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相逢-9

第二部 相逢-9

中尉這樣想著,同時卻驚訝地感到,他身體里那麼長久鬱結著的、時時困攏著他的一種壓抑消失了,使他如釋重負,他體驗了肉體的歡快以後,覺得通體鬆快,精神煥發。

「畜生!禽獸!」鮑里斯罵著自己,但這罵聲似乎無關痛癢。從理智上說,他覺得羞愧、慌亂,但身體里卻布滿了一種莫名的愉快和一種充滿睡意的舒泰。

「我這也算是為前線出了力。」

鮑里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清清楚楚說完這幾句話以後,會打他一記耳光,然後痛哭失聲,在床上打滾,揪扯自己的頭髮。但是她失神地、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滴眼淚從鼻樑處滾落到她的唇邊。

一種從未有過的悔罪,負疚的感覺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這個女人的痛苦,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溫柔馴順,粗暴地強加給她的,她為他張羅種種事情,給他弄吃的,喝的,讓他洗澡,給他洗那臭氣熏天的包腳布……鮑里斯眼睛望著牆壁,疚愧地承認了所有的男人不知為什麼都羞於承認的一點:

「我……這是第一次……」他停頓了一下,輕得幾乎聽不見地又說了一句:「請原諒我,如果這也能原諒的話……」

柳霞沒有作聲,她好象還在等他說什麼,也可能是她已經依戀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氣味和他身體的溫暖都使她依戀。柳霞覺得鮑里斯現在已經不是不關痛癢的外人了。鮑里斯眼下那種羞愧交迸的神情特別使她動情,博得她女性的憐愛和寬恕。柳霞用手擦掉眼淚,把身體轉向鮑里斯,憂傷而真摯他說道:

「我知道,鮑里亞……」她臉上解嘲似地掠過一絲微笑,補充說道:「我們女人不耍點小脾氣,不流幾滴眼淚就沒法過日子……」她伸過手去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勵他,又象是安慰他。「把燈關了。」她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一種暗示。

鮑里斯還不敢相信他的作為會不遭受懲罰,但他順從地爬起身來,胡亂拖了一條蓋被披在身上,跌跌絆絆地走到方凳前面,踏上凳子把燈捻滅了。他現在站在黑暗裡,不知怎麼辦才好。柳霞沒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動彈。鮑里斯整了整身上的蓋被,乾咳了兩聲,笨手笨腳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飛機飛過屋子上空,發出隆隆的聲響,窗上劃過一個綠色的亮點。飛機飛得很低,毫無顧忌。一架小飛機後面跟著好幾架重型運輸機,滿載著炸彈。也可能是在把傷員運出去。飛機的馬達象爬坡的老馬的心臟,呼哧呼哧直喘,這聲音好象是在喊號子:「杭育,杭育!」

窗上返照出遠處傳來的模模糊糊的藍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下子現出張牙舞爪的蘋果樹樹影。房裡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凳予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有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滿含責備地瞅著排長,似乎在問:

「你這是怎麼了?」

不行,現在已經不能到廚房裡戰士那兒去了。他可是多麼想逃走,想躲開呀!

「躺下吧!」柳霞說,他覺得她說話時象受了委屈,有點惱了。「地上太冷,腳會受涼的。」

他的確覺得腳底下在冷上來,於是順從地上床,盡量往牆裡靠,避免碰著柳霞的身體。但是多少總得說幾句話,表示懺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經準備開口說話,卻聽到柳霞聲音:

「把身子轉過來,對著我……」

她沒有恨他,她的聲音聽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卻可以感到一種經過巧妙掩飾的柔情。

「這是怎麼回事?」鮑里斯慌亂地想著,還不敢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和說話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轉過身來,仍然竭力想不要碰著她的身體,並且趕快把雙手伸到枕頭底下藏起來,就象打仗時躲在戰壕的胸牆後面一般,心裡想應該躺著一動也不動,呼吸也要儘可能輕微,只有那樣,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會忘掉他的存在。

「你這個人真是……」鮑里斯一聽見這聲音,全身都感到熱辣辣地發燒。柳霞的身體向他靠近過來。她湊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用手指撥動著這隻耳朵,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央求道:「讓我在這兒……」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傷疤,「讓我在這個地方親親,」她好象怕他會拒絕,趕緊把嘴唇貼上那長成疙瘩的傷口。「我傻嗎?」

「不,你為什麼要親呢?」鮑里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說出了口就意識到是講了一句蠢話。他覺得這傷疤絕不會給嘴唇快感,反正這是一種怪念頭。但是必須讓步,因為他已經錯盡錯絕了。「如果你願意……「中尉一動也不敢動,輕聲說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鎖骨,接著又找准了他的傷疤,她在這老傷痕上又顫顫地親了一吻,輕得幾乎難以覺察。

鮑里斯又喘不過氣來了。血直往太陽穴上涌,衝上耳朵,頭腦里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聲響更厲害了。一股熱烈的氣息又把他籠住了,悄聲細語使他心施搖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進了回聲振蕩的虛空。

「我的親寶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親寶貝……可憐的小寶貝……」她親吻著他那突然又隱隱作痛的傷疤。奇怪的是她這些話並不顯得愚蠢和可笑,雖然鮑里斯意識的某部份告訴他,這些話是既愚蠢又可笑。

鮑里斯也感覺到心底湧起萬千柔情,他並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她不知什麼時候已把辮子鬆開了。鮑里斯把臉埋進她散開的頭髮里,激動異常地囁嚅著: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鮑里斯的臉頰上吻來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麼又難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含含糊糊地重複說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熱烈的氣息,時斷時續激起了鮑里斯心裡一陣緊,一陣慢的衝動,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貼到她的耳邊,說了一聲,這是從他那極其虛弱的,幾乎神志不清的頭腦里自然而然出現的一個詞兒:

「親愛的……」

這個詞兒他不是說出來的,他是呻吟出來的,而且他覺察到這個詞兒象電流一樣觸動這個女人,使她震顫了,她一下子癱軟了下來,變得和他那麼貼心,親切,一心只求和他融為一體,而他自己也只願和她融為一體。他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只是幸福地欷噓著:

「我的親……」

重又是一片寂靜,兩人都難以為情,但是他們已經不相互迴避了,只是他們剛才還象灌滿了灼熱金屬的身體,熱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間的沉入夢鄉,就在這樣的沉醉里,他們還相互眷戀著,沒有把對方忘懷,因此很快就蘇醒了過來。

「我從七歲開始,也許還要早一些,一直就愛著這樣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終在等這樣一個人,」柳霞一邊在鮑里斯懷裡和他廝磨著,一邊象用書上現成的句子有條有理他說著:「現在他終於來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說,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沒有這樣接觸過男人,而且對這樣的接觸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確實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她發誓要一輩子記著他。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她。他要她相信,也讓自己相信,在他過去聽到過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記得一個鮮花一樣的名字,就是這個帶點中國色彩或者說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說他也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或者說簡直還說不上孩子,而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從七歲起——也是從七歲起一一聽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夢裡見到過,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見到過柳霞,並且稱她我的親寶貝。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他吻著她那沾滿淚水的略帶鹹味的面龐,叫著:

「親寶貝!親寶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後一甩頭,喊了一聲:

「現在死去該多好啊!」

他突然覺得心裡一震。腦際清楚浮現出那一對老夫婦的樣子,那滿頭自發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稈上的德國將軍、渾身燒焦的「喀秋莎」彈手、被擊斃的戰馬、那條變瘋了的狗、被坦克壓死的人——儘是屍體、屍體……

「你怎麼了?你累了,也許……」柳霞用臂時撐起身子,吃驚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許你……對死亡感到恐懼了?!」

「我聽人說……對死亡就象對太陽一樣,是不能睜大兩眼去看的。但睜眼面對死亡也並不可怕,」鮑里斯輕輕地口答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象是自言自語地把心裡的思考說了出來:「最可怕的是司空見慣了死亡以後,對死亡漠然置之,無動於衷……可怕的是『死亡』這個詞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用語,就象吃、喝、睡覺、戀愛這些習以為常的詞一樣……」

「你累了。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柳霞無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開了。於是她把臉頰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這麼厲害!」她用手按著他的心口,「輕點兒,輕點兒,再輕一點兒……現在這樣……這樣……好。」

「再也不要講什麼『死亡』之類的話了。」

柳霞把手從他胸前抽回來,用手心揉了揉太陽穴,歉疚他說:

「原諒我……我忘了現在是戰爭。」

小飛機又在農舍上空隆隆地駛過,窗玻璃上劃一個光點,隨著聲音在遠處消失,可以聽到屋子外面的聲響。

街上依然有人聲。

農舍隔壁也住著部隊,還有人在走動。傳來了一陣歌聲:

四處響起莊嚴的聲音:

我們起誓,告別鄉親——

只要我們一息尚存,「

決不對敵人手下留情。

一輛汽車吼叫起來。車燈的強光在窗戶上晃動,窗前的小樹也搖曳起來。它忽兒彎向窗戶,樹枝幾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隱沒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閃閃爍爍,忽明忽暗,讓人愈加敏銳地感覺到屋子裡是多麼舒適和溫暖。一陣隆隆聲中又駛來一輛坦克還不知是拖拉機。轟然一聲,停住了。馬達悶聲悶氣地空轉著。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窗外嘈雜地呼喊著,聲音又漸漸地遠去。

「是上前線的。追趕前線部隊的。」鮑里斯心想道。

廚房裡有人在大聲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聽出了,「這個老槍煙鬼,半夜三更也還要起來抽他的馬合煙。」門吱嘎一聲響,然後又砰地關上了,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來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幾口,又咳嗽了一陣,總算沒聲音了。

河對岸山溝里的什麼地方,響起了爆炸聲,象是在敲打破的銅盆,響聲在寒夜裡傳開,震得窗戶嘎嘎直響,小樹上的雪塊撲簌籟掉下來,什卡利克在廚房裡驚叫了一聲,朦朧中哼哼了幾聲,又睡著了。

「不知又有誰丟了性命……」鮑里斯聽了聽爆炸聲還會不會再響起來,接著說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於是兩人就這樣躺著,聽著夜籟,惴惴不安地擔心又會出什麼事情。鮑里斯感激地用嘴唇親了親她的掌心,手上一股鹼味和肥皂味。這是普通肥皂的氣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這種親切的、家常的氣味,使他心裡又有所觸動。他因為心裡產生的疏遠感而對自己很惱火,於是重又象孩子一樣把臉埋在她的頭髮里,同時驚奇地記起他過去對梳子里殘留的絲絲頭髮竟會產生厭惡。他還討厭過衣服上拆下來的扣子,這一切現在口想起來卻十分可笑。

「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呢,」柳霞很靈敏地感到了他的愛撫,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顧忌了。「不要生氣。我們沒有時間來生氣……」

他們霎時間又忘卻了羞恥之心。柳霞張著嘴唇,熾烈地喘息著,團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裡,竟帶幾分犯罪的意味,長長的頭髮零亂不堪地糾纏在她頸項的周圍。她骨蝕神消了,終於精疲力竭地把臉埋到他的肩頭,一面瞌睡,一面還說著: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吧……」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會兒。不要睡!」為了使她稱心遂願,而他是那麼想使她稱心遂願,他把一條胳膊伸到了她的頭下面。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過莫斯科。現在我只記得在阿爾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媽。她要我相信,這幢房子里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鑲成的地面,還是拿破崙入侵時莫斯科大火中倖存下來的……」他停住了話頭,以為柳霞已經睡著了,但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在聽。「我還記得帶圓柱的劇院和音樂。你知道,那是一種用笛子演奏的音樂……簡簡單單,明白易懂的音樂,用笛於吹奏……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好象就聽見這個音樂,而且還能記得一男一女兩個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綠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著毛皮的衣服。他們相愛著,並不因愛情而害羞,也不因愛情而害怕擔憂。他們對一切都充滿信任,對一切都毫不戒備。凡是對一切不作戒備的人,惡是不能加害於他的,以前我就是這樣想法……」

柳霞聽著,連大氣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對任何人說這樣的話了,他不可能再講,因為這樣的夜晚也不會再有了。

「你知道嗎,」鮑里斯微微笑了笑,這使柳霞很高興,因為他沒有忘記她的存在,「你知道嗎,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待著什麼。從前,人家會把這叫作中邪,著魔。」他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好象在責備自己。「現在,你瞧……」「我們就象古時候小說里寫的那樣,我為你生,你為我生,緣份早就生定。柳霞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願意聽,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不過還是等一會。現在我只覺得很快活。我聽見了你說的音樂。順便說一句,我上過音樂專科學校。真的!」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鮑里斯吃驚地張開的嘴巴。「連我自己對這一點也不敢相信。再說,這有什麼意義呢!」她睡意朦朧地把身體依偎著鮑里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我聽你說……」

一條長滿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遠方,有兩人在趕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見盡頭,行人漸漸走遠,依稀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笛音……

鮑里斯甩動了一下腦袋,用雙手按按額頭。

「我好象又睡著了?」

「你身體顫抖得真厲害,一顫一顫的……,你又夢見戰爭了吧?」

他高興,因為他終於克制了自己,驅散了睡意,因為身旁躺很著一個活生生的、他最最親愛的人,鮑里斯把柳霞透涼的身子摟緊貼在自己身上。

「我的頭髮暈……」

「我給你弄點吃的和喝的東西。你昨晚本來就沒有吃東西」

「你怎麼知道的?當時你根本不在家裡。」

「我全都知道。你還是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

「休息的機會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不過吃點東西是可以的。我們不會把別人吵醒吧?」

「不會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指威脅他說:「不準愉眼看我!」但是他盯著她看。柳霞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把他的臉轉向牆壁。「不許看,聽見沒有!」

他們逗鬧戲耍著,完全忘記了過度的嘻鬧不是時候。

「看你,成什麼樣了!別這樣!我也餓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門背後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來。

「嗨,來人了!」

「鮑里卡,別淘氣!」她把頭從門帘中間探出來,在她那雙靈動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風情萬千,鮑里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沖了過去,但是她把門帘在他面前合攏了,當他的臉伸進粗布門帘貼住她的臉時,她急促他說了一聲:「我愛你!」

他的孩子氣發作了,他用拳頭在枕頭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撲到枕頭上,好象撲在一隻暖烘烘、軟綿綿的大鳥身上,他看見褥子上有她的身體留下的一個壓痕,象個石膏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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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與牧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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