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戰鬥 -3
通訊兵思索起來。
「好象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好象就吹在後腦門上。可這有誰弄得清楚呢?亂吹一氣,就這麼回事!……」「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從河那邊?還是從山谷里?從林子里刮過來的?」
「好象是從林子里吹過來。好象還挺溫和,夾著一股針葉味兒。是這樣:沙……沙……,可能是樹林子在響,也可能是……他呢?」
「這個『他』是指誰呀?」
「是誰,是誰?不是說過了嗎?老提他,而且那麼大聲地嚷嚷,他可要對你……」
「你真活見鬼!那邊還有傷兵等著吶!人們在死去,而你呢?!」
什卡利克聽到中尉罵人,差一點跌倒在雪地里,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你自己說的:德國人全被消滅了,攆走了,什麼妖魔鬼怪都沒有了!」鮑里斯全力剋制著自己,繼續說道。
「好吧!你就說吧!」通訊兵心裡很不以為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我這一輩子可吃了這些鬼怪不少苦頭……」然而這一場呵斥對這個西伯利亞人,就象對西伯利亞的馬那樣,真起了點鎮定作用,他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東摸西摸地最後總算摸到了連部的駐地。但是那裡除了一名因為聽電話凍壞了耳朵的怒氣沖沖的通訊兵以外,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他把身子裹在一件帆布斗篷里獨自坐在那裡,就象一個坐在沙漠里的游牧的阿拉伯人。他一個勁兒地咒罵戰爭,咒罵希特勒,特別是罵他的一個同伴,那個人在中間站睡著了,通訊兵已經在報話機里放好了蓄電池,準備用蜂音器把他鬧醒。
「嚯!又來了幾個夢遊病人!」通訊兵狠聲狠氣而又揚揚得意地對鮑里斯和他的隨從打起招呼來,手指卻依舊按著嘟嘟直響的蜂音器。「是柯斯佳耶夫中尉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嘟噥了一句:「為什麼不上午趕來?!」他按了一下話筒上的鉤鍵。「我可要走了!你向連長去報告吧!要密碼?去你的吧!還要什麼密碼!我都快累死了……」通訊兵不絕口地罵著,關掉了電話機。「好,瞧我收拾他!好吧!瞧我收拾他!」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從屁股下面抽出當坐墊的小鍋,啊晴叫了一聲,瘸著坐得麻木了的雙腿在雪地上走著。「跟我來!」
通訊兵收著電線,把線軸搖得嘎嘎直響,不時地把戳起的線頭纏進線軸的縫隙,他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盯著前面中間站的方向走去,他就想美美地出一口惡氣,如果那個同伴沒有凍死,非踢他一腳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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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長的宿營地在河的對岸,住的是村子邊上的一個澡堂,澡堂是那種石砌的爐子,不帶煙囪,這種澡堂在烏克蘭是很少見的。連長菲利金是檄米列欣的哥薩克人,和鮑里斯是軍校的同學,這個成為眾人笑柄的姓氏①,完全不符合他好鬥的性格。他殷勤地,甚至殷勤得有點過份地歡迎自己屬下的排長。
「這裡真是俄羅斯風味!」他快活地大聲說道。「地地道道的澡堂!鮑里亞②,咱們來洗個澡吧,熏熏蒸氣!……」他因為打了漂亮仗,十分興奮,也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①俄羅斯民間故事裡「菲利金的文書」指文字不通、形同廢紙的文件。③鮑里斯的愛稱。
「這才叫戰爭哪!鮑里亞!這不是戰爭,簡直是一塊爽口的辣姜!德國鬼子投降時,黑壓壓一片,簡直象烏雲那樣,一大片!我們自己呢?」他啪地一聲打了一個響指,「第二連幾乎沒有什麼傷亡,總共才少了十二名,就是這些人說不定在哪裡逛盪或者正和烏克蘭婆娘們在睡覺呢,這些該死的東西!連長死了,這些斯拉夫人得有人管呀……」
「我們可打得夠慘的!半個排都傷亡了。傷員得運出來。」
「我還以為你們沒碰上戰鬥……在一旁待命……」菲利金髮窘了。「但終究把敵人打退了!」他很快又興高采烈起來,俯身到一隻細頸的瓦罐上。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晃了晃腦袋:「哦,好酒啊!真叫人喜歡!雖然你挨了凍,可我不給你喝了。傷員我們會去運的。車輛不知道在哪兒。我非狠狠揍他們的臉不可!鮑里亞,你先走開一會兒……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自己的排。我知道,你生性謙虛。但是營長下了命令,就只能這樣了,不要再固執了!來,你看看這個!」菲利金打開軍用皮包,用手指點著地圖。他的手指肚凍得都脫了皮,腫得圓圓的、發紅的指尖象一段小蘿蔔。「情況是這樣:村子是我們佔領著,但村子後面,山谷里,以及村子和小鎮之間的田野上集結著大批敵軍。眼下的任務是要消滅他們。德國鬼子已經沒有技術裝備,幾乎已經彈盡糧絕,已經奄奄一息了,可是天知道!他們還在拚命掙扎。現在要做的是讓莫赫納柯夫把全排撤下來,而你要把部隊壓過去,選擇地形,準備戰鬥。我馬上把第二連給你調過來。暫時你只能帶領你手頭有的人作戰。說不定還來不及提升你的職務,這場混亂就會結束,那你還有機會和你心愛的排待在一起……」
「你說得可真輕鬆!」鮑里斯不欣賞排長說話的腔調,他有氣無力地嘟哦了一句。「你得把傷員撤下來!派個醫生去!把這酒給他們,」鮑里斯指了指那細頸的瓦罐。
「好吧,好吧!」連長擺了擺手,「傷員歸我管,我來管。」他開始往什麼地方打起電話來。鮑里斯趁著一陣嘈雜的當口,乾脆利索地拿過酒罐子,笨拙地抱在胸前走出了澡堂,他把酒罐子交給了什卡利克,命令他趕快把全排拉過來。
「留個人照看傷員,篝火要燒好,」他關照著。「可別迷了路。」
什卡利克把酒罐塞進一個袋子里,把步槍往肩上一背,遲疑了一下,嘆著氣,——單身一個人上前沿陣地去,他有點兒害怕了,但等了一會兒,排長沒有再說什麼,只得舉手敬了個禮.很不高興地穿過菜園子走去。
破曉時分,但說不定是暴風雪減弱了,天顯得亮堂了一些。田野里有些地方還會偶爾掀起一層雪浪,順著地面刮過去,但是顯得軟疲疲地,沒有多大勢頭,而且就在田野里飄散成白色的潮濕的雪未,冰涼的粒子,象是碾碎的玻璃屑。山谷來風刮到村子邊已經減弱,沒有多大力量,只不過能吹得煙霧裊裊擺動,把戰爭劫火的餘燼吹得紛紛揚起而已,它已經不會狂吼,無法在火場下肆虐,也無力再捲起屋頂了。
村莊埋在雪裡,只露出煙囪。房屋附近停著打開艙蓋的德軍坦克和裝甲運輸車。其中有幾輛還在冒著淡淡的煙,馬路當中一輛被炸的小轎車趴在那兒,活象一隻癲蛤蟆,從裡面流出暗紅色的血,染髒了一大塊土地。四周處處是彈坑和爆炸掀起的土塊。甚至連房頂上也掉落了泥上。籬笆都倒塌了,農舍和棚屋都給坦克撞塌了,被炮彈炸毀了。燒毀的房舍前後的菜園裡的雪都融化了,一派無人照看的、光禿禿的衰敗景象。地上露出幾棵圓圓的菜莖,稀稀拉拉的,活象死人嘴巴里的牙齒。成群的烏鴉出現在山谷、村莊、田野的上空,它們默不出聲地專註著目的物,不斷地盤旋著。田野還籠罩在霧氣里,周圍顯得有些與世隔絕的樣子。
一隊服裝破爛的士兵用撬棒把汽車從馬路上移開。他們象放木排似地吹喝著,「喔……嗬……嗨……育……再來哦嚯!」近旁一輛集體農莊的破拖拉機正在忙碌著,煙筒里噗噗地冒著煙,車上全部金屬部件都會發出聲響,它在幫助士兵們清除道路,收拾戰利品。一會兒把汽車拴在牽引索上拖去,一會兒又用車頭把大車推跑,而性格最快活,幹活最起勁的是拖拉機手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他因心臟病沒有被征去當兵,但是他在這裡自動參加了戰鬥,不顧心臟有病,當過游擊隊的聯絡員,並且說他的心臟已完全不痛了。他把拖拉機藏在樹林里,堅信我們的部隊會打回來的,到那時拖拉機還能為前線和農莊服務。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就象他的拖拉機那樣,全身的零部件都會叮噹作響。貼身的襯衣上直接就罩了一件破坎肩,腳上一雙破爛不堪的鞋子全靠包腳布纏在腳上,烏黑鋥亮,浸透了黑油。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嘴唇發紫,吸氣時喉嚨有點痙攣,因此人們很快就把他從駕駛室里硬拽下來,得給他吃一點,更重要的是讓他穿得象樣些。德寇殺了他全家,房子也燒光了,因此他決不肯穿戴德國鬼子的東西。後勤兵給了他一雙鏜過底的氈靴、一件前襟打過補釘的軍便衣、包腳布、軍帽和舊大衣。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高興極了。由於激動,他感到心頭一下子緊縮起來,於是捧了點雪吃了;然後又換了雙鞋,完全穿上自家軍隊的裝束,他把舊衣服團成一團塞進拖拉機的駕駛室,來到非戰鬥人員跟前。
「小夥子們,這模樣兒不錯吧?」
所謂「小夥子」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他們說道:「帥極了!」
容光煥發,精神十足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這時卻突然眨了眨眼睛,碎步跑到拖拉機後面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指拭著臉上的淚水,不無歉意他說道:「再也不哭了……」
一間農舍的旁邊燃著一堆青火,一群上了歲數的收容部隊的戰士圍著篝火在烤火。俘虜們也坐在篝火旁,怯生生地把手伸向火堆。
許多坦克和汽車停在通向村子的大路上,象一條扯得斷斷續續的黑帶子。乘員都擠在車旁跺著腳。車流人群的末端隱隱約約伸在遠處尚未消融的雪堆里。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駕著拖拉機從俘虜身旁馳過時,咋了一口,揚揚拳頭;我們的戰士竟然和這些不久前的敵人和平共處,他對此很不滿意,就說:「你們怎麼連這點政治頭腦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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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排很快來到村子里。戰士們立刻向那些有燈光的農舍奔去。准尉看到鮑里斯目光里無聲的詢問,情緒激動地報告道:「那個姑娘,就是那個衛生員不知從哪兒搞來幾輛繳獲的大車,把傷員全運走了。火箭手們和步兵不一樣,非常團結。」
「這就行了,很好。吃過了沒有?」
「吃啥?吃雪?」
「行啦,好吧,後勤部隊就會上來的。」
戰士們一路急行軍過來,身子暖和了,現在正動腦筋搞吃的東西。他們用鋼盔煮土豆,啃著繳獲來的干餅,有的已經多少解過點饞。現在來澡堂這邊看看,想見機行事。這時菲利金來了,把所有的人趕開,沒頭沒腦地把鮑里斯訓斥了一通。不過一會兒就清楚,為什麼他要發這麼大的脾氣。
「澡堂後面去過沒有?」
「沒有。」·
「去看看!」
澡堂雖然好久沒有生火了,但仍然充斥著一股澡堂子的煙火味,一看見這個地方身上就覺得痒痒。就在這澡堂後面。在一個用荊條編成的小棚蓋著的土豆窖旁邊躺著被打死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是從屋子裡逃出來趕往地窖去。從各種跡象來看,他們在那裡已經躲藏過不止一次了,而且待的時間看來都很長,因為老太太還隨身帶著一樹皮筐的食物和雜色的粗毛線。
這是炮火準備時的排炮把老倆口逼到了澡堂子後面,然後就在那裡把他們打死了。
他們躺著,雙方都想用身體掩護對方,老太大的臉藏在老頭兒的胳肢窩下面。兩人死後還遭到彈片的襲擊,衣服都撕破了,他們倆穿在身上的打著補釘的坎肩都露了出來。
從樹皮筐里有一團毛線滾在外面,連著剛剛開始編織的一隻襪子的鬆緊口,上面還有用發銹的鐵絲做的織針,老太太腳上穿著雜色毛線織的襪予,而這一雙看來是她給老伴織的。老人太穿著套鞋,用繩子系著,老頭兒穿的是一雙德國靴子,靴子被剪得亂七八糟。鮑里斯開始以為是德國靴子靴筒太瘦,老頭兒有病的腿無法伸進去,這才把它剪了。但是後來發現老頭開始是剪靴筒上的皮修補底掌,漸漸地連靴面的皮也無法幸兔了。
「我看不得……看不得打死的老人和孩子,」菲利金走近來低聲說了一句。「當兵的人死了好象理所當然,可是看到老人和孩子這樣……」
軍人們臉色陰鬱地望著這一對老人:他們活著的時候大概也有各種生活經歷,也會吵架,也會為了生活瑣事嘔氣,但死亡臨頭,卻相互忠誠地擁抱在一起。
無所不在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趕緊告訴大家,這兩個老人是在鬧災荒那年從伏爾加地區逃到這兒來的,他們為集體農莊放牧牲口,一個牧人和一個牧女。
「筐子里有凍土豆做的餅,」連長的通訊兵說道,他從死了的老太大的手裡拿下筐子,把毛線再纏上線團。他纏完線,停住了,不知道把筐往哪兒放。
「生前也都是安安份份的好人,」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長長地、疲乏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相信上帝,而那些壞東西在腰帶上還寫著'上帝和我們同在』,卻殺死信上帝的人……這是怎麼回事…」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聲調越來越高,便成了嘶叫,他感到了這一點,很有分寸地住口不言了。
菲利金也長嘆了一聲,環顧周圍,找到一把鐵鍬,就挖起墳來。鮑里斯也拿了把鐵鍬,但這時走過來兩個戰士,他們雖然最不喜歡挖墳坑,而且恨透了在戰爭中干這些活,卻從兩個指揮員那裡奪過鍬來。
很快就挖好了坑。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試著想把這一對男女牧人分開,但掰不開來,於是說他們本來也該這樣,這樣更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不象他自己現在……
戰士們把這一對牧人放進坑去,讓他們的頭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把他們那痛苦的、失去光澤的臉蓋上,老太太蓋的是她自己的一塊小頭巾,邊上還結著稀疏的流蘇,老人臉上蓋的是那頂皺得象李子干似的小皮帽。··
通訊兵把盛著食物的筐子丟進坑裡,開始用鍬填土。
大家埋掉了這一對不知名的老人,用鍬把墳頭拍打結實,有一個士兵說這墳到春天會化掉,因為土是凍著的,裡面夾著冰雪。但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擔保說:等老鄉們回到村子里,一定把這對老人重新安葬,那時所有的「本村弟兄都能各得其所」。
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身材瘦長的戰士蘭卓夫在墳前輕聲地、很在行地作了一番禱告,誰也沒有因為這一點責備他:死者都是老人嘛!只有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驚奇地盯住蘭卓夫看著--一個紅軍戰士,卻會做禱告!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早已把禱詞忘了一乾二淨,年輕時以無神論者自居,還總是向這兩位老人,這一對牧童牧女,作宣傳;要他們燒掉聖像。但他們沒有聽他的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