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第25節

瀕死的人

十二月初,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冒雨沿著沼地街走著,他抬頭察看每所大廈的門牌,以孩子的天真和哲學家的專心在找尋拉法埃爾·德·瓦朗坦侯爵的住址。他的面孔顯出強烈的憂愁和倔強的性格之間的鬥爭痕迹,陪襯著這副面孔的是一頭蓬亂的灰色長發,乾巴巴的象燒卷了的羊皮紙。

如果一位畫家碰上這個穿黑色衣服,骨瘦如柴的奇怪人物,無疑會在回到畫室后,把他畫在畫冊上,在畫像下題上這樣的詞句:

尋詩覓韻的古典詩人。

在找到了人家告訴他的門牌號碼后,這位象羅蘭①再世的人,輕輕地敲打一座宏偉的大廈的門。

①羅蘭(1661—1741),法國歷史學家,曾任巴黎大學校長。

「拉法埃爾先生在家嗎?」這位老人向一個穿制服的瑞士僕人問道。

「侯爵先生不接見任何客人,」那僕人答道,一面吞食著一大塊在咖啡里蘸濕了的麵包。

「他的車子停在那兒,他是要出門的,我等著他吧,」陌生的老人回答,一面指著一輛停在木製拱頂下閃閃發光的華麗馬車,這個拱頂象布篷那樣覆蓋著台階的石級。

「啊!我的老人家,您很可以在這裡直等到明天早上,」那瑞士僕人接著說,「這裡天天都有一輛駕好的馬車在等著先生。但是,我懇求你,您還是出去吧;要是我未得到命令就讓一個陌生人進府一次,我就會喪失一筆六百法郎的終身年金。」

這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穿一身象政府機關看門人的制服的老人,從前廳里出來,他迅速地走下幾級台階,一面端詳著這個神色驚訝的老邁的求見者。

「喏,若納塔先生出來了,」瑞士人說,「您去和他說吧……」

兩位老人大概出於同情或相互好奇,便彼此走近來,他們在正門前庭院中間的圓形空地上相遇,這裡是幾條石板路匯合之處,石縫裡長著幾叢野草。一種可怕的沉寂籠罩著這座巨大的府邸。在看到若納塔的時候,你會急於要窺破浮現在他臉上那種神秘的表情,它會把這座陰沉的府邸里最細微的事情都告訴你。

拉法埃爾接受了舅舅的巨額遺產後,首先想到的便是尋找他忠實的老僕,因為他認為老僕的忠誠是可靠的。若納塔再見到他的小主人時,快樂得流淚了,他原以為和他已是永遠訣別了呢;當侯爵授予他總管的光榮職位時,他的幸福是無與倫比的。

若納塔老頭子成了拉法埃爾與整個世界之間的中介力量,是他主人的財產的最高支配者,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意圖的盲目執行者,他象是一種第六感官,通過他,一切生活情趣才能到達拉法特爾身上。

「先生,我有話要對拉法埃爾先生說,」老人對若納塔說,一面走上幾級台階去躲雨。

「您想同侯爵說話?……」總管嚷道。「我是他的奶公,他還不大願意和我說話哩!」

「可是,我也是他的奶公呵!」老人嚷道,「如果您的妻子當初餵過他奶,我本人也曾教他吮吸過繆斯①們的奶汁。他是我的乳兒,我的孩子,carusalumnus②!我培養過他的頭腦,我啟發過他的智力,我發展過他的天才,我敢用我的光榮和名譽保證,我說的都是真話。他難道不是我們時代最傑出的人物之一嗎?他是我教的六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他跟我學過修辭學,我是他的老師。」

①繆斯,指希臘神話中的九位司文藝的女神。

②拉丁文:親愛的養子。繆斯,指希臘神話中的九位司文藝的女神。

「啊!您老原來是波里凱先生?」

「正是我。先生是……」

「噓!噓!」若納塔禁止兩個廚房小廝談話,因為他們的聲音打破了籠罩這所房子的修道院般的靜寂。

「可是,先生,侯爵先生是不是生病了?」老師接著說。

「親愛的先生,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主人心裡惦著的是什麼。」若納塔答道,「您看,巴黎就沒有第二所象我們這樣的房子。您聽清楚了嗎?我說沒有第二所。憑良心說,真的沒有。侯爵先生購買的這所房子,以前是一位公爵和貴族院議員的。他為布置這所房子花了三十萬法郎。您看,三十萬法郎,這是一大筆錢呵!不過我們家裡的每一個房間可真象奇迹一般。好!我看到這種豪華場面,心裡在想,這就象他先祖當年的光景一樣:年輕的侯爵準是要接待全城貴賓和整個宮廷了!可滿不是這麼回事。先生不願見任何人。他過著一種奇怪的生活。波里?先生,您聽見了沒有?他過的是一種與他的身分不協調的生活。先生每天在同樣時刻起身。只有我能進他的房間,夏天跟冬天一樣,我七點鐘開門進去,這是約好了的。進去之後,我對他說:『侯爵先生,您該起來穿衣服啦。』

「他就起來穿衣服。我得把他的便袍遞給他,這件袍子老是照原來的款式,用同樣的料子做。當這一件穿得不能再穿了,我就主動給他換一件新的,省得他向我要。真是異想天開!其實這可愛的孩子每天有一千法郎好花,他愛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再說,我也很愛他,要是他給了我右頰一個耳光,我會讓他在左頰上再打一下!再困難的事,只要他叫我做,我也樂意去做的。您明白嗎?再說,他讓我做的瑣碎事也真多,夠我忙的了。他閱讀各種報紙,是不是?我得按次序整理好放在桌上的老地方。我還要在一定的時間進來親手給他刮鬍子,我的手一點也不發抖。如果廚師不能毫不含糊地,把早餐在早上十點鐘,晚餐在下午五點鐘,準時端到先生面前,他就有在先生死後失掉留給他的一千埃居終身年金的危險。菜單是按日期排好的,整年吃的菜都預先排好了。侯爵先生全用不著希望這樣那樣東西。草莓上市的時候,他就有草莓吃。第一批鯖魚運到巴黎的時候,他就能吃到鯖魚。菜單是印好了的,早上他就知道晚飯他該吃什麼。為著用餐,他按時穿衣,穿什麼外衣,什麼襯衫,都有規定,總是由我預先準備好放在一張靠椅上,你明白嗎?我還得留心是否還有同樣的呢料子,遇到需要的時候,譬如說,他的外衣破了,用不著他開口我便給他另換一件。

「如果天氣好,我便進去對主人說:『先生,您該出去走走啦!』

「他便回答我出去或不出去。要是他想散散步,他用不著等他的馬兒,馬車總是預先駕好了的;馬車夫手執長鞭毫不含糊地等候使喚,就象您所見到的模樣。

「晚上,吃過飯後,先生要是今天去歌劇院,明天就去義大利……不,他還不曾去過義大利劇院,我昨天剛弄到一個包廂。散戲后,他准在十一點鐘回來睡覺。

「白天碰上沒什麼事情要做的空閑時刻。他就看書,不停地看,您瞧!他就只有這個念頭。我奉命在他之前先看『出版新聞』①,以便在新書發售的當天給他買來放在壁爐台上。我還受命每個鐘頭都要到他的房間,看看爐火怎樣了,我得關心一切,看他是否還缺少什麼東西。先生還給我一本小冊子,讓我把裡面寫的東西都記在心上,上面所寫的都是我應盡的義務,那是一本不折不扣的《教理問答》!在夏天,我得在房間里放許多冰塊,以便空氣?常保持一定程度的涼爽,我還常常到處擺放鮮花。這可憐的孩子,他缺乏生活必需的費用已經很久了!他不折磨任何人,他就象一塊好麵包那麼好。他從不多說一句話,例如,在府邸里、在花園裡,完全是一片沉寂!總之,我的主人無需乎抱什麼慾望,一切都在他指頭的指點和目光的囑咐下得到滿足,這是毫不含糊的!他說得對:要是人們沒有僕人使喚,就會一切都亂了套。我把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告訴他,他也就聽從我的話。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他竟把事情做到那麼個程度。例如,他的房間都是……,都是……該怎麼說哩?啊,對!都是相通的,只要他打開卧室或書房的門,那麼,喀噠一聲,所有的門通過機械裝置,全部自動打開了。這麼一來,他就可以在他家裡,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全碰不到一扇關著的門。這真有意思,也很方便,尤其對我們僕人來說,是夠開心的了!話說回來,為這個我們可花了不少錢!……總之,波里凱先生,後來他對我這麼說:

①指《法國新書目錄》,它每周公布各種新書出版消息。

「'若納塔,你得把我當做在襁褓中的孩子來照顧。』

「在襁褓中,對,先生,他是說在襁褓中!「『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我倒成了主人,他等於僕人,您聽見了沒有?要問這是為什麼?啊!我敢說,世上除了他和上帝,誰也不會知道。這可是毫不含糊的!」

「他是在做詩呀,」老教師大聲嚷道。「先生,您相信他是在做詩嗎?這未免太委屈他了!可是,您想想看,我是不相信的。他經常對我說,他要象植物一樣生活,與草木同腐。就在昨天,波里凱先生,他對著一株馬蘭花,一面穿衣服一面對我說:

「『看,這就是我的生活……我植物化了,可憐的若納塔!』

「在這樣的時刻,別人認為他得了偏狂病。這是毫不含糊的!」

「若納塔,各方面都證明您的主人是在從事一部偉大的著作。」教師接著說,他神態尊嚴,使得老僕人肅然起敬,「他正把全副精神用在廣泛的構思上,而不願意讓日常生活瑣事來分心。在腦力勞動的過程中,天才人物會忘懷一切。有一天,著名的牛頓……」

「啊!牛頓,好……」若納塔說,「我可不認得他。」

「牛頓是一位偉大的幾何學家,」波里凱接著說,「他手肘支在桌子上,度過了二十四小時;當他從幻想中醒過來時,還把第二天當作前一天,好象他是睡著了一會……這可愛的孩子,我得去看看他,我對他總會有些用處。」

「等一下!」若納塔嚷道,「即使您是法國國王,不言而喻,我說的是古代國王!那您也進不去,除非您把門衝破,踩在我身上過去。可是,波里凱先生,我會跑去告訴他您來了,我會這樣問他:『該讓他上來嗎?』他會回答我讓或不讓。我從來不對他說:『您願意么?您要麼?您想要麼?』這類詞句我們早已從談話中刪去了。有一回我說漏了嘴,用了一句上面那樣的話,他就非常生氣地對我說:『你要讓我死嗎?』」

若納塔讓老教師呆在接待室,並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但很快他就帶回來一個可喜的答覆,於是他領著這位卓越的老人穿過華麗的廳堂進去,這時所有的房門一下子都打開了。波里凱老遠就看到他的學生坐在壁爐旁的一個角落上。拉法埃爾穿一件大圖案花紋的室內便袍坐在一張彈簧安樂椅上讀報。他那病態的衰弱身體,說明他內心似乎有著極度的憂鬱;這種憂鬱流露在他的前額,他那象枯萎的花兒般蒼白的臉上。一種女性化的優雅和富貴病人特有的怪脾氣突出了他這個人物的性格。他的兩手象美女的手那樣潔白柔軟,非常雅緻。他金栗色的頭髮已有點稀疏,天生的鬈髮很講究地盤卷在兩鬢的周圍。頭上戴的希臘式圓軟帽,因頂上的流蘇墜子太重,使這頂開司米細絨織的帽子歪在一邊,一把嵌金的孔雀石裁紙刀跌落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膝上擱著華麗的印度水煙壺的琥珀煙嘴,琺琅裝飾的螺旋形長煙管,象條蛇那樣橫躺在房間里,而他竟忘了吸這清香涼爽的煙。可是,他那看來柔弱的青春的身體,卻被他那雙似乎蘊藏著全部生命力的藍眼睛所否定,這雙閃耀著特殊感情的眼睛,一開始就能把人攝住。他的眼神使人看了難受,有些人可以從這裡看到失望,也有人從這裡猜到象悔恨那樣可怕的內心鬥爭。這是無能者把慾望抑制在心底里的深沉的眼光,或者是不願意破費錢財,寧願在想象中享受一切能用金錢買到的快樂的吝嗇鬼的眼光;或者是被鐵鏈鎖住的普羅米修斯①的眼光,是失勢的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告知愛麗舍宮他獲悉敵人犯了戰略錯誤,因而要求授予二十四小時的統帥權未獲批准②時的眼光。這是真正的征服者和受懲罰者的眼光!說得更確切些,這是拉法埃爾好幾個月前投向塞納河或凝視著作為最後賭注的那枚金幣的眼光。他讓自己的意志和聰明去服從那個當了五十年僕人才開始有點文化的老農民的粗俗的理智。他對自己變成某種機器人幾乎感到快樂,他為了生存而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從靈魂里排除一切慾望的詩意。為了更好地和他曾?接受挑戰的那種嚴峻的勢力作鬥爭,他以奧里金③為榜樣,潔身自好,甚至閹割自己的想象力。

①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的神,因曾從天上盜取火種給人類,受到宙斯的懲罰。

②拿破崙在滑鐵盧戰敗回到巴黎后,本想再赴?翁組織新部隊,因富歇的煽動,遭到議院的反對而告失敗。

③奧里金(約185—254),神學家,被認為是自願閹割者,目的是為了向婦女宣教而不致被誘惑。

拉法埃爾因一份遺囑突然致富的第二天,他看到那張驢皮縮小了,這天他正在他的公證人家裡。在吃飯後果點時,座上有一位相當走紅的醫生一本正經地敘述一位得了肺病的瑞士人對疾病的態度和怎樣治好了病。這病人十年來一聲不吭,遵守一種非常溫和的養生法。他按照醫生的囑咐,在一個奶牛棚里的濃濁空氣中,每分鐘只呼吸六次。「我要效法這個人!」拉法埃爾心想,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活下去。在豪華的環境中,他過著蒸汽機般的生活。當那位老師細看這具年輕的活屍時,他不禁嚇了一跳!他發覺在這個脆弱的身軀上,似乎一切都不是自然的。他看到侯爵過度疲勞的眼光,苦思焦慮的前額時,簡直認不出這就是他記憶中那個容顏鮮艷,四肢強壯的學生了。這位古典派的老好人,這明智的批評家,這風雅的保守派,要是他曾讀過拜倫的著作,準會以為他本想見到恰爾德-哈羅爾德,結果卻看見了曼弗雷德①。

①恰爾德-哈羅爾德和曼弗雷德分別是拜倫的兩部同名敘事詩中的主人公,前者是年輕的旅行家,後者是陰鬱的瀕死的老人。

「您好,波里凱伯伯,」拉法埃爾向他的老師問安,用他發燙潮濕的手,緊握著老人冰冷的手指接著說,「您身體好嗎?」

「我嗎,還好,您呢?」老人回答道,在接觸到他那隻滾燙的手時嚇了一跳。

「噢!我希望能保持健康。」

「您一定是在從事某種卓越的著作?」

「不,那已是Exegimonumentum①波里凱伯伯,我曾給科學作過一點貢獻,但我和它已永遠告別了。眼下我連手稿放在哪兒都不太清楚。」

「大作的文風一定很純正?」老師問道,「我希望您不至於採用那個新學派的粗野語言,它以為出了一位龍沙②就非常了不起!」

「我的著作純粹是生理學方面的。」

「噢!一切都包括在內,」老師接著說,「在科學的各個領域裡,譬如語法學,它也應該滿足各種發明的需要。我的孩子,儘管如此,清新和諧的文風,例如瑪西永③、布豐④和偉大的拉辛⑤的語言,一句話,古典派的風格,那是決不會壞事……不過,我的朋友,」老師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忘記了我來訪的目的。這次來訪只是為了我個人的一點私事。」

①拉丁文:陳跡。這是借用拉丁文成語「我已完成一座比青銅還堅固的紀念碑」中前面的兩個字。

②龍沙(1524—1585),法國詩人,與同時代的六位詩人組成以他為首的「七星詩社」,他們主張從詩的靈感和詩的形式上來更新法國詩歌,曾在歐洲發生影響。龍沙後來成為查理九世的宮廷詩人。波里凱站在古典派立場,自然要攻擊龍沙,而當時的浪漫派則公然表示讚賞龍沙。

③瑪西永(1663—1742),法國宣道家,《小封齋期》的作者,他擅長以委婉動人的辭令,向聽眾表達最嚴肅的道德倫理。

④布豐(1707—1788),法國自然科學家,著作家,著有《自然史》,他所表達的思想明朗,文體清新。

⑤拉辛(1639—1699),法國著名的古典主義悲劇作家,他的代表作有《安德洛瑪刻》(1667),《費德爾》(1677),《布里塔尼居斯》(1669)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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