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娼妓做夫人煞有介事 劣婦追時尚得意忘形
懷瑜的家在蘇州衚衕,靠近使館區東交民巷,以前洋人住過,房子已經按照洋房修改過,有電燈,怞水馬桶,電話。四合院里四面的屋子,都由增加的封閉的走廊連接起來,所以在冬天,由這邊房子到那邊房子,不必走到外面去。東房用做書齋,由北邊通往北房,北房由懷瑜的妻子和孩子們住。鶯鶯在西邊有一個獨院兒,微微靠後,在他妻子住的房子後面,有一個四扇的綠平門通過去。她那院子中間有一個噴泉。他和鶯鶯新近才搬進這所新宅子。懷瑜把太太和姨太太的屋子花了同樣多的錢修理的,傢具的格式也相同。飯廳在第二層院子里,全家在那兒吃飯。
床的問題比吃飯更為微妙。中間第二層院子的北屋,是懷瑜的書齋,大客廳,平時用不著。那裡有一個小卧室,以前的主人用做客房,浴廁俱備,不過懷瑜從來沒在裡頭住過。他在每月一日與十五日,住在妻子的屋裡,其餘的日子則都睡在姨太太房裡。他太太帶著最小的那對雙胞胎孩子住。懷瑜說他自己要安靜才能睡。這種安排完全是懷瑜決定的,大家誰都覺得滿意。懷瑜的太太,名字叫雅琴,對於這樣名分上的尊重,也認為可以。以前她聽說丈夫要娶鶯鶯時,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委屈求全,能太平無事就好。只要她能保住太太的名分,能做孩子的母親,什麼都不爭,什麼都可退讓。
鶯鶯從姚家的宴會回來,頗不滿意。那是她在親戚之間初次露面兒,宴會上別人對她的看法,使她對姨太太的地位,深深的感覺到了。不但太太坐上座,到場的所有的女人都對太太和太太的孩子說話,對姨太太多少都有幾分冷淡。木蘭姐妹對她很客氣,但是不熱誠;而且在鶯鶯做對聯慘敗之後,木蘭就不再和她說話,她只好和素雲一個人說話。她離開宴會時,心煩得厲害,自己都厭惡自己。妓女永遠是孤立的個人,不慣於適應家庭中複雜的生活。她決定以後再不去參加那種性質的宴會。
所以到了家,她就進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一直躺了一個下午。懷瑜問她有什麼不對,她不回答。將近日落的時候兒,她說她要在自己屋裡吃。懷瑜決定不去理她,讓她的悶氣自己消散吧。
僕人聽說二太太身體不舒服,都來問候。廚子做了特別的菜送到她屋裡來。
懷瑜一個月以前回到北京租這棟房子的時候兒,他帶來牛家一個僕人,姓梁,為人機警精明,年紀是二十五歲,現在來做門房兒。老梁在北京長大,深知他現在當的這個差事的性質。他和別的僕人都知道主人的新寵是頗有名氣的妓女,他們現在要討歡心的是兩位女主人,不是一個,當然新的更重要,而且不久,這兩位女主人的勢力就要分庭抗禮不相上下了。老梁出主意,說二太太屋裡須要裝一個電話分機才好,他這種善體人意,不久就贏得二太太的歡心。
眾女僕都爭著到二太太院子里去伺候,而鶯鶯卻選中了老梁的妻子,自然有她的理由。老梁的妻子去伺候鶯鶯時,鶯鶯對她說:「我看你是個聰明人,我這樣提拔你,你一定明白。你們兩口子若是忠心好好兒伺候我,我會厚賞你們的。」老梁夫婦之外,他們的小兒子也幫著打雜兒,管買水果,買香煙等事,做事很伶俐。另外,還有一個汽車司機,當然給鶯鶯開車的時候兒多,給太太開車的時候兒少,因為她很少出去。鶯鶯帶來了她的丫鬟薔薇,薔薇跟她已經有年,所以在她房裡出出入入,是滿有重要身分的。全家只有正太太的老用人丁媽,對她的女主人是忠心耿耿的。
那天下午,快近傍晚了,鶯鶯的院子里,就頗為忙亂,因為大家都爭先恐後像伺候女王一樣去伺候她。薔薇傳布命令,沒人敢反抗她。廚子平日傲慢無禮,也去站在門外,接受薔薇的命令。只有丁媽沒有在這位新寵的院子里露過面兒。
鶯鶯叫老梁。老梁來了,到了卧室的門口兒,她叫他進去,老梁畏畏縮縮的向前走了幾步,邁進了門坎兒。他看見鶯鶯躺在床上,半蓋著身子,他不敢抬頭看,畢恭畢敬立在那兒,眼睛看著地。
鶯鶯說:「老梁,我有幾件事情要跟你說。來拜訪老爺的客人越來越多。你知道,老爺現在這個身分,他不能誰來就見誰。有誰來了,先來稟報我,我決定見不見。再者,你必須有適合你身分的制服。客人來了,必須有專人管茶水,送毛巾。這個我留給你做。不管事情大小,必須有一個首腦兒人負責任。不然,有什麼事要做,你讓我做,我讓你做,那就全亂了。不能再像從前那個樣子。」
老梁回答說:「是,太太。您吩咐得對。我原也這樣想。人多口雜,沒有一個頭兒來管。您說做件制服,我想起來了。昨天我想買幾個花盆兒,就很難辦。丁媽不肯向太太要錢,我什麼也就辦不成了。」
鶯鶯很潑辣的說:「我沒想到事情會糟到這個地步。你若聽我的命令,你想有誰敢不聽你的話?」
「那當然沒人敢,太太。只要您傳下將軍令,小的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擔保把事情做好。在我們牛府上,小的只知道有一位太太。」
鶯鶯微笑說:「老梁,你真會說話。但願能言行一致。我要用的是個忠心的僕人。我向來對我的人都有厚賞。」老梁回說:「我得夫人恩寵,真是三生有幸。您若降恩差遣,您就吩咐小的一件事,您就看得出我老梁是不是不識抬舉,是不是知道感恩圖報。」
鶯鶯大笑說:「難道你的意思是,我若萬一叫你去殺個人,你也肯去?」
「不是,夫人,那小的不敢。」
鶯鶯微笑說:「過來。」老梁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幾步,踟躕不敢再往前走,但是鶯鶯叫他到床前去。鶯鶯從頭到腳把他端詳了一下兒,說:「比如說,我發下一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僕人的總管,你怎麼報答我?」
老梁就像將軍得到皇帝的聖旨一樣,雙膝跪下,噗咚噗咚向夫人磕了幾個頭,他說:「夫人這麼抬舉小的,小的一輩子有了依靠,小的老婆和全家都永遠向您效忠儘力。」鶯鶯說:「起來。我會跟老爺說。現在沒有什麼事情讓你做。但是……」她用雪白的手做了個姿勢叫他再往前走,要在他耳邊低聲說話,所以老梁必須走近。老梁看到這種陰謀詭計的樣子,非常緊張。鶯鶯說:「你知道那個丁媽。她是這個家裡的老人,現在漸漸端起架子來了。她是大太太的僕人,我不願用多管事。」
鶯鶯在老梁耳旁吩咐了他要去做的事。
晚飯之後,懷瑜來看鶯鶯好了沒有,並且問他自己是否那天晚上到大太太那邊兒去睡,因為那天是十五。
「你若是生病沒好,我就明天再過去。」
鶯鶯說:「你到她那兒去吧。我並沒有什麼真病。這兒也有人伺候。叫我好好兒安靜一晚上吧。」
過了一會兒,懷瑜又問:「你是不是跟我生氣了?」「不是,不是跟你。坐下。我想跟你說說話。你要不要聽?」
「小心肝兒,當然要聽。什麼事?」
鶯鶯說:「我當初到你們家來時,我指望這個家真正像個家,平安無事,井井有條,像個做官的人家。在這幾天看來,簡直是亂七八糟。有的用人聽這位太太,有的聽那位太太。真有什麼事要做了,反倒沒有一個人做。聖人說:『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每個僕人的職責要劃分清楚。得有一個人當權主事才行。」
懷瑜聽了心才放下去。他說:「是這件事嗎?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裡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你來管這些下頭人怎麼樣?」
「不,你錯想了。我沒有工夫兒管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個頭兒來管他們。比方說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這邊兒下個命令,叫一個僕人向東,那邊兒又下一個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懷瑜說:「就照你這個意思辦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總管家事,別的男女僕人,一律聽老梁吩咐,一切零用雜項費用由他決定。結果是,大太太開始感覺到有些小煩惱。她每找一個僕人,那個僕人總是忙著沒有空兒,而丁媽必須要燒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東西不願久等時,甚至於還要派丁媽自己出去買東西。
丁媽很生氣,對家裡這種新情況也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經六、七年;她幫忙把孩子們拉扯大,幫著太太度過多少難關,所以她就猶如雅琴的母親一樣。因此,她一向是家裡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麼事也都聽她的話。她帶著孩子去逛公園;若請客,她幫著安排菜單子。現在這種權利被剝奪了。又多了個薔薇,她在家裡橫衝直撞,跟本不把丁媽放在眼裡,而且她開始指派丁媽去做事。丁媽不服,反抗她,吵過幾次。大太太弄昏了頭,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媽哭著到大太太面前,當時鶯鶯也在。原來她要出去買東西走出大門時,對家中的事情她發了幾句牢蚤。偏巧讓老梁聽到,打了她一個嘴巴。丁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太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他們都跟我作對。老梁,他家的,薔薇,聯合在一塊兒討好二太太。別的下人,看見老梁有力量,能夠向二太太說話,當然都去討二太太好。司機願給薔薇開車出去辦事,我找他幹什麼都不行。您看,咱們落到這步田地了。真是俗語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來平息這種爭吵。老梁來了,不是一個人,把他家的和薔薇也一齊帶了來。
老梁說:「太太。家裡有這麼多僕人。老爺派我管著他們。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媽不肯聽我的話,仗著她資格老,比我來的早。我跟她說話,她連理都不理。我們都是伺候老爺和兩位太太的,她為什麼就特別一點兒?」丁媽哭著說:「叫你做總管就是教你打人嗎?」但是丁媽還沒來得及往下說,薔薇就插嘴說:「你頂好少開口吧。我若把什麼都說出來,那就不好聽了。」
老梁家裡說:「咱們要算舊帳,索性算個一清二白。要說的話可多著呢!她說我們什麼話,倒沒關係。她說太太的話,可太不中聽。」
薔薇說:「是啊,我聽見她說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媽說:「我沒說。」
薔薇說:「你說了。廚子也聽見了。」
老梁說:「你若想辭工不幹,我們也辭工不幹。」鶯鶯剛才一直不說話,靜靜的聽著。現在說:「你們都不聽管教。要知道,丁媽是家裡的老用人,什麼事都要讓著她一點兒。丁媽,我不知道他們說你說我的話,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與你沒有關係。你的眼睛不要讓米湯粘住,眼睛要放亮一點兒。你們用人之間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只要不沾我的邊兒,我都懶得管。」
鶯鶯又轉過臉去對大太太說:「姐姐,這件事鬧得也太厲害了。不過,今天我不想把丁媽怎麼樣,就這麼過去算了。可是以後不能老是這麼吵哇鬧的。不管在哪一家,大家都應當尊重一個管事的。比方叫丁媽做個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會聽她的。所以,若是她還打算在咱們家做,她必得和別的人處得來,也讓家裡消停一點兒。您說怎麼辦?」
大太太沒料到二太太有這段話,當時只說:「你們都聽見二太太剛才說的話了吧。誰也不要說辭活不幹。大家要相安無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媽的嘴巴,主人並沒有命他向丁媽道歉,而且不知為了什麼,過錯兒都落在丁媽身上,而且在每個人眼裡,丁媽似乎並沒被治以當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從輕發落。
老梁這一黨是大獲全勝了。
懷瑜聽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說這件事時,他認為鶯鶯很夠寬大,他認為丁媽說閑話,嚼舌根子,把她狠狠的罵了一頓。由那天以後,丁媽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對她是一副鄙視嘲笑的態度。有時到吃晚飯的時候兒,偏偏差她出去買東西;回來時,往往發現別的僕人早已把飯吃光。她很氣惱,有一次派不動她,老梁又打她嘴巴,並且說:「去告訴太太,幹什麼不去?到時候兒大家一齊滾蛋。」
丁媽哭著去見太太說:「我不能在您這兒做了。」大太太說:「丁媽,你不能走。孩子們都離不開你呀。」丁媽堅持說:「沒辦法。我也顧不得這八塊錢一個月的飯碗兒了。我寧願去掙一月三塊錢,落得個平安心靜。不過,我只為您擔心。我走了之後,您的處境可就更難了。」
她拿布衫的下擺擦了擦眼淚,大太太和她相對而泣。孩子們聽到丁媽要走,也都哭起來。
丁媽剛走,老梁家的就推薦她的表妹,來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們開始覺得四周圍充滿敵意仇恨,甚至於在新來的這個李媽面前不敢說什麼話。父親和孩子們越來越疏遠,孩子們心中暗恨鶯鶯。母子之間對這位姨太太懷恨在心,常常密談,這樣,母子們越發相依為命。那些密談成了母子之間的樂事,是雅琴和孩子們後來永難忘懷的事。兒子們不僅是怕父親,而且因為他對母親冷落,開始恨父親。每逢父親和鶯鶯一齊到天津去不在家時,他們才覺得精神輕鬆自然,才覺得快樂。
現在鶯鶯對付男人是訓練有素,得心應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時,也能使男人覺得樂不可支,她若是沒有病痛,她能顯出一副病容,彷彿有病在身。她越是顯得身體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會上,她能做出一個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樣,在大官兒面前她顯得很有身分,以從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態度和他們周旋應酬。她只要一換衣裳,再換一副表情,她就像一個嬌小玲瓏天真無邪的少女。男人既喜愛少婦,也喜愛少女。但是鶯鶯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對懷瑜尤其更是如此。約略來說,這兩種不同的差別,主要在髮型風格的不同。她的頭髮若梳起來,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婦。若是把頭髮梳成辮子,在家穿個坎肩兒和短褲,再穿一雙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討人喜歡,竟會叫人喪魂失魂。
一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種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紅坎肩兒上頭敞開,好像心裡有什麼事情憂慮。懶洋洋的嚼著梨,若有心事,卻是欲語還休。手裡拿著吃剩的一半兒,胳膊伸在床上,嘴裡卻停止咀嚼。
懷瑜看見她那豐滿雪白的雙臂,令人摸起來那麼滑潤,辮子垂在胸膛的一邊,她斜倚在柔軟的枕頭上。懷瑜聞了聞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間所喜愛者,未有過於此妖姬者也。於是雲雨之念不覺勃然而興。但是她轉過身子去說:
「不要。」
懷瑜一邊把她手裡的半個梨拿開,一邊問她:「怎麼了?」她伏身在懷瑜的懷裡,躺在那兒,一言不發,眼睛眨動著。她此時已經喪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獨斷獨行那種硬氣,全像一個安靜可喜的小孩子。
懷瑜摸不著頭腦兒,問她說:「你心裡想什麼呢?」
她懶洋洋的回答說:「我也不知道。」
「你跟我生氣了?為什麼?」
她坐起來一點兒,她說話時,和懷瑜在宴會上所見的那樣成熟的婦人完全不同了。以一種溫柔懇求的腔調兒說:「不是跟你生氣,可是和跟你生氣也差不多。你從來沒給人做過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一天在曾家的宴會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裡就猶如一個『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著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護』一樣。現在我知道當初錯了。看起來,畢竟是一夫一妻雙飛雙宿好。」懷瑜說:「你要我怎麼辦?雅琴畢竟是我孩子的媽呀。你不是要我和她離婚吧?」
「我並沒有讓你跟她離婚。但是天理良心!誰都願意跟別人一樣,站得直,坐得正。以後我可不要再在人前去丟臉。你肯聽我的話嗎?」
「你叫我怎麼樣都可以。」
鶯鶯的手指頭摸索著懷瑜胸膛前的扣子,似乎不想急著說出要說的話。她的纖纖玉手在懷瑜的胸膛上漫無目的摸來摸去。懷瑜看見她那麼文靜,那麼心事重重的樣子,就把她抱得更緊一點兒。懷瑜男人的自尊自重的面子,得到了滿足,於是說:「寶貝兒,你想辦什麼我都替你辦到。我是一家之主,我是一心要讓你快樂。」
這時候兒,鶯鶯知道,她已經把懷瑜這個男人征服了,就抬頭看著他的臉說:「我知道我要幹什麼,就是不知道你是不是能辦得到。」
「告訴我。告訴我。我擔保辦得到。」
她坐起來,也命令懷瑜坐起來。她說:「現在坐在這兒,不要亂動,聽我說完。」她用最有訓練的閑談方式,既含有女人的溫柔,又有堅決的強硬,以能把男人化做繞指柔那般高明的快慢,接著往下說下去。
她說:「老大,我選定要嫁給你,是相信你可以做個終身的依靠。相信咱們一同攜手,可以大有成就。你應當知道,我的處境太不容易。若讓我以後再不受人污辱,只有在三種條件之下,我才跟你在一起。你答應不答應?」
懷瑜弄不清楚,他說:「我不知道你提的是什麼條件,我怎麼答應?」
鶯鶯說:「我要你答應。不要問。你答應了之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
「好,你說吧。」
鶯鶯開始說:「第一,至少在外面交際應酬上,我必須裝做是你正式婚配的太太。我不能再忍受和那個女人一塊兒出去。第二,在家,錢和僕人通通由我一人管。每月我給雅琴一筆固定的錢過日子。一個家不能有兩個頭兒。幾個僕人聽這個太太,另幾個僕人聽那個太太,那怎麼可以?她若不找我麻煩,我會公公道道對待她。」
「第三個呢?」
「不要打岔,等我說完。汽車聽憑我用。這個樣兒,咱們可以過得很快樂。不久,你就會知道我對你會有多大的好處。
現在回答我這三個條件。我再告訴你其餘的。」懷瑜輕鬆的笑了笑,說:「我的好太太,我是唯夫人之命是從的。我答應這三個條件並不難。第一個容易,因為她並不喜歡在外頭去應酬。用車的事是件小事,我並不想把你關在家裡。第二,關於管理僕人,他們已經由你管理了。但是你管錢,那不是你把我也管住了嗎?」
「不用怕。你答應不答應?以後,我再跟你說。」
「你要我答應你管錢幹什麼?」
「我那樣兒才高興。沒別的。」
「我答應了,不過這是家事。我都答應了,你對我有什麼獎賞?」
「我會叫你快樂。都答應了,是不是?」
懷瑜說:「都答應了。」
鶯鶯在懷瑜的嘴唇上長長的吻了一次,因為她知道她現在控制住的這個男人,為了實現她的野心,是個很有力量但又柔順好用的工具。
鶯鶯說:「你這個人有智慧。說實話,你會看到我鶯鶯可以和你共大事,對你有好處。自從十六歲,我就想結婚。可是我遇見的男人都是又胖、又老、又蠢,不過他們有的是錢,不然就是追歡尋樂沒有頭腦的年輕人。我若是只圖金錢,只圖舒服,我老早就嫁了。有時候兒,我也遇見不錯的年輕人。我和一個年輕人真正發生了愛情,愛得發狂,那時候兒我十八歲,但是他不敢娶我。他答應娶我,後來連一句話也沒說就溜走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是個有婦之夫,而他太太又是個母老虎。我吃不下,睡不著,一直想他,到後來只好聽天由命,放棄了他才完。再往後,我心變狠了,專找又老、又胖、又蠢的,只要他們肯大把的給我錢,肯給我買珠寶買禮物,我不再想嫁人。他們要什麼,我給什麼,但是他要付得出價錢。男人是怪東西。女人越不喜歡他,他越窮追不捨。等我把愛情兩個字忘光之後,對付男人就更容易,於是想巴結我的人就越多。可是,最後,做歌妓的總會想到自己的將來。我曾經想,有一天,攢夠了錢,嫁一個石油商人,安定下來,過一個小家庭生活,收養幾個孩子。但是,你知道,花費太大,我掙的錢,又都從手裡花了出去。我實在不能一邊兒節儉花用,同時還保持豪華的氣派,若是老顧面子,就得老是欠債,也不得不從有錢的老笨蛋身上去找錢,才能過五月節,過八月節。後來,你去了。我心想我和你攜手共事,可以有點兒成就,我希望我沒有選錯。
「我現在要求你答應這些條件,都是對你有益處。咱們若是想飛黃騰達,就必須通力合作。家裡必須平安無事,不叫人心煩才行。若打算在外面大有開展,在家裡就必須二人同心。第二,你要知道,我不是到你們家來只圖過舒服日子。若真如此,也就不必提那幾個條件了。你知道,我也知道,做官的要想起來,必須經由女人,比如姐妹,太太,姨太太。政治就是社交應酬。對這種事我看慣了。我幫助幾個人求過官職,全憑在枕頭上幾句話。比方說,你得現在這個差事,是由於大學士的三姨太太的五弟的關係。我可以直接去見他三姨太太。這就是我要為你做的,要在社會關係上去幫助你。我若天天在家為僕人的事情躁心,又以情婦的身分出去應酬,那我怎麼幫助你?我必須把身分提高,使身分和為你做的事符合。你若是當了京兆尹,或是天津市長,有錢有勢,得好處的不是你自己的老婆孩子,還能輪到別人?」
懷瑜聚精會神的聽,非常感動。他說:「妙哇!什麼事你都想到了。我的心肝兒寶貝兒啊,人長得漂亮迷人,又聰明有心眼兒。我想我是紅運當頭了。」
鶯鶯用手指頭指著懷瑜說:「不過還有第四個條件。你要小心!那就是除去我之外,不能再有別的女人。」
懷瑜斬釘截鐵的說:「有你在我身邊兒,我用不著別的女人了。」
由那天起,鶯鶯常常和丈夫兩個人出去,再沒有懷瑜的正式妻子雅琴跟著。由於鶯鶯的名氣,社交經驗,靈活的手段兒,許多做官的,姨太太,都歡迎她,爭著和她深相結交。在家,她高高在上,僕人們對她爭相取悅。大太太反倒成了管家婆,指揮廚房準備飯食,和辦理其他家事,但是都聽命於鶯鶯。
此後不過幾天,素雲來看鶯鶯。
鶯鶯對她說:「你應該在家裡接個電話。我沒有電話簡直不行。有電話彼此聯絡多麼方便哪。有時候兒打麻將找你也沒法兒找。有事情一打立刻就通,而且在晚上咱們也可以多一塊兒出去幾趟。」
素雲回答說:「這不用你說。誰不想安個電話呢?可是我不像你,一家的主婦。我什麼事都要公公婆婆准許才行。我要出這個主意安電話,一定遭駁回。你知道那個小狐狸精,現在家事都由她管。」鶯鶯知道她說的是木蘭。素雲又接著說:「我真羨慕你!你完全自由,願跟丈夫上哪兒就上哪兒。你若是在一個大家庭過,你就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兒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搬出來呢?」
「我倒是也想過,可是不那麼簡單。老大和老三常常一塊兒嘀咕我,我一近前,她們倆就不說了。我除去和我自己的丫鬟們說話,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我那個死笨的男人哪!他給全家掙錢,還是挨罵,蓀亞什麼也不做,反倒受人高看。我想分財產,搬出來自己住,一個小家庭,像你一樣。可是經亞不敢說,他說不行。」
「你不能叫他們分家嗎?」
「公公婆婆還都活著,我有什麼辦法?」
「哎呀!你真老實!想辦法叫他們趕出你來,才稱了他們的心愿,這樣不就也達成你的心愿了嗎?」
「但是你知道不行啊。若是能辦到,我自然樂意。可是家有家規。大家庭是怎麼個樣子,你全不知道。」
「好了,你要幹什麼,就幹什麼。自己要弄清楚自己的事。
不能浪費青春。不能討好別人,反而糟蹋自己。」「我但願能有你這番勇氣。我得先把那個沒出息的男人說服才行。」
「你是女人,若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對付,不就太笨了嗎?」鶯鶯於是放低聲音說:「你看我怎麼做的。我都叫你哥哥聽我的話,把全家的事都交給我管了。你看以後吧,若不然,我就把鶯鶯兩個字倒著寫!」
「我今天來就是來說我男人的事。我相信你和我哥哥就可以提拔提拔我這個寶貝男人。倘若事情特別的糟糕,我們不能和家裡分開,也該想辦法給他在天津或是別的地方找個事做,我也就可以離那個人間地獄了。」
「不用發愁,我可以想個辦法。一個油礦管理局就要成立了,是用的美國錢。標準石油公司有計劃在山西省探測油源。你哥哥現在就正做這件事,也許他能給你丈夫謀一個差事。」素雲說:「可是他不是工程師啊。他怎麼會懂得油礦的事情呢?」
鶯鶯大笑說:「哎呀,傻瓜!那髒兮兮的事情才是工程師做的。你以為你哥哥他懂什麼油礦嗎?」
素雲說:「不管怎麼辦,我一定要離開那個狐狸精。你親眼看見了,她向曼娘的母親敬酒的時候兒,她把我挖苦得好厲害。她那根舌頭!不過,我真是沒法子找話對付她。她知道怎麼討公婆的歡心。她正在用家裡的錢討好用人。用人榨取錢用,她不是不知道,她可不說一句話。」
「我覺得姚家姐妹倆都不容易對付。姐姐尖刻聰明。妹妹沉穩老練,比木蘭還可怕,我一看見她,我就覺得……」
電話鈴響了。鶯鶯拿起床旁的聽筒說:「喂……陳奶奶……噢,是您哪!今兒晚上打麻將……好……我准到。」鶯鶯把電話放下說:「你看,多方便!是陳五少爺的太太約人今兒晚上打麻將。你頂好和我一塊兒去。」陳五少爺就是大學士三姨太太的五弟。
「我不像你那麼自由。我得先向婆婆請示才行。」「說的就是啊。你非出來不可,不然就鬧翻了天。不久,他們就會樂得讓你搬出來。」
素雲說:「可惜我沒有你這份兒勇氣。」
鶯鶯說:「你也有。」
素雲這次回家,對事情有了一個新的看法,也有爭取自由更大的決心。她向婆婆請求那天晚上出去一趟,出乎她意料,婆婆立刻答應了。一點兒麻煩也沒有。
素雲跟鶯鶯出去的時候兒越來越多,有時也有丈夫經亞,有時候兒沒有他。素雲尤其以坐鶯鶯的汽車為無上樂事,而且晚上回去得晚。素雲的汽車使曾家特別注意,因為曾家用的還是馬車。素雲不敢提出叫曾家買汽車,可是她確實提出了安電話。她說得很有道理。懷瑜家有電話,咱們曾家為什麼不安電話?但是曾先生恨電話這種洋東西,破壞家中生活的安靜。在這件事情上,素雲卻得到木蘭的支持,因為姚家也有電話。木蘭提出這件事,說是她的意思。曾先生不置可否。電話終於安上了。木蘭常和莫愁、阿非、她父親通話,卻不和她母親說話,只有別人叫號碼兒接通了之後,她母親才用電話。素雲和鶯鶯常常一說就說半個鐘頭。所以一有素雲的電話,僕人們就知道是鶯鶯打來的。
此後不久,懷瑜在新機構油礦管理局弄到一個差事,同時仍擁有舊職。他也給經亞謀得一個職位,每月大洋五百元,可謂肥缺,再加上交際費六百元。這個待遇很好,曾先生答應兒子隨同懷瑜到山西,在太原油礦管理局做事。
丈夫不在家,素雲得到離開家的好機會。她向婆婆請求回娘家多住些日子。她感謝鶯鶯,使她得到前未曾有的自由,也得以在社會上廣事交遊。鶯鶯也常去天津住,但是不肯住在牛家。牛家公婆也並不想約束像鶯鶯那樣的兒媳婦,鶯鶯再三說,她丈夫事業都是由於她社交的結果,而她自然應當獨立不受約束。她說她的應酬交際比以前更多,而飯店是客人酬酢最方便的地方。隨時事事有人伺候。其實這不算什麼新鮮,因為好多在租界住的中國做丈夫的,家中雖是簡陋的房子,在飯店則生活豪華。在飯店裡誰也可租房子打一夜麻將;作家在飯店租一間房子寫文章,省得在家孩子啼哭使人不得安寧;商人在飯店設辦事處,談生意;政客在飯店開房間勾結納賄;娼妓長期住在飯店接待嫖客。飯店裡永遠熱鬧。在飯店可以喝茶、喝咖啡、吃西餐、吃中餐、怞鴉片、玩女人,不分晝夜,隨時都可以,有怞水馬桶,搪瓷浴缸,白磁磚的浴室,總是那麼漂亮乾淨,熱水老是那麼方便。飯店真是租界里使人心蕩神迷的生活縮影。
素雲對天津租界的生活愛得入迷。她每天每夜都去看鶯鶯。在飯店裡錢像水般的流,素雲看得目眩神盪。過現代生活多麼愜意,床頭有電話,睡彈簧銅床,床頭上有鏡子,躺在雪白的沙發上,冷熱水隨用隨有,有僕人接受差遣,只聽吩咐,不發問題。這兒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