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次大戰結束了,可吉里亞諾的戰爭才剛剛開始。在這兩年中,吉里亞諾已經成為西西里最著名的人物。他在西西里島的西北角建立起自己的統治王國,其中心是蒙特萊普鎮。他還控制了皮亞尼-戴格里西,鮑蓋托和帕提尼科鎮,還有那以兇悍的民風而名揚西西里的科萊昂鎮。他的勢力遠及特拉帕尼,還威脅著蒙瑞阿勒和西西里首府巴勒莫。羅馬新執政的民主黨政府懸賞1000萬里拉買他的人頭,可他只是一笑了之,仍然大膽活躍在許多鄉村之問。有時他甚至到巴勒莫的飯店去吃飯,飯後總是在盤子下留一張便條,上寫:「此條表明,圖裡-吉里亞諾仍能自由活動。」
吉里亞諾的堅不可摧的堡壘便是卡瑪拉塔山脈中的無數的通道,他熟知所有的山洞,所有的秘密小道。在此,他覺得自己完全能做到戰無不勝。他喜歡俯瞰山下蒙特萊普的景色,也喜歡遠眺那一直伸展到特拉帕尼以及地中海沿岸的帕提尼科平原景象,黎明過後,天空與遠處的大海相互輝映,成一片天藍色,這時,吉里亞諾能看到西西里西部的典型風光——倒塌的希臘神殿,一片片桔子林和橄欖樹林,還有遍地的莊稼。藉助於望遠鏡,他甚至能看到那些裝有落滿灰塵的聖像的扣鎖的路邊神龕。
他經常帶領夥伴們下山,到塵土飛揚的大路襲擊政府的武裝運輸隊,有時也偷襲火車,或者奪取有錢女人的珠寶首飾。宗教節日里趕著五彩大車的農民們都向他和他的夥伴們行禮致敬,先是出於恐懼,後來慢慢就充滿了崇敬和愛戴。他們中沒有一個人——不管是農民還是牧民——沒有從吉里亞諾的戰利品分配中得到好處。
鄉村裡的老百姓全都成了吉里亞諾的密探,連孩子們在做晚禱的時候都加上了一句,請求聖母瑪利亞「不要讓吉里亞諾落到武裝警察手裡。」
正是鄉村的老百姓養活了吉里亞諾和他的夥伴們。鄉下有大片的橄欖樹林和桔子林,有葡萄園,還有大群大群的羊,有時吉里亞諾的人來牽幾隻小羊時,那些羊格都故意看著別的地方,在這片土地上,吉里亞諾像幽靈般行動自如,出沒於西西里那朦朦朧朧泛著藍色的光線中,這是由天藍色的地中海映照到空中之後再反射下來而產生的。
山裡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長,不過,吉里亞諾的隊伍依舊是不斷壯大。一到晚上,卡瑪拉塔山脈的山坡上、山谷中,便會燃起一處處營火,他的手下借著火光,有的擦槍,有的縫補衣衫,有的到附近的山溪中洗衣服。準備集體晚飯的時候偶爾會發生一些口角,因為在西西里,魷魚鱔魚的做法村村不同,蕃茄醬里該放哪種香料意見相左,連香腸到底該不該烤也看法不一。他們也有所分工,各司其職,那些偏愛動刀子的負責洗洗唰唰,綁架者願意做飯做針線活兒,而搶銀行襲擊火車的人則專門擦槍。
吉里亞諾讓大家挖好壕溝掩體,並廣布耳目,這樣即使政府軍發動襲擊,他們也不至於措手不及了。有一天,大家正在挖戰壕,卻挖出了一具巨大無比的動物骨骼,這動物大得超乎他們的想象。赫克托-阿道尼斯這一天正好給吉里亞諾送書來。近來吉里亞諾求知的慾望很強烈,幾乎想了解世界上的一切。他研讀了有關科學、醫學、政治、哲學及軍事技術方面的許多書,每隔幾周,赫克托-阿道尼斯總要給他送幾包書來。吉里亞諾領他來到挖出骨骼的地方,阿道尼斯見大家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微微一笑。「我不是給了你很多歷史方面的書嗎?」他對吉里亞諾說,「一個人要是不了解最近兩千年的人類歷史,那他就是生活在黑暗之中。」他停頓了一會兒,用他那教授講課的圓潤嗓音繼續講了起來。
「兩千年前,北非的迦太基派大將漢尼巴爾穿越這一帶山區,要摧毀羅馬帝國。漢尼巴爾訓練了一批大象隨隊參戰,此地以前從未有人見到過大象,可以想象,當時羅馬士兵肯定被這些龐然大物嚇壞了。然而大象並沒有幫上漢尼巴爾的忙,羅馬帝國不僅剷除了漢尼巴爾,還滅了迦太基。這就是其中一具戰象的骨骼。這些山裡埋有許多靈魂,你們發現的只是其中之一罷了。想想吧,圖裡,將來有一天你也會變成這樣的靈魂。」
那天晚上,吉里亞諾確實想了很多。想到某一天自己也會成為歷史上不滅的幽靈之一,不禁心情十分舒暢。他想,他要是被殺的話,他希望死在山裡。他設想著自己受了重傷之後一定會奮力爬進某個山洞,默默死去,永不為人所知,直到某個偶然機會才被人發現,就如同漢尼巴爾的那頭戰象一樣。
整個冬季,他們數次改變宿營地點,有時他的隊伍會一連幾周全部疏散,各自住宿到自己的親戚家中,或者是友好的牧民家中,也有的睡在貴族的空空大倉庫里。吉里亞諾這個冬季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讀書和訂計劃,他與阿道尼斯也做過幾次長談。
早春的一天,吉里亞諾和皮西奧塔一起前往特拉帕尼。路上,他們看到一輛大車,車身兩旁是新畫的圖像。他們第一次發現,吉里亞諾被畫上了畫面。畫面由艷麗的大紅色畫成,描繪的是吉里亞諾弓身正從公爵夫人手上取下那枚綠寶石戒指,背景是皮西奧塔手握微型衝鋒槍,正威懾著一群嚇得魂飛魄散的武裝人員。
也是在那一天,他倆都第一次繫上那根特製皮帶。皮帶是隊里軍械師西爾威斯特羅做好送給他倆的。皮帶扣用一塊長方形的金塊做成,上面刻繪著一隻雄鷹和一頭躍立的雄獅,實際上成了他們在隊伍中領導地位的象徵。吉里亞諾總是束著這根皮帶,皮西奧塔只有在和吉里亞諾在一起時才系,因為他經常要化裝出入城鎮鄉村,甚至是巴勒莫城,四處活動,所以平時很少用它。
晚上回到山裡,吉里亞諾解下皮帶,仔細端詳著長方形的皮帶扣。左邊刻的是一隻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長了羽毛一樣,兩隻翅膀就如同是人的雙臂,右邊是一頭直立的雄獅,他的前爪和老鷹那振起的雙翅一起,支撐著它們之間的一個金絲環。看上去好像它們在一起轉動著這個圓形的世界。最讓吉里亞諾著迷的是,雄獅頭顱以下的部分分明就是人的身子。天上之王和地上之王被刻在這柔和的黃金上,吉里亞諾認為自己就是那隻雄鷹,皮西奧塔是那頭雄獅,而中間的圓環就是西西里。
幾個世紀以來,綁架有錢人已成了西西里的「特產」之一。通常,綁票者都是最令人膽寒的黑手黨黨徒。他們一般在綁架前先送一封信,這是很禮貌的做法。如果能預先支付贖金的話,就像批發商對於現款交易價格可以打折扣一樣,可少付相當一部分,因為這樣就無須進行實地綁架,免去諸多煩瑣的細節。說實話,綁架一位社會名流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麼簡單,絕不是那些見財眼紅的貪婪之徒,或是那些遊手好閒、終日無所事事的浮躁懶漢所能勝任的。西西里的綁票者絕不像那些把綁架的名聲弄得很臭的美國同行,他們辦事過於輕率,往往是自尋絕路。在西西里,甚至連「綁票」這個詞也根本不同,因為這個詞的根意是指誘拐小孩,而孩子從來不能單獨作為索要贖金的「人質」,除非是和大人在一起。不管你怎麼說西西里人,說他們是天生的罪犯也好,說他們殺起人來比婦女摘一朵花還容易也好,說他們像土耳其人一般狡猾奸詐也好,說他們落後時代300年也好,但有一點不容爭辯,那就是西西里人非常疼愛孩子,不,簡直是把孩子奉為偶像。所以西西里根本沒有「綁架」一說。他們是「邀請」一位有錢人去做他們的「貴賓」。除非他付清了食宿費,就像住高級賓館一樣,他才能離去。
幾百年來,這一行業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原則。價格可以經過中間人——比如黑手黨人——來談判商定。如果「貴賓」合作的話,絕不能對他採取任何暴力行動。「貴賓」會受到空前的禮遇,每次稱呼必帶頭銜,比如「親王」、「公爵」、「唐」,要是哪位匪徒不怕自己靈魂下地獄,而「邀請」到一位神職人員的話,就尊稱其為「大主教」。他們會當面稱一位國會議員為「閣下」,儘管他們知道這些混蛋才是最大的竊賊。
這樣做完全是出於謹慎。歷史表明,這種做法效果相當好。只要不損害被綁架者的尊嚴,一旦放他回去后,他就沒有強烈的復仇慾望。有這麼一個著名的事例:有一次,一位大公爵遭到綁架。放回來之後,他帶領警察來到他所知道的綁匪藏身之處抓人,然後他又出錢為這些人請辯護律師。儘管如此,那些綁匪仍被判有罪,大公爵又出面周旋,使他們的刑期減去一半。這是因為他們綁架了大公爵之後,對他照顧得殷勤周到,十分得體。大公爵聲稱,即使在巴勒莫的上層社會,他也從未有過如此禮遇。
與此相反,一個受盡虐待的被綁架者一旦放回去,會花大價錢讓人追捕綁架的人,有時出價甚至超過了他付的贖金。
一般情況下,如果雙方都有涵養,經過一陣討價還價之後,被綁者即可獲釋。西西里的有錢人往往把它看成是生活在他們熱愛的這片土地上而交的非官方稅。由於他們向官方交的稅相當少,所以他們還是以天主教徒的忍讓精神承擔了這筆負擔。
要是堅決拒付,或是無休止地討價還價,則要稍稍受到一點強制性處罰。或是砍去一隻耳朵,或是斷其一只手指。一般這就足以令他警醒了。有時也會碰上罕見的極為悲慘的情況,屍體被送回來了,或是殘缺不全,或是滿身彈孔,如果是在古時,可能是在身上刺上許多刀,刺出一個「十」字形。
然而,「邀請貴賓」一直是件艱巨的事。對「主顧」要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以便盡量少用武力將其搶出來。在此之前,還要準備五六個隱藏的地方,並配齊給養和衛兵,因為談判可能會拖長,當局可能會搜捕。所以這是一件相當複雜的事,不是行家裡手是幹不成的。
吉里亞諾決定涉足這一行當時,他下決心只「招待」西西里最富有的「主顧」。事實上,他的第一位「顧客」就是本島最有錢有勢的貴族——奧洛托親王。奧洛托親王不僅在西西里有大片的農場,大多數蒙特萊普人都是住他的房子,種他的地;而且在巴西還有一座名副其實的大莊園;在政治上,奧洛托親王是西西里幕後最有權勢的人物,羅馬現任司法部長是他的密友,義大利前國王是他兒子的教父。在西西里,他的所有田產都由唐-克羅斯本人代管。理所當然地,唐-克羅斯領取的巨額高薪中含有「保護費」,保證奧洛托親王不被綁架或謀殺,保證他的珠寶、牛羊不遭盜竊。
奧洛托親王的城堡非常安全。圍牆四周有唐-克羅斯的隨從守衛,門口有門衛,另外他自己還有私人保鏢。奧洛托親王又要度過一個安寧而愉快的夜晚,他又要用那架無比鍾愛的大望遠鏡來觀察太空中的星星了。突然,通往觀星塔的螺旋形樓梯上響起重重的腳步聲。門被一下子撞了開,四個衣衫不整的人提著槍擠進了小屋。親王趕緊伸出手臂護住望遠鏡,目光離開了那些無辜的星星,轉過頭來看著他們。當他看到特拉諾瓦那張雪貂似的臉時,不由失聲喊了聲:「主啊!」
可是特拉諾瓦卻彬彬有禮地對他說:「老爺,我奉命前來請您進山和圖裡-吉里亞諾一起度假。按照我們的規矩,要向您收取食宿費。但是,我們會精心照料您的,就像照料初生嬰兒一樣細心。」
親王竭力想掩飾內心的恐懼。他欠了欠身,聲音低沉地問:「我可不可以取點葯,再帶幾件衣服?」
特拉諾瓦說:「我們會派人來給您取的。現在必須抓緊時間,警察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可沒邀請他們參加我們的小小聚會。現在下樓吧,請您走在前面。您可別想跑,四處都有我們的人,雖說您是親王,可您還是跑不過子彈。」
在圍牆遠側的一個邊門旁,有一輛阿爾法-羅密歐牌轎車和一輛吉普在等著。特拉諾瓦推著奧洛托親王上了阿爾法-羅密歐轎車,其他人登上吉普,兩輛車飛速駛上了山路。離開巴勒莫半個小時后,便到了離蒙特萊普不遠的地方,車子停下了,所有的人都下了車。路邊有座神龕,裡面供奉著聖母瑪利亞的神像,特拉諾瓦迅速在神像前跪下,在胸前划著十字。親王也是位宗教信徒,他竭力剋制著自己,不去學特拉諾瓦的做法,以免這些人認為他軟弱,或者認為他是在祈求他們不要傷害他。他們排成五角星形的隊伍,讓親王走在中間,開始走下一段陡坡,接著踏上了一條窄它的山間小道,這條小道一直通向卡瑪拉塔山脈的茫茫山野之中。
他們走了好幾個小時,親王累得不時地要求歇一歇,陪同的人恭敬地表示同意。他們在一塊巨大的花崗岩下面坐了下來,開始吃晚飯。有粗麵包,一大塊乳酪,還有一瓶酒。特拉諾瓦和大家,包括親王在內,一起分享這些東西,他還抱歉地對親王說:「很對不起,沒什麼好吃的。等到了營地之後,吉里亞諾會讓你吃上熱飯熱菜的,或許還有燉野兔肉呢。我們有個廚師,以前曾在巴勒莫的飯店干過。」
親王彬彬有禮地道過謝,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事實上,他的胃口比平時吃山珍海味時還要好。走了這麼遠的路,他感到很餓。已有很多年沒感到這麼餓過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盒英國香煙,逐個地讓了一圈。特拉諾瓦和夥伴們感激地一人接過一支,迫不及待地抽了起來。親王意識到他們並未想沒收香煙供自己享用,便壯著膽子說:「我得帶些葯,我有糖尿病,每天都要服胰島素。」
令他意外的是,特拉諾瓦對此相當關心。「你為什麼不早說?」他問道,「當時我們可以等一會兒嘛。不過千萬別擔心,吉里亞諾會派人去弄葯,明天早上你就能拿到。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謝謝您。」親王說道。特拉諾瓦那小獵狗般靈巧的瘦削的身子似乎總是略略彎著,既顯得謙恭有禮,又像在時刻提防著什麼。他那雪貂似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好像隨時願意傾聽別人的意見和要求。親王明白,他就像一片剃鬚刀片,既能為人服務,也能置人於死地。吃過晚飯,他們又排成原來的隊形,繼續趕路。特拉諾瓦走在最前面,他有時會等上幾步,和親王閑聊幾句,並安慰他說,他不會遇到傷害。
他們一直往山上爬著,最後終於來到了山頂。山頂上地方很大,地勢平坦,三堆篝火熊熊燃燒著。靠近懸崖的地方,擺著幾張餐桌和幾把竹椅。吉里亞諾正坐在一張桌子前就著一盞美國軍用電瓶燈的燈光看書,他的腳邊放著一隻裝滿書的帆布袋,口袋上爬滿了壁虎。四周響亮的嗡鳴聲不絕於耳,親工知道這是無數昆蟲的鳴叫聲,然而,這似乎並沒有干擾吉里亞諾看書。
吉里亞諾從桌旁站起身來,熱情地和親王打招呼,絲毫沒有那種捕手對囚徒的架勢。但是,吉里亞諾的臉上卻掛著一絲神秘的微笑,他想到自己的變化真是太大了。兩年前,他還是個貧苦農民,現在,這位整個西西里血統最高貴、最富有的人卻落在自己手裡,要祈求自己的憐憫。
「你吃過飯了嗎?」吉里亞諾問,「你將要和我們一起呆上一段時間,為了使我們的相聚更愜意,你還需要什麼吧?」
親王承認自己餓了,並說明自己需要胰島素和其他的藥品。吉里亞諾朝懸崖側面往下喊了一聲,他的一名手下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燉菜,沿小道一路小跑過來。吉里亞諾請親王詳細寫下他所要的葯,並說:「我們在蒙瑞阿勒有位藥劑師朋友,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會為我們開門取葯。你明天中午之前會拿到葯的。」
親王吃完飯之後,吉里亞諾領著他走下山坡,進了一座小山洞,洞里有一草鋪,鋪上放著一張床墊子。吉里亞諾的兩名手下拿著毯子跟了進來,親王見他們居然有白床單和大枕頭,不禁十分驚訝。吉里亞諾見此情景,便對他說:「你是貴客,所以我竭盡所能,想讓你短短的假期過得愉快。如果我的手下有誰膽敢對你稍有不敬,請你告訴我。我已嚴令他們按親王的禮遇接待您,並充分照顧到您作為一個熱愛西西里的知名人士的聲譽。現在你好好睡吧,養精蓄銳,明天我們還要趕遠路。贖金單子已經發出,警察肯定會出動人馬前來控山,我們要走得遠遠的。」
親王對吉里亞諾的熱情周到表示感謝,接著便問他的贖金是多少。
吉里亞諾大笑起來,他那充滿青春活力的笑聲,他那孩子般的英俊的臉盤,深深打動了親王,然而,吉里亞諾的回答卻讓所有的魅力立刻消失了。「你們的政府懸賞1000萬里拉買我的人頭,如果贖金不達十倍之高的話,是對閣下您的侮辱。」
親王先是一愣,接著苦笑著說:「但願我的家人能像你這麼看重我。」
「此事可以協商解決。」吉里亞諾說。他離開的時候,兩名手下人鋪好了床後走出洞外坐了下來。儘管蟲嗚聲持續不斷,奧洛托親王還是睡得很香。他已多年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
當天夜裡,吉里亞諾忙了個通宵。他派人前往蒙特萊普,為親王購買藥品。原先他在親王面前說要去蒙瑞阿勒買葯,那隻不過是個幌子,接著他又讓特拉諾瓦去修道院找曼弗雷迪院長,他想請曼弗雷迪來主持贖金談判,顯然曼弗雷迪會找唐-克勞斯幫忙,唐-克羅斯會從中得到一筆傭金,但院長仍不失為主持談判的最好的中間人。
談判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而且大家也都清楚,一億里拉不會全額付的,奧洛托親王確實很富有,可從歷史慣例來看,第一次要價往往不是實價。
遭綁架的第二天,奧洛托親王過得十分愉快。他們離開駐地,向深山進發,旅途員長,但並不辛苦,最後他們來到了大山深處一座無人居住的農舍。吉里亞諾很像是家道殷富的安樂農家的一家之主,面對著親王的突然來訪,感到不勝榮幸。吉里亞諾目光敏銳,發現奧洛托親王對自己的穿戴很苦惱,不時懊惱地看看自己身上那套做工考究的英式套裝,現在衣服已經穿破了,不過當時為了做這身衣服,他花掉了一大筆錢。
吉里亞諾十分好奇地問道:「你真的這麼看重你穿什麼衣服嗎?」話語中沒有絲毫看不起的意思。
親王倒能隨遇而安。反正現在雙方都有時間,他索性給吉里亞諾大講了一通一身質地優良、做工精美、得體合身的衣服會如何使一個人,比如他本人,變得精神煥發,光彩照人的道理。他又說倫敦的裁縫全是些勢利眼,他們把義大利公爵全都看成共產黨似的。他還談到各種紡織品的不同,裁縫技藝的高超,以及在選擇各種配套衣物上所花的大量時問。「我親愛的吉里亞諾,」奧洛托親王說,「關鍵不在於錢,儘管聖-羅莎莉很清楚,我定製這套衣服的錢足以養活西西里一個家庭一年時間,甚至連他們家女兒的嫁妝也包括在內,可我還是得去倫敦,還得讓裁縫推前推后折騰好幾天。那是一段很痛苦的經歷。所以,現在這套衣服破了,我很難過,再沒有哪套衣服能取代它了。」
吉里亞諾打量著親王,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他問:「衣著奢侈華貴,噢,對不起,衣著得體為什麼對你和你這一階層的人如此重要呢?就像現在我們雖然身在深山,可你依然打著領帶。剛才進屋時,我注意到你趕緊扣上外衣鈕扣,好像有位貴夫人正等著見你似的。」
奧洛托親王雖然政治上極其反動,而且和西西里大多數貴族一樣,並不認為社會財富應公平分配,可他卻覺得應與下層人民平等相處。他認為,下層人民和他自己一樣,也是人,凡是為他工作,規規矩矩的人,都不會挨餓受凍。他莊園里的僕人都非常尊敬他,因為他拿他們當作家庭成員看待。他們過生日,總會收到他送的生日禮物,每逢節日,還會得到他小小的款待。他家裡人吃飯,沒有客人在座時,服侍吃飯的僕人可以參與家裡人的談話,可以對這個貴族家庭中存在的問題發表看法。這樣的情形在西西里並不少見。只有當下層人民為爭取自己的經濟權益而鬥爭時,他們才會受到殘酷對待。
現在,親王對吉里亞諾採取了同樣的態度,好像這位把他抓來的人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僕人一樣,這位僕人只不過是想要分享他那有錢有勢、令人羨慕的生活。親王突然意識到,他或許可以充分利用這次被抓的機會,如果成功,他付出的贖金也算值得。可他知道他得小心行事,必須不失身份地竭力施展自己的魅力,必須儘可能表現得真誠、坦率、開誠布公,而且,要見好就收,絕不能貪多求大,因為,一旦被察覺,吉里亞諾的態度會立即由軟轉硬。
因而,現在他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回答吉里亞諾的問題。他微笑著對吉里亞諾說:「稱為什麼要戴那枚綠寶石戒指,系那條金帶扣腰帶呢?」他等著,可吉里亞諾笑而不答。親王接著說道:「我和一個比我還富有的女人結了婚。我在政府部門中有職有權,我在西西里有大片莊園,由於我妻子的關係,我在巴西擁有更大的莊園。在西西里,我的雙手只要一伸出口袋,立刻就有人上來吻我的手,即使在羅馬,人們對我也十分尊敬,因為那是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地方。我成了人們注意的焦點,真是荒謬之至——我沒作什麼努力,就得到了所有這一切。可現在這一切都是我的了,我就得設法保持。我必須時刻注意維護我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哪怕是外出打獵時穿上那種好像是鄉下人穿的獵裝,我也得做到舉止相宜,完全符合自己的身份,顯示出一副有錢的大人物外出打獵的樣子。我很羨慕你和唐-克羅斯這些人,你們的威力來自你們的勇氣和機智,是內在的,而我的威風要靠倫敦最好的裁縫來維持,你看可笑不可笑?」
他的這番話說得相當精彩,聽得吉里亞諾哈哈大笑起來。吉里亞諾心情愉快地和親王一起吃了晚飯,又一起暢談西西里人的苦難,羅馬政府的軟弱無能。
親王知道唐-克羅斯有心拉吉里亞諾入伙,他想努力促成此事。「親愛的吉里亞諾,」他說,「你幹嗎不與唐-克羅斯聯合起來共同治理西西里呢?他有長者的智慧,你有年輕人的理想。毫無疑問,你們倆都熱愛西西里,為什麼你們不能通力合作呢?現在大戰結束了,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我們的未來不容樂觀,共產黨人和社會民主黨要降低教會的地位,廢除世襲制。他們竟敢宣稱政黨的利益高於親情,你想想,要是他們選舉獲勝,將這些政策付諸實施的話,會是什麼結果?」
「他們絕不會獲勝,」吉里亞諾說,「西西里人絕不會選他們的。」
「不要說得這麼肯定,」親王說,「你還記得你兒時的朋友西爾維奧-費拉嗎?像他這樣的好小伙出去當兵打仗,回來后都變得思想激進。他們的鼓動家們向老百姓承諾要實行吃飯免費,種地免租的政策,那些無知的農民竟也跟著做起白日美夢來了。他們很可能會投社會民主黨的票。」
「我對天主教民主黨沒什麼好感,不過我會竭力阻止社會民主黨人去組成新政府的。」吉里亞諾說。
「只有你和唐-克羅斯才能保證西西里的自由。」親王說,「你們應該聯合起來。唐-克羅斯對你十分厚愛,每次提到你,總把你當親生兒子一般。而且,只有他能使你避免與『聯友幫』發生火併。他對你所做的一切非常理解,我也理解你,現在我們三方還可以聯合起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否則,我們都將走向滅亡。」
圖裡-吉里亞諾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這些有錢人真是傲慢之極!他針鋒相對,冷冷地說:「你自己的贖金尚未談妥,還建議搞什麼聯合?說不定你性命難保。」
那天夜裡,親王一夜沒睡安穩,不過吉里亞諾並沒有表露更大的不滿。此後兩個星期中,親王收益頗大。由於每天的活動,呼吸清新空氣,他的身體比以前硬朗了許多。儘管他一直很瘦,可腹部還是積起了一圈脂肪,現在脂肪也不見了。他感到身體從來沒有這麼健康過。
精神上他也感到非常愉快。有時轉移營地,吉里亞諾沒有隨護衛他的隊伍一起行動,親王只得和那些沒有文化的隊員說說話。這些人的性格很讓親王吃驚,他們大多數人生性謙遜有禮,端莊穩重,絕非呆板愚鈍。他們開口必稱「親王」,而且總是儘力滿足他的每一個要求。他以前從未與他的西西里同胞如此親近過,他驚異地發現,他對自己生活的土地和這裡的人民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感情。
贖金最終確定為6000萬里拉的黃金,通過曼弗雷迪院長和唐-克羅斯之手轉交。奧洛托親王獲釋前夜,吉里亞諾率眾頭領及20名骨幹隊員為他舉行送行宴會。他們特地從巴勒莫買來香按酒,以示慶祝。大家對親王已經產生好感,都為他的即將獲得自由而乾杯。親王最後發表祝酒辭。「我曾多次在西西里的至尊顯貴們家中作客,」他說,「可從未受到我這幾天在山裡所得到的盛情款待,也從未遇到像你們這樣誠懇有禮的人。我也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香,睡得這麼實過。」他停了一下,然後笑著說,「雖說價格高了點,可是便宜沒好貨嘛!」最後一句話引起鬨堂大笑,吉里亞諾笑得最響。可是親王注意到皮西奧塔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笑意。
大家都為親王的身體健康下了杯。這個愉快的夜晚將令親王終身難忘。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親王就被送到巴勒莫教堂門前。他走進教堂,參加早彌撒,並禱告謝了恩。這天,他的穿著和被綁架時一模一樣。吉里亞諾為了給他一個驚喜,也為了表示對他的敬意,派人把親王的英國西服送去請羅馬最高明的裁縫修補熨燙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