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接下來的五天里,珍妮逐漸摸清楚「黑狼」營地的每日作息情形。他們每天黎明即起,總要作好幾個小時的軍事操練。即使在他們操練完畢準備吃午餐時,珍妮耳邊彷彿仍聽見他們的戰鼓與刀槍相擊之聲在迴響。
她坐在洛伊的帳篷里,雙手忙碌地縫補著毯子。她聽著帳外的操演聲,心裡忍不住要擔心。她無法想象她父親的手下在面對「黑狼」這支「戰爭機器」時將如何應付,也無法想象梅家堡將如何逃過這一劫。此外,她還為莉娜擔心。
從那次脫逃未成之後,她就沒有再看過她妹妹。顯然莉娜是被留在伯爵弟弟泰凡的帳中受監管,但伯爵一直禁止這兩個女孩碰面。珍妮曾一再向他問起莉娜的情形,他總是似乎很誠實地回答說,莉娜很安全,而且他弟弟待她像客人一樣。
珍妮把針放下,走到敞開的帳篷門口,十分渴望去走動走動。九月初的天氣非常好,雖然晚上很冷,但白天卻挺暖和的。「黑狼」的十五名精兵——他的個人侍衛——在野地那一邊的馬背上操練。她想出去晒晒太陽,儘管這在洛伊禁止之列,而且他對她的態度似乎一天比一天凶。除了高菲爵士和尤斯仍像以往一樣有禮之外,其他武士待她就跟敵人一樣,似乎是被迫忍受她的存在。
莉娜和她曾經耍過他們,因此他們一直記恨在心。
那天晚上吃過飯後,珍妮又把心頭牽挂的事提出來。「我要見我妹妹。」
她以同樣冷冷的態度對柯萊莫伯爵說。
「那麼就請求我,」他乾脆地說。「不要用命令的。」
珍妮挺起背脊衡量了一下狀況,然後讓步了。她點點頭,甜甜地說:「很好,那麼,我可以見我妹妹嗎?大人?」
「不可以。」
「去他的為什麼不可以?」珍妮的脾氣爆發了,轉眼之間就忘了要保持謙順。
他的眼睛露出笑意。「因為,」洛伊說著,一面欣賞她被激怒的樣子。雖然他決定和她保持距離,但又忍不住要這樣放縱一下。「我已經對你說過,你對你妹妹有壞影響,沒有你在旁邊,她一個人絕不會有膽量也沒有那種逃亡計劃的想象力。而且如果她不跟你在一起,你也就不會想逃跑。」
珍妮恨不得用最壞的字眼罵他,但那樣只會使她距離目標越來越遠。「我想就算我跟你保證說我不會逃跑,你也不會相信的。」
「你願意保證嗎?」
「願意。現在,我可以見我妹妹嗎?」
「不可以,」他彬彬有禮地說。「恐怕不可以。」
「我發覺這真不可思議。」她緩緩站起身,以一種極度輕蔑的態度說道。
「你竟然不放心讓一整支英格蘭軍隊看守兩個女人。要不然,你是因為本性殘酷才拒絕我的要求的嗎?」
他抿緊了嘴巴不發一言,飯後就立即出去了,一直到珍妮入睡前都不曾回來。
第二天早晨,珍妮很訝異地發現莉娜竟然被帶到帳里來。她們當初埋藏起來的修女袍已經太髒了,所以莉娜和她一樣,也穿著向侍從借來的上衣、襪子和軟靴。
珍妮和妹妹熱情地擁抱之後,把她拉在身旁坐下,她正要和莉娜討論逃亡的事,卻從帳底縫隙處瞥見一雙男人的靴子,一隻守衛穿的靴子。
「你的情形怎麼樣,姊姊?」莉娜擔憂地問道。
「很好。」珍妮回答道,心裡則在猜究竟是哪一個守衛奉命在外面偷聽她們姊妹談話。轉念之間,珍妮打量著莉娜的臉,緩緩地說:「事實上,如果早知道他們待我們會這麼好,我就不會傻得想逃跑了。」
「什麼?」莉娜大惑不解地問道。
珍妮示意要她安靜,並把她的臉轉過去,讓她看看帳外那雙靴子。然後她以非常輕的聲音說:「如果讓他們以為我們不想再逃了,我們就更有機會逃。莉娜,我們必須趁父親投降以前離開這裡,不然就太遲了。」
莉娜點頭表示了解,於是珍妮又說:「我知道這跟當初所想的不太一樣,但老實說,我們逃跑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山區時簡直怕死了,而且當我聽見狼嗥的時候——」
「狼!」莉娜喊著。「你說那是貓頭鷹。」
「不,我越想越不對勁,那是一隻惡狼!總之,關鍵在於我們在這裡很安全——他們不會殺我們或虐待我們,所以我們沒有理由再冒險自己找路回家。無論如何,父親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們自由的。」
「哦,不錯!」莉娜也依珍妮的手勢暗示而大聲說。「我贊同你的看法!」
正如珍妮所預期,站在帳外的是藍泰凡。他把聽來的話向洛伊報告,洛伊有一點驚訝,但珍妮的理論似乎也挺合理。
雖然直覺上不太以為然,洛伊還是下令把看守他營帳的侍衛由四人減為一人,而看守的目的也僅是為了保護人質的安全而已。這個命令下達之後,洛伊就經常不自覺地在經過時瞄一眼帳篷,期待看到一個披散著金紅色長發的人從帳篷里鑽出來。過了兩天之後,珍妮一直很乖地待在帳篷里,於是他又將命令稍作更動,告訴珍妮她每天可以和妹妹會面一小時。當然,事後他又開始懷疑這項決定是否明智了。
珍妮自然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些改變,於是更加決心要找機會鞏固柯萊莫伯爵對她的信任,以誘使他進一步放寬警戒。
第二天晚上,命運就賜給她一個絕佳的機會,珍妮即順勢加以利用一番:她剛和莉娜一起步出帳篷,打算告訴里克她們想在帳篷四周走一走——這是她們目前允許活動的範圍——恰巧碰到兩種狀況:第一個狀況是里克與「黑狼」的其他守衛在二十五碼之外,彷彿正在處理手下的某件紛爭;第二個狀況是,在她們左方的遠處,柯萊莫伯爵正轉身朝她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密切注意著她們的行動。
如果珍妮不知道他在看,她很可能會嘗試帶莉娜躲到林子里。但隨即想到他大概不消幾分鐘就會把她們抓回來,於是她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假裝她不知道他在監看,珍妮自自然然地挽著莉娜的手,朝里克那邊指點一番,然後故意遠遠地避開林子,謹守規矩地只在帳旁走動。這樣做等於是巧妙地告訴洛伊,即使無人看守,她也依然可以信任,不會逃走。
這個計謀果然生效。那天晚上,洛伊、泰凡、里克以及其他幾個親信侍衛聚在帳篷里商討,計劃第二天要拔營,走到東北方三十里處的哈定堡,在那裡一面休息,下面等候由倫敦運來的補給。在討論的過程中以及隨後的晚餐時,洛伊對待珍妮的態度簡直近乎殷勤!後來等其他人都離去之後,洛伊又對她平靜地說:「以後你可以隨時去看你妹妹,不再有什麼限制了。」
珍妮那時正要往毯子堆上坐下來,聽見他這突如其來的溫和口氣使她坐了一半即停在空中,愕然地瞪著他,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流遍她全身。彷彿他已不再把她當敵人,而且要她也採取同樣作法,結果她卻不知該如何反應。
她望著他那深邃的銀灰色睜子,直覺感到他這種休戰提議的危險性比以往更甚,然而她又拒絕這麼想,因為這一切看來似乎很合理。當然他們之間這種表面上的友誼對她只會有好處,而且老實說她也挺喜歡像上次幫他縫臉上傷口時的那種輕鬆氣氛。
她張口想謝謝他,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對一個綁架她的人道謝似乎是一種背叛行為,彷彿是要假裝一切都已獲寬恕,他們成了朋友。此外,雖然她很慶幸自己已取得他的信任,但又為自己所使用的狡詐和欺騙手段感到可恥。珍妮從小就一直坦白直爽,也因而常常惹父親不快。甚至當她和她那無恥的異母哥哥起衝突時,也不曾想到要以詐制詐,而是硬碰硬地要和他決鬥。也正是由於直爽和誠實,使她被放逐到修道院去。然而在這裡,她卻被迫使用詐術。雖然其情可憫,但是她仍然深覺可恥。在她內心,自尊、誠實與絕望在交戰著,而她的良心也飽受折磨。
她曾設想安修女若是處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但基本上她根本無法想象怎麼會有人敢侵犯那位可敬的院長,更不用說是把院長像糧袋一樣拋上馬背,或是種種珍妮自己所遭遇到的暴行了。
但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安修女對每一個人都必定是公正的。
柯萊莫伯爵對珍妮付出的是信任——一種友誼,他那熱忱的眼睛她看得出來,由他那溫柔的口氣中也可聽得出來。她不能不睬他的信任。
她族人的命運要靠她能否逃出去——或者是被救出去,因為他們在投降之前至少會試一試。不論是要自己逃跑或是使自己容易獲救,她都需要盡量爭取在營區里自由活動的機會。此外,她若是拒絕他的友誼表示,也有可能又損及他對她的信任。不過,起碼她應該可以某種程度的誠摯態度來回報他的友誼。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珍妮終於作了決定,望著伯爵,昂起頭冷淡地對他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求和。
她這種架勢使洛伊覺得很有趣。他雙臂交抱胸前,臀部往後靠著桌子站立,揚起一道眉打量著她。「告訴我,珍妮,」他看著她在毛毯上坐下。「你在修道院的時候,不是應該受到告誡要勿犯『七惡』嗎?」
「當然。」
「驕傲也包括在內?」他喃喃地說著,心思被燭光下她那披肩的長發所吸引了。
「我並不是真的驕傲。」她說著,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心裡明白他指的是她剛才隔了許久才接受他的談和。「我想我是很任性,也很頑固、死腦筋,但不是驕傲。」
「但是由我所聽到的傳言和親身體驗卻並非如此。」
他挖苦的口氣使珍妮笑了出來,洛伊則被她那笑聲中的歡樂和美麗迷住了。
他從來沒聽過她這樣美麗而悅耳的笑聲。此刻的她坐在毛毯上,眼裡帶著明艷的光采含笑望著他,這幅情景使他永難忘懷。他明白如果自己走過去坐在她身邊,一定會無法抗拒那種吸引力。他遲疑地望著她,告訴自己他應該留在原地不動——然而他小心翼翼地不表露自己的動機,做了相反的舉動。
他伸手抓了兩個杯子和酒瓶,走到那堆毯子前,把杯子斟滿酒,遞給她一杯。「你的外號是『驕傲的珍妮』,你知道嗎?」他帶笑低頭望著她那迷人的臉龐。
珍妮的眼裡散放著欣悅的光采,不自覺地陷入一個危險的未知領域中。「那只是謠傳而已,大概是由於我和包爵士會面的結果吧!你的外號是『蘇格蘭的天譴』,傳說你把嬰兒殺死然後喝他們的血。」
「真的?」洛伊誇大地聳聳肩,在她身邊坐下來。然後他半開玩笑似地補充一句:「難怪我在英格蘭上層社會中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
「真的嗎?」她疑惑地問道,突然興起一股莫名的同情。他也許是蘇格蘭人的敵人,但他是為英格蘭而戰,如果還受到自己人的排斥,那似乎是極不公平的事。
珍妮舉起酒杯啜了幾口以穩定不安的情緒,然後放下沉重的杯子打量著洛伊。佳文坐在帳篷的另一端,似乎在專心地用沙和醋擦亮他主人的甲胄。
她想:英格蘭的貴族一定很古怪,因為如果是在蘇格蘭,她身旁這個人一定會被當成一個英俊的大英雄,而且會受到猶有女兒待字閨中的堡主歡迎。不錯,他是有一點傲慢和冷峻的威嚴,但湊在一起看,那絕對是一張英俊而充滿男性氣概的面孔。她很難猜測他的年齡,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風吹日晒的歲月痕迹。她想他實際年齡一定比外表看起來老,因為她已經記不清是從何時起即聽說有關他的事迹了。她突然想到他這樣一輩子征戰,從來不考慮結婚生子繼承家產,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你為什麼不結婚?」她貿然問道,話出口之後又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問這種問題。
洛伊吃了一驚,然後明白她一定以為才二十九歲的他早已過了適婚年齡。
他收起驚訝之色,假裝逗笑地問道:「你以為是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合適的女士要和你結婚?」她側臉對他一笑,洛伊覺得那神情簡直迷死人。
儘管實際上有不少人向他提親,他只笑著問:「我想你一定認為我年紀太大了吧?」
她點點頭,面帶微笑。「似乎我們都是註定單身。」
「嗯,但你是自願的,這就不同了。」洛伊的興緻越來越高,樂得他往後一靠,用一隻手肘支著身子,看著她那被酒染紅的粉頸。「你想我是哪裡不對呢?」
「我當然不得而知,不過依我推測,」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在戰場上是不太有機會認識很多合適的女士。」
「不錯,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為和平而戰。」
「但是你一直在攻城略地,那樣根本不能帶來和平。」她肅然地說。「英格蘭人和任何人都無法相處。」
「是嗎?」他一樣喜歡她此刻的神情。
「當然。你們的軍隊剛剛才在康瓦耳和我們打了一仗——」
「我們在康瓦耳作戰,那是英格蘭的土地。」洛伊溫和地提醒她。「而且是因為你們那位可敬的詹姆士王——那個下巴短小的國王——侵略我們想讓他表妹夫登上王位。」
「哼,」珍妮反駁道,「詹姆士王知道柏金·華貝克是合法的英格蘭王!柏金·華貝克是愛德華四世失散許久的兒子。」
洛伊直言道:「柏金·華貝克是一個法蘭德斯船夫的兒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他似乎不想爭辯這個問題,於是珍妮偷眼看看他那輪廓分明的臉。「詹姆士王真的下巴短小嗎?」她冒出這麼一句話。
「不錯。」洛伊對她咧嘴笑了。
「好吧!反正我們並不是要談論他的長相。」她說著,心裡卻在想她那位據說俊若天神般的國王。「我們說的是你那永無休止的征戰。在我們之前你也和愛爾蘭打過,還和——」
洛伊打斷她的話,露出揶揄的笑容。「我們和愛爾蘭打是因為他們立蘭伯特·辛奈爾為王,然後又侵略我們,想奪取亨利的王位。」
依他說來,似乎蘇格蘭和愛爾蘭都錯了。珍妮自覺所知不多,無法辯論這類問題。
她嘆一口氣說:「我想你們在這離我們的邊界那麼近是有原因的。你在等增援的人手,然後亨利就要派你們到蘇格蘭打我們,營裡頭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洛伊決意把他們之間的對話轉回原來輕鬆的話題上,於是說:「我記得我們本來是在談論我在戰場上找不到合適的老婆,不是在談我的戰爭。」
珍妮也很高興轉換話題,於是注意力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一分鐘以後她說道:「你一定去過亨利的宮廷,在那裡見到許多女士?」
「是的。」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啜了一口酒。身旁的男人怡然地靠在那裡,他身上每一部分都有戰士的氣概,即使像現在這樣安逸地躺著,他渾身依舊散發出一股力量,寬闊的胸膛與肩膀,結實的肌肉,但珍妮想象不出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宮廷中會有什麼好的。
她雖然沒去過宮廷,卻也聽過許多故事。突然之間,她發覺這樣一個勇猛的戰士是多麼不適合宮廷那種豪華而複雜的環境。「你——你在宮廷中對那些人感到很不自在?」她遲疑地問道。
「並不怎麼自在。」洛伊說著,又被她那表情豐富的眼睛迷住了。
聽見他的話,她的心軟化了,甚至感到有點心疼,因為珍妮知道那種不見容於某種環境的痛苦與羞辱。這個人為英格蘭賣命卻不受自己人接納,這實在是很不公平的事。
「我相信錯不在你。」她好心地說。
「那你認為錯在哪裡呢?」他的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我為什麼在宮中覺得不自在呢?」
「我們是要討論你對男士還是女士的感覺?」她決意想幫助他,一半是出於同情,一半是由於酒精的作用,同時也是受到他那對她凝望的銀灰色眸子影響。「如果是指對女士,我也許能幫助你。」她自告奮勇地說。「你——你想聽我的勸告嗎?」
「絕對誠心誠意的。」洛伊忍住笑,假裝出一本正經的欽羨態度。「告訴我怎麼樣對待女士,下次我到宮廷去時,說不定就可以找到一個人願意嫁我了。」
「嗯,我可不能保證她們會願意嫁給你。」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洛伊正在喝酒,聽她一言嗆了出來。他擦去嘴角的酒。「如果你是想幫助我建立自信。」他依舊強忍住笑意說道。「你可是在幫倒忙,小姐。」
「我不是那個意思——」珍妮難受地說。「真的,我——」
「也許我們應該換一種方式,」他又高興地說。「你告訴我一位出身高貴的女士希望別人怎麼對她,而我則告訴你使一個男人失去信心會有什麼危險。來,再喝一點酒。」他為她添了一些酒,並且回頭對佳文瞥了一眼。一會兒之後,佳文放下手頭的工作走出了帳篷。
「請告訴我你有什麼勸告,我迫不及待想聽。」洛伊說道,見她又喝了一口酒。「假設我在宮廷里,走進王后的會客室,周圍有幾位漂亮女士,我想娶一個當老婆——」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是任何女人都可以,是不是?」
洛伊仰頭大笑出來。這樣罕有的笑聲引得三名守衛跑進帳篷查看是怎麼一回事。洛伊揮手要他們走開,然後看著她那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明白自己在她的評價上又降到了谷底。他努力剋制住笑意,說:「我不是說那些女士都很漂亮嗎?」
她立刻釋然,點頭微笑。「不錯,你是說過。我忘了,男人是最看重美色的。」
「一開始那是最重要的。」洛伊更正說。「好吧!現在我要怎麼辦?如果我,呃——看中了某一位呢?」
「你通常會怎樣?」
「你想我會怎樣?」
她打量著他,秀眉蹙了起來,嘴角帶著笑意。「據我所知,我只能斷定你會把她放在腿上打一頓讓她答應。」
「你是說,」洛伊一本正經地說。「不應該這樣子處理嗎?」
珍妮看出他眼裡的笑意,於是也笑了出來。洛伊只覺得彷彿整個帳中都蕩漾著她悅耳的笑聲。「女士……高尚的女士。」她隔了好久才止住笑繼續說著,表情顯然是指控他以往的經驗必定是以另一種女人為對象。「對男人的態度有截然不同的期待。」
「究竟一位高尚女士希望男人怎樣待她呢?」
「呃,當然要有騎士風範,但不只這個。」她的藍眸閃著慧黠的笑容。「一個女士會希望當她的騎士進入有許多人在場的大廳時,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只看見她的美,其他什麼都沒看見。」
「真那樣的話,他就會被自己的劍絆倒了。」洛伊說完才悟到其實她是在說她自己的夢想。
她白他一眼。「而且,她希望他本性很羅曼蒂克——而你顯然一點也不會!」
「如果所謂羅曼蒂克是指要我像瞎子一樣走到房間里,我確實不會。」他開玩笑地說。「不過你再說下去吧!女士還喜歡什麼?」
「專一的熱情,還有言語——尤其重要的是言語。」
「什麼樣的言語?」
「關於愛的溫柔言語,」珍妮夢幻一般地說著。「一位女士希望聽見她的騎士說他最愛她,說在他眼中她是最美的一個。她希望他告訴她,她的眼睛使他想起藍色的海或天,她的嘴唇使他想到玫瑰花瓣……」
洛伊驚訝地打量著她。「你真的希望一個男人對你說這種話?」
她的臉色突然變白,彷彿他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但隨後她又表現出不在意的樣子。「即使再丑的女孩也會有幻想,大人。」她面帶微笑說道。
「珍妮,」他既後悔又驚訝地說道。「你不醜,你——」他此刻更為她所吸引,打量著她,想著她的迷人之處,但似乎吸引他的並不只是她的面孔或身體,珍妮具有一種亮麗的溫柔,使他感到溫暖,她有一種能挑動他的精神——一種越來越強、吸引他的力量。「你不醜。」
她笑了,搖搖頭說:「你不必嘗試用言詞諂媚女士,大人,因為你一點成功的希望也沒有!」
「如果我不能打一位女士讓她屈服,又不能對她花言巧語,」洛伊說著,眼中所見儘是她的紅唇。「我想我只有靠我的另外一種技巧了……」
珍妮忍不住好奇。「什麼技巧?」
他的眼光一亮,不懷好意地笑著。「我應該謙虛一點,不要說出來。」
「不要耍詐了,」珍妮益發想知道答案,絲毫沒注意他的手已經移到她肩上。「你有什麼本事能讓一位女士因此而答應嫁給你?」
「相信我很擅長——」他的手握住她的肩頭。「接吻。」
「接——吻!」她大笑,身子朝後一仰,使他的手抓了空。「很難相信你會對我吹這樣的牛!」
「那不是吹牛!」洛伊看起來頗受刺激。「我有理由相信我擅長接吻。」
珍妮想剋制自己,但是辦不到。一想到有「蘇格蘭天譴」之稱的他所自豪的不是他使劍的技術而是接吻,她就忍不住想笑。
「我想你認為這個說法很好笑?」洛伊不帶感情地打量著她。
她猛力搖著頭,長發披散到肩頭。她的眼睛里仍然閃著笑意。「我——我只是,我只是無法想象你的那種形象。」
他毫無預警地伸手抓住她臂膀,把她的身子拉近。「你為什麼不親自判斷一下?」
他輕聲說道。
珍妮想退後一點卻不成。「別傻了!我不能——」突然她發覺自己的視線無法自他的唇間移開。「我情願相信你的話,我相信!」
「不行,我覺得我必須證明。」
「不需要了,」她絕望地喊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被吻過,又怎麼能評斷你的技巧呢?」
這種自白只使洛伊更渴望親吻她,因為他一向接觸的都是和他一樣經驗豐富的女人。他嘴角上彎,露出笑容,一隻手把她拉得更近,另一隻手則上移到她肩頭。
「不行!」珍妮無力地想掙脫。
「我堅持要。」
珍妮緊張地等待著某種不可知的人身攻擊,喉間梗著一聲畏懼的呻吟,但她隨即發覺沒什麼好怕的。他的唇吻在她的唇上,感覺起來涼涼的,而且光滑無比,輕輕地撫過她緊閉的嘴唇。她震駭地雙手抓住他的肩想把他推開。她的身體僵硬地撐著,脈搏開始加快,同時不由自主地想品味一下真正被吻的感覺。
洛伊稍微鬆開她一點,使她的唇恰巧位於他的唇上方一點。「也許我的技術並不如我所以為的那麼好,」他小心地掩飾自己的笑意。「我可以發誓,你的心裡一定也一直在想這事。」
珍妮極力剋制自己不要太過抗拒以免破壞他們之間脆弱的友誼。「你——你是什麼意思?」她可以感覺到他位於她下方的強壯身子。他躺在毯子上,有力的雙手把她往下拉著。
「我的意思是,我們剛才的親吻是不是就是高尚女士所夢想的那種呢?」
「請放開我。」
「我以為你要教我如何討像你這樣高尚女士的歡心。」
「你親吻得很好!正是女士所夢寐以求的!」珍妮絕望地喊著,但他拒絕放她走。
「我還是覺得不太有自信。」他開玩笑地說道,望著她眼裡逐漸升起的怒意。
「那就找別人練習吧!」
「很不幸,里克並不吸引我。」洛伊說道。她正要抗議,他的話鋒又一轉。
「不過,我發現到一點,身體上的責罰或威脅對你都沒有用,但有一種方法很有效。」
她狐疑地問:「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以後如果我想使你屈服,只消親吻你就行了,因為你對親吻怕得要死。」
她一想到自己被他親吻——而且無疑地是當著他手下的面——她的心裡就緊張了。
她盡量保持冷靜地說。「我不是怕,只是不感興趣。」
洛伊當然知道她此話的真假,但他忍不住開她玩笑,同時也很欽佩她的自制力。
「真的?」他輕柔地吐著氣,目光凝聚在她的雙唇上。他一面說,一隻手托著她的頭,把她的臉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他臉壓近。然後他用那看穿她的銀灰色眸子攫住她惶恐的湛藍色眸子,同時雙唇壓上了她的唇。珍妮身子一陣戰慄,閉上眼睛,而他的嘴唇開始在她唇上移動,徹底而佔有地探索著那溫柔的曲線和輕顫的唇形。
洛伊感到她的雙唇不由自主地軟化下來,發抖的雙手也放鬆了,她壓在他的胸上,同時他也感到了她的心在狂跳。他捧住她頭部的那隻手漸漸鬆開,雙唇卻逐漸施力。他翻過身子,把她壓在下面吻得更深。一隻手在她身側和臀部游移著。珍妮緊張地崩緊身子,隨即突然放鬆了,一種爆髮式的歡愉襲遍她全身。她被他有意撩起的這種陌生激情迷惑,忘了他是俘虜她的人。他現在是情人——熱情、溫柔、饑渴、誘人。她無力地屈服了,雙手摟住他頸間,雙唇開始回應他的動作。
洛伊有點訝於她的甜蜜回應,鬆開她的唇。抬起頭凝望著她那沉醉的臉,手則仍繼續愛撫她,一面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放她走。他命令自己放開她,立刻停止他在做的事情。明天,他一定會後悔自己竟然會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然而他又決定如果要後悔,也得有些實際的行動讓自己後悔。他決意再縱容一點,低頭再吻上她。一面把她的上衣敞開,他的眼光下移,享受著眼前的餐宴,酥胸則有如新雪一般晶瑩剔透。
他深吸一口氣,把目光移至她雙唇,再移到她那迷人的眼睛,一手同時解開自己的上衣,讓自己體會她那柔嫩的感覺。
珍妮已經被他的熱吻蠱惑到沉醉的地步,她望著他那堅毅、性感的唇緩緩貼近自己,閉起眼睛。當他的雙唇饑渴地吻上她時,整個世界開始旋轉起來。
當她覺得自己會興奮而死時,他的手掌突然離開她,冷空氣接觸到她灼熱的皮膚夾雜著一種突然的失落感,使她的神智頓時回復一部分。她緩緩睜開眼睛,見他仍在她上方流連,他的眼睛仍在愛撫她。這時,一名守衛在帳外喊道:「對不起,爵爺,他們回來了。」
洛伊一語不發地站起來,迅速整理著自己衣服,一面朝帳篷門口走去。珍妮既迷失又困惑地呆視著他離去,理智漸漸恢復,羞愧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低頭看見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用顫慄的雙手緩緩把它扣好,並撫順自己的亂髮。
如果他是用強迫的就已經夠糟了,而他不是強迫的。她彷彿是被魔咒迷惑一般,心甘情願地被他誘惑。她所做的事——或差一點要做的事——使她身體震驚得發抖。她想責怪他,但良心又拒絕如此。
她狂亂地想著待會兒等他回來之後,她應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儘管她毫無經驗,卻也憑直覺知道他必定會再繼續下去。她的心怕得狂跳——不是怕他,而是怕她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好不容易鬆弛下來,眼睛漸漸閉上,然後又突然張開,見他已回來站在她身前。這時大概已經有幾小時過去了。
她警覺地看著他那平靜的臉孔,似乎已不再迫切渴望繼續他的誘惑。
「那是一個錯誤。」他平靜地說。「對我們兩人都是錯誤,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這是她最不希望聽到的話。他轉身迅速走出帳篷外,她認為這大概就是他道歉的一種方式。她訝異地張開雙唇,突然聽見佳文走進帳篷來在入口處他的草鋪上躺下,她趕忙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