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實際上,去五番町后的翌日,我已經做了一次嘗試。我把金閣北側木板門上的足有二寸長的釘子拔掉了兩根。
金閣的第一層法水院有兩處入口。東西各一處,都帶左右對開的兩扇門扉。當嚮導的老人夜間登上金閣,從里側將西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又從外側關上東門,並上了鎖。但我知道,即使沒有鑰匙也能夠進人金閣。從東門繞到後面北邊的板門,正好是保護著閣內的金閣模型的背後。這扇板門已經老朽,上下釘著六七顆釘子,要拔是很容易的。釘子都已鬆動,只要用手指的力量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它拔下來。我嘗試拔了兩顆,用紙包好,放到書桌抽屜的最里首保存起來。數目過去了,似乎誰也沒有發覺。一周過去了,依然誰也沒有發覺。28日晚上,我又悄悄地把那兩顆釘子回復原處。
自從我看見老師的蹲相之後,終於下定決心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力量了。當天我就到千本今出川西陣警察局附近的一家藥房買了安眠藥。起初店員取出估計是30粒裝的一小瓶來,我說要大瓶的,便花了IOO元買了一瓶豆粒裝的。然後,我再到西陣警察局南面貼鄰的小五金鋪,花了叨元買了一把帶鞘的四寸長刀刃的小刀。
夜晚,我在西陣警察局門前徘徊。警察局好幾個窗口燈火通明,只見一個身穿翻領襯衫的便衣警察夾著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進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過去ZO年,一直就沒有人注意到我。這種狀態,現在還繼續著。眼下我還不是重要人物。在日本這個國度里,有幾百萬。數千萬人生活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裡,眼下我還是屬於這類人。這種人生也罷死也罷,對社會都無關痛癢。而實際上,這種人具有令人放心的因素。所以便衣警察也很放心,連瞧也不瞧我一眼。紅色的胰髒的門燈燈光,照亮了西陣警察局的橫排石雕文字,其中「察」字已經脫落了。
返回寺廟途中,我想了想今晚的採購。這是令人心情激動的採購。
我買刀和葯是備萬一尋死用的。不過,這種採購像行將建立新家庭的男子漢按照制定的某種生活設計而採購一樣,使我心曠神仙。回到寺廟之後,我對這兩件東西百看不厭。我從刀鞘把刀拔了出來,舔了舔小刀的刀刃。刀刃立即蒙上一層煙雲,舌頭明顯地感覺一陣冰涼,隨後又感到一段隱隱的甘甜。這股甘甜是從這薄薄的鋼的深處,從無法到達的鋼的本質,隱約地透出來,傳到了舌頭上。這種明確的形狀,這種似深海湛藍的鐵的光澤……它和唾液一起具有一種永遠纏繞在舌尖上的清涼的甘甜。不久,這種甘甜也消去了。我愉快地思考著:有朝一日,我的肉體將陶醉在這種甘甜的飛泳中。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猶如生的天空一樣。於是,我忘卻了這種陰暗的思想。因為這個世界不存在苦痛。
戰後,金閣安裝了最新式的自動火警報警器。只要金閣內部達到一定溫度,警報就會響遍鹿苑寺辦公室的顧道。6月29日晚上,這警報器發生了故障,是嚮導老人發現的。趕巧我在廚房,聽見了老人在執事宿舍里報告這件事。我彷彿聽到了蒼天激勵我的聲音。
3O日晨,副司給安裝這裝置的工廠掛了電話,請他們來修理。好心的老嚮導還特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咬了咬嘴唇。昨夜正是斷然行動的好機會,我又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時機了。
傍晚修理工終於來了。我們都掛著一副好奇的臉孔,觀看修理的情形。修繕的時間很長,工人遇到難題,一味歪著腦袋。圍觀的寺僧一個個離去了。我也適時地離開了現場。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工人修好,試響鈴聲響徹整個寺廟。對我來說,這就是等待絕望的信號……我等待著。夜色如潮般地湧上金閣來了。修理用的小燈火還在閃爍。警報響不起來,工人扔下鑰匙,扔下了一聲「我明兒再來」,就回去了。
7月1日,工人爽約沒有前來。寺廟方面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催促人家來從速修理。
6月30日,我又一次去千本金出川,買了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寺廟不供零食,我曾用少得可憐的零花錢,在那裡多次買過一些點心。
但是,對口買來的點心不是為了充饑,也不是為了服安眠藥用。勉強地說,是一種不安的情緒促使我買來的。
我手裡拎著的鼓鼓的紙口袋與我的關係,就如同我此刻即將著手乾的完全孤立的行為與這種寒磣的夾餡麵包的關係……從陰沉沉的上空透出的陽光,恍如悶熱的霧零,籠罩著屋宇柿比的老市街。汗珠突然悄悄地在我脊背上劃了幾道冷線流淌了下來。我勞頓了。
夾餡麵包與我的關係,究竟是什麼關係呢?我這樣預想:面對著行動,精神無論多麼振奮於緊張和集中,我那依然孤獨地殘留的胃即使在這種時候,恐怕還是尋求那孤獨的保證吧。我感到我的內臟好像我那寒愴而又決不馴服的家犬。我知道,我的精神無論多麼覺醒,我的胃和局這些感覺遲鈍的內臟器官夢見的還是廚房裡的溫乎乎的日常生活。
我知道自己的胃夢見的東西,是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即使在我的精神夢見寶石的時候,它依然是頑固地夢見夾餡麵包和豆館糯米餅……反正人們試圖勉強地理解我的犯罪時,夾館麵包會提供像樣的線索吧。人們可能會這樣說:
「那傢伙肚子餓了。這是多麼合乎人之常情啊!」
這一天到來了。那是1950年7月三日。正如前述,估計今天之內不會修理好火警報警器。下午六點,這已經成為事實。因為嚮導老人再次掛電話催促過了。工人回答說:「對不起,今天太忙,去不了。明兒一定去。
這天參觀金閣的遊客約莫上百人,六點半將閉館,人流也已臨近退潮。老人掛完電話,嚮導的工作就結束了。他茫然地位立在廚房東側的土間里,眺望著小小的菜園。
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從一大早就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風地輕輕吹拂,不那麼悶熱。菜園裡的南瓜花在細雨中星星點點地綻開。另一面,上月初開始播在黑油油的田埂上的大豆正在萌芽。
每次老人想什麼事情的時候,下巴額兒總是在動,有時做工粗劣的全副假牙還會上下碰撞,發出了聲音。他的假牙不合適,每天重複講述的解說越來越讓人聽不清楚了。儘管人們勸他去修理,他卻一直也沒有去矯正。他凝望著菜園子,嘴裡嘟噥著什麼。他一嘟噥,又發出了假牙的碰撞聲。聲音一止,又嘟噥起來。大概是抱怨報警器修繕進展不順利吧。
聽著那種聽不清楚的嘟噥,我覺得他彷彿是在說,不論是假牙還是報警器,再怎樣修理也不可能修好了。
這天晚上,鹿苑寺老師住處來了一位稀客。客人昔日是老師的同一僧堂的學友,如今是相併縣龍浩寺住持桑井禪海和尚。要說與老師是同一僧堂的學術,我的父親也是啊。
寺廟的人給老師前往的地方掛了電話。對方回話說:老師再過約獎一個鐘頭就會回去。禪海和尚這次上京都,打算在鹿苑寺泊一兩宿。
我清楚地記得,昔日父親動不動就愉快地談起禪海和尚的事,可見父親對和尚的敬愛之心。不論外表還是性格,和尚的確是屬於男性的豪放的禪僧的典型。他身高近六尺,膚色黝黑,眉毛濃密,聲音宏亮極了。
寺廟的師兄弟來喚我的時候,禪海和尚對我表示了想在等候老師回廟的這段時間裡同我閑談的意向,我有點躊躇。因為我害怕摔海和尚的單純而澄明的眼睛會不會著穿我今晚迫在眉睫的企圖。
撣海和尚盤腿坐在正殿客殿的十二鋪席寬的房間里,品嘗副司精心備好的酒和下酒的素齋。我來之前,是師兄弟給他斟酒;我到之後,就由我替代。我端坐在禪海和尚面前為他斟酒。我背何下著無聲的菲菲的細雨的黑夜。禪海和尚所能望見的,只能是我的臉和這梅雨季節的庭院里的黑夜。也就是說,所能望及的就是這兩樣黑暗的東西,別無其他。
然而,彈海和尚是不受任何東西拘束的。他初次見我,就滔滔不絕,爽朗地說:你很像令首。你已經健康地長大成人了。今尊辭世了,實在可惜啊!等等。
禪海和尚身上有一股老師所沒有的樸素,父親所沒有的力量。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黝黑,鼻翼張得很大,濃眉下的肌肉隆起迫將過來的情狀,活像一副照常規製造出來的能劇的假面具。他的長相併不勻稱。他的內在力量過剩,這種力量自由發揮,完全破壞了其均勻性,連那突出的顴骨也像南畫中的岩山那樣奇峭突兀。
儘管如此,在轟鳴般大聲說話的洋海和尚身上,有著一種震顫我心靈的慈祥。這不是人世間常見的那種慈祥,而是宛如村外大樹下的粗大樹根,給過往旅人提供在樹陰下歇息的條件的那種慈祥,是用手觸摸很粗糙的那種慈祥。談話間,我警惕著今晚這關鍵時刻,自己的決心不要由於接觸這種慈祥而被磨鈍了。於是,我心中又生起了一團疑竇:是不是老師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清來的呢?轉念又想:不可能是為了我才特地把這位和尚從福非縣清到京都來的。樣海和尚只不過是奇妙的偶合的客人,無比悲慘結局的見證人。
內裝近四兩酒的大白磁酒壺都空了。我施了個禮,就到典應僧那裡換了一壺。我端著溫熱的酒壺回來的時候,產生了一種我過去所不懂得的感情。過去我一次也不曾泛起希望得到別人理解的衝動,到了關鍵時刻,卻惟獨希望禪海和尚的理解。再次回來勸酒的我的眼精,與方才不同,是如何閃爍著真率之光的,禪海和尚應有所體察。
「您是怎樣看我的?」我問道。
「喏,你是個誠實的好學生。你在背地裡是否幹了什麼放蕩不羈的事,我不知道。但可憐的是,現在與過去不同,沒有可供吃喝嫖賭的錢了吧。令尊和我,以及這裡的住持,年輕時都干過相當惡劣的事哩。」
「您不覺得我是個平凡的學生嗎?」
「看來平凡,這是最好不過的了。平凡才好呢。平凡不會招人懷疑,這才好呢。」
禪海和尚沒有虛榮心。這是高僧容易陷入的弊端。人們都以為他們有萬般的鑒別能力,經常邀請他們去鑒定從人物到書畫古董的真偽。有的高僧為了事後不被人恥笑其鑒定錯誤,就不談結論性的意見,當然也不會當場提出禪僧式的獨斷的見解,總給人留下難以捉摸其意思的模稜兩可的餘地。樣海和尚並不是這種人。大家知道他會將所見所感都和盤托出的,而對於映現在自己單純而強烈的目光里的事物,是不會故意去追求什麼意義的。有意義也罷,無意義也罷,禪海和尚使我感到最偉大的,就是他看東西,譬如看我,並不想標新立異地以自己的特別目光來看,而是以一般人的目光來看。對於禪海和尚來說,單純的主觀世界是沒有意義的。我懂得禪海和尚想說什麼,就漸漸地感到無所顧慮了。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個平凡的人,我就是平凡的人,哪怕膽敢幹出多麼異常的行動,我的平凡也會像用簸箕來篩米粒一樣還是殘留著的。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然感到自己的身子恍如一株靜靜的葉茂的小樹,立在禪海和尚的面前。
「就像人們所看到的那樣生活行嗎?」
「恐怕不行吧。如果你干出與眾不同的事,人們又會那樣地看你。社會是健忘的啊。」
「人們所看到的我,同我所思想中的我,究竟哪一個能持久呢?」
「不論哪個都會立即中斷的。即使你認定強要讓它持續下去,它還會在不知不覺間中斷的。火車疾馳的時候,乘客是靜止的。火車一停,乘客就一定會從車廂里走出來。疾馳中斷,休息也將中斷。死雖是最終的休息,但也不知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希望您把我看透嘆。」我終於脫口說出來了,「我並不像您所想像那樣,希望您把我的本願看透暖。」
禪海和尚一邊呷酒,一邊直勾勾地凝視著我。我感到被雨水濡濕的鹿苑寺又大又黑的瓦房頂般的沉默的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顫慄了。神海和尚突然發出了特別爽朗的笑聲。
「不必看透嘍。一切都已經表露在你的臉上了。」和尚說。
我感到我完全地、一無遺漏地被理解了。我第一次變成了空白。行動的勇氣噴薄而出,就像沖著這空白滲入的水。
晚上九點,老師回來了。四名警衛像往常一樣出去巡邏了。沒有任何異常的情況。從外面回來的老師與禪海和尚兩人交盞對飲,約莫至深夜零點三十分,這時寺廟的小僧才將禪海和尚領到寢室。老師說了一聲洗澡,就入浴去了。7月2日凌晨一點鐘,敲梆子聲已經停息,寺廟變得一片寧靜。雨依然無聲無息地下著。
我獨自一人坐在鋪好的匠鋪上,揣摩著積澱在鹿苑寺的黑夜。夜漸漸增加了濃度和沉重。我所在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那粗大的柱子和板門支撐著這古老的夜,一派在嚴肅穆。
我嘗試在口腔內結巴。一句話就簡直像平時將手插入深口袋時尋找東西,物品被別的東西掛住怎麼也抱不出來一樣,讓我萬分焦灼,這時活兒才到了嘴邊。我內心世界的沉重和濃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語言就像沉重的吊桶,從那深夜的水井裡發出了咯吱吱的聲音升了上來。
「快到了!再堅持一會見!」我心想,「我內心世界同外界之間的這生了銹的鎖頭,將要被巧妙地打開,成為內界與外界的通風口,風可以自由自在地從這裡吹拂過去。吊桶輕輕振翅起飛,所有的一切都以廣袤原野的姿態展現在眼前,賽定即將毀滅……這幅情景即將呈現,近在咫尺,隨手可及了……」
我充滿幸福。在黑暗中,我整整生了一個鐘頭。我感到有生以來從不曾有過此時此刻這般幸福……我突然從黑暗中站起來。
躡足走到大書院後面,我穿上早已備好的草鞋,迎著(氵蒙)(氵蒙)的細雨,沿鹿苑寺里惻的水溝向工地走去。工地上沒有堆放木材,瀰漫著一股散落一地的鋸木子被雨水淋濕后發出的氣味兒,寺廟買來的稻草都貯藏在這裡。一次買四十捆。但是,已經用得差不多,今晚只剩下三捆堆放在那裡。
我抱起這三捆稻草,從菜園旁邊返回去了。廚房寂然無聲。我從廚房的拐角繞到了執事的宿舍後面,這時廁所的窗扉突然透射出了亮光。我就地蹲了下來。片刻,傳來了一陣撒尿聲。這聲音是無限的長。
我擔心稻草波雨水打濕,便用胸脯蓋著稻草。由於下雨,廁所的臭氣更加濃烈,積澱在微風吹拂的羊齒草叢中……撒尿聲止住,又傳來了踉踉蹌蹌地將身子撞在板牆上的聲音。副司似乎又已迷濛入夢。映在窗上的燈火熄滅了。我重新抱起三捆稻草,走到了大書院的後頭。
我的財產僅有一隻裝身邊雜物的柳條箱和一隻破舊的小皮箱而且。我早就想把它們全部燒光。今晚我已經將書籍、衣物、僧衣以及零星雜物統統裝進了這兩隻箱子里。請相信我辦事的周密性。但凡搬運途中容易發出響聲的東西,譬如蚊帳鈞一類東西,燒不著會留下證據的東西,譬如煙灰碟、玻璃杯、墨水瓶一類的東西,我就用坐墊包裹,然後用包袱皮包起來,分類放開。還有一床褥子和兩床棉被,必須燒掉。我把這些大件行李分散地搬到大書院後面的出口處。搬運完畢,我才去拆卸金閣北側的板門。
釘子一顆顆地像是插在鬆土里,輕易地拔了出來。我用身子支撐著傾斜下來的板門,這濡濕了的朽木表面帶著潮濕和微漲,觸在我的臉頰上。它並沒有想像的那麼沉重。我把拆卸下來的板門根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可以窺見的金閣內部是一片漆黑。
板門的寬度倒著身子正好可以進去。我的身體泡在金閣的黑暗中。一張不可思議的面孔顯露出來,它使我全身戰慄。卻原來是我剛步入金閣時,在火柴亮光的輝映下,我的臉映在陳列金閣模型的玻璃櫥的玻璃上。
這不應是我這樣做的場合,可我面對玻璃櫥內的金閣卻看得入了迷。這小小的金閣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搖曳著它的影子,使其纖細的木質結構充滿不安,顯得卑躬屈膝。這種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為火柴燃盡了。
火柴燃剩一丁點火星,我總也放心不下,就像有一天在妙心寺看見的那個學生一樣,一心在把這點火星踩滅,這是異乎尋常的。接著,我又點燃一根新的火柴。我經過六角經堂和三尊像前,來到了香資箱前,看見香資箱上方是一排排的橫木條,以便人們投入香資。這些橫木條的影子隨著火苗的搖晃,恍如銀波在蕩漾。香資箱後面,安置著一首屆國寶的鹿苑院殿道義足利義滿的木橡。那是一等身著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長,右手執窗,竊橫向左手。雙眼睜開,小腦袋剃光,脖頸在法衣領子里。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可是,我並不畏懼。看起來這算小偶像甚是凄慘,儘管它鎮坐在自己興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對於遙遠的昔日的統治卻全然斷念了。
我打開通向漱清亭的西門。正如前述,這扇門扉是內側向左右對開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閣的內部明亮。潮濕的門扉吸收了又低又輕的輥軋聲,導入了充盈於微風中的深藍色的夜氣。
「義滿的眼睛,義滿的那雙眼睛。」我從門扉躍身戶外,向大書院後面跑回去的時候,繼續想道:「所有的行動就要在那雙眼睛的前面進行。在那雙什麼也無法看見、已死了的證人的眼睛的前面……」
後來我進行了機械式的作業。我把摞在大書院後門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閣的義滿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鉤的蚊帳和一床褥子。其次是兩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條箱,再其次是三招稻草。我把這些東西胡亂地摞在一起,將三捆稻草夾在蚊帳和棉被之間。蚊帳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攤開蓋在其他行李上。
最後我折回大書院後面,撿起那個裹著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閣東頭的池畔走去。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裡的幾株松樹的樹陰,他強可以避雨。
地面映著夜空微微泛白,上面布滿了水藻,活像一片陸地,透過星散的細小的縫隙,才知道水的所在。而還不至於在這裡盪起波紋。細雨如煙,水氣蒙蒙,池子彷彿無限大地擴展著。
我把腳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聲十分響亮,彷彿把我四周的空氣都震得龜裂了。我將身子縮成一團,紋絲不動,想讓這種沉默消去剛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響聲。
我把手探入水中,溫乎乎的水藻糾纏在手上。我首先將蚊帳的吊鈞從泡在水裡的手裡滑落下去,接著將煙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後,以同樣的方法將玻璃杯、墨水瓶沉入水底。該沉水底的東西全部沉盡了。我身邊只剩下包裹這些器皿的坐墊和包袱皮。最後就是把這兩件東西帶到義滿像前,終於只等點火了。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食慾襲卷上來,這太符合我原先的預想,反而使我產生了一種被背叛了似的感覺。昨天吃剩下的夾餡麵包和豆餡糯米餅放在衣兜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擺揩了揩濡濕了的手,就貪婪地吃了起來,卻不知是什麼味道。味覺另當別論,我的胃叫喚,我慌忙把點心塞在嘴裡。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動。好不容易咽下去,掬水喝了幾口。
……我處在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時刻了。導致行動的長期準備工作已經全部完成,我站在準備的尖端上,只等縱身一躍而就了。只要付出一舉手一投足之勞,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到達行動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廣闊的深淵正在張開大口。
因為這時候,我打算做最後的告別,就眺望著金閣。
兩夜的黑暗中,金閣朦朦朧朧,其輪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著,簡直像是黑夜的結晶體。定睛凝望,勉強可見三樓的究竟頂忽然變細的結構、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細長的桂林。這些昔日曾使我那樣深受感動的細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隨著我那美好的回憶的增強,這黑暗就變成了基礎,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繪幻影了。在這蹲著的黑暗的形態中,隱藏著被我認為是美的東西的全貌。以回憶的力量,使美的細部逐一地從黑暗中閃爍出來,這閃爍傳播開去,金閣終於在既不是白晝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議的時光之下,漸漸地變成了清晰可見的東西。金閣從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緻的姿態,各個角落都閃爍著突現在我的眼前。我彷彿將盲人的視力當做自己的視力了。金閣因自身的發光而變得透明,從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頂的仙女奏樂圖案,以及究竟頂牆上斑駁的古老金箔的殘片。金閣精巧的外部,與它的內部渾然一體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結構和主題明了的輪廓、主題具體化的細部的精心的重複和裝飾、對比和對稱的效果等等一覽無遺。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樣寬廣的二層,呈現了微妙的差異,儘管如此,它們卻是在同一深屋檐的庇護之下,就像一雙頗為相似的夢、一對頗為相似的快樂的紀念重疊起來了。本來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會容易讓人忘卻的東西,現在輕易地從上下將其弄明白了,因此夢變成了現實,快樂變成了建築。但第三層究竟頂忽然縮小的形狀。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現實崩潰了,被那個黑暗而輝煌的時代的高超哲學所概括,乃至於屈服這種概括。於是薄木修耷的屋頂高聳,金銅鳳凰連接著無明的長夜。
建築家仍不滿足於此。他還在法水院西側架起一座形似釣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將其賭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對這建築物來說,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學的。雖然它決不是長長地伸向地面,卻看似是從金閣的中心通達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如今張開了翅膀,正從這建築物向地面上,向一切當今世界的東西道逃。這意味著是從規定世界的秩序向無規定的東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過渡的橋。是啊。金閣的精靈就是從這座形似半截橋的激清事開始,完成三層的樓閣,然後又從這座橋通達的。為什麼呢?因為漂蕩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雖是建築金閣的潛在力g的源泉,但這種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麗的三層樓閣之後,再也無法忍耐居住於此,就只好順著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無垠的官能的蕩漾、向故鄉通達了。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這是我經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瀰漫在鏡湖池上的朝霧夕靄的時候,我就思忖著那裡才是築起金閣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於是,美概括了各部分的爭執、矛盾和一切不協調,並且君臨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準確地抄錄在深藏青色冊頁上的納經①一樣,是一幢在無明的長夜裡用泥金修建的建築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閣本身還是與籠罩著金閣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質的東西!或者兩者都是美。美既是細部,也是整體;既是金閣,也是籠罩金閣之夜。這麼一想,過去曾令我苦惱的金闊之美的幣可解,彷彿有一半已經解開了。為什麼呢?因為倘使審視其細部前美,諸如其柱子、欄杆、板窗、板門。花格子窗、寶形造型的屋頂……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頂、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島群。松村乃至油開石等等細部的美,就知道美決不是以其細部告終,以其局部完結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著另一種美的預兆。細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滿著不安。它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波唆使去追尋另一種美、未知的美。於是,預兆聯繫著預兆,一個一個不存在這裡購美的預兆,形成了金閣的主題。這種預兆,原來就是虛無的兆頭。虛無,原來就是這個美的結構。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結含著虛無的預兆,木質結構尺寸比例精細而纖巧的這座建築物,就像瓔珞在風中日落似的,在虛無的預感中顫慄——
①納經,為死者祈冥而將經文抄錄下來,獻納在靈場上的經書之謂。
儘管如此,金閣的美從沒有中斷過的時候!它的美總是在某處迴響。我有如息耳鳴疾的人,到處聽見金閣的美的迴響,習以為常了。以聲音來做比喻的話,這座建築物猶如歷經五個多世紀響聲不絕的小金鈴或小琴。倘使它們的聲音中斷……
……我遭到了不堪勞頓的侵擾。
夢幻的金閣在黑暗的金閣之上,依然清晰可見。它的燦爛輝煌沒有終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欄杆的確謙虛地後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撐著的潮音洞的欄杆,容易做夢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顯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蕩漾使倒映也晃蕩不定。斜陽輝映或月光照耀之時,金閣恍如一種奇妙地流動著的東西,一種振翅欲飛的東西,這就是由於這種水的光的作用。由於蕩漾的水波的反映,堅固的形態的束縛被解開了。這種時候,金閣彷彿是用永遠飄動的風、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閣的美是無與倫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勞頓是從哪裡來的。美在最後的機會再次發揮它的威力,企圖用過去曾經無數次襲擊過我的無力感來束縛我。我的手腳無力了。直至剛才,只差一步就行動的我,再度從這裡大大地後退了。
「我已準備只差一步就行動了。」我前南自語,「既然行動本身完全是夢幻,既然我已經完全發揮了這個夢幻的作用,那麼還有必要行動嗎?這不是徒勞無益的事嗎?」
柏木所說的事或許是真的,他說,改變世界的,不是行動而是認識,並且是一味模仿行動到了極限的認識。我的認識就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並且是一種使行動真的變成無效的認識。如此看來,我長期以來的精心準備,豈不是完全為了「無需行動也行」的這種最後的認識嗎?
請看看吧,如今,對我來說,行動只不過是一種剩餘的物資。這是從人生中擠出來的,是從我的意志中溢出來的,就像另一種冰涼的鐵制機械似地放在我的面前,等待著啟動。這種行動和我,簡直毫無關係。至此,我還是我。從此以後,我就不是我了……我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變成非我呢?
我依靠在松樹上。這濡濕了的冰涼的樹身,吸引了我。這種感覺,這種冰涼,使我感到它就是我。世界以其本來的形態停止下來,也失去了慾望,我心滿意足了。
「這極度的疲勞是怎麼回事呢?」我想道,「總覺得渾身發燒、倦怠,手不能隨意活動。我準是生病了。」
金閣依然燦爛輝煌。真像《弱法師》①中的俊德丸所看到的日落時分面向極樂凈土冥想中的景色——
①《弱法師》:能樂的劇名,作者世阿彌。
俊德九雙目失明,在黑暗中看到了夕陽的影子也起舞的難波海。天氣晴朗時,甚至還看到了夕陽映照的淡路繪島、須磨明石、紀之海……
我的身體麻木了。淚珠子一串串地涌流了出來。就這樣持續到天明,即使被人發現也無所謂了。我大概不會做任何的辯解。
……我迄今一直敘述著有關我從幼年起記憶的無力,但我應該說突然復甦的記憶也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力量。過去,不僅把我們拉回到過去的境域。過去種種的回憶,也許為數甚少,但卻有強韌的鋼發條,而且現在我們一接觸,發條就會立即伸長,把我們彈回到未來。
身體發麻了,但心靈還是在什麼地方擺弄著記憶中的事。某些語言偶爾泛起又消失了。心靈的手即將夠著又隱通了……那些語言在呼喚著我。也許是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里向外,逢者便殺。」
……《臨濟錄》「示眾」這章最著名一節的開首一行是這樣寫的。接著語言流暢地出來了。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能獲得解脫。不拘於物而洒脫自在。」
語言把我從深陷的無力中彈了出來。頃刻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儘管如此,心靈的一部分卻執拗地告訴我,今後我應該做的事是徒然的,我的力量變得不懼怕白費了。因為是徒然,才是我應該做的。
我將身邊的坐墊和包袱皮團成一團,挾在胳肢窩下,站起來朝金閣望了望。金光閃閃的夢幻的金閣開始朦朧了。欄杆漸漸被黑暗所吞噬,林立的柱子變得模糊不清了。水光消失,屋檐內側的反光也消去了。不久,細部也完全隱沒在黑夜中,金閣只剩下黑xuxu的朦朦朧朧的輪廓。
我奔跑起來。繞過了金閣的北側,我的腳步熟練了,沒有絆跤。黑暗不斷擴展,給我引路。
我從漱清亭旁走到金閣西側的板門,縱身躍進兩扇敞開的大門內,把挾在胳肢南下的坐墊和包袱皮扔在握在一起的行李堆上。
我的心歡快地跳動,濡濕了的手微微顫抖著。火柴也潮濕了。頭一根沒有划著。第二根剛划著又折以了。划第三根時,我用手擋風,火光從指縫透了出來,燃著了。
我在尋找稻草的下落,因為剛才我將三相稻草到處亂塞,現在已經忘記塞在哪裡。待我找到的時候,火柴也已燃盡。我就地蹲了下來,這回是兩根火柴一起划著的。
火苗把稻草堆積的複雜的影子描畫了出來,浮現出一片荒野的明晃晃顏色,濃重地傳向四面八方。接著,火苗注身在騰起的煙雲之中。不料遠處蚊帳的綠色膨脹起來,烈火熊熊燃燒,我感到四周頓時熱鬧起來了。
這時候,我的頭腦清晰極了。火柴為數有限。這回我走到了另一個角落,珍惜地劃了一根火柴,把另一捆稻草點燃了。熊熊的烈火安慰了我。以前我和朋友燒天火的時候,我是特別擅長點火的。
法水院內樹起了一個巨大的搖曳的影子。中央的彌陽、觀音、勢至三尊佛像,紅彤彤地映現了出來。義滿像閃爍著用語的目光。這等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後搖晃著。
我幾乎感受不到熱度。我看到火勢著實地蔓延到香資箱,心想:已經不成問題了。
我把安眠藥和短刀全然忘卻了。我突然產生了「要在烈火包圍中的究竟頂里死去」的想法。於是,我從火中遁達,登上了狹窄的階梯。潮音洞的門為什麼敞開?我沒有生疑。原來是老嚮導忘記關二樓的門。
煙霧從我背後逼將過來。我一陣咳嗽,看了看譽稱惠心①之作的觀音像和仙女奏樂藻並圖案。瀰漫潮音洞的煙霧愈發濃重了。我再上了一層樓,準備打開究竟頂的門——
①惠心(9421017):是源信的尊號,平安朝中期天台宗高僧。
門扉打不開。三樓的門牢固地上了鎖。
我叩這扇門。叩門聲相當激烈,卻沒有落入我的耳朵里。我拚命地叩。因為我覺得會有人從究竟頂內側給我開門的。
這時候,我所以夢見究竟頂,確實因為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濃煙已經迫近,我彷彿要求救濟一樣,性急地叩著這扇門。門的另一方,只不過是三間四尺七寸見方的小屋。而且,這時候我痛切地做了個夢,不過如今金箔已經基本剝落,早先小屋裡理應到處都是貼滿金箔的。我一邊叩門一邊在想:我無法說明我是多麼嚮往這耀眼奪目的小屋啊!好歹到達這裡就行了。到達這金色的小屋就行了……
我竭盡全力叩門。用手還嫌不夠,我直接用身體去碰撞,門扉還是不開。
潮音洞已經瀰漫煙霧。腳底下響起了火燒的爆裂聲。我被煙嗆得幾乎窒息了。我一邊不停地咳嗽,一邊還在叩門。門扉還是不開。
一瞬間,確實意識到我被拒絕的時候,我便毫不猶豫,急忙轉身跑下樓去。從濃煙的旋渦中一直下到了法水院,多半是從火里鑽出來的。好不容易來到西門,縱身跳到了戶外。然後我就像韋馱天①那樣拔腿就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跑到什麼地方去——
①韋馱天:佛語,跑得快的人。
……我奔跑著。簡直無法想像我不停歇地奔跑了多長的路程。我也不記得都經過什麼地方了。恐怕是從拱北樓的一側,出北後門,經過明王殿旁,跑步登上了矮竹和杜鵑叢中的山路,來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頂上。
我躺倒在赤松樹陰下的矮竹叢生的野地上,喘著粗氣,以平靜激烈的悸動。確實是左大文字山的山巔。那是一座從正北面護衛著金閣的山。
受驚的小鳥的啼鳴聲,喚起我恢復了清醒的意識。一隻鳥挨近我的臉頰,猛烈地振翅騰飛了。
仰躺著的我望著夜空。無計其數的鳥兒啁啾鳴囀,飛掠過赤松的樹梢。點點的火花在頭頂的上空浮遊者。
我站起身來,鳥瞰遠方山洞的金閣。從那裡傳出了異樣的聲音,像是爆竹的聲音,也像是無數的人的關節一齊響起的聲音。
從這裡看不見金閣的形狀。只見滾滾的濃煙和衝天的焰火。樹叢間飛舞著無數的火星,金閣上空就像撒滿了金沙。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谷底扔去了。
又從另一個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煙。我抽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幹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煙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