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賣陽光
海外兵團內陸兵團蜂擁進入藍江市漓場,經過前段時間的短暫回盤調整,交易所的日成交量開始大幅度回升。由於上市的公司太少,人們老看著各種股票一直往上漲,大量的人持貨等著它進入更高的價位,反而出現牛市少貨,大多數面額一元的股票已升值了十多倍。
這天,何懷志又來到交易所貴賓室,等待著一些持有散股而沉不住氣的瞎眼股民拋售手中的股票。
開盤已經快兩小時了,交易所大廳中人已暴滿,賣出的人仍然很少。何懷志見無事可干,叮囑公司交易員「要全神貫注」后,起身來到貴賓室外透透空氣。在長廊上,他看見亞東鋼鐵集團公司副總經理歐陽逢春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做著深呼吸,兩人雖然在交易所里不時碰頭,卻極少能在一起交談上十分鐘,於是他走過去,熱情地邀請比自己年輕整整十二歲的歐陽副總去咖啡間坐坐。兩人來到咖啡間,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一邊吸著飲料,一邊交談起來。
他們幾乎在同一天從遙遠的北方來到中國南方的這座濱海新城,主要的商業活動各隸屬於不同的行業,兩家公司之間基本沒有商務衝突,因此在兩人的心裡,都把對方視為可以和平共處的夥伴,談起話來天馬行空般的心不設防。何懷志與歐陽逢春對交易所這種牛市少貨現象甚為不滿,都認為長此以往下去,交易所內將無事可做。
二人的話越談越投機,話題也越來越廣泛。歐陽說,數月前一些朋友約他去遊覽玉龍江,他看到江中有數百畝大小的一片沙洲,很想把它買下來,遺憾的是方案報到總部后遭到了否決,董事會認為花錢買一座那樣的荒島簡直是亂彈琴,連一向支持他的董事長也提醒他不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剛聽到亞東鋼鐵集團公司要買下太陽島,何懷志心裡一陣緊張,直到歐陽說方案被亞東董事會槍斃,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何懷志想聽聽歐陽本人對太陽島開發前景的見解,故意做出一種不甚關心的態度,說那的的確確是一片荒島,據說漲潮時常被倒灌回來的江水所淹沒,沒有相當大的資本投入,買下來也是公司的一個累贅。出於自己的提案被輕率地否決掉,歐陽認為董事會缺乏長遠的戰略投資目標,面前的這位何董事長雖然對自己的方案心有疑竇,顯然是出於對公司本身投入能力不足而感到擔心,聽他的意思,只要有一定的資金保證,買下荒島也未必不可。
對太陽島開發的認識,歐陽認為何懷志不失為自己的知音,於是侃侃而談。他講根據他的方案,只要能在島上更足千餘萬資金,兩年後就可獲得十倍以上的收入。歐陽逢春的方案與何懷志的想法大同小異,可謂不謀而合,不由在心裡暗暗為歐陽的精明稱奇,他想如果能把像歐陽逢春這樣的經營奇才攬為己用,實現趕超珠光株式會社的目標,太陽公司至少可以縮短五至十年時間。當他試著說出想聘請歐陽作太陽公司的董事後,卻被他婉言加以拒絕了。他說自己的方案雖然遭到總部的否決,董事長仍然對他十分倚重,他絕不能因為一次意見分歧而扔下他自願為之獻身的公司事業而不管。不過,歐陽並不排除今後與東方太陽機電公司合作的可能性,他說譬如說為了拯救當前牛市無貨的非正常情況,在某些股票操作方面,亞東極願意與太陽聯手。兩人各自報了手中的存貨,認為要做到大戶操作還缺少一些實力,於是約定分頭去聯繫一至二家實力相當的公司,爭取在下午收盤時把上揚的牛氣壓一壓,造出明后兩口的交易高峰區。
與歐陽逢春分手后,何懷志找到東方動力機械的代錶王武,談妥在下午收盤前各拋出多少存貨,造成股市指數的回落,打破牛市惜售的心理定勢。
午餐時,何懷志、歐陽逢春、老王和南方電力公司的副總理吳越,分頭來到玉樓春酒家「惜園」雅間,對操作細節和風險共擔原則基本上達成協議,決定在明日收盤前先拋出三千萬股,趁著後日低開盤時再吃進五千萬股,然後時拋時進,利潤則按各自分擔的籌碼進行分配。
當何懷志回到交易所時,接到柏林的電話,說有一個姓龔的港商已開始在市府活動,提出買下太陽島50年的使用權進行投資開發,計劃首先拋出比公司高了一成的價碼,準備在比此價高出三成的價位上買斷,估計過兩天就與有關方面正式談判。柏林通報的最新情況令何懷志緊張起來。爭取太陽島開發的工作已進行了快一個月,考慮到公司上市的申請被黃磊壓著遲遲未予答覆,因此故意拖著沒有簽約而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交易所。他後悔前一陣子沒有聽史志鵬的建議對那個體改委實權人物及時施加壓力,以婦人之仁使公司的上市計劃延宕下來埋藏了今天的危機,如果開發太陽島的事真被姓龔的港商先行一步,公司發展計劃就將被徹底打亂。他這會兒撥通公司的電話,請司馬文簽副董事長迅速趕到交易所來主持交易,他與方琳琳一道去市國主管理局,爭取在下午下班前正式簽訂太陽島土地使用權轉讓協議。趁著等司馬文笙的當兒,何懷志給國土管理局李局長去了個電話,告訴李局長半小時后他來局裡,彙報有關太陽島的開發準備情況。李局長在電話里一陣透著官氣的「嗯嗯」后,讓他過兩口等待通知再來局裡。何懷志皺了皺眉頭,靈機一動,說太陽公司過兩日與德國公司談判,公司已通報德方,引進項目的實施地址已經選定在藍江市太陽島;談判時,德方代表還要來太陽島考察,屆時還請局長不辭辛勞同大伙兒一同去荒島上走一走。李局長回答說這事到時再說吧,如果有時間,他願意跟外國朋友見見面。
原來,李局長的公子正在德國學習,畢業后,打算在德國或香港找一家著名的公司從事相關的研究工作,李碩士在德國生活了好幾年,德國公司是他心目中最為滿意的地方。
20分鐘后,司馬文笙坐車趕到了交易所,何懷志用了五分鐘時間向他介紹了與歐陽逢春等人的秘密協議,然後坐車去了市國土局。
何懷志與李局長見面時比預定的時間晚了20分鐘,兩人握手時,何懷志解釋說這一年藍江市變化真快,車多得像排在路上的螞蟻,一路塞車,並不比走路快多少。
方琳琳比何懷志先到,跟李局長已談了好一會兒,何懷志落坐后,李局長饒有興趣地問起太陽公司與德國人的談判進展情況,何懷志於是從天津市與德國公司第一次談判說起,講起了這幾年與德國公司的接觸,說總的情況是大家都有合作的誠意,只是因為審批程序過於煩瑣和不容易尋找到一處理想的加工環境,影響了合作規模的進一步擴大。國土局長感慨地說,太陽島可是風水寶地呢,香港的龔先生和林先生也都看中了那塊江心小島,昨天下午與今天上午,林先生和龔先生的代表都來到局裡,表示了對開發太陽島的濃厚興趣。何懷志笑了笑,看來還是咱有眼力,開發太陽島的項目咱們公司上月在計委就已經立項了。國土局長說,中國有句話叫「抓而不緊等於不抓」,立項是一回事,簽訂土地使用轉讓協議又是一回事,太陽島好幾百畝土地。誰願意開發咱都可以轉讓給他。何懷志說太陽公司可是民族工業,李局長當然會優先考慮國家民族工業的發展。國土局長莫置可否地笑著說,香港人台灣人都是中國人,藏滿蒙回壯都屬中華民族,手心手背都是肉,血濃於水喲。方琳琳甜甜地說,還是有家裡人和家外人的分別,很小就聽大人們說內外有別,太陽公司可是家裡人呢,董事長早就想請您去公司看看,昨晚才出差回來,今天就來拜望咱們的局長呢。何懷志順水推舟,說自己前一陣子忙著與外商談判,司馬副董事長又剛剛從燕北市來,對這裡的情況還不太熟悉,很多該辦的事都等著自己回來才能處理,因此把這件事給耽誤下來,不過李局長和咱們都是一家人,早一天晚一天去局長可不會太介意的。國土局長故作同情地說,何董事長的確是大忙人,人一忙開了工作,很多事情都會顧不上來的。何懷志聽出了國土局長的言外之音,太陽公司以在太陽島與德國公司建光電儀錶廠的項目向市計委提出立項申請報告后,何懷志曾來國土局商量太陽島使用權轉讓費用,在共進工作餐時,李局長向太陽公司的董事長談起在德留學的兒子,何懷志不假思索地對李說,咱們合作的這家BBM公司是一家老牌德國公司,太陽公司與BBM訂有人員交流協議,公子的事就是咱們的事,今後李公子就是太陽公司派駐德方公司的商務和技術代表。顯然,李局長這會兒正等著他兌現太陽公司的承諾呢。向德方公司派駐商務和技術代表一事,太陽公司的確與德國公司訂有這麼一個協議條款,由於新技術產品沒能形成規模,向德方派代表的事暫時擱置著,一旦規模形成,派駐代表的事便勢在必行,既然李局長的兒子學的是自動控制,選擇李公子在德國作公司的代理人、對於太陽公司來說自然是有利可圖,與這位藍江市管著土地使用審批權的土地爺可以進一步密切關係還在其次,光每年節約下來的差旅費用,就會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數目。公司的發展需要建立方方面面的關係,同時也必須注意方方面面的節約,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資金的使用效率。忙了大半天,何懷志也沒顧得上抽煙,坐下以後,精神漸漸鬆弛下來,他才想起了生活中還有抽煙解乏的事兒,他掏出煙盒,空空的,徒有一個很醒目很耐看的盒體。方琳琳見狀,站起身來去外面給她的上司買補給物。李局長正要聲明自己不抽煙因此辦公室里平時缺少這種裝備,卻見何懷志從公事包里取出一盒沒有拆封的香煙來。他下意識地感到何董事長將要告訴他一個秘密。
李局長兩眼盯著何懷志,他在等待著。
何懷志深深地吸了口煙,對國土地局長說,幾天前,我把李公子的情況向BBM的代表裡斯特先生作了介紹,里斯特先生十分滿意,還說來藍江市考查時,希望能與李先生在中國的親屬見見面,以便進一步加深對太陽公司派去的這位代表的了解,過兩天里斯特來時,公司想請您以李代表父親的身份為他舉辦一次家庭晚宴,費用由公司報銷。
李局長激動得有些坐不住了,坐在他跟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喲!是有求於他的公司經理,還是他那遠在異國他鄉的兒子的司命之神?這個人生就一張朴樸實實的面孔,大約與自己一樣早已進入了知天命之年,可是他依然那麼精神飽滿,那麼睿智深謀,那麼野心勃勃,那麼豪氣逼人,那麼令人怦然心動而去信任他愛戴他並義不容辭地跟著他去建造大家的共同業績。有了這種感覺,李局長反而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與緲小。這時,他為自己在太陽島轉讓問題上的朝秦暮楚而深深自責。
「不過在太陽島的事沒辦完以前我希望李局長還得暫時保保密,不要讓人把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攪在一起產生聯想而節外生枝。」
看到那張完全改變了色彩的面孔,何懷志似乎面對著一個智力並不成熟的小學生,不得不諄諄告誡他。
「當然當然。中國人最是多心多疑,即使事情辦完以後,大家都還得繼續保密呢。」
何懷志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方琳琳提著裝有香煙的物品袋走進來,何懷志對她點點頭,表示自己的歉疚,說他剛才忘記包里還有香煙,讓她多跑出一趟冤枉路。方琳琳故作嬌嗔他對李局長說,咱們這位董事長也太奇怪,對別人的事一點一滴他都記著,他自己的事反而要別人提個醒,好幾次在公眾場合手裡拿著打火機去找人借火柴,好像要故意拿人開心似的。李局長聽方琳琳這樣講,也開心地大笑起來。何懷志故作生氣的樣兒,批評她辦這麼一點小事也要花那麼長的時間,真是勞民傷財。方琳琳小姑娘一樣做了個鬼臉,隨即又得意揚揚笑了起來。原來,借著給何懷志買煙離開了局長辦公室后,方琳琳給史國良秘書長通了個電話,告訴他今晚九點太陽公司和市國土管理局在東方大酒店舉行轉讓太陽島上地使用權的簽字儀式,請他問一問陳書記能不能擠出點時間來講幾句話,史秘書長說這是國內企業在藍江市進行的第一宗連片土地開發性轉讓,對市裡加快開發速度有著深遠影響,陳書記一定會來親自主持。給史國良打完電話后,她又給姚市長的秘書楊帆、黃主任的秘書陳娜娜去了電話,請姚市長黃主任屆時光臨,然後又分頭與幾家新聞單位電話聯繫,聽說書記和市長前來參加簽字儀式,市電視台新聞部要求進行現場轉播,酒店經理得到這樣一個市裡重量級人物都要參加的會議訂單后,這會兒正忙著組織人員布置會場。聽方琳琳講完這一切,何懷志苦笑著對李局長說,咱們這位方小姐辦事也太冒失了,這麼大的事也不先請示一下居然自作主張起來了。李局長本來打算先給幾位副局職通通氣再通知太陽公司前來簽約,讓方琳琳這樣一攪和,只好讓局辦公室主任馬上通知幾位副局長和黨組成員來他的辦公室開緊急會議。
何懷志二人告了辭出來,回到公司后,第一次電話邀請柏林前來參加太陽公司的董事會會議。
這天晚上九點,藍江市人坐在電視機前的時候,看到了有陳雷和姚望岳同時參加的藍江市建市以來最隆重的一次土地轉讓簽字儀式。從這一刻起,大多數藍江市人都記住了「東方太陽機電公司」這個名字。
東方太陽機電公司在獲得太陽島獨家開發權不久去市工商管理局進行了更名註冊,新註冊的名稱為「中國陽光實業(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註冊資本達到8888萬元人民幣。史志鵬在機電公司的5萬元乾股轉入陽光集團公司后,董事會管理的股東投資登記表上這樣登記著:史志鵬男名譽副董事長董事實投資本20萬元。
早晨一上班,黃磊就接到史國良秘書長的電話。秘書長在電話里告訴他市委幾位書記對陽光集團開發太陽島的計劃都給予了很高評價,也非常關心陽光股份在什麼時候上市。
與方琳琳吵翻后,黃磊決心與何懷志等人拉開距離,俗話說無商不好無好不商,與商人打交道本身就充滿了危險,更何況像何懷志方琳琳這樣的一群人呢,與這樣的人打交道,無異於與魔鬼結伴而行。上一次陳娜娜告訴他太陽公司和國土局請他參加轉讓太陽島的簽字儀式,他曾加以拒絕,要不是陳秘書告訴他書記和市長兩人都去出席,說什麼他也不會去給何懷志這幫人捧場。
「陽光公司能不能上市、什麼時候上市,這不能由某一個人的意志來決定,主要得看這個公司自身的經營效益。」
「你老兄是體改委主任,公司經營的好壞,當然還得由你說了才算數喲!」秘書長分明講的是氣話。
客觀地看,黃磊不得不承認陽光公司的確集中了一批高智商的人才,來到藍江市還不到一年,陽光公司就迅速發展成現在這樣一個擁有數千萬元資產規模的集團公司,何懷志這幫人的確是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並且手段卓越。如果沒有超群的機智和膽識,在藍江市這樣一個群雄逐鹿的角斗場中,能夠立於不敗之地並獲得膨脹發育的中外公司畢竟不多,像陽光公司這樣的佼佼者就更是鳳毛麟角了,不過,黃磊在意識深處,對這樣的公司有一種惡性腫瘤般的戒備心理。大凡在自然界中生長的各類物體總有自身的生成規律,成熟越快生存的時間也就越短,或許經濟生成是~種例外現象,但這種惡性發展必然蘊含著對世人的狡詐和大量的巧取豪奪,對於哲學碩士出身的政府官員黃磊先生來說,潛存在深層意識中的那種深刻厭惡,便時時表現為一種本能的抵制行動。正是這種抵抗本能的條件反射,使黃磊對陽光公司遲遲不敢輕易放行,更何況方琳琳的訛詐使他看到了陽光普照中的另一面呢。
應該如何對史國良解釋這一切呢?黃磊還沒想好解釋的理由,電話里又傳來史秘書長酸溜溜的話語。
「你是大哲學家嘛,腦子當然比一般人複雜喲。」
「是這樣……」沒等黃磊把想出的理由講出來,就聽到史國良那端掛斷話機的聲音。
「老史你……唉!」黃磊搖搖頭,長嘆一聲,放下話機。
史國良與黃磊都是首批來藍江市的內地幹部。初來時,雖然一個在市委作秘書一個在政府機關任職,那時大伙兒擠在同一個大院里辦公,同在一個食堂排隊買飯,抬頭不見低頭見,下了班常在一起談天說地逛影院壓馬路,兩人的年齡相當高矮肥瘦興趣愛好也十分接近,關係自然格外親密。這些年藍江市換了好幾位書記,新書記來上任,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知道政府那邊有個挺能幹肯吃苦的青年幹部叫黃磊,這其中的奧秘,使許多人都知道史國良和黃磊是一對鐵哥兒們。何懷志見陽光公司上市一事被體改委卡著不放行,於是便請史秘書長給黃磊主任做一做工作。史國良原以為憑著他和老黃這些年的交情,像陽光這樣經營效益極佳的公司,上市的事一講准成,沒想到黃磊對陽光公司的成見極深,連鐵哥兒們的話也聽不進。史國良掛斷了電話,坐在辦公室里生悶氣。他想,這傢伙副市長還沒當上就這樣拿腔拿調不講朋友交情,如果當上了副市長,恐怕今後連跟他說話的份兒也夠不上了。人這個東西真是鮮情寡義,過河拆橋,見異思遷,兩眼直盯著上邊,走路總會讓石頭撞傷腳。工務員小羅送來當天的報紙,史國良見藍江市的日報和經濟報都在頭版最顯著的位置報道陽光公司的消息,對黃磊卡著陽光不批上市的事就更覺得不可理解了。這時陳雷從北京市來了電話,告訴史國良他乘下午二點十分的班機回藍江市,史國良於是向陳雷彙報了陽光實業公司的事,陳雷沉吟了一下,說這事他回來再問問。下午去機場接機時,史國良隨車去迎接陳書記,在車上,他把一份陽光公司申請上市的報告親手遞交給了陳雷。晚飯時,陳娜娜回到家裡,父女倆說了一會兒閑話后,陳雷忽然問起陽光公司上市的事,娜娜說,這事由黃主任親自把著關,現在上市的公司的確不比陽光集團公司的影響大效益好,不過,黃主任一向很講原則,現在不批總有暫時不批的理由。父親點點頭,然後說,穩妥固然是一件好事,但過於求穩怕亂也可能讓人產生藍江市缺乏改革力度的錯覺。娜娜還要替黃磊分辯,父親擺了擺手,說,現在又不是批評你們黃主任,咱們可是在家裡聊天玩呢。
第二天,秘書科長陳娜娜一上班就把父親昨晚說的話講給了她的頂頭上司黃磊聽,還說準是有人在父親面前講了一些對咱體改委工作不中聽的話,父親才會講出那種擔心來。黃磊聽了,心裡很不是個滋味,嘴裡仍然說,陳書記統觀全局,立足點比咱們站得高,當然比咱們看得遠,他這是從全國改革一盤棋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不是擔心是深謀遠慮,這種看待問題的方法,咱們都應該好好學習。
秘書科長離開后,黃磊頹然地坐在沙發上。在如何處理陽光公司上市的問題上,他相信陳雷有擔心卻不會公開批評他。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已經得罪了不少人,尤其像史國良這樣「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人物,兩人這麼多年的鐵哥兒們,如果因為陽光的事而反目成仇,鐵哥兒就會變成死對頭,陳雷剛下飛機回家說的那些話,不無史國良對他如此作法心存芥蒂的報復因素。黃磊能在藍江市官場立於不敗之地,一方面憑著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績,更重要的是他從不給自己樹立對立面,像計委主任張健吾這種嫉賢妒能的人,也稱不上他嚴格意義的對手。正是這兩條,黃磊在藍江市官場中才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然而,由於他對待陽光公司的那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奇特心態,他的四周已經充滿了火藥味,連多年來自以為最好的朋友也已經在給他腳下使絆子了,如果他一定要堅持下去,那麼他在藍江市的政界就可能處處遇到自己的敵人。
要在他眼皮底下過關的對象畢竟是陽光公司。
一想到陽光公司,似乎美女蛇方琳琳就吐著長長的蛇信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想起方琳琳,他就對那個陰謀的策劃者何懷志充滿了仇恨。
黃磊拼著回家去種紅薯也不會讓方琳琳何懷志的陰謀輕易得手。
偏偏黃磊經受不住朋友的反目。他感到頭部兩側的太陽穴在猛烈地跳動,而且跳動的力度越來越大,頭疼頭漲,腦子裡就像開了鍋的水。
如果說陰謀的策劃者真是何懷志,陽光公司偏偏不缺少的是錢,那麼他們為什麼不要西瓜要芝麻,只要錢而不提出陽光公司上市這類與他們利害攸關的其它條件呢?反詰自己的結果,黃磊發覺自己對何懷志的臆測如同處在「鄰人偷斧」故事中那個主人公一樣可笑的位置。但是,在沒有找出陰謀的真正元兇以前,他又決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當然也包括陽光公司的董事長何懷志。
如果說方琳琳要錢只是一個誘餌,那麼要進口小汽車的批文果真會是他們的最終的目標嗎?
在這一段短暫而漫長的日子裡,方琳琳通過電話好幾次對他發出最後通牒,似乎不達到目的決不甘休。黃磊也曾考慮過息事寧人,無奈他想不出從哪兒去弄10萬元錢作為方琳琳的青春損害補償費;計委主任張健吾雖然同意給他弄一張進口50輛車的批文,然而張健吾這人城府極深,不到他的副市長任命書下來,批文的事就仍然只是一個美麗的諾言。
他又想起了何懷志。如果何懷志與方琳琳的訛詐果真沒有關係,黃磊當然可以去找何懷志,為了他的公司早日上市,他也一定肯為他也為他自己的利益破財消災。可是,黃磊與何懷志畢竟交情甚淺,要達到那種程度的溝通,還必須有一個對於交易雙方都極可信賴的「紅娘」。
他在腦子裡對雙方都可能熟悉而且信賴的關係進行最精細的掃描。史國良,為了一個陽光公司他可以馬上反目,而且,說不准他的眼中也望著這個副市長的位置呢!史志鵬,這個人從小具有官場閱歷的經驗,不能讓自己的把柄落在這樣的人手中;國土局老李,工商局老王,稅務局老鄭……不行不行,這都是一些世故圓滑的油花子,沾上了會讓人一輩子脫不了身。藍江市的官場人物,他一個~個提出來,又一個一個地否定掉,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在這個原來自以為可以暢行無阻的地方,他所認識的人是那麼少,而能與之推心置腹肝膽相照的人更是~個也沒有啊!黃磊感到了人生的悲哀,那種如同在大漠中煢煢憑弔生命的死寂的深切悲哀。
「嘟——嘟——嘟——」電話鈴聲也顯出獨有的凄涼。
黃磊無奈地拿起電話,耳機里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黃主任嗎?我是老駱,駱思遠,燕北市體改委的駱思遠黃磊記起了這個人。好幾次開城市體改委工作會議他和驗思遠都去參加了,甚至有一兩次兩人所住的房間都緊挨著。見面的次數多了,兩人漸漸熟悉了,由於在許多話題上的見解相同,兩人便成了工作上的知音。何懷志第一次來藍江市考查,老駱托他給這位南方朋友捎來了一大包燕北市特產」特製松花蜜棗「——一種經過精選的純紅特大形棗並用精濾松花蜜釀製而成的專供皇室作為佐茶食物的蜜餞;陽光公司的代表回去時,黃磊又請他們給老駱捎去了南方海島上特有的金絲燕窩。何懷志要在藍江市搞分公司,駱思遠免不了又是寫信又是打電話,要求黃主任給予全力支持,何懷志要搞陽光集團公司,駱思遠好幾次從燕北市打來長途,把陽光公司組裝的德國產品誇得比道地的德國貨還精良十分,這一次他又大老遠打電話來,想必又是為陽光上市一事做說客。
他想起了《三國演義》中的那個說客蔣干,蔣平到東吳去本是想說服大都督周瑜投降曹操,結果卻中了周瑜的反間計,讓曹操殺了自己的水軍都督,為東吳取得赤壁之戰的勝利掃清了障礙。黃磊相信自己的智慧並不低於周瑜,如果斡旋得法,盡可以讓老駱當一回蔣干。
「我是黃磊。駱主任可是別來無恙?」
駱思遠在電話里明知故問他認不認識方琳琳這個人,黃磊說不很熟悉。駱思遠告訴黃磊方琳琳這個女人可不簡單,在藍江市與一個姓龔的港商勾搭上后,專門刺探陽光公司的商業情報。陽光公司要收購太陽島,方琳琳就通知姓龔的去搶購;陽光公司要上市籌集太陽島開發資金,姓賣的傢伙就唆使她從中使絆子訛詐有關領導,讓陽光上不了市;籌不了錢,只得把太陽島轉讓出來,他便趁機進行廉價收購,那港商給她在外租了一座高級公寓房,許諾事成之後給她一百萬美金、並送她到國外定居。何懷志懷疑計劃失密與方琳琳有關,於是派人進行專門調查,終於揭穿了她的秘密。黃磊問老何打算如何處置方琳琳,駱思遠說,老何這人胸襟開闊,考慮周到,在方琳琳承認錯誤並做了書面保證后,陽光公司給了10萬元人民幣,打發她回東北老家。黃磊在心裡為何懷志的作法叫好,口裡卻憤慨地說,「這樣豈不太便宜她了」。駱思遠說當初他也有同感,何懷志卻說,辦陽光公司不是為了四處樹敵,是為了招攬天下有才者為國家做一點好事。方琳琳給公司也曾辦了不少好事,要不是因為不法港商的誘惑也不至於背叛公司,10萬元買個安寧,值得。還說讓他向黃主任解釋解釋,請體改委相信方琳琳在藍江市所乾的蠢事與公司無關,這女人對他所說的公司的壞話全都是子虛烏有的謊言。
10萬元解聘費,子虛烏有的謊言。駱思遠不是蔣干而是基督,黃磊也不是周瑜而是一個渴慕福音的信徒。駱思遠通過電話進行的佈道,一下搬開了壓在黃磊心上的石頭,剛才天空還是陰雲密布,一陣清風之後,漫天雲開霧散,大地陽光普照,人頓時精神百倍。何懷志這個人的確值得信賴,於是對他的誤會全然冰釋,而對自己對陽光公司的苛求,黃磊此時反而心存愧疚。他對駱思遠說,方琳琳的事他雖然不太清楚,但這樣志思負義的女人的確應該避而遠之,今後無論她說誰的壞話,他都一概不予理睬。又說陽光上市一事,經過他與有關各方反覆研究,體改委準備在近兩天內向市委市府聯席會彙報后就往上申報,並請他轉告老何,市體改委對陽光公司的態度很鮮明,對於儘快開發太陽島,他本人與他們一樣充滿信心。
兩人又天南地北地閑聊了好一會兒,才千叮嚀萬囑咐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兩天,黃磊讓陳娜娜通知陽光公司派人立即來體改委,商量陽光公司的上市材料向上送審的日程安排。
接到陳秘書打來的電話,何懷志與司馬文笙都會心地笑了。然後,兩人驅車來到藍江市體改委,對體改委的一貫支持和愛護,親自向黃主任表示感謝。
陽光公司上市報告很快就得到了批准,司馬文笙從遙遠的北方電傳回來這一振奮人心的消息。這天晚上,陽光集團公司在東方大酒店舉行雞尾酒會,感謝藍江市有關各方的鼎力支持,黃磊和史志鵬都在應邀貴賓之列。
雞尾酒會在酒店的「帝皇」夜總會進行,黃磊代表陳姚二位領導致過祝辭后,又與與會的老李老王老鄭站著說了一會兒話,太陽公司的公關秘書換上了幾個新面孔,這時一齊過來邀請各位使賓跳舞。這使黃磊想起了去年仲夏夜的月光舞會,想起了那個已回北方的方琳琳,方琳琳的舞跳得極好,小鳥依人般善解人意。雖然她後來對黃磊進行訛詐,但她的本意並不是為了傷害黃磊,只是想通過對他的訛詐來延遲陽光公司的上市計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在心裡早已原諒了方琳琳對自己的傷害。琳琳與他的初戀情人鈴鈴的名字同音,長得也極其相似,看到她就使他憶起了自己的初戀,與她相對就極容易使他產生青春重新在體內激蕩的幻覺;現在,他以為復活了的鈴鈴原來只是一個夢,夢已經徹底打破,他的鈴鈴也將永遠被自己親手埋葬了。面對如此殘酷的真實,黃磊在心裡呼喚著,「人啊,你們為什麼要破滅別人最美好的幻夢呢?」與黃磊跳舞的小姐娟秀文雅,舞也跳得極好,可他總打不起精神,一支舞曲下來,人已經疲憊不堪,史志鵬見了,連忙走過去,邀請他一道去「藍夢」KTV包房休息。
藍江市民間流傳著一句俚語——「上山下鄉流放海島」。上山指的上玉女山,下鄉指的是進KTV包廂,島當然說的是孤懸海中的藍島了。玉女山和藍島,黃磊早體會到了其中的無窮樂趣,唯獨這KTV包廂,空間狹小,燈光昏暗,一群人在裡面又唱又跳,不一會兒便烏煙瘴氣讓人呼吸困難,真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藍夢」裝飾得十分朦朧,大約設計者著力點在於對一個夢的闡釋,這夢是藍色的,整個房間便註定以天青色塊作基調,這天青象徵著一種夢,大塊的天青基調上,幻變出無數夢幻的色斑和星星點點的鱗質晶片,在迷離的燈光掩飾下,當數個鱗質晶片擾動疊加時,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做愛后留下的那些精斑。
兩人各自半躺半坐在一張寬大的藍色真皮沙發上,音響中放著一支若有若無的小夜曲,黃磊望著壁上的一幅倫勃朗畫的聖女沐浴的油畫,聽著史志鵬漫不經心地講述太陽島的開發前景和陽光股票上市后的前途。
「如果能把太陽島列進保稅倉計劃,太陽島的地產增殖就更加前途無量了。」
史志鵬的話就像「藍夢」的氛圍。黃磊仍然一動不動地望著牆上的裸體聖女,他等著史志鵬把話繼續講下去。
「從當前和長遠的發展勁頭以及陽光公司的知名度來考慮,陽光股份一旦上市,很快就可能創下很可觀的價位,交易所也必然贏得更高的知名度,進入海外市場也就更有實力了。」
把交易所的業務逐漸向海外拓展,早已列入藍江市體改委和經濟發展部門的工作計劃,無論現在還是不久的將來,這都是黃磊決心建功立業所全力現注的一項大事。雖然人代會第一次會議還在進行,根據摸底調查的結果,黃磊的當選已經確定無疑。按照陳姚二人的意見,當了副市長的黃磊將分管市府的金融和體制改革兩項工作。如果史志鵬所說的都是事實,那麼,黃磊上任伊始就可能使向海外發展的計劃變成現實,人們對這位新副市長的工作魄力和取得的最新成就必定更加信服,一旦姚望岳的職位有所變化,他就極可能成為下一任市長的當然人選。
黃磊看著史志鵬,說:「你是專家,在發展金融證券這方面的事你就多出出主意。把藍江市建成我國南方最大的金融活動中心,雖然中央和市裡的決心都很大,還得靠大家共同努力才能實現。」
史志鵬點點頭。他說中央和市裡對藍江市未來的發展定位的確鼓舞人心,但交易所當前存在的最大問題是能夠提供交易的東西太少,在相當程度上抑制了投資方的熱情,如果能把現有的股份公司增加三倍,上市公司就可望增加到現在的二倍,有了更多的交易物,才能吸引全國各地的投資者,只要國內市場交易量持續增長,一些周邊國家和地區的商人也定會蜂擁而至,真能這樣,咱們的金融活動能力就可以提高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
「那麼,人們對新股到底能有多大信心呢?」
「這一方面靠宣傳,另一方面還需要市裡各級領導帶頭。」
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中國人幾十年養成的傳統習慣就是這樣,「凡是要求群眾做到的,幹部首先應該帶頭做到」,革命時期如此,建設時期如此,改革開放就更應如此,這些道理黃磊都懂,但在新股上市這個問題上,領導幹部應該如何帶頭,黃磊可是新革命遇到了新問題。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史志鵬早已把這個問題研究透了,中國人崇尚權力,老百姓對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有一種盲目的信賴心理,只要市裡的領導帶頭認購一定數量的股票,無須依在過多的宣傳,手中有幾分積蓄的國人,都會一夜間成為交易所里的新股民。
黃磊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中國幹部的收入全靠工資,而且中國幹部的工資在世界上又是最低的,手中能有多少積蓄?把這些積蓄用去買股票,老婆孩子能沒有意見?有了股票就是股東就屬於大大小小的食利者之流,豈不變成了新生的資產階級?這個頭你放帶嗎?因為這些原因,中國的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不敢帶頭,敢於冒當資產階級風險的人在中國畢竟只是極少數,這樣把藍江市建成南方的金融中心豈不成了一句空話?他的建功立業的雄心只能交付海風化作無謂的呼嘯了。
黃磊的心裡彷彿有兩隊人馬在廝殺,鐵矛錚錚,革盾嘭嘭。
「讓領導的親屬帶頭也行。」彷彿史志鵬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說親屬出面認購股票,在法律上來說屬於親屬的個體行為,客觀上又起了表率作用,推動了股票市場的發展,於國於民有利,又不至於損害領導個人的公眾形象,一舉三得,無論是誰也不能加以苛求。
黃磊不由得不佩服史志鵬。在黃磊的眼裡,史志鵬原本是一個夸夸其談的紈絝子弟,雖然史志鵬有著一個博士頭銜,他以為那不過是18世紀的貴族們為了把自己裝演得更溫文爾雅去博得貴婦人們的歡心罷了。從剛才的這一席談話,他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商學博士的分量,看來這傢伙的智商並不在自己之下,他在心裡提醒自己。
「依我看,黃主任你就先帶帶頭,不妨先在陽光公司上市時認購一萬股」
未來的副市長苦笑了笑,他告訴史志鵬,傾其全部家當,他也沒有那麼一筆財產,一大家人還指望著他去養活呢。史志鵬說這隻不過是挂名記賬,做做姿態,剝奪你我這樣的工薪階層,老何和陽光公司的良心也不會安寧的。兩人都笑了起來,在迷離的燈光里,兩條舒展的河流在漸漸接近,溶為一體。黃磊所有的疑慮在兩條河流的交溶過程中完全消除了。做做姿態對於領導們來說只不過是輕車熟路,愛國衛生在街頭掃上那麼幾公尺道路,綠化祖國栽上一株樹苗,大廈建築添上一鏟泥土,如果更有利於推動新股上市的工作,做做姿態寫上三萬五萬比之於栽樹掃街道甚至比奠基添上還要象徵,這種敢為天下先的事說不準會成為千古美談。
「明天咱給市裡的其他領導都做做工作,讓大伙兒都掛上那麼三萬五萬,讓你們能更好地開展工作,但我要把話說在前頭,這僅僅只是做做姿態,絕對不能向外胡亂宣傳。」
「好!」史志鵬高興地站起身來,「只要市裡的領導都像黃主任一樣大力支持交易所工作,不出三年,盈江市一定能成為中國南方的金融中心。」
黃磊也立起身來,兩人碰了碰杯,飲盡杯中的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