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頭一回見著溜蹄馬,已經是戰後了。
上等兵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線和東線都打過仗。日本關東軍投降之後,他就複員了。總而言之,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艱苦地走過來的。老天爺保佑,他的運氣還不惜:就是一回坐車時震傷了,另一回一塊彈片傷了胸部。他在野戰醫院裡躺了兩個多月,後來又趕回了自己的部隊。
可是當他回到家鄉時,車站上的小販們都管他叫老漢了。得了吧,這多半是開玩笑。不過,塔納巴伊對此並不惱火。他當然不算年輕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點老態;打了幾年仗,面孔自然是飽經風霜的了,嘴邊也摻雜幾根白鬍茬了。不過無論體格,無論精神,他都是結結實實的。過了一年,妻子生了個閨女,後來又生了一個。兩個女兒現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來。大女婿是個司機,常常把兩家人都帶上,開著汽車,到山裡來看望老人。是的,老人們對女兒和女婿毫無怨言,就是兒子不怎麼爭氣。不過,這說來話長……
那陣子剛剛勝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納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開始。心情舒暢極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樂隊迎送過往的軍用列車。妻子在家裡等著,兒子快八歲了,該上學了。塔納巴伊在車上的感受,彷彿是第二次獲得了生命,彷彿萬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記一切,真想一個心眼只考慮未來。而未來,看來是簡單明了的:要過日子,要撫養孩子,要搞好生產,要蓋房子,總之一句話——要生活。對此,不應該再有什麼干擾,因為過去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保證今天能最終過上這種真正的生活——人們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生活。正是為了這種生活,人們才在戰場上流血犧牲,爭取勝利。
於是塔納巴伊感到,他得趕緊生活,趕緊生活!為了未來,他應該貢獻出自己畢生的精力!
開頭,他在打鐵鋪里論大鎚。他原本是這方面的巧手,現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鐵砧,於是他從早到晚,揮著胳膊,使勁錘呀錘呀,使得那個鐵匠忙不迭地翻轉著鎚子下燒紅的鐵塊。直到如今,他的耳際還不時響起打鐵鋪里叮叮噹噹的聲音。這種聲音常常能壓倒一切憂慮和操心的事。那陣子糧食奇缺,衣衫破爛,婦女們光著腳板穿膠皮套鞋,孩子們不識糖味,農莊債務累累,銀行帳款凍結——對這一切,塔納巴伊揮舞鐵鎚,表示不屑一顧。他使勁搶著大鎚,鐵砧叮噹作響,藍色的火花四下飛濺。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使勁揮著鎚子,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切都會好轉的。最最根本的是,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彷彿鎚子也在隨聲伴唱:「勝利了,勝利了!」在那些日子裡,不止他一個人,幾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勝利的歡樂之中,彷彿勝利可以代替麵包似的。
後來塔納巴伊到山裡放馬去了。是喬羅說服他去乾的。已故的喬羅當時是農莊主席,整個戰爭年代他一直擔任這個職務。由於有心臟病,他沒有入伍。但儘管在後方呆著,卻衰老得厲害。塔納巴伊一回來,立即就看出來了。
換了別人,未必能說服他離開打鐵鋪,改行去放馬。但是喬羅是他的老朋友了。從前他們兩人一起入了團,一起宣傳過集體化運動,一起清算過富農。特別是他,塔納巴伊,當時可積極哩。凡是上了富農名單的人,他一個也不手軟……
喬羅到打鐵鋪找他,終於把他說服了。看起來,喬羅對此相當滿意。
「我真擔心你一頭扎進打鐵鋪出不來了,」喬羅笑眯眯地說。
喬羅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細長,凹陷的面頰上,滿是皺紋。天氣再怎麼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樣穿著那件脫不下身的絨襖。
在離打鐵鋪不遠的一條水溝邊,他們找了個地方蹲下,開始交談起來。塔納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輕時候的喬羅。那陣子,村子里數他有文化,是個出眾的小夥子。他為人穩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納巴伊可不喜歡他的厚道。在一些會上,他常常跳起來,狠狠地批評喬羅在對敵鬥爭中不能容忍的軟弱性。他的這種批評常常十分尖銳,簡直象報上的社論似的——凡是他在讀報時聽來的東西,他都能背出來。有幾次連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話的分量。不過結果往往還不錯。
「你知道嗎,前天我進了一趟山,」喬羅說開了,「老人們都在問:是不是當兵的都回來了?我說,是的,凡是活著的,都回來了。『那什麼時候他們才來接活呢?』我回答說,已經都在幹活了:誰在地里,誰去了工地,誰在哪兒。『這些我們早知道了。可誰來放馬呢?他們得等我們斷了氣才來吧?好在我們也活不了幾天了。』我都感到過意不去。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提這個呢?戰爭一開始,我們就讓這些老人進山放馬了。一直到現在,他們還在山裡。我不是對你一個人才這麼說,這種活兒可不是老人們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馬背上顫著,日日夜夜不得安寧。到了冬天,夜裡的滋味夠人受的!你還記得傑爾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樣在馬鞍上活活凍死的。而這些老人有時還馴馬呢,說是部隊需要軍馬。你倒不妨試試,上了七十歲的年紀,再讓魔鬼拖著你這個山坡坡那個山溝溝跑跑著。連骨頭都收不回來。得好好謝謝他們:總算挺過來了。可那些當兵的一回來,鼻子翹到天上去了。說什麼出了國了,世面見多了,讓他們去放馬就不願幹了。他們說,幹什麼非得讓我去荒山野嶺里東跑西顛呢?就是這麼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幫幫忙,塔納巴伊。你要去了,到時候我就好讓別人去了。」
「好吧,喬羅,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納巴伊回答說,一邊在心裡卻想開了:「什麼樣鬧騰的日子沒過呀,你呀,喬羅,卻還是老樣子。一到好心腸,自己卻一點點耗盡了。興許,這是個長處。戰場上形形色色的事見多了,待人接物還是厚道點好。興許,這才是為人的根本?」
到此他們就分手了。
塔納巴伊朝打鐵鋪走去,但喬羅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納巴伊!」他騎馬趕上了他,在鞍鞽上彎下身來,察看著他的臉色,「順便問一句,你沒有生氣吧?」他低聲問道,「你知道,怎麼也抽不出空來。真想能坐下來,象從前那樣,好好談談心。多少年沒有見面啦。我原以為,仗打完了,日子會極快些。可現在的操心事,一點也不比過去少。有時候連眼都合不上,腦子裡糾纏著各式各樣的念頭。怎麼辦呢?得把生產搞上去,讓大家吃飽,還得全面完成各項計劃。現在的人,可不比從前了,都想過得好點……」
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坐到一起促膝談心一番。而歲月無情,到後來就為時晚矣。
就這樣,塔納巴伊到山裡放馬去了。在那裡,在托爾戈伊的馬群里,他頭一回見到了那匹才一歲半的渾身黃茸茸的小馬駒。
「老人家,你給留下什麼寶貝呀?馬群可不怎麼樣,是吧?」當他們清點過馬的匹數,從馬欄里放出馬群時,塔納巴伊對牧馬人挖苦說。
托爾戈伊是個乾瘦老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個半大的孩子。頭上扣著一頂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個蘑菇。這類老漢動作敏捷,專愛挑剔,喜歡嚷嚷。
但是,托爾戈伊這回卻沒有發作。
「馬群就是馬群,都那樣。」他心平氣和地回答,「沒什麼好誇口的,你放一陣子,就會清楚的。」
「老爺子,我這是隨便說說的。」塔納巴伊小聲和解地說。
「有一匹好馬!」托爾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著馬鐙,微微欠起身來,揮著鞭子指點著說,「瞧那匹小黃馬,就是在右邊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會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圓滾滾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點,腰短了點。」
「這馬發育慢些。等長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駒。」
「它有什麼好的?哪點出眾呢?」
「天生的溜蹄馬。」
「那又怎麼樣呢?」
「這種馬少見。要在過去,就是無價之寶。賽馬的時候,若能搶上這種馬,把腦袋搭上也捨得。」
「得,咱們瞧瞧去!」塔納巴伊提議說。
他們催趕著馬匹,在馬群的外沒跑著,把小黃馬轟到一旁,然後在它後面趕著。小公馬不反對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興興地抖動了一下額鬃,打個響鼻,跑了起來。那馬邁著整齊而迅速的溜蹄馬的步式飛跑起來,猶如脫弦的飛箭。它跑了大半個圈子,想跑回馬群里來。塔納巴伊興緻勃勃地觀賞著小黃馬的飛跑,大聲叫好:
「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剛才怎麼悅的!」老馬倌忿忿地回答。
他們策馬在溜蹄馬的後頭小跑著。象觀看賽馬時的小孩子那樣,大聲嚷嚷著。他們的喊聲彷彿在催趕小公馬,它跑得越來越快了,跑得那樣輕鬆自如,不亂步伐,穩穩噹噹,象在飛似的。
他們不得不讓自己的馬大跑起來,而那四小公馬卻始終保持那種溜蹄馬的節奏繼續跑著。
「你看,塔納巴伊!」托爾戈伊在飛奔的馬上揮著他的帽子,大聲叫道,「這馬的聽覺特別靈,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樣。你瞧,它聽到喊聲,更加來勁了!哎,哎,哎!」
當小黃馬終於回到馬群時,他們才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卻因為策馬飛奔而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太好了!謝謝你,托爾戈伊,你養了一匹好馬。看了都叫人心裡痛快!」
「是好馬,」老人同意說,「不過,你得留神,」突然他變得嚴厲起來,一邊用手搔著後腦勺,「別誇獎了。誇獎多了,反會不吉利的。不到時候,先別嚷嚷。一匹出色的溜蹄馬,好比一個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家的命運是:落到好人家手裡,就會開花,讓人高興;落到哪個壞蛋手裡,瞧著她都叫人難受。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匹出色的馬,也是一樣。弄不好,就毀了它。跑著跑著,都會失蹄的。」
「不用擔心,老人家,要知道,這種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這馬的名字叫古利薩雷,記住了。」
「古利薩雷?」
「對。去年夏天我的小孫女上這兒來玩了。這是她給馬起的名字。她可喜歡啦。那陣子,它才是一周歲的馬駒子。記住,叫古利薩雷。」
托爾戈伊是個愛嘮叨的老頭。整整一宿,千叮嚀萬囑咐的,塔納巴伊只好耐著性子聽著。
第二天,塔納巴伊把托爾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里之外。剩下空空的氈包,往後該由他的一家人來住了。還有一座氈包留給他的幫手住。可是幫手一時還沒有著落,暫時只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時,托爾戈伊再一次提醒說:
「小黃馬先別碰它,也不讓別人管它。開春了,你親自馴它。你要注意,千萬小心點。等馬上了鞍,你轉的時候,別使勁趕它。你要是亂扯韁繩,弄錯了溜蹄馬的步式,你就把這馬給毀了。還有,你得注意,開頭幾天,別讓馬在勁頭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上,會生濕癬的。你要是出門,把馬騎來讓我瞅瞅,要是我還沒咽氣的話……」
托爾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帶走了馱著家什的駱駝,給他留下了馬群,氈包和重重疊疊的山……
古利薩雷哪裡知道,關於它引起了多少話題,往後還會引起多少議論和風波呢!……
古利薩雷照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馬群里,一切依然如故:還是那些山,還是那片草地和河流。只是原來的老漢不見了,換了一個牧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軍大衣,戴一頂有護耳的軍帽。新主人嗓子有點沙啞,不過聲音很洪亮,很威嚴。馬群很快就跟他搞熟了。既然他喜歡,就讓他到處遛遛腿吧。
後來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馬這時得用蹄子刨開積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風把主人的臉吹得發黑,一雙手變得又粗又硬。現在他穿上氈靴了,還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襖。古利薩雷全身長起了長長的毛,可它還是感到很冷,特別是到了夜裡。每逢朔風凜冽的夜晚,馬群都一聲不響地緊緊地擠成一團,身上蒙著一層霜花,一直站到太陽出來。這時刻,主人騎在馬上原地打轉,拍打著衣袖,擦揉著臉。有時候離開片刻,不久又回來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離開馬群。不管他凍得大聲嚷嚷,還是小聲哼哼,馬群會突然昂起頭來,豎起耳朵傾聽。這當兒,要是確信主人就在身旁,馬又會在呼嘯的夜風中打起吃來。那年冬天,古利薩雷就記住了塔納巴伊的聲音,而且從此以後,就終生不忘了。
有一天夜裡,山裡起了一場暴風雪。刀割似的雪片紛紛而下,鑽進馬的鬃毛,壓下馬的尾巴,糊住馬的眼睛。馬群惶惶不安起來。它們擠成一團,渾身打顫。母馬不安地驚叫起來,把小馬駒子直往馬群里轟,結果把古利薩雷擠到最外頭,怎麼也擠不過去了。溜蹄馬開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後還是落在外邊——這下遭到了那匹領群的公馬的嚴厲懲處。那匹頭馬一直在外圍轉來轉去,用蹄子跟著雪,把馬群往一塊轟。有時它急急地跑到一邊,帶著威脅的神情略微低下頭,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只聽到它的響鼻聲。有時它又跑回馬群,一副兇狠威嚴的架勢。它看到古利薩雷落在外頭,就跳起來,朝它猛撲過去,一轉身,用后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這一腳真厲害,古利薩雷差點沒有憋死。它感到肚子里有什麼東西咕嚕一聲響,疼得它一聲尖叫,好不容易才穩住腳跟。這之後,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緊挨著馬群,乖乖地站著,感到助部疼痛難受,心裡著實憤恨那匹兇狠的頭馬。馬群安靜下來了,於是它聽到一陣隱隱約約的拖長的聲音,它這是頭一回聽到了狠狠的爆叫聲。它感到,彷彿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發僵了。馬群戰慄著,神情緊張地傾聽著。周圍又沉靜下來。可是這種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飛舞,刷刷地落在古利薩雷揚起的嘴臉上。主人在哪兒?此時此刻多麼需要他,哪怕能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身上羊皮襖的煙味也好。可他卻不在。古利薩雷斜著眼看了一下近旁,不禁嚇呆了:彷彿有個什麼影子,在黑暗中貼著雪地,一閃而過。古利薩雷猛地往一分跳開,一下子馬群騷動起來,亂了陣勢。驚炸的馬群大聲尖叫著,嘶鳴著,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飛奔而去。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得住了。馬群拚命向前衝去,如同山崩時從峭壁上瀉下的無數岩石,互相撞擊著。古利薩雷莫名其妙地只顧狂奔疾馳。突然,一聲槍響,接著,又是一聲。飛馬聽到了主人征怒的吆喝聲。喊聲從側面的地方傳來,擋住了馬群的去路,過後又出現在前面了。此刻,馬群迎上了這個經久不息的殘喝聲,那聲音便領著馬群前進。現在主人又跟它們在一起了。主人冒著隨時有掉進裂縫和深淵的危險,在前面飛奔。他的喊聲變得有氣無力了,後來完全嘶啞了。但他還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著。於是馬群跟在後面跑著,漸漸地擺脫了追逐它們的恐怖。
黎明時,塔納巴伊才把馬群趕回原來的地方。直到這時,馬群才停歇下來。馬身上的熱氣象濃霧似的在馬群上空冉冉升起,馬的兩肋都費勁地扇動著,這些馬,驚魂未定,全身還在不停地打顫。張張冒著熱氣的嘴在扒著雪地。塔納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里送。後來他忽然雙手捂住勝,屏息不動了。雪還是不停地飛舞,落到熱氣騰騰的馬背上,雪化了,變成混濁的黃泥漿,一滴滴往下淌著……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來了。之後,綠茵遍地,古利薩雷很快就長得膘肥體壯了。馬脫毛了,換上了一身油光閃亮的新毛。冬天啦,飼料不足啦,彷彿在記憶中都無影無蹤了。馬是不會記住這些的;只有人,還沒有忘懷。塔納巴伊記得那嚴寒;記得狼降的黑夜;記得騎在馬上凍僵了的難受勁;記得在篝火旁烤著發木的手腳,咬著牙,以免哭出來的情景,記得春天的冰凍,象鉛一般沉重的瘡痴,封住了大地;記得一些瘦馬倒斃了;記得有一次下山,在辦事處連眼皮子都沒抬,就在馬匹死亡登記表上籤了字,接著一下子暴跳如雷,大聲吼叫,用拳頭捶著主席的辦公桌:
「你別這樣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馬捆在哪兒?飼料在哪兒?燕麥在哪兒?鹽在哪兒?盡讓我們喝西北風!難道就這樣叫我們養馬嗎?你瞧瞧我們穿什麼破爛!你去瞧瞧我們住的氈包,瞧瞧我過的日子!從來沒吃頓飽飯。就是打仗,也比現在強似百倍。而你,那樣瞅著我,倒象是我把這些馬掐死了似的!」
還記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臉;記得後來自己又為這些話羞愧萬分,只好請求他原諒。
「得了,你,你原諒我吧,我發火了。」他結結巴巴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來。
「倒是你應該原諒我。」喬羅對他說。
後來,當主席叫來了倉庫管理員,塔納巴伊更是無地自容了。喬羅吩咐說:
「給他五公斤麵粉。」
「那幼兒園怎麼辦?」
「什麼幼兒園,你老是糊塗!給吧!」喬羅不客氣地命令道。
塔納巴伊本想堅決拒絕,說馬奶快下來了,不久就會有馬奶酒了。但當他看了一眼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只好不作聲了。以後每當他吃起麵條時,他總感到家燙了嘴似的。他把匙一放,說:
「你怎麼啦,想把我燙死還是怎麼的?」
「那你就等涼會兒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氣和地回答。
這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已經是五月了。公馬的叫聲中帶著哭腔,常常互相衝撞起來,干起架來,要不,就追逐別的馬群里的年輕母馬。牧馬人排命地奔跑,轟開乾柴的馬,大聲呵斥著,有時揮動著鞭子,免不了也參加一場格鬥。古利薩雷還不懂得這號事。有時陽光燦爛,有對細雨靠集,小草從馬蹄下面鑽出來了。草地綠油油綠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皚皚的雪嶺冰峰閃閃發光。這年春天,溜蹄馬古利薩雷跨進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薩雷從一頭毛茸茸的矮小的馬駒子,變成一匹身架勻稱、結結實實的小公馬。它長高了,原來那種柔和的線條不見了,它的軀體變成一個三角形:前胸寬寬的,臀部很窄。它的頭長成真正的溜蹄馬式的頭了——瘦削,頭前部突出,兩眼間距很大,嘴唇緊縮而富有彈性。不過所有這一切,它還無心顧及。只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支配著它(這給它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煩),那就是酷愛奔跑。它常常領著一幫同齡的兒馬,縱情馳騁。它一馬當先,象顆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馳而去。有一股無窮無盡的力量驅趕著它,使它不知疲憊地奔上峻岭,衝下山坡,越過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過叢林和谷地。哪怕到了深夜,當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時候,它彷彿還夢見,大地在它腳下飛馳而過,風卷著鬃毛在耳邊呼嘯,馬蹄又急又快,象鈴鐺那樣,清脆悅耳。
古利薩雷對主人的態度,同它對一切與己無關的事物一樣。說不上喜歡他,但也沒什麼反感,因為對方並不限制它的自由。除非它們跑得太遠了,主人追趕時才寫上幾句。有那麼一兩回,主人用套馬杆抽過溜蹄馬的屁股。古利薩雷全身哆嗦起來,但與其說是因為挨了打,還不如說是出乎意外。這下,古利薩雷跑得更歡了。在回來的路上,它跑得越快,拿著套馬杆在它後面跑著的主人就越高興。溜蹄馬聽到身後嘖嘖的讚許聲,聽到主人騎在馬上的歌聲。碰到這種時刻,它就喜歡主人,喜歡在歌聲下飛跑。後來它把這些歌都聽熟了——各種各樣的歌:有的歡樂,有的憂傷;有的長,有的短;有的有歌詞,有的只是曲子。它還喜歡主人給它們喂鹽吃。幾個木楊子上架著一個長長的水槽,主人往裡面撒著一把把的鹽粒。所有的馬都使勁朝裡邊擠,——這可是最大的享受。古利薩雷這下也嘗到鹽味了。
有一回,主人敲著空桶,開始吆喝馬群。馬從四面八方跑來,擠到木槽眼前。古利薩雷擠在馬中間,品嘗著鹽味。當主人和他的幫手操著套馬杆,圍著馬群轉來轉去的時候,它也滿不在乎。這事跟它無關,因為通常套馬杆總是套那些供坐騎的馬,餵乳駒的母馬,或者別的什麼馬,可從來沒有套過它。它是自由自在的。突然,鬃毛做成的套索在它的頭上滑下,扣住了脖子。古利薩雷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它也不怕這個活套,繼續嚼著鹽粒。要是套索套上了別的馬,別的馬就會揚起前蹄,直立起來,然後拚命沖開去。可古利薩雷卻紋絲不動。後來,它想到河邊去喝水,便從馬群里擠出來。脖子上的活套拉緊了,扯住了它。這樣的事,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古利薩雷在後一跳,打了個響鼻,瞪著眼睛,然後往上一躥,直立起來。剎那間,周圍的馬四散跑開了,只剩下它,面對著兩個操著套馬杆拽住它的人。主人站在前頭,後面是另一個牧馬人。一眨眼的工夫,就圍上了一大幫小傢伙。他們是牧馬人的孩子,是不久前來到這裡的。由於他們老是圍著馬群沒完沒了的跳呀蹦呀,早就叫古利薩雷頓透了。
溜蹄馬感到膽戰心驚。它猛地一躥,又直立起來,這樣折騰了好幾回。太陽變成無數圓圓的火球,在它眼前閃爍、飄落;群山和大地在旋轉;人,一個個仰面倒下去。霎時間,它的眼前一片漆黑,那樣可怕,那樣空虛,急得它只顧用兩隻前蹄拚命亂蹬。
不管溜蹄馬怎麼掙扎,活套卻越拉越緊。古利薩雷被勒得喘不過氣來,但它不是避開人群,反倒直衝人們猛撲過來。大伙兒急忙四散逃開。圈套鬆了一會兒,於是古利薩雷跑起來,把幾個人拖倒在地上。女人們大聲驚叫,忙把孩子們往氈包里轟。這當兒,牧馬人已經站起身來,只聽得「啪」的一聲響,套索重又落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這一回,緊得連大氣都出不來了。一下子,古利薩雷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精疲力竭,這才站住不動了。
主人拉緊手裡的套馬杆,開始從側面朝它這邊走來。古利薩雷斜瞪著眼睛,瞧著他。主人的衣服撕破了,臉擦傷了,但他的眼神並不兇狠。他喘著粗氣,吧噠著出血的嘴唇,象是耳語似地小聲說:
「駕!駕!古利薩雷,別怕,站住,站住!」
他的幫手,跟在他後頭,緊拽著套馬索,也小心翼翼地跟了過來。主人的手終於夠得著溜蹄馬了。地撫摩著它的頭,也沒有轉過身子,一邊簡短地、急急地對幫手說:
「籠頭!」
那人忙把馬籠頭塞到他手裡。
「別動,古利薩雷,別動,小乖乖!」主人一邊說著,一邊用一隻手蒙住溜蹄馬的眼睛,把籠頭套在它的頭上。
現在,該給它戴上嚼環,備上馬鞍了。當馬籠頭套到頭上時,它打了個響鼻,又想沖開去。但是主人及時抓住了它的上齶。
「韁繩!」主人向幫手又喊了一聲。那人跑過來,很快把一根皮條做成的韁繩套住上唇,再用一根棍子繞幾下,纏好。
溜蹄馬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反抗不得了。冰冷的鐵制的嚼環磕著牙齒,叮噹作響,格進了兩邊的嘴角。有什麼東西扔到它背上,拉扯著,幾根皮帶勒緊了它的胸脯,使得它的身子來回直晃。不過,這已經算不了一回事了。只感到嘴上那種撕腸裂肺的、不能想象的疼痛。眼珠子都翻到額頭上去了。連動都不能動一下,喘口氣都不行。它甚至都沒有覺察到,主人已神不知鬼不覺地一下於騎到它身上了。直到從它嘴裡取下韁繩,它才清醒過來。
有那麼幾分鐘,古利薩雷一無所知地、獃獃地站著,只感到全身捆得緊緊的,身子沉甸甸的。後來,它斜著一隻眼從肩頭瞧過去,摹地發現背上有個人。它大吃一驚,猛地往一邊衝去。但是嚼環撕裂著嘴巴,疼痛難忍,而那人用兩條腿緊緊地夾著它的肚子。溜蹄馬往上一躥,又直立起來,憤怒而狂暴地長嘶一聲,急得來回直竄,不時(九勺)著蹶子。它鼓起全身的勁頭,想甩下身上的重壓;它朝一旁猛衝過去,但是套索不讓它跑開去——那套馬索的另一端由騎在馬上的幫手緊緊地踩在馬蹬里。這時,它只能兜著圈子跑。它跑著,期待著什麼時候套索斷了,它可以立刻跑開,可以自由自在地飛跑。可是套索沒有斷,它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兜著圈子跑。這正是人們要它乾的。主人不時用鞭子抽它,用靴後跟磕它。有兩回,溜蹄馬還是把主人掀翻了下來。但是他一躍而起,又跳上鞍去。
這樣持續了好久好久。頭都暈了,周圍的地在旋轉,氈房在旋轉,遠處四散的馬群在旋轉,群山在旋轉,連天上的雲也在旋轉。後來,它實在累了,便換成大步走著。真渴呀!
但是又不給它飲水。到了晚上,也不給它卸下馬鞍,只是稍稍鬆了極馬肚帶,把它掛在馬樁上歇著。籠頭上的韁繩緊緊地纏在鞍橋上,這樣馬頭就只能平直地挺著,這個姿勢它也就無法卧倒了。馬澄收了起來,也放在鞍橋上。就這樣,它站了整整一宿。古利薩雷無可奈何地站著,為它經歷的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弄得神情沮喪。嚼環在嘴裡老是礙事,稍稍一動,就會引起銘心的疼痛,那股鐵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腫起的包早就扯破了。肋下皮帶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癢。在氈制的鞍墊下,擦傷的背感到酸痛難受。真想能喝上口水呀!它聽到河水嘩嘩在響。這使它更加乾渴難耐。在河那邊,跟往常一樣,馬群在吃草。傳來得得的馬蹄聲、馬的嘶叫聲和值夜的牧馬人的哈喝聲。人們坐在氈包外的篝火邊歇著了。孩子們逼著狗玩,學著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馬站在一旁,誰也不搭理它。
後來,月亮升起來了。群山悄悄地從昏暗中浮現出來,在朦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著。滿天的星星,閃閃發光,越來越低地垂向地面。古利薩雷被困在那個地方,老老實實、一動不動地站著。好象有誰在找它。它聽到那匹小紅馬的嘶叫聲,——就是那匹跟它一起長大、形影不離的小母馬。小紅馬的額際有塊象星星那樣的白斑。它喜歡跟溜蹄馬一起飛跑。一批公馬已經在它後面追逐了,可是它就是不理它們,總是跟溜蹄馬一起跑著,遠遠躲開那些公馬。小紅馬還是馬駒子,而古利薩雷也沒有成年,不會做出那些公馬想乾的勾當。
此刻小紅馬正在近處嘶叫著。對,這是它!古利薩雷能準確無誤地聽出它的聲音來。溜蹄馬本想也長嘶一聲來回答它,但又害怕張開那張撕裂的腫起的嘴。這太疼了。最後,還是小紅馬找到了它。小紅馬邁著輕輕的步子,跑到跟前,在月光下閃動著它額際的那塊星星樣的白斑。它的尾巴和腿都是濕淋淋的。它淌過小河而來,隨身帶著河水的涼氣。小紅馬先用面頰碰了碰古利薩雷,然後到處聞著,用它那柔軟的溫暖的嘴唇輕輕地贈著它。小紅馬柔聲地打著響鼻,招呼溜蹄馬跟它一起離開這兒。而古利薩雷卻動彈不得。後來,小紅馬把頭擱在古利薩雷的脖子上,用牙齒在它的鬃毛里投著痒痒。本來,古利薩雷理應把頭也擱在小紅馬的脖子上,給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薩雷對小紅馬的溫存無以為報。它連動都無法動一下。它只想喝水。要是小紅馬讓它飲足了水,該有多好!最後,小紅馬跑開了。古利薩雷目送著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對面的一片沉沉夜色之中。它來了,又走了。淚水奪眶而出,順著面頰,大滴大滴往下淌,無聲無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馬有生以來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來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個懶腰。他笑呵呵的,——突然感到骨頭一陣酸痛,不禁哼吟起來:
「哎喲,古利薩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麼樣?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餓癟了。」
他拍了拍溜蹄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對它說了不少親呢的話,逗趣的話。古利薩雷哪兒能聽懂人說的話呢。塔納巴伊說:
「得了,你別生氣了,老弟。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干事瞎逛盪呀。你會習慣的,一切都會順順噹噹的。至於說,吃了點苦頭,那麼,不這樣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麼回事,它逼得你四個蹄子都釘上馬掌。可往後,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頭,你就不用犯愁了。你餓了,是吧?想飲水吧?我知道……」
塔納巴伊把溜蹄馬牽到河邊。他小心翼翼地從它磨破的嘴裡取下嚼環。古利薩雷顫巍巍地俯向水面,感到一陣寒氣,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麼甜美的水!為此,它多麼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這樣,古利薩雷很快就習慣了備鞍,絲毫也不感到馬具的拘束了。馱著騎手,它感到輕鬆愉快。主人不時輕輕地勒住韁繩,而它卻急著向前飛奔,一路上響起溜蹄馬式的細碎的馬蹄聲。古利薩雷學會了馱著人跑得又快又穩,這一點叫大家讚不絕口;
「你讓它馱一桶水,保險一滴不灑!」
那位從前的牧馬人托爾戈伊老漢對塔納巴伊說:
「你馴了一匹好馬,謝謝啦!你等著瞧吧,你的溜蹄馬會成為馬中的明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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