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即使我是妓女,這社會又有什麼理由貶斥我呢?社會給了我什麼好處?如果說我是社會機體上的疽癰,難道病因不正是這具腐爛的屍體嗎?先生,難道我不是這個社會的宗嗣,而是什麼私生子?——
《泰晤士報》1858年2月24日
對這種心靈的探索,靠五味酒和香檳酒恐怕是不能從哲學上得出深刻結論的。但在劍橋大學,這兩種東西一直被認為是靈丹妙藥,可以解決人世間出現的所有問題。查爾斯自離開劍橋大學以來,雖然對這些問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但仍然沒有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所幸的是,他所屬的俱樂部跟許多英國紳士俱樂部一樣,都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簡單而有益的假設上:人的學生時代是黃金時代。這種俱樂部有著所有富裕大學所能提供的娛樂活動,但卻沒有使人惱火的人和事(例如教師、系主任、考試等),一句話,它們迎合著人們在青少年時代的愛好。此外它們還提供上等的五味酒。
查爾斯走進煙霧繚繞的房間,首先看到的兩位俱樂部成員都是他從前的同學。一個是主教的兒子,他給父親丟盡了臉;另一個是位從男爵,查爾斯不久前還曾有希望繼承這種爵位呢。從男爵名叫托瑪斯-伯格,在諾森伯蘭郡有大宗產業。他們家的地位穩如磐石,誰也休想移動它,這已得到了歷史的證明。他的先祖們一向追求尋歡作樂、吃喝嫖賭。他遵從先祖們的遺訓,繼承了他們的事業。查爾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誤入歧途,成了一夥花花公子的成員,而托瑪斯-伯格就是那伙人的頭目。他的越軌放蕩行為是盡人皆知的,而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有好幾次人們提出動議,試圖將他逐出俱樂部;但是他向俱樂部提供煤炭,而且收的錢很少,簡直就是奉送,因此那些精明的俱樂部理事總是取得勝利,把他保留下來。再說,他的人生態度也有誠實的一面。他幹壞事不知羞恥,但也毫不虛偽。他在經濟上慷慨大度,有不少時候,俱樂部的年輕成員有半數都向他借貸,而他的借貸是具有紳士風度的,可以無限期地延長借款時間,不收利息。不管碰到什麼打賭的場合,他總是第一個掏腰包。除了那些沉悶憂鬱而不能自拔的人以外,他能使俱樂部的絕大多數成員回憶起比較愉快的日子。他長得矮胖結實,由於喝了酒,再加上天氣暖和,他的臉上閃耀著紅光。他的眼神總是那樣天真無邪,眼珠呈暗綠色。雖然被引誘而墮落,但目光還是坦率的。他看到查爾斯走進來,便眯起兩眼說:
「查利①!你逃脫婚姻的鎖鏈到這兒來幹什麼?」
查爾斯微笑一下,臉上帶著精疲力竭而又尷尬的表情——
①查利是查爾斯的昵稱。
「晚上好,湯姆①!納撒尼爾,你也好哇!」主教的不肖之子嘴裡永遠叼著香煙,他懶洋洋地舉了舉手。查爾斯轉向從男爵:「『假釋』,嘿嘿!那位可愛的姑娘正在多塞特郡海邊喝海水呢。」
湯姆擠了擠眼睛,說:「而你卻在這裡興緻勃勃地喝酒,對吧?我聽說那姑娘漂亮極了,是納特②說的。他嫉妒你呢,知道嗎?他說,查利,奶奶的,什麼郎才女貌——這不公平,是不是,納特?」主教的兒子窮極潦倒,查爾斯心想,他嫉妒的決不是歐內斯蒂娜的容貌。要是在平時,查爾斯八成要抽身走開,去看看報紙或去跟一些比較正派的朋友聊天。可是今天他沒有動。也許他們會議論五味酒和香檳酒吧?那也好。
於是他在他們兩人身邊坐下來——
①湯姆是托瑪斯的昵稱。
②納特是納撒尼爾的昵稱。
「您那位令人尊敬的伯父怎麼樣,查爾斯?」湯姆爵士再次擠擠眼睛。但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倒也不會得罪人。查爾斯含含糊糊地說了聲他的伯父身體很好。
「他大概非常喜歡獵狗吧?問問他是不是需要一對諾森伯蘭郡最兇猛的獵狗,不過我看它們不能繁殖。托納多——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的小狗。」在劍橋大學時,托納多曾偷偷地在湯姆爵士的屋裡住了一個夏天。
「我當然記得他,怎麼也不會忘掉這個人。」
湯姆爵士哈哈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他挺喜歡你的,打是親罵是愛嘛。親愛的老夥計托納多——願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靈。」他悲痛地把酒一飲而盡。另外兩人看了禁不住笑起來。這樣的笑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因為他的悲痛完全出自內心。
他們就這樣邊喝邊談了兩個小時,喝了兩瓶香檳酒和一碗五味精,吃了排骨、炒腰子等菜肴(這三們紳士現已轉移到餐廳)。吃了排骨和腰子自然需要灌大量的紅葡萄酒,而紅葡萄酒下肚后反過來又需要喝一兩大杯白葡萄酒來「解酒」。
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都是老酒鬼,比查爾斯的酒量大。從外表上看,到第二瓶白葡萄酒下肚時,他們二人看起來比查爾斯還醉得厲害。儘管查爾斯裝作若無其事,另外兩個人看上去醉醺醺的,但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當他們從餐廳里慢慢走出來,要去驅車兜風時,那兩個人很清醒,唯獨查爾斯卻邁著踉踉蹌蹌的步子。走了不遠,他便感到尷尬異常,洋相百出。他似乎看到弗里曼先生那對灰色的眼睛正在盯著她。其實,象弗里曼先生那樣專心於經營生意的人是決不會到這樣的俱樂部來的。
別人幫查爾斯披上斗篷,遞給他帽子、手套和手杖。隨後,他糊裡糊塗地發現自己已經來到街上。呼吸著清涼的空氣——雖然仍有薄霧,但卻沒有往常那種濃霧——他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湯姆爵士馬車門上的貴族盾形紋章。溫斯亞特莊園再次使他感到討厭,刺痛著他的心。馬車門開了,盾形紋章向他擺了過來。別人扶著他上了車。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坐在湯姆爵士身旁,對面坐著主教的兒子。雖說醉了,但他還不至於看不到兩個朋友在擠眉弄眼,不過此時已無心過問這些了。他想,隨他們去吧,喝醉了倒心思痛快。眼前的一切都搖曳不定,晃來晃去,他覺得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很想把貝拉-湯姆金斯夫人和溫斯亞特莊園的事都告訴他們,但是他還沒醉到那種程度。紳士就是紳士,喝醉了也得保持應有的風度。他轉身對著湯姆。
「湯姆,老夥計,你這傢伙真有福氣。」
「你也如此呀,查利老兄,咱們都很有造化。」
「那麼咱們上哪兒去?」
「在這歡樂的夜晚,咱們這些有福氣的傢伙還能到哪兒去呢,對不對,納特?」
一陣沉默。查爾斯模模糊糊辨認著他們前進的方向。這次他沒有看到兩個朋友擠眼睛。漸漸地,他記起了湯姆爵士剛才那句話中的幾個主要的字眼。他嚴肅地轉過頭。
「歡樂的夜晚?」
「咱們去瑪-特普西喬那老太婆辦的娛樂場去,查爾斯。
到繆斯的神龕去作禮拜,你不知道嗎?」
查爾斯怔怔地望著主教兒子的笑臉。
「神龕?」
「所謂的神龕呀,查爾斯。」
「那是個比喻,去看維納斯的表演。」主教的兒子解釋說。
查爾斯瞪著他們,過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突然笑了。「這個主意真妙!」說完,他卻再次嚴肅地望著車窗外面。他覺得應當叫車停下,跟他們分手。他的頭腦稍許清醒了一點,想起湯姆是怎樣的聲名狼藉。隨後,莎拉的面孔不知怎麼浮現在他的面前:那閉著的雙眼,那朝他仰起的面龐,那親吻……真是大驚小怪。他這時看清了是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苦惱:他需要女性的溫存。他扭頭望了望湯姆爵士和主教的兒子。湯姆爵士伸展著四肢躺在座位的角落裡,主教的兒子則把雙腿橫放在座位上。兩人的帽子都扣在腦門上,擺出放蕩不羈的樣子。這一次,三個人都擠了擠眼睛。
說話間,他們來到許多擁擠的馬車中間。那些馬車也都是駛向維多利亞時代倫敦一個街區的。那裡有娛樂場、咖啡廳,在公眾聚集的地方有吸煙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們一路上看到(這時主教的兒子從皮包里拿出了長柄眼鏡)成群的干傻事的女人:馬車裡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從長著白白小臉、戴著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臉膛的悍婦,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也是時髦的)人流滾滾向前,真是無奇不有。有的婦女戴著禮帽,穿著長褲,打扮得象巴黎遊艇上的船員,也有的打扮得象水手,還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島農村姑娘,似乎附近許多小劇場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一下子都涌到大街上來了。那些顧客——人數相等的男性——的衣著則遜色得多。他們手裡拿著手杖,嘴裡嚼著草棒,眼望著那些夜遊的人才。查爾斯雖然後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糊,不得不多望幾眼才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可是他照樣覺得歡歡樂樂,生氣勃勃,美不勝收,最重要的是,他覺得這兒的一切跟弗里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爾斯跟他的兩個同伴在瑪-特普西喬娛樂場看了妓女們的表演以後,就跟他們分手了。
他來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幾輛出租馬車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輛。他大聲說出一條街的名字,那條街靠近他的肯星頓住所。隨後,他便一屁股坐了下來。他回憶著娛樂場妓女的裸體表演,覺得自己已不再那麼尊貴、體面,覺得自己好象剛剛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場決鬥。他父親生前把度過這樣的夜晚當作極平常的事情,而他卻享受不了,這證明自己有點反常。他是位見多識廣的人物,可現在怎麼樣了呢?變成了膽小鬼嗎?不考慮歐內斯蒂娜,不考慮自己訂婚時的誓言嗎?但是,考慮到那些,他感到自己象是剛從自由自在的夢境中醒來的囚徒一樣,陡然發現自己又被鎖鏈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現實之中。
馬車緩慢地在一條狹窄的街上行駛。這條街仍屬於罪惡的地區,街上車水馬龍,擁擠不堪。每個門口的燈光下,都有幾個賣俏女人站在那兒。查爾斯透過黑影望著她們。他感到自己周身熱血沸騰,難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長矛,他會象莎拉在康芒嶺讓樹刺扎進手裡一樣,讓長矛尖將自己的手穿透。他極想折磨自己,懲罰自己,必須採取某種行動來發泄自己的怒氣。
在一條比較安靜的街上,他們經過一盞路燈時,他看見燈下站著一個孤單單的姑娘。可能是因為剛才走過的地方街頭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緣故,相比之下,這個姑娘顯得很孤獨,看起來還不夠老練,不敢向查爾斯坐的馬車靠近。然而她的職業卻一目了然。她穿著一件骯髒的粉紅色布裙子,胸口上掛著紙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頭上戴一頂新式黑帽。帽子不大,有點象是男式的,扣在帶網的棕色髮髻上。她瞅著從身邊經過的馬車。她那頭髮的顏色,那忽閃著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勢,這一切都使查爾斯伸長了脖子,在馬車駛過時從橢圓形的車窗口望著她。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於是抓起手仗,用力搗著車頂。車夫立即剎住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過後,那姑娘出現在他的面前,站在馬車旁。
她實際上並不象莎拉。他看到她的頭髮太紅,一定是染過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氣;眼神看起來很沉靜、堅定,但那是假裝的;嘴唇上掛著微笑,但塗得太紅了,象是一片血跡。儘管如此,她還是有點象莎拉——可能是那堅定的眉毛,或者許是嘴巴。
「你有房間嗎?」
「有,先生。」
「告訴車夫去你那兒怎麼走。」
她馬上離開查爾斯,到車夫面前說了些什麼,隨後便蹬上馬車,弄得馬車搖晃了一下。她坐在查爾斯的身邊,狹小的車廂內充滿了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覺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們兩人誰也沒有碰誰。馬車繼續前進,走了一百多碼,兩人都沉默著。
「一整夜嗎,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還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馬車錢。」
查爾斯點點頭,凝視著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們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碼。她微微碰著了他的胳膊。查爾斯感覺得出,她不象剛才那麼緊張了。
「這個時節不該這麼冷。」
「是的。」查爾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體。」
「下雪時俺不出來接客。有的人出來,可俺不。」
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是查爾斯先開口。
「你干這個幹了多長……」
「十八歲開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兩年了。」
「嗯。」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查爾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時,查爾斯的腦海里正在演算一道可怕的算術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次,她八成會有傳染病。能不能拐彎抹角地問一下呢?毫無辦法。這當兒,車外射進的燈光亮了一些,查爾斯趁機再次瞅了瞅她。她好象沒有什麼病容。他想,自己真是個傻瓜,說到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剛才離開的那種豪華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揀一個普通的野雞……可是命該如此。是他自己願意這樣做的。馬車朝北向托頓漢-考特路駛去。
「我現在就付給你錢好嗎?」
「俺無所謂,先生,隨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錢?」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常價,先生。」
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一整夜的通常價格是……」她稍微猶豫一下,這說明她在價格上不老實,但她也夠可憐的。「……一個金鎊。」
他從禮服大衣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枚金幣,給了他。
「謝謝,先生。」她小心地把錢放進拎包里。隨後,她竟間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問題。
「俺只跟紳士們來往,先生。您用不著那樣擔心。」
他說了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