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旅行的開始差點兒就變成它的終結
在火箭噴發時燦德爾體驗到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好象有一股熱浪從他身體上滾過,他的身體因此而收縮變實,感到發緊。保險箱的四壁在起飛時受到了壓力而產生振動,壓力傳到箱子里的水裡,水又把振動傳到飛行服和它裡面的空氣里,最後傳到燦德爾的身體上。
他試著動了動胳膊腿兒。動作在水裡很慢,受到了密度增加的水的阻礙,但這是純外力作用。神經和肌肉的作用都很正常。
「喂,燦德爾,您感覺如何?」
他在聽筒里聽到了第二枚牽引火箭駕駛員的聲音。
「很好,」燦德爾口答說。「您那兒怎麼樣?」
「頭一枚牽引火箭的燃料已經耗盡,脫離了我們。波利特非常漂亮地完成了任務,對不對?您甚至沒感覺到他的脫離。現在我要加大我的火箭的功率了。您感覺到加速度的增加了嗎……怎麼樣?……」
「是的,感覺到了,」燦德爾回答說。「在您甩開我們之前,請提前幾秒通知我一聲,我要稍稍改變一下飛行方向。不然的話我們的『方舟』就會撞到你們身上啦。當我發動自己的火箭時,『方舟』會來一個大大的跳躍的。」
「是!」那位工程師簡短地答道。過了片刻,他通知說「我們即將脫離。祝你們萬事如意。希望早日再見……只要……」
但燦德爾沒有聽見他最後說的幾個字。火箭顯然已經脫離了「挪亞方舟」,電話線也隨之被扯斷了。燦德爾轉動了操縱盤。「挪亞方舟」的5個噴嘴馬上開始噴火。又感到了振動。又轉了一下,5個新噴嘴也開始燃燒噴發。「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沒有水緩衝的話,處於這樣可怕的加速度之中會感到多麼難受,」燦德爾想道,接著拉了一下操縱桿。「怎麼回事?火箭沒有改變飛行方向?」
「喂,漢斯!喂,溫克勒爾!……」
沒人回答。難道他倆出事了?……「挪亞方舟」會追上牽引火箭,那時就要相撞……
燦德爾急忙往迴轉操縱盤,一個接一個地關閉了噴嘴。5個,3個,2個……夠了。相撞的危險過去了。有幾秒鐘牽引火箭就能改變方向下降,給「挪亞方舟」讓出道路來。不過溫克勒爾,漢斯……燦德爾迅速打開箱子蓋,爬了出去,穿著橡膠飛行服,朝火箭後部挪去。
「挪亞方舟」在進行加速度飛行,這一點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燦德爾剛一離開鹽水,就感到自己渾身上下沉得要命。他的頭上好象戴了一頂沉重的鐵頭盔,胳膊和腿上都像綁上了生鐵炮彈。他得費很大力氣才能動動手腳。他周圍是比地球上稀薄得多的空氣——要知道「挪亞方舟」里的空氣壓力只相當於大氣正常壓力的十分之一。同時,他覺得自己像是在阻力極大的液體里移動,就好象在沒過頭頂的粘稠的泥潭裡掙扎一樣。
燦德爾還沒有走到公用艙,就出了一身的大汗,喘開了粗氣。
「還應該關上一個噴嘴,」他想。
火箭內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向推進器輸送燃料的馬達無聲地抖動著。沒有空氣的空間不能傳導聲音,所以聽不到燃氣的爆發聲。同時火箭的速度也遠遠超過了聲音在空間里擴散的速度。
電燈發出柔和的光芒。沒有任何跡象說明火箭到底是停在發射場,還是以宇宙速度在空間里飛行。
通往欣頓夫人艙房的門半掩著,燦德爾順便瞅了一眼裡面的情況。屋裡堆著許多行李,裡面躺著夫人的箱子就在房間的中央。燦德爾當然顧不上多瞧,他急著去看看兩個同伴到底怎麼樣了。
這麼短的路走起來卻長得無盡無休。他喘著氣走過了公用艙,來到了斯特羅邁耶的艙房前,搖搖晃晃地歇了口氣。難道他竟然沒力氣走到飛船尾部了?……胡思亂想!應該更好地控制一下自己。於是他重新抬起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
馬歇-德特朗的艙房……施尼雷爾的……這是怎麼了?燦德爾的頭暈起來。他抓住了牆壁,但生鐵一樣沉重的身體在往下墜他。燦德爾跌倒了。他咬緊牙關,以極大的毅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失去知覺,他的嘴裡感覺到血液的鹹味。
對呀,爬不是比走要輕鬆些嗎!但意識模糊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裡縈繞著。難道漢斯和溫克勒爾已經死了?……而萬一現在他也死掉,那「挪亞方舟」就要變成一個飛行棺材了。
飛行服里的氧氣得不到補充就會消耗殆盡。旅客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憋死在他們的「棺材」之中。「挪亞方舟」里只有18具死屍在飛。然後是發動機的燃料耗盡,火箭靠著慣性繼續飛行。但地球的引力還沒有被完全克服。火箭以後會怎麼樣?也許要落到月球的引力範圍?不,還早著呢。最大的可能是火箭將繞著地球飛行,成為它的一顆新衛星……一顆搭載著死屍的死亡衛星。
「呸,他媽的!萊奧-燦德爾,你必須爬到那兒!在火箭的尾艙也和船長艙一樣有操縱裝置。到那兒一樣可以控制噴嘴工作。爬,爬呀!……」
終於,他到達了2號艙——這是漢斯的艙房。門幸好是開著的。艙房裡是空的……箱子已經打開了……地上扔著一件飛行服……他們出了什麼事?……
燦德爾聚集起最後一絲力氣。他已經不是在爬,而是像條離了水的魚一樣痙攣地翻騰著,打著振朝前挪。最後一個艙房,燦德爾爬了進去。
艙房的中央是一個打開的箱子。裡面半躺半坐著溫克勒爾。漢斯還穿著潛水服一樣的飛行服,但腦袋已經露到外面,他的手搭在溫克勒爾的肩頭,簡直就像趴在朱麗葉棺材上的羅密歐。
燦德爾的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爬過去想法讓他們蘇醒過來。但是,他馬上就想起這種現象的原因,燦德爾用盡最後的力氣向最後的尾艙爬去。他的嘴裡又出現了血液的鹹味兒。開關離他只有幾步之遙。又是一次超出人類能力的努力……就是被活埋在泥土之中,恐怕也不會比這更難受了……一隻手慢慢向操縱盤伸了過去……
一盞小燈泡在他頭頂上亮著。他這是到了哪兒?出了什麼事?燦德爾吃力地回憶著。他把手向上抬起來。他想站起來,可剛那麼一動彈——手一撐地就飛了起來。這就是說他畢竟成功地關閉了發動機。他的意識漸漸恢復了。思維變得異常清晰而輕鬆。趕緊去幫幫漢斯和溫克勒爾!
他想趕緊走出艙門,但這事卻不那麼容易。發動機停止工作后火箭繼續因慣性朝前飛,但同時飛行速度卻降了下來。身體已經「失去了它的重量」。燦德爾推著牆壁,像個撞球似的東碰西撞,在艙里亂轉。最後,他終於抓到一條小皮帶。他雙手交替,抓著一條條小皮帶迅速地挪出了尾艙,又抓著走廊牆壁上的皮帶,就像在天花板下「飛行」一樣「飛」進了漢斯他們的艙房。
芬格爾已經自己坐了起來,像個剛剛睡醒的人一樣迷迷糊糊地看著燦德爾。溫克勒爾還是昏迷不醒地原樣躺著。他的一雙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半睜著,從嘴巴里流出一道細細的血水。漢斯跳了起來,一下子就飛到天花板上,磕了腦袋一下之後又落回地面,然後又彈起來,好象玻璃盒子里的玩具小妖精一樣上上下下跳個不停,最後,燦德爾沿著「地面」爬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腳,他這才停了下來。
「出了什麼事?」燦德爾問道。「你的感覺么樣?」
「我一切正常——沒有白訓練一回,而溫克勒爾的情況看來不妙。得趕快『爬』到我們的藥房去。」
「可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回頭再告訴你。」漢斯抓著皮帶,像只猴子一樣敏捷地爬走了,一分鐘后他就帶著酒精、花露水、樟腦和注射器回來了。
燦德爾的腦袋疼得幾乎裂開,眼皮就像被熱沙子燙過似的灼痛難忍,但他立即著手給溫克勒爾進行急救。漢斯一邊給他打下手一邊講道:
「這全怨那個騷娘兒們。不是得趕緊安置她嗎。可她倒好,不但不聽我們的,反倒發起歇斯底里來。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對付好。把她放了進去,蓋上了蓋子。可她通過呼吸管還在叫喚:『野蠻人!惡棍!你們憑什麼把我塞進棺材里?該死的!』因為侍候她,我們就來不及弄好自己的緩衝裝置了。我們開始穿飛行眼,結果一下子被拋到這堵牆上。我聽到溫克勒爾好象呻吟了一聲。這是當我自己腦袋略微清楚一點兒的時候的事。頭疼得就像裂開了一樣,手腳全不聽使喚了——我就開始爬。我爬到他跟前,想給他穿上飛行服再把他放進緩衝裝置里,可自己卻在他身邊癱成一團。」
燦德爾德了搖頭。
「得把大夫從箱子里弄出來,」漢斯說。
「去吧,漢斯!」燦德爾笑著說道。他越來越喜歡和看重這個年輕人了。
按地球上的時間來算只過了幾分鐘,但燦德爾卻覺得老長老長。
儘管採取了一切可以採取的措施,可溫克勒爾還是沒有一點兒活著的徵兆。
終於大夫和漢斯從門口進來了。大夫和往常一樣,穿著常禮服,衣扣個個扣得好好的。漢斯已經教會了他行走方法,所以特克爾很快就爬到溫克勒爾跟前,小心翼翼地跪起來,盡量不做出一個能使他從病人身邊飛得遠遠的劇烈動作。他用緩慢的動作從衣服裡邊的側兜里掏出聽診器——他職業的永恆標誌。他略一思索,就把它倒到左手裡,然後用右手去摸溫克勒爾的脈搏。
「嗯,沒了脈搏……」特克爾說道。「就算他有脈搏,我也得說句實話——很難確定他是否正常。在地球上正常的,到這兒不一定也算正常。在這兒看病我還得從頭學起。為了使我能像以往一樣滿懷信心地看病,我必須習慣一下這裡的條件,或者至少得讓這裡的條件跟地球上差不多才成。能不能暫時創造一下那樣的條件呢?一小會兒就成。我想這對我們的病人也有好處。」
燦德爾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吧,」他說道。「我現在就開動側面的噴嘴。它能使火箭繞著一個小小的軸心旋轉。那樣一來,在這兒,在火箭的尾部就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可以感覺得到的離心力,所有的物體就會重新『獲得』自己的重量。」
燦德爾走了。特克爾坐在地板上,繼續抓著溫克勒爾的胳膊。不管大夫有多麼的小心,他還是沒有養成特殊的習慣,所以無意之中換了個姿勢,推了地板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他便把失去知覺的病人拉山鹽水而「升天」,朝著天花板飛上去。飛行服上沾著的那部分水在上升時紛紛灑落,但並不向下流,而是聚成了大大小小的圓球,也向天花板飛去。
就在這時,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大夫和溫克勒爾拉回地板。他們又重新有了重量,儘管比地球上的重量輕一些。
看來飛行速度的變化對病人血壓的變化產生了良好影響。溫克勒爾呻吟起來,而大夫勝利地宣佈道:
「有脈搏啦!」
漢斯和燦德爾大大地鬆了口氣。
「漢斯,該把咱們的囚徒們放出來啦。他們大概早就在詛咒我們了。到他們那裡去吧,我跟大夫留在這兒等溫克勒爾蘇醒過來……」
漢斯已經習慣準確迅速地執行任務,但還從來沒有一次臉上這麼難看過。燦德爾理解他的感情。
「好吧,那就你留在這兒,我自己去對付他們。」
「這就是理論和現實的矛盾,」燦德爾想道。「計劃一開始就失敗了。我們失去了寶貴的時間,本來該加速飛行,現在卻靠慣性飛行。把『死人復活』推遲一些,再給火箭加速?可這麼做得把溫克勒爾放進緩衝箱,而他又需人照料。有什麼法子呢,讓我們的旅客放放風吧!」
旅客們早就渴望「復活」了。斯特羅邁耶先是咒罵「乘務組」拖拖拉拉,後來又疑心自己落到跟他開了個可怕玩笑的布爾什維克手裡。漢斯、溫克勒爾,對,還有燦德爾本人,誰知他們到底是什麼貨色?實際上他並不了解他們幾個人。萬一他們是共產黨或是被布爾什維克收買的人怎麼辦?一想到這些,他就躺在「棺材」里冒開了汗。
欣頓也認為她是上了當。
「難道他們就用這樣的一根腸子養活我?」
主教念起了大衛王的禱文①,念完之後就一聲不吭了。
馬歇-德特朗因為歡樂的心情又回到他心中在偷偷笑。想想看——一下子就擺脫了所有的麻煩事、電話、叫人膽戰心驚的電報和始終綳得緊緊的腦筋!能自己支配自己的時間——這難道不是無上的幸福嗎?
①指大衛王獲救后對上帝所念的「讚美之歌」,參見《聖經-撒母耳記(下)》的第二十二章。
小特克爾安然大睡。
平奇在箱子里輾轉不安。
施尼雷爾在進行哲學思考,毫不在意自己的處所與處境。他還從未如此狀況絕佳地思考過呢。絕對寂靜。
阿米莉亞在想象中和自己的未婚夫交談,同時把他和燦德爾與漢斯做了一番比較。
馬歇-德特朗的廚子,中國人雅克①保持著一向的沉默寡語。
①這個中國人起的是法國人的名字。
他是燦德爾頭一個放出來的人。雅克爬出了箱子,臉上的表情與剛剛從自己床上爬起來無異。
「廚房在哪兒呢?得給男爵準備午餐啦!」他說道。
「稍後我就帶你去,」燦德爾笑著答道。
平奇剛鑽出箱子就掏出自己的筆記本,就跟個真正的記者似的一個接著一個提出了一大串問題。
當燦德爾走近那個從天而降的女客的箱子時,她還在通過呼吸管喊救命呢。從監禁中解放出來之後,她就大哭起來,然後就像個戲子一樣喊叫起來: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可男爵在哪兒呢?帶我去見他吧。」
當燦德爾把銀行家從箱子里往外弄時,瑪德蘭像只貓似的悄悄躲到一個角落裡。
燦德爾剛一解開馬歇-德特朗的飛行服讓他露出腦袋,瑪德蘭就衝到他面前。男爵一見她就傻了。他的一雙本來就有些凸出的眼睛,此刻頓時瞪得跟龍蝦一模一樣。他獃獃地瞪了德爾科羅片刻,緊接著就用兩個肩膀把腦袋一夾,蔫了。要是有可能的話,馬歇-德特朗會縮成一團,再鑽回飛行服去。可惜他沒這本事。他的腦袋還是紅頭漲臉地露在外面。
「唉-唉-唉……啊-啊-啊……」別的他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您不滿意嗎?」瑪德蘭問道。「可我是怎麼才趕來的呀!我尋思男爵沒有私人秘書怎麼成呢?好啦,請快點兒脫下您的大肥袍子吧,」她笑著催促男爵道。「這水咸著呢——我嘗過啦。您還沒被腌夠嗎?」
「可-可-可……您-您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早就知道你們要飛。我看過您的信,也偷聽過!」她直截了當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