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可感的友情
八可感的友情
秋海棠第二度又回復知覺的時候,身體上最先感受到的反應,就是臉部的疼痛,簡直痛的比雞啄蟲鑽還難受,真像有幾十百口繡花針刺在他肌肉里一樣;尤其是左邊的一個眼睛,痛中帶癢,癢中帶痛,使他情不自禁的舉起一隻右手來想撫摸一下。
可是他的手才舉到一半,便覺得有人把他按住了,接著又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旁輕輕地說:
「別動!過一會就可以不痛了。」
他這才把僅余的一隻右眼睜開了,在強烈的電燈光下,他發覺自己所見到的幾乎是一片白色;白的天花板,白的窗帘,白的桌椅,白的床毯,甚至連房內在走動的人所穿的衣服也都是白的。
「這是什麼地方啊?」腦神經在受了過度的刺激以後,兀自覺得有些昏昏然。
「玉琴,你可以原諒我嗎?」一個很熟的聲音,在他床前響著;他把右眼向四下里瞧看了好半晌,才發現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的中間,有一個竟是袁紹文。
紹文的臉上雖還勉強透著一絲微笑,然而神氣是多麼慘淡啊?他不但不能安慰秋海棠,反倒提醒了他幾小時前所演出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從此就完了!這麼一張醜惡的臉龐,別說不能唱戲,簡直連站到人前去都不能了!他真恨不得立刻把臉上包紮著的許多紗布一起揪下來。
「你請靜養幾天吧!」紹文握住了他的手說:「所有的事都在我身上。」
「生命是絕對不妨的。」一個戴著眼鏡,神氣像是醫生一樣的人說。
秋海棠的一隻睜大著的右眼裡,慢慢地滾出了幾滴淚珠來。
「生命?生命當然是不妨的!」他雖然只用著極低的聲音說,但憤怒的情緒,顯然很強烈地在他心頭燃燒著。「這就叫做死不饒人!」
袁紹文把秋海棠送上這家醫院來的時候,雖沒有把自己的真姓名和秋海棠的真姓名告訴人家,但那幾位大夫一瞧這麼年輕的人突然在臉上受了如此可怕的刀傷,心裡也就猜定內中必有緣故「這位先生的傷口倒真是很麻煩的,即使不爛不比膿,也未必沒有瘢痕,而那個眼睛也還大有問題。」那一位戴眼鏡的醫生皺著眉頭說。
同時那女看護也把一顆白色的藥片塞進了秋海棠的嘴裡來,但不等她把一杯冷開水湊到他嘴唇邊去,藥片已從病人嘴裡吐出來了。
「這個我不要吃!」他很堅決地說:「大夫,請你們可憐我,給一些安眠藥水喝喝吧!」
「不要這樣,玉琴!我們有話慢慢的說吧!」紹文忙來不及的低下頭去安慰他。
「這顆葯吃下去就可以使你不痛了!」醫生說。
秋海棠卻爽快把右眼也閉上了,嘴唇咬得緊緊的。
「老弟,你這是存心怪我啊……!」紹文才說了一句便又咽住了。「大夫,小姐,」然後回過頭去,改向那位醫生,和站在他對面的女看護說:「能不能請你們暫時出去一會,讓我再向舍弟開導幾句,年輕的人吃了虧總不要負氣的;氣不先平下去,吃藥也是沒有用。對不對?」
醫生笑了一笑,便帶著看護走出去了。
「老弟,」紹文直挺挺地站在秋海棠的床前,也不管他的眼睛有沒有睜開,便用著極誠摯的語氣說:「這件事真的說起來,你也有幾分不是!當然,我並不是說你和羅小姐不應該發生這種關係,因為她是硬生生地給我叔父騙去的,彼此根本就沒有什麼情感,甚至連名分也沒有;她愛你和你愛她,都可說是很正當的。何況你們平日的行為又是同樣的十分純潔,即使你不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會同情你們。只是,老兄弟,現在能不能讓我向你提出一個質問?請你說:我這幾年以來,是不是推心置腹的和你做朋友?假使是的話,那末請你再告訴我,事前為什麼不略略放一些風聲給我知道秋海棠的充滿著熱淚的右眼,不覺便漸漸睜開了。
「如果我心裡早有幾分明白的話,今天的事一定就不會鬧得這樣糟了!」袁紹文很有力的說,臉上顯得十分痛惜的神氣。
悔恨頓時從秋海棠自己的心底里涌了起來,可是他還不知道應該對紹文怎樣的說才好。
「再說今天的事,我也未嘗旁觀,只是急得亂了主意,心只想去把老胡拉來,讓他幫你講一個人情,不料我們回去得遲了一步,反把你毀了!我本來是可以跟他馬上鬧翻的,——而且事實上已經差一些鬧翻了!但仔細想想,他是一個人,當然總有一口氣,這樣的事,要是臨到你我頭上,大概也不能沒有氣罷?何況這個壞主意也不是他想出來的。老弟,你想我終究還是他的小輩,再加又有老胡竭力從旁解勸,在這種情形之下,除掉急著把你送進醫院醫治之外,教我應該再怎樣做呢?」
秋海棠還是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
「現在醫院是我送你進來的,」紹文揚著一隻手指,連連向自己指了幾指。「你要是固執己意,一定不肯吃藥,一定不肯讓他們給你醫治,那就是存心使我為難了!……」
「但是我往後怎麼還能做人呢?」不等他說完,秋海棠便這樣呻吟著說。
紹文立刻在他床沿上坐了下去。
「老兄弟,往後的事一定都在我身上!」他緊緊地按住了秋海棠的肩頭說:「反正你本來就不大願意唱戲,往後不要再唱就是啦!至於季兆雄那個狗才呢,你瞧著:我無論如何決不會放過他!至少限度,我不能讓他活得比你還快樂!」
他說到最後那兩句話的時候,聲音里有一種很清楚的表示,使秋海棠聽了,知道他是不久一定會實踐的。
秋海棠本來就不是一個蠻不講理的人,而紹文所給予他的解釋,又是那樣的詳盡而親切,他當然不能再使多年的好朋友為難第二天下午,紹文再到醫院去看他的時候,在廊下便碰到那個主持外科的醫生。
「你令弟的創口大概倒可以不再潰爛了。」醫生說:「只是他老睡不熟,好像心事重得很;我們要是常給他吃安眠藥也不大好,這個於對創口和身體都是很大的影響的。最好你去給他解勸解勸!」
可是這一點卻不是紹文所能解勸的了,而且他所料到的我也只秋海棠的心事的一半;在他想來,秋海棠無非總是為著惦記羅湘綺的緣故,其實他不知道他還有一重更大的心事咧!那就是他那病了的女兒。
因為這樣雖然接連幾天紹文都在醫院裡坐了好許多時候,用各種言語去勸慰他,而秋海棠卻還是非吃安眠藥不能睡覺,並且每次睡熟也總是短短的一兩小時,以致精神逐漸顯得衰頹起來。
「你家中的事,羅小姐的事,以及季兆雄那個狗才的事,我可以一古腦兒的給你依次辦好!」這一天,紹文為了公事和私事的催迫,不能不隨著袁寶藩一起離開天津了,臨走時便又再三的向秋海棠叮嚀著:「現在你自己無論怎樣想也是沒用的,反徒然苦了你的身體!萬一我把一切事都給你辦好了,你自己卻一病不起,那豈不白白費了我許多的心血?所以,好兄弟,請聽我的話,且安心靜養吧!我回到北京以後,至少給你三天來一次信,我想用不到你出院,我就有很好的消息告訴你了!」
紹文一路說,一路不住的對他發出很真切的微笑來,希望可以多少松解他一些心事,但秋海棠所懷著的滿腔憂鬱,卻還像凍得最結實的冰塊一樣的不易溶解。
後來的三天中,他不但睡的時候很少,連食量也減退到比一個害內症的病人還不如了。儘管紹文所替他預付的醫藥費還留剩得很多,但大夫們也不由不開始憂慮起來;因為無論醫生和病人怎樣的漠不相關,但治好一個病人,當然總要比眼看一個危人死去痛快一些!
「七號房間的病人今天情形更不好了,簡直有些神志昏迷的模樣,方才連喝的牛奶也一起嘔出來了。」一個女看護匆匆地走進辦公室去,向那三位住院醫師報告著。
「這一個人進來的時候就有些古怪。」擔任外科的顏大夫說:「這幾天不斷的聽他在嚷著『梅寶』,『梅寶』,好像心裡還在惦記著什麼人咧!」
「不錯。看他那個樣兒心事委實很大呢!一天到晚,睡熟的時候最多也不過四五個鐘頭。」看護皺著眉頭說。
「心臟怎麼樣?」另一個禿頂的醫生問。
「因為睡眠不足和食慾減退的緣故,昨天就顯得很衰弱。」內科醫生說。
「要不要照他哥哥留下的地址先打個電報去通知一聲?」顏大夫問。
「這個你可以跟陳院長去商量。倒是今天早上,還來過一個人,你們不提起,我險些忘掉了!」禿頂醫生插嘴著說,一面打他那一件白外套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方紙片來。「早上來過一個人,他說要瞧一個臉上受有刀傷的病人;照他說的年紀和身材,都像是七號房裡那個姓周的傢伙,可是他說的姓名不對,而且衣服穿得很破舊,模樣兒也不像一個上等人,所以我沒有讓他上樓去。只是他臨走留下了這個姓名,再三托我問問姓周的人要不要見他。好在這裡還寫著地址,要找他不難。密司李上去的時候,不妨先問問他看。」
顏大夫整了整鼻子上架的眼鏡,向那看護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的意思;看護便從禿頂醫生的手裡接過了那一方紙片,先自退出去「前天還有兩個報館里的人也來打聽過這件事,」內科醫生靠在一張藤椅上說:「他們都懷疑這裡面一定有著很奇怪的情節,要我准許他們上去探望探望;我自己倒沒有什麼成見,後來讓陳院長知道了,便說病人精神太萎頓,不宜見客,一陣子把他們轟走了。我想——」
「當然嘍!誰不是這樣想啊?尋常打架,臉上那裡會有這般重的刀傷?」禿頂醫生望了望壁上的時鐘,便來不及的卸下身上穿的白外套來。
「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他向那個內科醫生說。
「大概又是約下了那一位密司去看電影吧?」顏大夫和那內科醫生禁不住相視一笑,大家都知道禿子是最愛玩這一套的。
「別取笑!」禿子已經快走出門去了。
「當心臉上吃刀子!」內科醫生從藤椅上站起來,很幽默地說。
屋子裡正充滿著笑聲的時候,方才去的那個姓李的看護又奔回來了,臉上也透著很興奮的笑容。
「顏大夫,這可好啦!」她的右手裡兀自拈著那張紙片。「七號的病人一瞧見這個名字,便高興得了不得,再三要我馬上去替他找來……。」
「是一個男人啊!」內科醫生茫無頭緒地說。在他想來,男人害病的時候,最歡喜看見的總是某一個女人;換了女人害病,也必然是這樣。而且幾年來他當醫生的經驗,似乎也很可證實他這個理想,所以他一聽那看護的話,便覺得萬分詫異起來。
顏大夫卻不說什麼,只把那紙片接了過去。
「趙玉昆,旭街老丹鳳茶園轉。」他輕輕地這樣念著。「禿子的話不錯,看來真不像是個上流人。好!你上去吧!告訴他我們立刻打發人去找,教他自己先安心休養,過一會我們好歹總有迴音給他。」這些話都是專對那個看護說的。
不等那看護退出去,外面走廊下裝的一具電鈴,已給顏大夫掀得震天價的響了。
當趙玉昆隨著姓李的護士走進了七號病房以後,秋海棠所僅余的一個眸子便一動也不動的看定著他,玉昆的視線當然也集中在他那扎滿了紗布的臉上,兩個人足足有五分鐘不曾出聲。
秋海棠這一副狼狽的情態原在玉昆意料之中,但玉昆的突然變得那樣憔悴消瘦,卻不是他師弟所能料想到的。
「二哥,梅寶怎麼樣了?」秋海棠忍不住先昂起頭來問。「很好,」
又靜默了一二分鐘。
「老三,恭喜你!你不是一直不願意唱小嗓子嗎?往後你就再要唱也不成了,這倒是天從人願!」別人都是吃飯長大,唯有趙玉昆,卻像是開玩笑長大的;把弟兄在這種環境之下重會,他統共只說了一句正經話,便又故態復萌的說起風話來了。
秋海棠忙著把右眼向他瞅了一瞅,心裡委實不願意讓醫院裡的人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這裡是醫院還是監牢,老三?」玉昆就在病床左邊的一張小椅上坐了,眼睛斜望著那女看護,嘴裡這樣問。
不等秋海棠理會得他是什麼意思而答覆他之前,玉昆已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跟你單獨說話呢?」
秋海棠知道他又在那裡放刁了,險些從繃帶下面笑出來。
「因為周先生的病勢很不好,所以我們要留在這裡照料他。」那個女看護倒也很聰明,知道玉昆的話純粹是對她而發的,便一路走向門邊去,一路微笑著說:「既然這樣,我可以暫時出去休息一會,周先生假使要什麼東西話,請打鈴!」
「勞駕,勞駕!」秋海棠來不及的向她說,聲音始終是非常的低弱。
病房裡便只剩兩個人了。
「光是臉上受一些刀傷,你的身子不應該這樣虧弱啊!」玉昆站到床前去問。「老三別處可曾給他們做過沒有?要是受了內傷,這些大夫就根本治不好!」
秋海棠很乏力地搖了搖頭,竭力想伸出一隻手去拉住玉昆的手,但力氣竟一些也沒有。
「我不比你,受了這場恥辱,心裡老是悶得很……。」他說話時顯得更吃力,說了三句便不得不緩一口氣。「一面又惦記她和梅寶兩個人,所以……這幾天來……,睡也睡不熟,吃也吃不下……。」
玉昆似乎很不以為然的勉強笑了一笑。
「依我說,你們這樣的事壓根兒就是多餘的!」在他的人生觀上,大概只有喝酒是做人的大事。「現在弄得吃了苦還不算,躺在醫院裡也不能安靜,一天到晚,還要牽腸掛肚的惦記人家。那末,待我告訴你吧!梅寶的病先頭真是害得不輕,但這兩天已經照舊會跳會笑像一頭小白狗一樣了。」
秋海棠很出神地聽著,同時又在玉昆的臉上發現了一個奇迹:從前這個武功好得像一個飛賊一樣的丑角,對於孩子是從不感覺興趣的,儘管他時常隨著秋海棠上他們的金屋去,甚至單獨前去替他們料理那個家,但見了梅寶總是只笑笑就算了。——對於別的孩子,他簡直笑也不笑,可是今天卻有些古怪,他一提起梅寶,臉上便透出一種很慈愛的笑來,為前此所絕對沒有的;並且他的臉龐的瘦削和精神的萎靡,對於秋海棠,也同樣是一件怪事,因為這都是以前所沒有的,即使在他窮得精光的時候,也從不如此。
「二哥,瞧你的神氣好像也害過什麼病嗎……?」
玉昆苦笑了一笑。
「放心,我決不會為你上什麼心事!倒是你們那個小姑娘卻真把我害苦了!幾天幾夜的發燒,害得我比日夜唱雙出還累。外面去請大夫,配藥,買東西是我,晚上跟奶媽子輪流著抱孩子也是我;這種婆兒媽兒的事,我姓趙的一生也干不來!」說著,他便把身上的長衣卸下了,翹著一腿,坐在秋海棠的床沿上。「好兄弟,我給你磕頭行不行?別問梅寶這孩子我現在心裡多少疼她,可是這樣一天到晚的把我關在家裡,再過幾天,我這個人一定就要廢了!所以,老三,千萬求你好好養息,快些給我把這副擔子挑過去吧!」
玉昆說的時候,儘管還帶著幾分開玩笑的氣息,但向來知道他那樣野馬似的性格的秋海棠,已不由感激得心酸淚落了。
「你既然惦記她,為什麼不派個人來找我呢?」秋海棠從薄薄的線氈里,勉強伸出一隻手來,握住了玉昆的膀子,玉昆立刻輕輕地掙脫了,依舊把它放回到原來的地位上去。
「我怕那個地方給別人知道了不妥當,……別讓小梅寶也給他們硬搶了去。……」
玉昆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一支又皺又曲的捲煙來放在手掌里滾了一滾,然後回頭去看著他把兄弟說:
「老三,讓我打鈴要一匣火柴行不行?」
「行啊!怎樣會不行呢?」
「可是,假使另外要付錢的話,老三,卻只能算在你帳上了!」他一面打鈴,一面裝得很正經地說。
秋海棠也不由給他逗得笑起來了。
「請給我們拿一匣火柴來行不行?」看護進來了,玉昆便站起來向她說:「還有,請問你,我這個朋友現在他可能吃些東西嗎?」
秋海棠真想不到他會借這個機會哄自己吃東西的。
「怎麼不能?困難就在他自己不願意吃啊!」看護很莊重地說。
「現在他心裡已覺得好些了,大概是看見了我的緣故吧!」那女看護見了他那樣滑稽的神氣,撐不住也笑了。「所以我就勸他吃一些東西,而他自己也願意吃。」
「好,那末我立刻去把雞湯端來吧!」看護馬上又出去了。
玉昆從椅子上撿起了自己才脫下的那件皺得不堪的長衣來,很純熟得望肩頭上一丟,那支又皺又曲的紙煙卻已再度被塞進衣袋去了。
「老三,梅寶很好,據我向各人打聽大家都說她的娘也很好,袁大胖子並沒有難為她,此刻好好地在北京。這樣,你的心總可以安定了!」他站在病床和房門的中間說,臉上透著從沒有見過的正經的神氣。「我不能再擔擱了,醫生要梅寶吃的外國橘子還得買幾個回去咧!別的話我們現在也來不及說,我只要勸你好好養息起來,唱戲飯吃不吃沒有關係,天下沒有餓死的人!像你這樣憂得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倒是真會送命的!好兄弟,快給我放心吧!」
秋海棠不由自主地在枕上向他點了點頭。
「再過三天來接你回去吧!」玉昆的影子很快的在門的後面消失了。
直到第二天清早,秋海棠在破例的睡熟了大半夜之後,才想起自己所交給那個奶媽子的錢已經留得很少,玉昆又是向來窮得混身找不出五塊錢的怪物,那幾天梅寶害病,請大夫吃藥,以及日常的開銷,真不知道是怎樣對付過去的。
「昨天懊悔不曾給他幾十塊錢!」這個念頭才一轉,他方始想到自己是穿了一身薄綢的短衫褲進醫院的,後來只知道紹文替他付了醫院五百塊錢,——一個遠過於自己這次帶上天津來的現款的大數目——還有六張五塊錢的鈔票塞在他的枕頭下面,此外就想不起自己再有什麼錢了。
因為想起了錢的問題,不覺又聯想到了袁紹文。
紹文回北京去已經有十一天了,秋海棠的腦海里差不多也天天在想他,雖然沒有像羅湘綺和梅寶那樣的使他寢食不安。但紹文自從七天前來過一次信以後,從此便杳無消息,這一點也的確使他放心不下。
雖然他現在並不急於需用錢,梅寶和那奶媽子的食用也有限得很,玉昆無論如何窮,總不致沒有方法維持,可是他對於趙四、榮奎、金大個子和家裡其餘的那些人,卻委實沒有一個信任得過。紹文原說回京以後,第一就替他料理家事,把他卧房裡所藏的現款和存摺一齊收起來,下人至少先打發走一半。行頭也慢慢的設法出賣……。然而,奇怪得很,紹文七天前來的信上就只說起見過趙四,別的一個字也不提,後來爽快信也不見再來了。
「難道他不先替我安排好便隨老袁又到別處去了嗎?」他禁不住這樣想。「但即使上他處去,也應該有信啊!」他真想不出是什麼緣故了。
這天下午,玉昆突然又來看他了,一進門便透著非常興奮的神「老三,果然做出來了!」他把手裡卷著一張報紙向秋海棠揚了一揚,沒頭沒腦的說:「好一個袁七爺,真夠朋友!季兆雄那個小子竟給他做掉啦!」
秋海棠瞪著一隻右眼,一時竟聽不懂他說的什麼話。
玉昆像風一樣的旋過身子去,輕輕地掩上了房門。實際上,那幾個看護也都知道七號的病人有些蹊蹺,紹文和玉昆的兩次要看護走出去,已使她們起了戒心,再也不願站到病房裡來妨礙別人的談話了。
「你看吧!報上登得很清楚。」玉昆悄悄地蹲在秋海棠的床前,雙手拉開了那一張報紙,距離秋海棠的臉部約摸一尺遠近,恰巧可以使他不用自己伸出手來,很清楚的看到報上的文字。
秋海棠先把右眼翻往上端去一瞧,原來是一張三天前出版的「北京晨報」。
玉昆也知道他只剩了一個眼珠的不便,忙把雙手移下了一些,正好讓他可以看到自己要他看的那一段新聞。
其實在他沒有移動之前,秋海棠已經也看到了。
新聞的原文是:
「城南血案
少主槍殺侍從
兇手已於當晚自首
鐵獅子衚衕十七號袁宅為數年前曾任總辦袁寶藩之別第,除袁之一妻三妾同居一宅外,其侄袁紹文(年二十四歲,未婚,現在某省機關一等秘書。)每來京時,亦常下榻宅內。昨晚袁紹文因事向侍從季兆雄(年二十九歲,山東淮縣人)質詢,主僕突起爭吵,袁狂怒之下,竟出懷中自衛手槍向季轟擊,當被擊中要害,即刻身死,事後袁即立投該管警署自首,留獄候審。
據記者探悉,該侍從在天津英租界袁宅充侍衛,自來京至被殺,先後不足五日雲。」
秋海棠把這一段短短的新聞看了許多時候,在玉昆想來,總還道是他因為僅剩了一個眼珠的緣故,所以看得比別人格外的慢了,但實際上秋海棠是早已看完了,他只是睜大著一眼,默默地在出神而已。
季兆雄的死,當然是使他覺得非常痛快的,但紹文竟會這樣魯莽的下手。又與他平日的行事不同,不免使他覺得很詫異,除了痛快和詫異這兩種感覺之外,他對於老友的為了自己而踉蹌入獄,更感到極度的不安。
「七爺太好了!」隔了六七分鐘之後,他才慢慢地把臉旋向床外,看著玉昆說。
玉昆放了報紙,身體輕輕一縱,便立刻在床沿上坐定了。
「真痛快!真夠朋友!今天晚上,我至少要多喝四兩白乾!」他翹起了一個大拇指說。
自從昨天玉昆來過以後,秋海棠的心事原已安定了不少,飲食和睡眠都有了顯著的進步,但今天一見到這個消息,心裡不覺又亂起來了。
「老兄弟,你放心吧!」玉昆雖然只能在紗布以外看到他臉部的一角,但神氣的變換總是可以覺察的。「七爺他是個主子,又是一個場面上的人,殺掉了一個萬惡的奴才,我想一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常言說得好:官官相護。只要過一次堂,遮遮外面人的眼睛,便馬上可以出來了!」
秋海棠不說什麼,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所以我時常說女人是近不得的!」玉昆在衣袋裡掏摸了半晌,又掏出一支爛皺不堪的捲煙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兩個手掌里搓弄著,想把它搓得端整一些。「你瞧:這件事不但害了你自己,還把一個袁七爺也害進了!」
這兩天他臉上從不見有酒容,以及常把一支破爛得幾乎不能吸的捲煙掏出掏進,不覺又使秋海棠猛可想起了一件事來。
「二哥,今天你把我這裡的三十塊錢帶了回去吧!」
「錢?不妨事!」玉昆把兩個眸子向屋內瞧看了好一會,卻找不到一匣火柴,便把那支捲煙又藏了起來。
「我這個人窮雖窮,神通可大得很!譬如這半個月,我簡直沒有出過一次台,連一毛錢的份子也沒有分到;可是梅寶的病害得最厲害的時候,照樣替她請最有名的大夫,漢醫西醫一天換了幾個,到現在我也沒有替你向人家掛過什麼帳!我這個人就是這一些本領,你也不用給或發愁!」
「怪不得你酒也不喝,煙也不抽,說不定還為我欠了一大筆的債!」秋海棠在床上輕輕地翻了一個身說:「我原想待七爺把我的東西收拾好送來,大家……」
不等他說完,玉昆已懂得他要說的是什麼話,而且不由不承認他是對的了。
「不錯,就是這幾天里,你手下那幾個傢伙怕要做出事來!」他把兩條衣袖略略擄起了一些,袖管上不至少已有著四五個破洞了。「榮奎那小子第一個就靠不住!還虧你家裡沒有媳婦兒養著,不然他準會給你帶走的!」
秋海棠對於他這個師兄的不問什麼地方,一味的愛說笑話,簡直毫無辦法。
他又在枕上翻了個身,腦神經很快的轉動著。
「二哥,梅寶究竟好全了沒有?」
「怎麼沒有!方才我還扶著她,在院子里走了兩圈矮步咧!」
「那很好!」秋海棠微微透出了一些笑容說:「二哥,既然這樣,就請你給我快回去看一看吧!也許現在還來得及。並且七爺畢竟怎麼樣了,我也惦記得很,你一去就可以想法子跟他見見了。」
玉昆不就答應,低下頭躊躇了好一會。
「說實話,京里我真不願意去!你想一想最好另調一路人馬上去吧!」
「你又不是玉華,難道也怕袁寶藩那個混帳東西嗎?」
「膿小子才怕他!」玉昆差一些從床上直跳起來。「不過你既然說起劉老大,我倒要先問問他近來怎麼樣啦?你們兩個筆下都來得,大概總有消息吧!」
提起劉玉華,秋海棠的心上不覺又湧起了一陣不快。
「他一直在上海搭班,只是南方人都愛看京戲,老大一時還冒不起來,去年李玉芳從上海回來,告訴我他的景況很不好,大煙倒已抽上了,我便馬上給他匯了二百塊錢去,另外寫了一封長信,竭力勸他把煙戒掉,有機會馬上回北方來,只要跟我一起出台,那怕不紅。豈知這信去了許久,始終不見他有回信給我,想必我那幾句勸他戒煙的話,說得太激切了些,反使他生氣了……。」秋海棠接連著說了這長篇話,才覺得氣力有些不濟起來,可是從大體上講,他今天的情形的確已比昨天好多了。
「本來你是多餘的!他們唱譚派鬚生的怎麼能不抽煙?不抽煙還成個譚派鬚生嗎!」玉昆忍不住這樣信口取笑著。
秋海棠也知道他存心要逗開自己的心思,別再為了玉華又添上一重愁悶,便立即把話鋒移到正文上來。
「閑話少說。老二,你究竟肯去不肯去?」
「不去諒你也放我不過。」玉昆的手又在衣袋裡摸弄著他那一支僅余的捲煙,可是這一次並沒有掏出來。「反正像這樣降妖捉怪的勾當,也還算得是我的本工戲,不怕趙四、榮奎這一班東西飛上了天去!」
然而事實卻不然,待他在第二天趕到北京,畢竟因為日子已過了好幾天,榮奎、金大個子和秋海棠家裡另外幾個興妖作怪的下人,已經都逃得不知去向了,只剩一個並沒有出過什麼花樣的趙四,還在那裡坐守著。
「啊!這次的亂子可真出得不小!」趙四見了玉昆,便把一雙又短又胖,活像兩瓣仙人掌一樣的手拖住了他的衣袖,徑自走進秋海棠的卧室去。「我也不知道三老闆究竟在天津出了什麼事,那些混帳東西竟敢把他的鈔票、存析和幾箱頂好的行頭全偷走了,十層中至少去了七八……。」
玉昆無論怎樣的歡喜說笑話,一聽趙四這一篇報告,也不由驀地變了臉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他呻吟了好一會,才向趙四這樣問。
趙四因為長得太胖的緣故,儘管一路不停的揮扇,臉上和身上的汗,還像珍珠泉一樣的骨嘟嘟地冒出來。
「這就是季兆雄那個小子弄的鬼戲啊!」
玉昆不很明了地向他看了一眼。
「讓我慢慢告訴你吧!」趙四先把一條浸透了冷水的毛巾在臉上用力擦抹了一陣,然後氣喘如牛地說:「初七那天晚上,向來在天津袁公館里當侍從的那個季兆雄,忽然一個人闖到了這兒來,先是亂七八糟的跟我們敷衍了一陣,後來就把榮奎那小子單獨約了出去,第二天,榮奎和金大個子兩個人,便鬼鬼祟祟的商議了大半天,我湊巧有些事出去了一會,回來之後,也不曾怎樣注意。不料他們早就不存好心,幾個人不知道拼湊了多少錢,買來許多酒和我平日愛吃的東西;二老板,這一層的確是我趙四的短處,一生太愛吃喝……!」他那滾圓的胖臉上,立刻就透出了很慚愧的神氣,充分表示著引咎自責的意思。
「別提這個,快說下去吧!」其實這也正是玉昆自己的短處,所以他倒很同情趙四。
「這麼一來,我就給他們灌醉了,醉得竟像一頭死豬一樣。第二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的,醒了之後,還不知道他們已做了那樣的好戲;直到袁七爺來告訴我,三老闆在天津害病,要把家裡的東西收拾一下,這才發覺現錢也丟了,存摺和行頭也不見了,連榮奎、金大個子和另外兩個小混蛋也一起走掉了!這一急可真險些把我急死——。」
說到這裡,趙四臉上和頭上的汗,再也不容許他不休息一會「榮奎、金大個子他們這班人,難道都沒有來頭人嗎?」湊他在第二度揩拭汗水的時候,玉昆便插嘴著這樣問。
「有是有的,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啊!」趙四搖著他那四五十斤重的腦袋說:「後來還是七爺出的主意,一面開了失單,教我上警察署去報告,一面打電話上銀行里去送信,請他們見了存摺不要付錢,最好馬上把人扣……。」
「那末扣到沒有呢?」玉昆想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希望呢!
「可惜已經太遲了,一個可以動用的存摺已給他們提空了,還有三個叫做什麼定時存款,總算沒有動;可是人已經去過了,他們知道不能動,當然就不會再去啦!」
這樣說,難道就此罷了不成?」一句戲詞,不覺就從玉昆嘴裡沖了出來。
「別性急,還有下文咧!」趙四把一柄大葵扇從右手裡遞到了左手裡去。「七爺一問情形,知道季兆雄那小子頭一天曾經來過,回去便馬上盤問他,不知兩下怎樣一錯勁兒,七爺竟把那小子做了……!」
「這個我知道,現在七爺可曾放出來沒有?」趙四教他別性急,今兒的玉昆,偏是特別的性急。
「本來大家都說他是有錢有勢的人,最多過一堂就完了,那知法律不容情,前三天判決,竟判了他十六個月,你說氣人不氣人?最奇怪三爺是他叔父,又是很有面子的人,也不想法子把他保出來!」
玉昆這才完全明白了。
「好得很!」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說出這樣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話來。
趙四突然站起身來,把原是壓在一個硯池下面的兩張寫滿了字的信紙遞給玉昆。
「這幾天我就一個人在家裡好好清查了一下。除掉人欠,欠人的帳我不很清楚以外,旁的東西,不論值錢不值錢,我都一古腦兒的開在上面了!」他一面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走著,一面這樣說:「停一會你可以再點一點。」
不料玉昆看也不看,便把那兩張信紙往口袋裡塞了進去。
「不忙,這個是小事!我們最好先去望望袁七爺,老三還有幾句話要我向他交代。」話沒有說完,他的身子已打座位上站起來了。「四爺,現在就請你伴我去走一遭成嗎?」
「怎麼不成!」趙四來不及的答應,可是他回頭一望窗外的陽光,不由立刻皺起了眉毛來,因為胖子原是沒有一個不怕熱的。
玉昆一心想見袁紹文,那裡還顧得他怕熱不怕熱,當下一陣子催著他穿起長衣,囑咐了家裡留下的兩個年老的下人幾句,便匆匆一同走出大門去。
「是那兒?」到了大門口,因為要套車子,玉昆才想到應該先問一問清楚。
「法院監獄。」趙四顯然已經去過幾次了。
袁紹文這一次的被判十六個月,在別人固然都覺得很詫異,可是他自己的心理,卻是最明白不過的;幸而他還是一個官吏,而且袁寶藩也並不真想替季兆雄報仇,只是怪他不該太偏向秋海棠,為了他竟不惜把自己的侍從殺死,所以要他多少受一些磨折。但紹文畢竟已是一個有身份的人,犯的又不是什麼不赦大罪,因此行動雖然失了自由,但起居卻還相當優待,同時袁寶藩在表面上也不願做得太顯,依舊天天打發家裡人送菜送飯的來侍候他。
趙四引著玉昆一進監獄,便毫不費事的在一間很黝暗的室里和紹文見面了。
「七爺,這一次真累了你了!」玉昆先搶在頭裡說,可是心上不免覺得有些奇怪,他想這個樣子那裡還像坐牢的犯人啊?
紹文懶洋洋地躺在一張木床上。
「別人特意要我這樣休息休息,還有什麼累不累呢?」他這麼一說,玉昆心裡就朋白了。「你才從天津來嗎?玉琴的傷口怎麼樣啦?」
「快好了,」玉昆說:「他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
紹文苦笑了一笑。
「我才對他過意不去咧!他要我辦的事,什麼也沒有替他辦好……。」
「七爺,銀行里的事可有什麼消息嗎?」趙四突然插嘴著問。
「這個倒不成問題,我的朋友才來告訴我明後天他們就可以把摺子補給你了。」接著,他又回頭去向玉昆說:「你來了很好,快幫著趙四把他家裡的事弄好了,一同趕回天津去,讓他也好放心……。」
玉昆和趙四都忙著應了一聲是。
「我自己簡直沒有臉再給他寫信了。」紹文又補上一句。
「這是什麼話?七爺,你為了老三跌進這個地方來,就是做老子的待兒子也不過這樣了!」玉昆笑著說。
趙四正用一條手巾在擦抹臉上的汗珠,聽了玉昆的話,也忙著連連點頭,表示附和的意思。
紹文只微微一笑,便故意把話叉到了別處去。
平日趙四見了紹文原是不大敢說話的,這時候他混身披掛,就是坐著不動,汗已經淌個不停了,因此他爽快連一句話也不說,盡讓玉昆和紹文連續著談了幾十分鐘。臨走紹文握著玉昆的手。
「告訴玉琴,」他悄悄地向玉昆一個人說:「還有一件事我不能再替他辦了,勸他息了這個念頭吧!」
玉昆微微把頭一點,心裡很明白這就是指的羅湘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