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事到如今,該想的已想過,該說的已說過,

感情還是佔了理智的上風。

我們得篤信我們的期冀,

我們得接受別人的賜予。

既然希望著,就得相信,

在這廣袤的世界里,

心誠所至處

希望會實現,努力不白費。

孩子,儘管已飽閱世態,

我們還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濟,

來日會有正果修訖——

A-H-克勞《無題》(1849)

查爾斯在破舊的門廳里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敲響了旁邊的一扇門,那房間里透出了燈光,裡面有人叫他進去。他走進門后,發現對面站著旅館的老闆娘。在他判斷出對方的身分以前,這位老闆娘卻早已看出:來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於是她滿面春風地湊上前來。

「要房間嗎,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這兒的一位……說句話……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笑容頓時變成了長臉。查爾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個可憐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樓時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腳脖子扭傷了,很厲害,先生,腫得象個大葫蘆。我想請醫生,可是她不肯。她說,腳脖子扭傷了會自己好的,這倒也不假。再說,請醫生得花好多錢呢。」

查爾斯望著手杖尖:「那麼我不能見她嘍?」

「呃,不,您可以上樓去,先生,您會給她勇氣的。您大概是她的親戚吧?」

「我得見她……有點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聽說公事,頓時對來客增加了幾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紳士?」

查爾斯遲疑了一下,說:「是的。」

「那麼您一定得上樓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樓去問問,要麼等她好了我再來?」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記得,瓦各納的罪過就是由於私下接觸才鑄成的。查爾斯心想,他只是來看望她一下。在樓下會客室里一起聊聊就行,這樣既使人感到親切,又是在公開場合,更方便些。旅館老闆娘猶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隻敞開著的盒子。她那神色使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師也可能做賊——這種可能性甚大,凡打過官司的人都不會懷疑這一點。她一動不動,大聲喊一個叫貝蒂-安妮的女招待,聲音大得驚人。

貝蒂走過來,她的主人叫她拿著查爾斯的名片到樓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長一會兒。在這期間,老闆娘幾次想打聽查爾斯的來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貝蒂總算下了樓,說請來客上樓。查爾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後面,來到頂樓樓梯上,女招待指給他看了發生事故的地方,樓梯確實太陡。在那個時代,婦女都穿長裙子,看不見自己的腳,所以常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這種情況是司空見慣的。

他們二人走到破舊走廊的盡頭,在一個門口停住。爬三層樓梯已使查爾斯的心怦怦亂跳,這當兒站在門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女招待粗聲粗氣地叫道:「那位先生來了,小姐。」

查爾斯邁步走進房間,莎拉坐在火爐旁的一把椅子上,臉朝著門,兩隻腳擱在凳子上,腳上和腿上蓋著一條威爾士紅毛毯。她肩上披著綠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長袖睡衣。她的頭髮鬆散開來,散落在綠色的披肩上。他覺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的。他剛進屋時,莎拉抬頭瞥了他一眼,以為他要發火,便很快垂下頭來,那樣子象一個驚恐不定的懺悔者。此後,她便一直低著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查爾斯站在那兒,一隻手拿著帽子,另一隻手拿著手杖和手套。

「我剛巧路過埃克斯特。」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樣子她既理解他的話,又覺得羞澀。

「我是不是馬上請個醫生來?」

她眼睛望著腿,說道:「請不要去。醫生只能告訴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處在這樣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樣厲害(儘管她的臉上卻很紅潤),那樣無能為力,他覺得自己難以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再說,她終於脫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藍外套——那綠色的披肩,那第一次鬆散開的滿頭秀髮。也都吸引著他,使他不願把目光移開。此刻,一股微微的松節油味鑽進了查爾斯的鼻孔。

「您疼嗎?」

她搖搖頭,說:「出了這樣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麼會那樣的蠢。」

「不管怎樣,謝天謝地,這件事沒有發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這樣。」

在他面前,她象慌亂得無法遮攔。他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爐火剛剛生著,爐台上的大啤酒杯里插著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間陳設之簡陋是一目了然的,使人感到難堪;天花板上有一團團的黑灰——那是煤油燈的黑煙熏的。

「或許我應該……」

「不,請坐吧。我……我真沒料到您會……」

查爾斯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櫥子上,屋子裡只還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過來坐在屋子的另一端。她雖然寫過信,可她怎麼會料到他來呢?就連他自己也是費了好大週摺才下決心前來的。他想找點這次來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寫信告訴特蘭特姨媽了吧?」

她搖了搖頭。沉默。查爾斯望著地毯。

「只告訴了我?」

她又低下頭去。查爾斯面色莊重地點點頭,那樣子象是說他完全猜中了。接著,兩人又沉默起來。一陣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後的玻璃窗上。

查爾斯說:「我就是來談這件事的。」

莎拉等待著,可是查爾斯沒有說下去。他的兩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領扣和袖扣都扣得緊緊的。在爐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閃爍著玫瑰紅——因為旁邊桌子上的油燈沒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紅色。在綠披肩的襯映下,她的頭髮已是光彩奪目,被爐火照到的部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內心深處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謙卑,既束手束腳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僕又是他的同類。查爾斯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兒來:是為了再次見到她。見到她便是需要,這正象在嗓子幹得冒煙時需要喝口水一樣。

他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舉目望著壁爐上方擺著的兩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紅毯子將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們也呈現出一派玫瑰色。這時,莎拉身子動了一下,查爾斯又重新望著她。

她剛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頭在垂著的臉頰上擦去點什麼,隨後,她把手按在喉嚨上。

「親愛的伍德拉夫小姐,請不要哭……我本不該到這兒來……我並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連連搖頭。他沒有吱聲,以便讓她恢復平靜。她用手帕輕輕地擦著臉。就在這當兒,他感到周身慾火燃燒,不能自已。這比他先前在那個妓女的房間里所感到的慾望強烈上千倍。她那種懦弱、泣不成聲的神態可能是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為什麼她的面容總是叫他難以忘懷,為什麼他急切地要再次見到她。那是要佔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里燃燒,燒成灰燼。要將這種慾望抑制一星期,一個月,甚至好幾年,這倒還受得了,但永遠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爛。

她下面這句話是解釋她啼哭的原因,但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您了呢。」

查爾斯無法告訴她,這句話正好道出了他同樣的心思。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他同樣迅速地垂下了眼皮;他們在穀倉里時他出現過的那種昏厥似的神秘感覺,這時再次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雙手在瑟瑟發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會失去控制。象是為了避開她的眼睛,他自己閉上了雙眼。

接著是一陣難以忍受的沉默,那緊張勁兒象是橋要斷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種激情實在叫人受不了。這時,突然有一片火星從壁爐里爆了出來。大多數火星都掉進下面的爐膛里,但是有個火星卻彈了出來,落在莎拉蓋在腿上的毛毯的邊緣。她急忙將它抖落,可是為時已晚,毛毯冒出了煙。查爾斯一把將毯子從她腿上拿開,扔到地上,連忙用腳踏滅燒著的毛毯。屋子裡有一股燒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條腿仍擱在凳子上,另一條腿放到地上。兩隻腳都沒穿襪子。查爾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幾下,看看不再冒煙了,便轉過身,重新把毛毯蓋在莎拉的腿上。他彎著腰,離她很近,兩眼望著正在蓋上去的毛毯。這當兒,莎拉羞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這一動作好象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爾斯知道莎拉在望著自己,他的手一動不動,兩眼獃獃地望著她。

莎拉的眼睛里充滿了感激和憂傷,還有一種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認為自己在傷害查爾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儘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確是在等待著。查爾斯不知望了對方多長時間,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實不過三四秒鐘。他們兩人的手動了起來,似乎是靠了神秘的靈感,他們的指頭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隨後,查爾斯單腿跪在地上,激動地摟住了她。他們的嘴巴碰到一起,動作之劇烈使他們自己都為之一驚。她把嘴唇轉向一邊,他熱烈地吻著她的腮和眼睛。接著,他的手碰到了她的頭髮,愛撫地摩挲著。透過她那柔軟的頭髮,他可以感覺到她那小巧的腦袋。他摟著她,透過薄薄的衣服感覺到了她的身體。

「咱們不能……咱們不能……這是發瘋。」

可是她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腰,把他摟得緊緊的。他一動不動,覺得好象自己插上了翅膀,在柔和的微風中急馳飛翔,象一個放假后獲得自由的兒童,象一個囚犯回到了綠色的田野,象一隻山鷹在自由翱翔。他抬起頭看看她,她的臉上一片狂熱神色。他們再次親吻起來。但是,他擁抱她時用力過猛,椅子向後滑了一下,她那纏著紗布的腳從凳子上掉了下來。他覺得她疼痛得痙攣了一下。他轉身望望她的腳,隨後又轉身看著她的臉和她合上了的雙眼。她的雙手在痙攣似地緊緊抓著他。查爾斯瞥了一眼她背後卧室的門,然後站起身,兩步跨到卧室門口。

卧室里沒有燈,只有黃昏的微光和街對面射進的燈光。但是,他看得見卧室里有一張灰色的床、還有一隻盥洗盆。莎拉從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著椅背支撐著身子,那隻受了傷的腳從地上抬了起來。這時,披肩的一端從她的肩上向下滑。兩人都看到對方眼睛中的緊張神色,感到周身處在滾滾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沖走。她似乎是一邊趔趔趄趄地向他走去,一邊幾乎是向他摔倒過去。查爾斯衝上前去扶住她,擁抱著她,把嘴緊貼在她的嘴上。最後他從她的嘴上移開嘴唇時,看見她的頭躺在他的胳膊上,好象是暈過去了一般。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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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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