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相逢-2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里哼哼道,此人最愛找碴,什麼事他都看不慣。
「各種各樣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糾正他,「你……知道……什麼樣的窗框?什麼樣的門?……全……全是雕花的,裝飾得可漂亮……那兒還有過……一個商人,專做松雞買賣……手頭怕不有幾百萬……」
「他該不會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繼續問道。這時柳霞感到他對這個孩子有點不懷好意。什卡利克已經分不清好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說話。
「不是,我舅舅是馬倌。」
「那你舅媽是馬倌太太啦?」
「舅媽?!舅媽是——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嗎?」什卡利克雙眼充滿了痛昔,掃了全桌人一眼,眨巴著筆直的、白白的、象小肥豬鬃毛似的睫毛,「我們那兒有過一個作家叫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克聲音響亮地叫了起來,小小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們讀過《鮑特里普人》這本書嗎?這是講我們……」「讀過,讀過……」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想使他安靜下來。「書里有比拉和瑟索依卡,還有烏麗卡姑娘,人們把她活埋了……大家都讀過。咱們去睡覺去吧,走,好好睡一覺。」他攙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牆角的稻草上,對帕甫努季耶夫說了一句:「你幹嗎老損人!」
「你們看!」什卡利克叫喚著,「他們還不信!我們那兒還養馬呢!……斯特洛加諾夫伯爵家……」
「人不大,腦子裡倒記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雙手一攤說道。
「夠了!」鮑里斯喊了一聲,「你在耍他……」
「我是說真的……」
鮑里斯整個人都軟疲疲的,甚至聲音也這樣。他的腦子裡好象結了一層蛛網,什麼東西都糾在一起,戰士們一張張面龐好象褪了顏色,蒙著一層飄忽不定的輕紗。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甚至兩隻手也不能動彈了。「一靜下來就支持不住了!」鮑里斯有氣無力地想著,「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點兒白菜,喝了幾口涼水,才覺得身子不那麼軟乏了。
准尉抽著煙,把煙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彎著一個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著。
「真對不起!」鮑里斯好象剛剛醒過來似地對女主人說了一聲,他把美國香腸罐頭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終感到有一雙美麗的眼睛變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掃過。她好象是從遠處的銀幕上望著他,她的臉一會兒黯然消逝,一會兒清楚顯現。「我們把他留著當通訊員,按理他是不該在我這兒的。」鮑里斯對什卡利克的情況解釋了一句,為了多少找點話說說,免得總是睜大著眼睛盯著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夠苦的:他既不會修修補補,也不會燒飯弄茶……而且什麼東西都丟。在預備團的時候他瘦弱不堪,還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腸軟,心地好。」突然莫赫納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著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對別人說話。
莫赫納柯夫的眼光和面孔變得完全獃滯和沒有表情,喉嚨里象長了一層銹似的。副排長不知為什麼不懷好意地衝撞了排長一句。戰士們都警覺起來了,因為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過去准尉照顧中尉,保護中尉,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他們之間有什麼事發生了。怎麼呢,發生就發生吧,以後再來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而現在這間屋子裡有這麼個年輕的、挺不錯的女主人,又經過了昨夜這一場搏鬥,大家都想做一個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性的人。蘭卓夫、卡雷舍夫、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責怪地對兩位隊長望了一望,掃興地轉過臉去,互相招呼著吃東西,並且誰都好象沒有看見副排長似的。
鮑里斯對準尉的衝撞沒有反應,也沒有再去觸動酒杯,雖然戰士們一再向他勸酒。戰士們憑著生活經驗知道,一盅清酒從來就是讓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蘭卓夫也來了勁兒,醉醺醺地死乞白賴要中尉喝酒。
蘭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時在唱詩班裡唱過,後來接近了主張無神論的無產者,在一家大印刷廠里做過工,在那裡,他廢寢忘食地讀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書,不加任何選擇,結果就變得喜歡高談闊淪。
「唉,柳霞呀,柳霞!」蘭卓夫雙手抱著頭,搖晃著瘦長的身體,雙眼一閉,象演員那樣凝住不動了。「我們看到的是什麼景象呀!這一夜的所見所聞,終生難忘……」
「簡直象在舞台上一樣!」鮑里斯皺起了眉頭。「好象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似的。」
鮑里斯強自壓制著火氣,一隻手搭到了戰士的肩膀上。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實在的,你是怎麼啦?說點兒別的吧。唱個歌怎麼樣?」排長出了個主意。
查號的鈴聲響叮噹,
蘭卓夫逃出監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興興第一個響應,拉直嗓予唱了起來。
但是蘭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這一會兒唱你的蘭卓夫吧。我想說話。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沒有說話。」排長對戰士們微微一笑,意思是:讓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過。昨天也想過。夜裡躺在雪地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樣大規模的流血沒有讓人得到一點教訓?這一場戰爭必須是最後一次!最後的一次戰爭,否則人類就不配再稱作人啦:人類不配住在這個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賜與,不配吃糧食、吃土豆、享用魚肉蔬果、徒然讓他們醉生夢死地活著。卡雷舍夫說得對,說得千真萬確,世上只有一個神聖的真理,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親和那滋養生命的農民的勞動。而其餘一切,都是寄生蟲們的胡謅……」「別說了,當兵的!」莫赫納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湯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撈住了。「你說得真動聽,可是窗外還有人拿著木梆子巡邏呢……」莫赫納柯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眼,把湯匙塞進了靴筒。「你還是到街上去涼快涼快吧,別忘了撤泡尿,吹吹風,腦子會清涼一點。」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柳霞有點明白了,她看看蘭卓夫,又看看準尉,看得出來,她非常同情這個戰士,但不知准尉為什麼那麼粗暴地不讓他說下去,而中尉的話也不無嘲諷。
「對不起!」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向她點了點頭。他是感得到她心裡對他的同情的。「對不起!」蘭卓夫彬彬有禮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後手扶著牆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個演員!他本該在戲院子里演喜劇,卻當了個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著說。
這位從前的消防隊員,腦袋很大,胸脯很窄,兩條腿又細又長,活象一隻長在糞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對人沒有好聲氣,不易捉摸,卻十分機靈。儘管這樣,他在排里仍舊是最好的戰士。
莫赫納柯夫把杯於里的酒喝完,給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紙煙熏黃的手指,對他做了一個手勢①。-①俄國民間的習慣把手捏成拳頭,從中指和食指中間伸出拇指,表示對人的嘲笑,輕侮。-
「少廢話!」准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問道:「你沒聽見吧,我的好人兒一——消防隊長,那跳大神的在這兒念念有詞說了些什麼?你真沒聽見嗎?」
「聲息全無。我在唱歌來著。」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沒事人似地又大聲喝道:
用草上的請露洗過臉喲,
向著東方給上帝禱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氣,吃力地作了一連串動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後,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搖晃了幾下,看清了他要的東西,就探過身子去拿一個空罐子。
「別撈人家的杯子!」准尉對他呵斥了一聲,把別人的一隻酒杯塞到他手裡。「喝足了就睡覺!」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邊送,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彎轉身子嘔吐起來。
「到街上去,起步走!」鮑里斯高聲命令道。當什卡利克捂著嘴,額頭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衝出門外的時候,鮑里斯氣得咬牙切齒:「真是不成體統!」他的臉紅了,把臉背過去不看女主人,兩眼盯住准尉看著。准尉嘿嘿一笑,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著冰花,不知為什麼又神秘莫測地笑了笑。
「有什麼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鮑里斯怒氣沖沖地聳了聳肩膀。
「您這是怎麼啦?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可見得多了……」柳霞想讓一切再回到剛才那種圍桌而坐的氣氛里來,消除這尷尬的局面,她說道:「我來擦掉它。您不要對這個孩子生氣。」她起身去拿抹布,但是卡雷舍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動手用稻草擦過了地板。卡雷舍夫把臟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克帶回屋子,在洗臉盆旁邊給他洗過臉,安置他在靠牆的乾草上睡下,蓋上軍大衣,直到什卡利克感到好受了一點,哼哼著入睡以後,卡雷舍夫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盞和土豆皮放進一個空鍋里,用濕抹布擦去桌上的臟漬,給自己和夥伴們都斟了酒,然後不聲不響,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個裝璜漂亮的美國香腸罐頭和一個赤膊的國產果醬罐頭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一個最得寵的孩子,而且小聲催著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開始吃起香腸來,戰士們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了起來,准尉又喝了一杯,但是什麼東西也不吃。
「我還有腌肥肉呢!」柳霞高興地想起來了。「你們想吃腌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准尉很快地向她轉過身來,頗有點無所顧忌地眯著眼睛說道。「還想要點兒別的什麼呢!」他對著急忙離開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著說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著下巴,還在尖聲尖氣地唱那首蘭卓夫的歌,講蘭卓夫如何逃出監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過不少欺侮,特別是他在後勤部隊服役的時候。准尉那種侮辱性的手勢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來好象是小事一樁,但究竟刺痛了他的心。這位曾經當過消防隊長的人兩眼變得暗淡無光了。
「咱們都夠可憐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懶懶散敬他說道。大家都懂,他不只是說自己,也是說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就說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當消防隊長那會兒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納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懸在桌面上空一般,他開始掏摸一隻只口袋,在找什麼東西。掏出一顆鐵扣子,往上一拋,一把抓住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邁步的時候腳尖往裡歪得比平時厲害得多。曾經有那麼一次,戰士們發現,准尉走起路來有點瘸,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朝空中拋一顆扣子或是硬幣,而且不是鬧著玩兒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認真地在半空中把它一把奪過來。有段時間,准尉不用那平時拋著玩的東西了,竟用一枚藍色的德制的手榴彈來代替。手榴彈象復活節吃的雞蛋那般大小,很逗人喜歡的一個東西。戰士們沸沸揚揚地對準尉群起而攻之了,說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點什麼,那麼你就找個遠一點的地方去耍你的雜技,我們可是要把身上的每個部份都保存得好好地,原封不動交還到老婆手裡。
蘭卓夫走回屋子來,對鮑里斯點頭示意他出去。
排長猛地跳起身來,碰翻了長凳,快步跑動中一腳踢開了門。
在漆黑的穿堂里,他撞到了馬雷舍夫身上。馬雷舍夫正摸不到門把,醉酥醇地咕啷著:
「嗨嗨……關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戶都打個稀巴爛,呃……稀巴……爛!你小看人?!」
鮑里斯把馬雷舍夫一把推進屋子,傾聽動靜。在穿堂的黑角落有亂糟糟的聲響,有人嘶啞而急促地喘息著,還有一個斷斷續續聲音:「不要這樣!不能這樣子!你要幹什麼?!准尉同志……同志……」
「莫赫納柯夫!」
一下子聲息全無了。准尉從暗處出來,走到近旁,還喘著粗氣,嘴裡噴出一股難聞的酒味。
「咱們到外面去!」
准尉磨磨蹭蹭,滿心不樂意地走到鮑里斯前面,但臨到門口並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頭。他們面對面站定。准尉的鼻孔吸進寒冷的空氣,呼味呼味地響著。鮑里斯等著,讓屋門關上。
「我能為您效什麼勞?」莫赫納柯夫迎著中尉走前一步。他的鼻子已經不呼味呼味響了,但呼吸還是忽快忽慢。
「莫赫納柯夫,你聽著!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槍斃了你:聽懂了沒有?」
准尉退後一步,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個好槍手!」
「就是不錯。」
「你是讓手雷震傷腦子,這才發了瘋吧。」准尉沒精打采地責備說,顯然是想改變一下說話的調子和題目。但是突然變得怒不可遏的中尉不讓他脫身:
「你心裡清楚是什麼東西傷了我」
准尉裹緊短大衣,用手電筒照了照排長。排長連眼睛也不眯,也不移開視線。中尉被風吹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窩由於布滿了灰土和缺少睡眠而發黑了。兩隻眼睛滿是血絲,脖子歪在一邊,因為軍大衣的領子把頸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傷口又發炎了。他站在那裡,象小學生似地瞪出了天真無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謝一謝一了!」莫赫納柯夫清楚,這個瞪出了眼睛的鮑列契卡,他的親密同鄉,雖說他莫赫納柯夫曾經手把手地教過他,而且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務——這個鮑列契卡是會斃了他的,誰也不會有膽量對他准尉下手,但是這個人……
「嘿,真是好槍手啊!」准尉重複了一句,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想不出還能說句什麼表示有膽量的話。他手裡拿著電筒,他把它往上一拋。一個光點竄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裡,熄滅了。准尉把手電筒在膝蓋上磕了一下。手電筒閃了一閃重又發光。莫赫納柯夫又一次把手電筒伸到鮑里斯的臉旁,好象是要燒掉他那剛剛長起的細鬍子。「好吧,走著瞧吧,小夥子!」准尉的眼睛在暗地裡是這樣警告中尉,而大聲說出口的話卻象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個地方去睡覺,你們在這兒又是嘔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電筒給自己照著路走了。「你們全滾蛋……」這已經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聲色俱厲卻顯得孤獨。
鮑里斯背靠著門框站著。他覺得越來越虛弱了。嘴唇在顫抖,渾身乏力,耳朵里發脹,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鼓成氣泡,然後破裂。「誰有你那麼扔手榴彈的!」鮑里斯想起了這句話,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里響過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響以後又通暢了。在屋子對面的街心花園裡有兩棵老楊樹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枝條向上匯成一束,象個大掃把。它們紋絲不動地聳立著,顏色象煤炭一樣黑。楊樹後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櫻桃樹還是荊棘,影影憧憧、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也象煤炭一樣的黑。夜空里寒星點點,不安地、冷冷地閃著光。
街上汽車燈光來回移動,胡亂地響著手風琴,笑聲人語,加上大車的吱吱嘎嘎聲響,這是收屍的車隊在幹活。什麼地方不斷傳來驚恐萬狀的、早已嘶啞的狗吠聲。
「唉,你呀!莫赫納柯夫,莫赫納柯夫!」鮑里斯坐到穿堂的門坎上,把雙手伸在雙膝中間,死氣沉沉地垂下了頭。
大吠聲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