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豢養著一男一女,
隨時可以詆毀或行竊……——
丁尼生《毛黛》(1855)
查爾斯找到牧師的住所,拉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個女僕,而那滿腮鬍鬚的年輕牧師卻在門廳里等著。僕人走去后,她的主人走上前來,從查爾斯的手中接過沉甸甸的舊鑰匙。
「謝謝,先生。我每天上午八點開始舉行聖餐。您在埃克斯特待很長時間嗎?」
「呃,不,我只是路過這兒。」
「我本來以為您會在這兒待幾天呢。還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年輕的小個子牧師指了指一扇門,看來那是他的書房。查爾斯早已注意到牧師家的擺設有點浮華。他知道牧師是要他去懺悔。用不著費事,查爾斯一眼便看到書房裡有個禱告台,還有一尊典雅的聖母瑪麗亞塑像。不過,這也難怪,因為這位年輕人出生太晚,沒有趕上那次由牛津大學發起的宗教紛爭,於是就隨隨便便、平安無事地講究起虛誇的禮儀和絝-子弟的派頭來(菲爾波茨博士①本人就是注重禮儀的高教會派),這是當時盛行一時的牧師享受形式。查爾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裡產生了個大膽的想法:懺悔是再愚蠢不過的了。於是他躬身致意,轉身走開了。從此,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脫離了正統的宗教——
①生平不詳。
人們可能以為他會立即回到恩迪科特旅館。自然,一個當代社會的人會毫不遲疑地直接回到那裡。但是在十九世紀,查爾斯那種可詛咒的責任感和體面觀卻象一堵牆一樣阻擋著他的這一行動。他的第一個任務首先是要使自己清算掉過去所承擔的義務,只有在清算以後,他才可以去向莎拉求婚。
他開始理解莎拉為什麼要欺騙。莎拉知道查爾斯愛她,而且她知道查爾斯對這一愛情的深度是一無所知的。所謂瓦格納拋棄了她這一類的謊言以及她所採用的其他手段,都是一些策略,目的是為了使他懂得這一愛情的深度。在她使查爾斯意識到這種愛情之後,她所說的話只不過是為了檢驗他的新觀點。他真夠可憐的,居然沒能理解她的用意。因此,她便使用了跟從前相同的策略,從而證明她配不上他。落拉這樣的犧牲需要多麼高尚的情操啊!當時,如果他不離開旅館,而是衝上前去再次將她抱住,對莎拉說她是屬於他的,而且要斬釘截鐵地說,那該多好啊!
可惜,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一種致命的弊病——「兩分法」,他們把肉體與「靈魂」分開,而且認為「靈魂」比肉體更實在,比他們真正的自我更實在。實際上,「靈魂」根本就沒有與肉體聯繫起來,它只是高高地浮動於人這種動物之上的東西。
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都有兩種頭腦,將事物截然分開——這一事實是一種儀器,我們若要研究十九世紀的英國,必須持此儀器。這是一種精神分裂症,從我所引用的詩人——丁尼生、克勞、阿諾德和哈代——的詩句中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一點,還可以明了其荒謬程度;但在政治上忽左忽右、見風使舵的人物——例如約翰-米爾和格拉斯通——的理論中,這一點卻模糊不清;從知識分子——查-金斯萊①和達爾文除外——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病和心理病態中可以看出這一點;從對拉斐爾前派②(他們試圖將藝術與生活統一起來)的劈頭蓋腦的詛咒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從自由派和保守派、放縱派和節儉派、禮儀派和信仰派、主張普及教育者和對普選權驚恐萬狀者的永無休止的爭吵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這種荒謬的精神分裂症還使當時的人們狂熱地刪節和修改出版物,其結果是,如果我們想了解真正的米爾或真正的哈代,我們從那些自傳的刪節部分,而不是從出版物中,倒是可以了解更多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從那些不知怎麼沒有被燒掉的通信,從私人日記,從那悄悄銷毀時餘下的殘片中,了解更多的情況。從來沒有任何歷史給弄得如此混亂不堪;從來沒有任何社會表面現象能夠如此成功地當作真理而留給容易上當的後人。正是由於這一點,我認為《化身博士》③一書可能是那個時代最好的指導手冊。在這部小說後半部的哥特式描繪中,隱藏著揭露時代本質的、深刻的東西——
①查爾斯-金斯萊(1819-1875),英國牧師、作家。
②拉斐爾前派是英國十九世紀下半期的一個文藝團體,主要由威謙-韓德和羅塞蒂兄妹組成。他們批評資本主義的文明,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傳統觀念,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的詩歌和藝術是盡善盡美的,但有神秘主義傾向。
③《化身博士》是英國作家羅-斯蒂文森(1850-1894)的著名中篇小說,敘述醫學博士傑克爾為了探索人性的善於惡,服用了自己發明的一種藥物,創造出自己的另一化身,取名海德,把自己的全部惡習和慾望都給了他。海德出門尋歡作樂,恣意妄為,後來甚至殺人害命。傑克爾醫生失去了對海德的控制,連藥物也失支作用。最後,傑克爾只好用自殺來擺脫可憎的海德。這部小說將人性分為善與惡兩個「自我」,而且惡勢力逐步增強,最後發展到難以控制的地步。這種思想在西方評論界和讀者中曾引起強烈共鳴。
維多利亞時代的每一個人都有兩種頭腦,查爾斯也不例外。他一面沿福爾街朝自己下榻的希普旅館走著,一面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不過,薩姆的出現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中來。此時,薩姆正站在這家古老旅館的門口。
「查爾斯先生,晚禱不錯吧?」
「我……迷路了,薩姆。我淋得象個落湯雞。」在薩姆看來,「落湯雞」這個詞用得很不恰當。「給我弄一盆熱水,我要好好洗個澡,然後在我房間里吃晚飯。」
「好的,查爾斯先生。」
約莫十五分鐘以後,你可能看到查爾斯赤裸著身子,忙著做一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洗衣服。他把沾著血跡的襯衫放在倒滿熱水的浴盆邊上用力搓著,拚命往襯衫上打肥皂。他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洗得極不幹凈。過了片刻,薩姆端著托盤送來了晚餐。襯衫搭在浴盆沿上,一半在盆里,一半在外邊,象是隨隨便便丟在那兒似的。薩姆一聲不響,把衣服收起來。查爾斯心下十分慶幸,因為薩姆在這類小事上粗心大意得要命。
吃罷晚飯,查爾斯打開文具盒。
我最親愛的:
我的自身的一半為這樣稱呼你而高興得難以言傳,
而我的另一半則大惑不解,他怎麼竟對一個不可理解的人來說話呢?我想說,對你的有些方面,我有著深刻的了解,而對你的另外方面,我想我跟第一次見到你時同樣無知。我這樣說並非是要替自己辯護,而只是為了說明我今晚的行為。我不能為自己辯護,但我完全相信,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那是一種幸運,因為它能夠使我檢查我早就具有的良心。我不想把一切都說得太具體,但我已經下了決心。我的甜美而神秘的莎拉啊,現在將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東西,將永遠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深知,在我現在的處境下,我無權再見你,更無權要求了解你的一切。因此,我必須採取的第一個行動是解除婚約。
在你進入我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覺得那種結合是
愚蠢的。因此,我要求你在這方面不要覺得問心有愧。應該受到指責的是我,因為我對自己的本質認識不清。倘若我年輕十歲,倘若我沒有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了解那麼多、而且對這一切又恨之入骨,那麼毫無疑問,我與歐內斯蒂娜小姐在一起是會幸福的。我的錯誤是忘記了自己是三十二歲,而不是二十二歲。
因此,我明天將開始我去萊姆的痛苦旅程。你一定
會理解,此時我所想的主要問題便是如何完成此次旅行的任務。待我成功后,我將只想到你——不,想到我們的未來。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命運使我跟你邂逅相遇。但老天作證,除非你自己願意,否則,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別的我不想多說了,我的既甜蜜又使我迷惑的莎拉,我只想說,你得提供比你現在已經提供的更有力的證據與論點,使我解開你這個謎。我估計你可能不想這樣做。因為你心裡知道我是你的,而我只能把你說成是我的。
最親愛的莎拉,從今以後我的一切目的都是高尚的,這還需要我向你保證嗎?有上千件事情使我想起你,有上千種注意力我想集中在你身上,有上千種歡樂我想給予你。但是這一切都應在你認為得體的情況下方可為之。
我已經成了這樣一個人,如不再次擁抱你,他將永
無安寧,永無幸福可言。
查-史
又及:重讀此信之後,我覺得寫得太正規了,其實
這並非我的本意,請原諒。你是這樣一個既使我覺得親近,又使我覺得陌生的人,故此我真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情。
你最親愛的查
這封逐漸加溫的信自然是經過幾遍草稿方才寫就的。此時天已甚晚,查爾斯決定第二天再送去。莎拉這時大概已經哭得睡著了,就讓她再痛苦一夜吧。等她醒來時,她會得到歡樂。他反覆地讀這封信,覺得其中還存留著一兩天前在倫敦寄給歐內斯蒂娜的信中的口氣。不過那些信寫起來令人頭痛,那只是對傳統觀念的一種讓步,寫起來比較正規,所以他方才只好加上一個附言。正象他告訴莎拉的那樣,他仍舊覺得不理解自己。但他現在對著鏡子望著自己的臉時,他感到十分愉快,覺得對自己的現在和未來充滿了信心——這是極不平凡的,是一種空前的壯舉。他想象著自己未來的情景:他再次踏上旅途因為旅途中有了自己的伴侶,所以他覺得這次旅行格外甜蜜;他想象著各種情景下的莎拉,歡笑著的莎拉,歌唱著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這一切情景當然不是那麼容易發生,但並不是不可能……他回想起了他們差點兒給薩姆和瑪麗發現時莎拉臉上的笑容。他也回想起他將她扶起來時的情景——假如現在他們二人共同在一起生活,他會帶著無限的歡樂來做那類事情的。
假如有什麼障礙或絆腳石,他也決不在乎。他確實想到了一塊絆腳石,那就是薩姆。不過薩姆是個奴僕,如不聽話可以辭退。
第二天一大早,薩姆便被叫醒。他發現查爾斯身著晨衣,手裡拿著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隻小盒子。
「薩姆,我希望你能按信封上的地址把這封信送到。你應等上十分鐘,看有沒有回信——要是沒有——可能沒有,不過要等一等,萬一——如果沒有,你要立即回來,回來后雇一輛馬車,咱們去萊姆。」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不必帶行李,今天晚上咱們再回來。」
今天晚上,查爾斯先生!可是我以為——」
「別管你以為什麼,照我說的辦。」
薩姆臉上露出奴僕的表情,諾諾連聲地退了出來,他來到樓下,覺得自己的處境難以忍受。他怎麼能沒有任何情報就去戰鬥呢?他望著手中的信封,「恩迪科特旅館,伍德拉夫小姐收」。再說,只在萊姆呆一天?行李放在這兒不動!他將小盒子翻過來看看,又捏了捏信封。好厚,至少有三頁信紙。他悄悄掃視一下四周,仔細看了看封口。薩姆暗暗地詛咒著那個發明封信蠟的人。
此時,薩姆站在查爾斯面前。查爾斯已經穿好了衣服。
「怎麼樣?」
「沒有回信,查爾斯先生。」
查爾斯沒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把臉轉向一邊」
「馬車呢?」
「準備好了,正在等著,先生。」
「很好,我馬上就下去。」
薩姆退了出去。門剛剛關上,查爾斯便把雙臂伸過頭頂,然後向兩邊分開,好象一位演員面對著觀眾,來接受他們的掌聲。他的臉上掛著感激的微笑。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頭一天晚上他把那封信讀了快一百遍,以後又加上了第二條附言。這條附言說的是諸位讀者已經看到過的、放在歐內斯蒂娜手上的那枚胸針①查爾斯要求莎拉接受那枚胸針,以便表明她接受了對他的行為所表示的歉意。第二個附言的結尾是這樣說的:「來人將等到你讀完此信。假如他把盒子里的東西帶回……但我知道你不致於那樣冷酷。」——
①即故事的前一個結尾中,查爾斯從倫敦回來,沒有在埃克斯特停留,回到萊姆以後送給歐內斯蒂娜一枚胸針。見第四十四章。
話雖如此說,但在薩姆送信走後,這位可憐的老兄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
咱們又撞見薩姆了。他在滔滔不絕地低聲說著什麼。這一情景發生在特蘭特姨媽家花園的一簇紫丁香蔭影下。那簇紫丁香就在廚房的窗外,正好可以遮住從花園射過來的視線。午後的斜陽照射到花枝和白色的花苞上。聽他講話的人是瑪麗,臉漲得通紅,手不斷地捂著嘴,免得驚叫出聲來。
「不可能,那不可能。」
「都怪他大伯,把他給弄糊塗了。」
「那麼小女主人——唉呀,她怎麼辦呢,薩姆?」
兩個人的眼睛都抬了起來,透過花枝朝樓上窗口驚恐地望著。那樣子象是他們聽到了一聲尖叫或是看到了有人暈過去摔倒在地上。
「還有咱們,瑪麗,咱們怎麼辦?」
「唉呀,薩姆,你這話……」
「我愛你,瑪麗。」
「唉呀,薩姆……」
「我不是在開玩笑。沒有你我寧願去死。」
「唉呀,那麼咱們怎麼辦?」
「別哭,寶貝兒,別哭。我給有錢的人干夠了。他們也不見得比咱們強。」他抓住瑪麗的胳膊。「別以為他們是主人,咱們是僕人,要是他這樣想,他就錯了。假如在他和你之間叫我選一條路,當然我要跟你一起走。」薩姆說著挺起胸膛,象是個就要去衝鋒陷陣的士兵。「我不給他幹了。」
「薩姆!」
「不給他幹了。我要去拉煤。幹什麼都行!」
「可是錢——不給他干他就不會給你那筆錢了。」
「他已沒有錢給我了。」薩姆惡狠狠地說,眼睛望著垂頭喪氣的瑪麗。可是他接著又笑了,抓著瑪麗的手,說:「讓我告訴你誰會給咱錢,但是咱們押寶得押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