本來要是沒有特別的原因,男主人早就該請客人上床了。她明知這是狗賤小氣,才寧肯這樣打著呵欠陪坐下去。與其這樣,不知祈求大雨快停,以便大家相安無事。
「你們家裡有沒有大一點的斗笠?」石匠阿通說,「我冷得受不住了,乾脆跑回家去,身上發點熱,還好些。有一個斗笠,把頭蓋住就行了。」
原本不想在客人去留問題上插話的早啼,聽阿通這樣一說,馬上拿一個斗笠走出房來:「斗笠倒是有,不算大,不過你還要拿一個火把才能走路,外面伸手不見五指。」說著,她又拿來火把,並給他點著。
石匠阿通戴上斗笠,接過火把,道了聲謝,便出門衝進大雨中了。
客人走後,狗賤對早啼滿意地笑了笑。早啼可沒有對他報以默契的微笑,她煩死了,只當沒有看見,把客人坐過的木墩子往牆邊一踢,就進卧房去了。
誰知沒過多久,客人又跑回來了,站在門外大喊:「雨太大,火把澆熄了!」
這可怎麼辦呢?還要人家走嗎?再不留宿就說不過去了!狗賤公子把心一橫,拉開門閂,對後面喊道:「早啼,打水來,給阿通洗腳。」
阿通也只得向現實投降,洗著腳,念叨道:「這鬼天,三步遠的路也叫我走不回去。我老婆還在發燒哩,也不知怎麼樣了。」
待阿通洗了腳以後,狗賤又吩咐一聲:「早啼,給客人鋪床。」
「不不不,」阿通一隻手揩腳,一隻手搖擺著,「我睡這時,我睡這裡。」他指著外屋的床架。
在這裡,每戶人家都有一個這樣的床架,雖然絕大部分時間是空著的,但是不能沒有。沒有備用床就要被認為是這個家庭不歡迎來客,這在天外天是要為人所罵的。
儘管阿通說他要睡在備用床上,但依照規矩,這是絕對不允許的,不過是客人的謙讓而已。狗賤把客人往自己卧房裡推去,同時又按照慣例,對老婆吩咐一聲:「早啼,給客人暖腳。」然後他自己就遲出卧房了,到外間的備用床上睡覺。
早啼把客人安排睡好以後,她佯裝還有事情沒有做完,走到外間屋來,與狗賤說著悄悄話。
「我可從來沒有給別的男人暖過腳。」她說。
「真討厭!」狗賤向裡屋瞪了一眼。
「怎麼辦?」早啼為難地說。
「怎麼辦,你不要碰他就是了。」
「你知道,我睡覺是喜歡翻身的。」
「你在房裡燒上照明火,不要睡著了,陪他到天亮。」
「難哪,我困死了。」
「一句話,就看你心裡清凈不清凈。」
「那你倒是放心好了。」
「如果不守規矩,有你好看的。」
狗賤這樣一說,惹惱了早啼,她抽身就走,卻被狗賤拖住,強迫她坐在床邊,把她吻了一下,揮手說:「去吧,去吧!」
早啼上床的時候,客人已閉上眼睛,安詳地入睡了。到底是真睡著還是佯裝的,這無從知道。她不脫衣服,撩起被子,委身在床邊上躺著,與客人隔著至少有一人寬的距離。
房間里是根據狗賤的吩咐,燒著照明火的。這是天外天特有的一種以火為燈的辦法。用的柴火多半是一些含油性的乾柴,通過巧妙的搭架方式,一根接一根地構成一個寶塔形。首先把塔頂點著,火自上而下均勻地燃燒著。有技術的人能保證一個柴塔燒到天亮還有火。
房間里火光閃閃,照著四壁和床。火興時強時弱,預示著某種不安。
早啼上床很久了還沒有睡著。是緊張,是不適應還是別的什麼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不過,她知道不是因為聽了狗賤的話,故意讓自己不睡著的。她側身望著那緩緩燃燒的火塔,一些亂七八糟的圖影在腦際晃來晃去。嫁給狗賤已經八年了,當了八年光榮的公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一個女人,沒有生孩子,沒有嘗試過男人溫存的滋味。那個侏儒給她帶來的只是千萬次重複的噁心,現在連噁心的感覺都已麻木了。果真如梔妹善人所言,變成了一塊木頭。真成了木頭倒也好了,跟大善童子的石像一樣,一任眼前風雲變幻,一千年也不會蒼老。可是,人是骨肉之軀,能看、能聽、能想、能動。每天看著別人過日子,自己也在過日子。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呀!假如狗賤是個自知自重的人倒也可能好些。而他不,他把自己的殘廢當成高貴的資本。他白白糟踏了早啼的青春,卻以為早啼傍了他的福。他把別人的施捨當成是敬奉,自以為得天獨厚,不可一世。早啼是個健全人,完全可以自給自足,可是,狗賤不讓她自食其力,總是拉著她走東家,串西家。每走進一家,她都覺得那家的凳子有刺,而狗賤卻不管人家內心歡迎不歡迎,總要吃了飯再走。他把早啼帶在身邊,意義全在於為他增添幾分光彩。而這種光彩給早啼帶來了什麼感受,他全不顧。早啼問自己:我是心裡不善嗎?到底是誰不善呢?大善童子啊,你能作個公正的裁決么?一想起這些早啼就想哭,事實上,她已經不知偷偷地哭過多少次了。有時她真想作一回叛逆,去勾引別的男人。我深信自己不比人差,那些男人就一定看不上她?也許只有這樣做一下,才能使狗賤知道她的價值,使他明白,到底是誰沾了誰的光。也是,這樣做,在天外天是要有非凡膽量的。要準備被人指罵,無地容身。天外天這個好人世界呀……
照明火眨著眼睛,柴塔沒有搭好,火只剩奄奄一息了。熄了就熄了吧,反正是睡覺,要它做什麼呢?可是,那侏儒會要多心的,不如起床去把它弄好。
早啼正在穿鞋,狗賤從外間進來了。他嘟囔著:「你的柴塔是怎麼搭的,就要黑了。」原來他根本就沒有合眼,密切關注著裡屋的一切。早啼見他這樣,更加看不起他。她從他手上奪過乾柴來說:「睡你的覺去吧,不要你來操心。」
火又燒旺了,照得裡屋如同白晝。早啼站起身,準備上床去,眼睛往床上一掃,看見了石匠阿通那輪廓鮮明的臉。看起來,他白天累了,睡得很香,房裡的動靜沒能把他驚醒。這個老實人,真正的天外天人!旁邊就躺著一個女人,他竟然無動於衷。世世代代的善化教育真有效果啊!他躺著的那個地方,原來不是這張臉,而是那突出的前額和鼓暴的眼珠。這兩者之間有著多麼鮮明的對比!早啼有意無意地把他多望了一眼,一種幻覺從眼前閃過:這是早啼的家么?那熟睡的男人是早啼的丈夫么?天哪,這一幕是不是下一輩子的先兆?她不敢看得太久,更不敢想得太多,頭一低,又上床去。但她不再那樣委屈自己了,睡得靠里了一些。
說是不想還是想。怎麼能不想啊!人比人,氣死人。十六歲就失去了歡樂,無知吞滅了天性。躺在裡面的這個人,你來得不該呀!你把一顆緊緊封閉的心捅了一個大洞,讓血失去約制,在周身狂亂地橫流。這一晚是不會安寧的了!本來應該是早就不安寧的,但被強行壓住,壓住,一年又一年。壓抑的時間太長了,爆發起來還能收拾嗎?
雨不停地下著,整個世界都在不安之中。火也是,一明一暗來湊熱鬧。唯一安寧的是他,那個睡在身邊的健壯的男子漢。他的體溫從那邊傳過來,顯得格外溫暖。幾時感受過這樣的溫暖?長期依伴著一具殭屍!不是咒罵他,是咒罵命運。他不過是一種畸形命運的化身。溫暖啊,溫暖!你怎麼那樣殘忍地撲向一個凝凍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雪人!你要做什麼?你不準備讓她繼續保持原來的形態?你會把她烤化的!這溫暖催得她下淚了!她用被子蒙住頭,偷偷地哭泣。連哭也要受到壓抑,不敢哭出聲來。不能讓身邊的人知道,更不能讓外屋的人知道。
哭有什麼用!人家會同情你嗎?你是一件禮物,被送給了一個大家所同情的人。你應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使這顆心不至於蹦出胸膛?你是沒有辦法的,一個軟弱的女子!
忽然間,她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勇氣來,大膽地把腿向裡邊移過去,貼住了阿通的手臂。阿通醒了,發現這一情況,覺得不好,以為是早啼睡著了,無意中挪動了腳。其實,挨著一個女人的腿,並無不快的感覺,這與兩個男人共睡一床的情況是不同的。假如允許的話,這樣倒也可以,人和人是不可能不發生肉體接觸的。但是他怕,怕早啼醒來后,會責怪他不主動躲開。一個正派的男人,決不能讓女人覺得你有什麼邪意。被女人看出內心有半點不潔,或者僅僅是懷疑你有這種不潔,都是恥辱。阿通不願意使自己難堪,便向床裡邊挪了挪,以騰出間隙來。
一直聳起耳朵在細聽著裡屋情況的狗賤,察覺了那邊床上有動靜,心裡象火一樣燃燒起來。在幹什麼?不規矩的狗男女!他象睡猴受了驚嚇似的,一彈就起來了,而且幾乎沒有聲響。
他躡著腳走進裡屋去看。早啼問他:「來做什麼?」
「一隻老鼠。我看見一隻老鼠跑進裡屋來了。」狗賤佯裝尋找老鼠,在牆角里和床底下搜索。
「是一隻大老鼠吧?」早啼語意雙關地說。
「唔,是的。」狗賤沒有聽出她話里的意思來。
「我也看見了。」早啼說,「算了吧,屋裡沒有什麼東西怕它咬。」
狗賤把床上的情況觀察了一遍,發現早啼睡進去了一些,很不滿意,做手勢要她往外移。早啼不得不移了一下,狗賤才走了。
佯裝未醒的石匠阿通算是明白了,原來早啼並沒有睡著。那麼,她挪動那條腿難道是有意的?明明知道靠住了一個男人的手臂,為什麼不迴避呢?這個不軌的女人!
不!阿通馬上意識到,他所責備的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值得同情,可以原諒。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這個男人不是屬於你的!這樣做,只能平添一些苦惱。得不到的東西最好是以為根本不存在;知道它存在,也最好是不去接觸它。人,有時候是要在自欺中生活的。自欺不是自害,而是自冷,自愛。
阿通裝睡,也使早啼明白了一點,他至少不會使你下不了台。對於狗賤那種猴子似的過敏,她真想報復一下。你不是害怕發生那種事情嗎?你不是想來抓住什麼把柄嗎?你怕的事情就讓它發生,你想來抓,那就抓吧!人被逼到極處,只能反身一撲。
這種勇敢的意念,一直控制著失常的早啼。力量在不斷聚積,充滿,膨脹,乃至爆炸。當爆炸的那一瞬到來的時候,天崩也好,地塌也好,死人也好,都顧不得了!她的整個的左腿完全擱到了阿通的身上,接觸到的是那男人的胸脯,腹部和腿部。
阿通病了!是一種類似瘧疾的病,全身劇烈地哆嗦。此時此刻,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讓她就這樣擱著?哆嗦的問題怎樣解決?而且事情決不會停留在原有狀態,它是會發展的。把她的腿搬下去?對於一個不幸的女人,未免太殘忍了,男人的心在女人面前容易軟啊!再問自己,你真的不願意她把腿擱在你身上嗎?你是嫌棄這個女人的?不!不!不!這是一個值得憐愛的女人。假如她需要,什麼東西都可以給她。她呀!她呀!有關她的全部印象,在阿通的記憶庫里急速跳出來,翻騰著。
這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再沒有發生進一步的事情。天亮時,早啼搶在狗賤之前起了床,俯身在阿通耳邊說了一句話:「救救我!我會死的。」
「救救我!我會死的。」這句話一直在阿通耳邊回蕩。這是一個女人的呼喊,一個值得憐愛的女人的呼喊。她是一個溺水者,把手從水裡伸出來,舉向蒼天。阿通是明白的,又是不明白的,她的苦難究竟有多深?除了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嗎?何至於要死呢?一個人,不是痛苦到極點,是不會自己走向死亡的。天外天善人可算多了,但也沒有見過因與人為善而殺害自己的。一個有良心的漢子,不能見死不救。要怎樣才能救助她?不知道。救助了她,可憐的狗賤呢?不知道。一夜躲雨,使阿通冷不防掉進了苦惱的深淵。
早啼的感受可與他不同。她得到了某種微小程度的解脫。儘管只是沾了一點健全男子的體溫,也不完全在為一世女人了。那體溫好象有一種神奇的滲透力,已佔滿了並且長期存留在她的心胸。她產生出從未有過的力量來,要與命運抗爭。狗賤再要拉她去走門串戶,她堅決不去。哀求也好,辱罵也好,都是無用的了。她喊出了一句響亮的誓言:「我要自己做得自己吃。」
她在尋找機會,要與阿通說說長話,她要傾吐,要剖開自己的胸腹。那個石匠會理解她的,也只有他才能理解。如果可能的話,何不把這顆傷得十分慘重的心,交給他撫摩一下呢?那溫暖的手……
阿通也在留神看,他知道早啼是有話要說的。甚至已經不是早啼要說了,而是他自己想叫她說。你說吧,苦人兒!
一種非同尋常的情感在互相追逐著,一朵陡然出現的奇雲飄蕩在天外天上空。
有一天,早啼擺脫了狗賤的羈絆,得以自由活動,她注意到,阿通早上從她家門口走過,步子有些提不動,好象這塊地是塗了生漆的。他去的方向是古城牆一帶,早啼的娘家正好在那裡。回娘家去走走,總不會引起人懷疑吧。吃過早飯,她就提了幾個野山梨,往娘家走去。一邊走,一邊觀察,終於發現阿通是在古城牆的石林里採石頭。由於工具不行,無法正常開鑿,只能盡量撿現成的石塊。撿一塊,搬到路邊來,再去尋找。早啼隔著老遠停步望了他一眼,對方也會意地望著,卻不知怎樣傳話給她。這樣的相望還不能太久,誰知哪裡躲藏著多事的眼睛!
娘家的人都不在!
門是敞著的,天外天從來沒有鎖門的習慣,這裡沒有賊。
多好的機會呀!你來吧!她站在窗口,一邊望著阿通將要出現的方向,一邊把手伸向窗外,采了一束野花。
阿通鑽到那裡去了?一等不見,再等不見,寶貴的時間白白流逝,早啼急得跺腳,想哭。
他終於出現了,並且用眼光往這一帶掃來。早啼舉起野花,搖晃著。這兩個人都是心中有數的啞巴。
他來了,正在繞著彎子向這裡走來。早啼躲在門背後,心跳如舂米。
他跨進門坎,向裡邊走去。早啼把門一推,閂上了。當阿通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時,那不要命的女人已向他撲過來。他張開有力的臂膀把她摟住,而她,一到他懷裡就腿軟了,象沒有骨頭似地往下面滑去。他竭盡全力把她摟上來。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她完全喪失控制地哭著,千言萬語只剩這簡單的三個字了。阿通用自己的臉去揩她和眼淚,非但不能揩乾,而且越揩越多--他自己的眼淚也摻和進去了。
不難想象,這樣熱烈的一對將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儘管是在娘家,而且是大白天。那饑渴將死的女人是並不打算活下去的。
天昏了,地黑了,世界已不存在了……
過後,她又開始哭,摟著阿通的脖子哭。阿通拍著她的頭說:「清醒點,清醒點!這是什麼地方!要開門了!」而早啼根本不顧這一切,抽泣著,用淚眼望著阿通說:「你把我救活了!救活了!把一個死人救活了!我算是一個女人了!」哭了一陣,她用手臂在眼窩裡橫拖一下,頓時變得異常堅毅,注視著阿通,咬緊字眼說:「走!跟我到古城牆去,我站在邊上,你從後面推我一把。」
「你發癲!」
「不,不是發癲,我走到了這一步,是時候了。」
「我不許你這樣。」
「你還要我回那個鬼窟里去嗎?我一天也不能忍了。沒有跟你,我以為自己好好歹歹也是一個人。你教壞了我,我知道那不是人了。我總算做了一天人,做了一陣子人,夠了。真的,跟我去。」她冷靜得可怕。
阿通怎麼辦呢?急得捧住她的頭猛烈搖晃,說:「你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不清楚哩,總要讓我明白你的苦楚,你才好去吧。」
「不要了,我不能連累你,你有你的家。」
「你要這樣,就是我的罪過,是我把你害了。」阿通失聲落淚。
正要揩乾眼淚繼續講下去,後門吱呀一聲開了,早啼的阿爸闖進來。
「這是做什麼?」阿爸驚愕,氣憤,羞愧,目光逼著阿通。
阿通起身往門口退去,指著早啼說:「不要逼她,守住她,她要死。」說完,轉身急急地走了。這個家庭失去了寧靜,全家人輪流守護著早啼,不敢離開半步。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全都說出來,不摻假,不保留。
狗賤到這裡來找老婆,發現有蹊蹺,蹦著,吼著,捶著自己的胸。而早啼,望著他那樣子就如望著一個舉起螫足的螃蟹,感到乏味。
早啼成了白痴,心中什麼也沒有了。包括尋死的意念,也沒有了。她無端地發笑,有時唱歌,哼唱那本悠長的《盤古經》。家裡人見她這樣,不知她是瘋了,還是風平浪靜了,既不敢離她太遠,又不敢逼她太近。她就在娘家這麼呆著。
到處都有蛛絲馬跡,全族人都知道這件事了,一件新聞,一樁醜聞。
早啼阿爸走出門,感到四處有人指背,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要想辦法解脫,否則會被這種惡毒的空氣弄死。
去到活祖宗面前懺悔?他太威嚴,太難接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梔妹善人。
「梔妹善人,我的女兒出事了!她做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是我管教不好,我向族人請罪。」早啼阿爸低著頭,沉痛不己。
梔妹善人早已略有所聞,原來不敢相信,現在才明白是真的了。她很冷靜,只說:「讓我問問他們自己吧!」
她問早啼:「是你勾引他,還是他勾引你?」早啼說:「是我。」
她又問阿通:「是你勾引她,還是她勾引你?」阿通也說:「是我。」
梔妹善人大愕,嚴肅地說:「你們兩人,有一個說了假話。」
「梔妹善人。」阿通不卑不亢地說,「說真話,是善;說假話,是惡,對嗎?」
「是的。」
「如果有一個人講了一句好心的假話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比如那件事,講真話是沒有良心,講假話才是好心腸,那應該講真話還是講假話呢?」
「假話怎麼會是好心腸!」
「有這樣的事。」
「《童子經》里沒有說過,我要去問活祖宗。你們的事,我都要跟活祖宗講,怎麼發落,回去等著。」
梔妹善人帶著這件公案去找活祖宗,一五一十向他報告了詳情,請示如何發落。
「大家有些什麼說法?」活祖宗問。
「大家說,祖傳道德壞了,天外天要遭災劫了。」
「唔,這種事不能放任。放任一回,人倫盡亂,不得了。」
括祖宗的旨意就是這麼多,究竟怎樣做到不放任,他沒有說。為叫梔妹善人很為難,她只好照原樣把話傳下去,看看反響怎樣。
早啼聽說是不能放任,猜想大概要被拉去行勸善禮了。行勸善禮,可是一件使人聞風喪膽的事啊!那會把出了亂子的男女五花大綁,壓上大石頭,沉到深潭裡去。想到這裡,早啼哭了,既然這樣,何不自己主動地去從善呢。但她還要與阿通見一面。不可想象,再沒有那樣的機會領受阿通的溫存。看看他,與他說句話,就滿足了。
她作好了一切準備,麻痹住家裡人,在光天花日之下,當著眾人的面,向阿通走近,她注視著他,看他是不是畏縮,有沒有膽量迎上前來。阿通沒有辜負她的希望,他迎上來了,並且伸出一隻手,拉她上了石坎。早啼很冷靜,沒有發生衝動,與阿通面對面站著,挑選著字眼說:「阿通,好人!善人!謝謝你!」她行了一個低頭禮,「再替我對你家裡那個人說,我對不起她。」又行一個低頭禮,當她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沒有任何錶情了,忽一轉身,跳下石坎,向著萬丈懸崖,狂奔而去。
幸虧附近人多,有的尾追,有的堵截,在離懸崖只有幾尺遠的地方被拉住了。她掙扎,踢打,但無用,最後被人抬著,架著,送回了她的娘家。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很快就由梔妹善人報告了活祖宗。活祖宗聽了,低頭半天不語。他那仁慈的心受了震撼,流出同情的眼淚來。他說:「這個可憐的孩子!別人能得到的,她得不到。我們大意了,沒有替她想想。大善童子會責怪我們呀!」最後,他向梔妹善人揮了揮手,到底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梔妹善人只好又把他的話(包括揮手的動作)傳了下去。
狗賤公子受不了啦!他成天這裡嚷嚷,那裡嚷嚷,叫大家懲罰石匠阿通,把他老婆還給他,並且說,不還給他老婆他就要死。到了晚上,他坐在大青楓樹下,對著早啼娘家的方面,一聲聲哀呼:「早啼,你回來呀!早啼,你回來呀!……」這種叫魂似的喊聲,撞擊著夜空,使人覺得是不祥的預兆。
活祖宗知道了,又為狗賤公子流了老淚。他說:「我的孩子們,怎麼總是有這許多不幸啊!狗賤這孩子,一生怎麼了結?告訴早啼,她還是要慈善為懷啊!為了扶正天外天的風氣,壓壓狗賤心裡的不平,唯石匠阿通是問。」
石匠阿通聽到了這個消息,不禁駭然。他左想右思,別無良策,行勸善禮是勢在必行的了,他把心一橫,將一隻貓宰了,用火烤熟,叫全家人來吃。家裡人見他竟敢把貓殺了吃,嚇得不敢靠攏他,認為他瘋了,他夾了一塊貓肉,使勁地嚼著,對妻子阿嫩說:「我做了錯事,對不起你,你也不要怪我了,反正我會死的。我想通了,好也是死,歹也是死,我乾脆來個十惡不赦。首先殺了這隻貓,拿來吃。你們嘗嘗吧!能吃。吃完了貓,我就去殺人,把那個怪物殺掉,讓早啼能夠再嫁一次人。我就這樣拿定了主意。你們來吃吧,快來吃!」
家裡的人被他嚇得暈過去了。吃貓,這是多大的罪孽呀!以善為本的天外天人,早就不吃任何動物了,何況是貓。過去也是不吃貓的,貓死了,用個破籃子吊在樹上,任鳥來啄,讓它升天,這是老規矩。阿通忽然貓也敢殺了吃,離殺人已經不遠啦!他那樣說了,就會那樣做的。
當阿嫩醒過來時,阿通已經把貓吃完了一半,吃得滿面通紅,連眼珠都紅了。阿嫩嚇得逃出屋,趕緊去找梔妹善人。
「梔妹善人,不得了啦!我家阿通癲了!他殺了一隻貓在吃,還說要殺人。怎麼辦哪?梔妹善人,你救救他吧!他一死,我就沒有丈夫了,我不能沒有他呀!他跟早啼的事,我不怪,我也覺得早啼可憐。梔妹善人,我可沒有過錯呀,答應我的請求吧!」
梔妹善人見情況危急,便對阿嫩說:「你趕快回去告訴阿通,就說是答應了你的要求,不拿他問罪了。去吧!快去!我這就去稟報活祖宗。」
活祖宗聽了梔妹善人的顫報,同意了她的應急辦法。對於阿嫩,他說了一些話:「這是個好孩子啊!心腸真好。你告訴她,我已經給她記上了一功,她再做點好事,我要封她為善人。我早就說了,族裡出了亂子,不要動不動就懲罰,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哪個孩子受懲罰,我心裡都難過。只有使大家學好善化才有希望。去吧!去告訴阿嫩,也告訴大家。還跟早啼和阿通說說,他們的過錯,由他們自己的良心去贖回。」
這個消息一傳開,全族人都歡呼活祖宗萬歲,都說話祖宗是善化的典範。就連早啼和阿通也受了感化,決定今後自動給族裡多做點事情。早啼表示,她名義上仍是狗賤公子的妻;阿通也說,他一定敬重和愛護阿嫩。
一場麻煩的官司就這樣了了。看來是很圓滿的。但是有人私下裡嘀咕,是不是真的了結了?
早啼現在看守長明火。給孩子們煨紅薯、給梔妹善人送吃的,就是她履行自己諾言的行動。她拿著滾燙的煨紅薯,一路拋著,來到大青楓樹下。
「請梔妹善人用齋。」她低著頭,恭恭敬敬地把紅薯獻上。
梔妹善人接過紅薯,放在樹根上涼著。
「孩子,我問你話。」善人說。
「我聽著。」早啼不敢抬頭。
「你現在的日子過得還好嗎?」
「是不是要我講真話?」
「當然講真話。」
「過得不好,梔妹善人。」
「為什麼?」
「我儘管不跟他同床了,他還是經常厚著臉皮來纏,動不動就在我面前發火。」
「可憐的孩子!我再問你,你跟阿通還有來往嗎?講真話。」
「還有來往。我已經少不了他了。」
「阿嫩不反對?」
「她想當善人,跟你老人家一樣。」
「大家不再議論你了?」
「怎麼不!我儘管拚命給族裡做事,還是抬不起頭來。現在族裡,女人偷漢子的事情多起來了,大家都說禍根是我。」
「怎麼沒有人來告?」
「知道告也無用。」
「唉!天外天呀!天外天呀!」梔妹善人十分痛惜地說:「活祖宗熬盡心血,搞了幾十年善化,怎麼現在是這樣?」
「梔妹善人,」早啼膽怯地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老人家講。」
「講吧!」
「前幾天我夢見浪子瓜青回來了。」
「瓜青回來了?這不是好兆頭啊!浪子瓜青已經死了十年?哎呀呀!他的陰魂又回來了,快說,他怎麼樣?」
「他對我說;你們這些蠢人,把這個地方搞得一塌糊塗。當初就不該把一個殘廢人抬得那樣高嘛!他討得到老婆就討,討不到就不要勉強嘛!你嫁給他了,知道他不中用,就算了嘛!再找一個男人結婚嘛!省得去勾引石匠阿通嘛!勾引上了,要懲罰就懲罰嘛!讓你早死少受苦嘛!到了陰間嫁給我嘛!看你們善化善化,蠢善化……」
「住嘴!」梔妹善人生氣了,「你,怎麼能把他這樣的鬼話也學出來!」
「我不說了,梔妹善人。不過我還有自己的一句話:要不是有阿通。我早就死了!如今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我這一世怎麼了呀?」
「哎!可憐的孩子!」梔妹善人長嘆一聲說,「看起來,我這個善人也難當下去了,七拉八扯,心都撕碎啦!唉……!」
(原載《文學月報》1985年第7期,系作者長篇小說《桃源夢》中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