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他十分需要這筆錢。將近三個月來,賣出的手錶遠遠低於平時的數量;如果事情再不順手,不久他就要用低價把存貨脫手——很可能要虧本——而且要再一次另找一種職業。他設想了好多解決困難的辦法,立即到這個海島上兜攬一次生意是這些辦法中很重要的一個。眼前這時刻,一萬八千現金比他能夠賺到的百分之三十利潤要重要得多:他不準備馬上補進另一批手錶,這樣,這筆款子就可以使他耐心地等待較好的日子的到來。如果一開始時他沒有把這個特殊的地方列入他的工作計劃,那一定是為了把這個地方保留到將來困難時期派用場。如今環境逼迫他作了這次旅行;正如他事先所擔心的一樣,動身以後就發生了無數不愉快的事情。
輪船在早上七時開出,首先就迫使馬弟雅思比平時早些起床。平時他總要快到八點才乘公共汽車或者區間火車離開市區。其次,他的住所離開車站很近,離開碼頭卻很遠,市區的各路公共汽車又沒有任何一路能夠真正給他縮短路程,他算來算去,還不如步行走畢全程。
在清晨的這種時刻,聖雅克區的街道上還沒有一個行人。馬弟雅思想按近路,走進一條衚衕,彷彿聽見一聲呻吟——相當微弱的呻吟,可是似乎就來自他的身邊,使他不得不回過頭來。沒有任何人;街道的前面和後面都是空蕩蕩的。他正想繼續走路,忽然又聽見同樣的一聲呻吟;聲音十分清楚,近在他的耳邊。這時候他注意到右邊伸手就能摸到的一家平房有一個窗戶,裡面還有燈光透出,雖然現在天已大亮,而且掛在窗玻璃後面的那塊單薄的紗窗帘不可能阻止屋外光線射進屋內。屋裡的房間顯得很寬大,那扇唯一的窗戶卻比較小:也許寬一公尺,高度也不會超過一公尺;鑲著四塊同樣大小的、差不多是四方形的窗玻璃,看來這個窗戶裝在農舍上比裝在這所城市房屋上更適合些。窗帘的皺格使人看不清楚室內的傢具,只能看見屋子深處被電燈照得特別亮的那些東西:一盞床頭燈的圓錐形平頂燈罩,一張凌亂的床的較模糊的輪廓。一個男人的側影站在床邊,身子稍微向床俯著,一隻手臂舉向天花板。
整個景象是靜止不動的。那個漢子的手勢雖然沒有完成,他卻像雕像似的動也不動。燈下床頭小桌上面有一個藍色的長方形小物件——大概是一盒香煙。
馬弟雅思沒有時間等在這裡看看下一步的情況——如果下一步當真會發生什麼情況的話。他甚至不能斷定那呻吟聲就是從這屋子裡發出來的;照他的判斷,應該來自更近些的地方,而且聲音不像隔著關閉的窗戶那麼低沉。仔細回想起來,他懷疑自己聽到的是否只是含糊不清的呻吟聲,現在他相信聽到的是可以分辨的說話,雖然他已經記不起是些什麼說話了。這喊聲是悅耳的,而且不含有任何憂愁;從喊聲的音色判斷,發出喊聲的人大概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或者是一個女孩子。她靠著一根支撐著甲板一角的鐵柱站著;雙手緊握在一起,操在背後腰眼上,兩腿僵直,稍稍分開,腦袋倚在柱子上。她的兩隻大眼睛睜得十分大(而這時所有的乘客因為陽光開始照射,都或多或少地眨已著眼皮),她繼續向前直視,態度就像剛才她凝視他的眼睛時那麼平靜。
看了她這種目不轉睛的凝視,起初他還以為這股小繩子是她的呢。她也可能有收藏小繩子的解好。可是他接著就發現這種想法是可笑的;這種遊戲不是小女孩愛玩的遊戲。男孩子們呢,恰恰相反,口袋裡總是裝滿了刀和小繩子,鏈條和鐵環,還有那些他們點著了當香煙吸的、多孔的仙人草梗子。
可是他也記不起他自己的這種痛好原是人們多方鼓勵起來的。他帶回到家裡的那些漂亮繩子,通常總是被家裡人沒收留下來作為實用品。如果他提出抗議,人們對他的不快卻似乎毫不理解:「反正他又不拿這些繩子派什麼用場嘛。」那隻鞋盒放在後房最大一隻衣櫃的最下面一層;衣櫃是鎖著的,只有等他做完所有作業和諳熟功課以後,人們才把盒子給他。有時他要等待好幾天才能把他新弄到手的小繩子放進去。在未放進盒子以前,他把小繩子放在右邊口袋裡,和那條經常放在那裡的黃銅小鏈條放在一起。在這種情況下,即使一條十分精美的小繩子,也會很快就失卻一部分光澤或潔凈:最外面一圈污黑了,絞緊的麻線鬆散了,到處露出了線頭。和小銅鏈不斷磨擦的結果,自然加速了繩子的損壞。有時,經過太長時間的等待,即使是最近找到的繩子,也變得一無可取,只能扔掉或者用來包紮東西。
一種不安之感突然掠過他的心頭:收藏在鞋盒裡的繩子大部分都是直接放過去的,沒有經過衣袋這一關,或者只在衣袋裡經過幾個鐘頭的考驗,那麼,怎麼能夠信任它們的質量呢?顯然,對它們的信任比對那些經過考驗的應該少一些。為了抵消這個缺點,也許早就應該對它們進行一次較嚴格的審查。馬弟雅思很想從短襖的口袋裡拿出那股捲成8字形的繩子,以便重新研究它的價值。可是他的左手伸不到右邊的口袋裡去,而他的右手又拿著那個小皮箱。現在他還有時間把箱子放下來,甚至打開箱子,把那股小繩子放進去,再過一會兒乘客亂鬨哄地登陸,他就身不由己了。讓那股繩子和粗糙的銅幣或銀幣摩擦得太多,對它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馬弟雅思並不感到需要夥伴來和他一起玩這種遊戲,因此他沒有把他收藏著的最好的珍品帶在身邊,以便讓他小學時代的同學們來欣賞——何況他也不知道他們對這些東西是否感到絲毫的興趣。事實上,別的孩子們裝滿口袋的那些小繩子和他的小繩子似乎絲毫沒有相同之處;不管怎樣,他們的小繩子總不需要他們加以小心保護,給他們帶來的麻煩顯然也比較少些。可惜放手錶的小箱子不是鞋盒;他不能把一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塞進去,免得拿貨物給顧客看的時候,給顧客一個環印象。商品的賣相比什麼都重要,如果他想在這不到二千人的人口之中——包括兒童和窮人——賣出他的九十隻手錶的話,他就不能有任何疏忽,也不能有任何大意。
馬弟雅思試著在心裡計算二千除以九十是多少。他算得糊裡糊塗,又考慮到他不會去訪問一些過分偏僻的破舊房子,因此他寧願拿一百這個整數作為除數。這樣算下來,大約每二十個居民買一隻手錶;換句話說,假定平均每戶五口人,那就是每四戶人家買一隻。當然,他從經驗中得知,說說是一回事,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碰上一家對他有好感的人家,有時候一次就可以賣掉二三隻。可是整個買賣以每四戶人家買一隻手錶的節奏進行,是難以做到的——很難,並不是不可能。
今天,成功的關鍵似乎在於他有沒有豐富的想像力。他必須宣稱過去他曾經和許多小朋友在懸崖上玩過,小朋友的人數必須說得多些,要超過他實際認識的人數;他們曾經在退潮的時候,一起探索過人跡罕至、只存在著奇形怪狀的生物的地區。他曾經教過別的孩子們怎樣才能使海參和海葵開放。他們在海灘上曾經撿到過莫名其妙的漂流物。他們曾經一連幾個鐘頭在那裡觀看海水有節奏地衝擊防波堤的凹角和斜橋的下端,觀看海藻時起時伏,忽而倒向這邊,忽而倒向那邊。他還曾經讓他們欣賞過他的小繩子,還和他們一起創造過各種複雜而變化多端的遊戲。人們不會記得那麼多的事情,他只要給他們虛構一些童年故事就可以馬上引得他們購買一隻手錶。對於年輕人,那就更容易了,只要認識他的父親、母親、祖母或者無論什麼人就行了。
比方認識他的兄弟,他的叔伯吧。馬弟雅思早在開船以前就到了碼頭。他和輪船公司的一個水手談過話,知道這個水手像他一樣也是這個島上的人;水手的全家還住在島上,尤其是他的姐姐,還帶著三個女兒住在那裡。其中兩個女兒已經訂了婚,只有最年輕的一個給她的母親帶來無限煩惱。誰也沒有辦法約束得住她,那麼小的年紀,已經有了一大群的追求者,多到叫人擔心。「她真是一個搗蛋鬼,」水手微笑著再說一遍,那個微笑說明他不管怎樣仍然很愛他的外甥女兒。她們的房子坐落在通向大燈塔的那條街上,是市鎮邊上的最末一間。他的姐姐是個寡婦——有點錢的寡婦。三個女兒的名字是:瑪莉亞,冉娜,雅克蓮。馬弟雅思打算很快就利用這些資料,他把這些資料和昨天已經搜集到的情況拼湊在一起。於他這一行,任何細節都不會是多餘的。他可以自稱為這個水手的老朋友,必要時還可以說他曾經賣給他一隻「六鑽」的手錶,水手戴了多年,一次小修都不曾有過。
岸上那個漢子舉起手的時候,馬弟雅思清楚地看出他並沒有戴手錶。他抬起兩條臂膀把防雨油布扣在運郵件的小卡車後面,這樣就把他的兩隻手腕從那件水手上衣里露出來。左手手腕的皮膚上也沒有一條白痕;如果他是經常戴手錶的,只是暫時把手錶拿到鐘錶店裡去修理了,或者為別的事情剛把手錶脫下來,那麼手腕上是應該有這條白痕的。事實上這隻手錶從來不需要修理,只不過這位水手害怕幹活時把手錶弄壞,所以除了星期日,平常都不戴罷了。
兩條臂膀放了下來。漢子大聲地說了些什麼,在船上聽不清楚,因為機器開動的聲音很大;同時漢子問旁邊後退一步,讓開卡車,向司機作了一個告別手勢。卡車的馬達原來就沒有停下來,這時立即開動,毫不猶豫地繞著輪船公司的矮小辦公樓迅速地轉了一個彎。
剛才在輪船梯板上檢查船票的那個戴著花邊帽的職員,現在走進了辦公樓,隨手把身後的門關上。開船時為輪船解纜、並且把纜索扔到輪船甲板上的那個水手,從衣袋裡摸出一隻煙草袋,動手捲起一支煙捲兒。見習水手站在他的右邊,垂下兩臂,把胳膊摘得離開他的身軀一點。碼頭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另一個人就是那個有著一隻毫無瑕疵的手錶的漢子;那漢子瞥見了馬弟雅思,就向他招手,祝他一路順風。石頭堤岸開始斜斜地後退。
那時恰好是七點鐘。馬弟雅思發現了這一點很感到滿意,因為他的時間是十分嚴格地計算著的。只要霧不太濃,輪船就不會遲到了。
不管怎樣,一到了海島,時間就一分鐘也不能浪費。他的主要困難是,根據他這次旅行計劃的規定,他在這海島逗留的時間只能十分短促。說實在話,輪船公司並沒有給他的工作帶來任何方便:每星期只有兩艘輪船分兩次開往海島並在當天開回來,一艘在星期二開,另一艘在星期五開。在海島上住上四天是不可能的;四天,實際上就等於整整一星期;一住上四天,這筆生意所賺到的全部利潤或大部分利潤就泡了湯了。因此他不得不只住一天,而且是太短的一天,以輪船上午十時抵達、下午四時一刻開回去為起訖。他能夠利用的是六小時和十五分鐘——三百六十加十五,即三百七十五分鐘。他必須計算一下:如果他要在這段時間裡賣掉八十九隻表,每隻手錶能夠花多少時間呢?
三百七十五除以八十九……假定這兩個數字是九十和三百六十,就能馬上算出來:四九三十六——每隻手錶四分鐘。如果照實際數字計算,還可以多出一小段時間來:首先是沒有計算在內的那十五分鐘,其次是賣第九十隻手錶的那段時間,第九十隻手錶已經賣掉,就多出了四分鐘;——十五加四是十九,——有十九分鐘多出來,就不至於趕不上回來的那趟船了。馬弟雅思試著想像這種四分鐘的速成買賣是怎樣進行的:走進屋子,談生意經,貨品展出,顧客挑選,按價付款,走出屋子。即使把顧客的猶豫不決、必要的補充解釋、討價還價,等等,都不考慮在內,怎麼能夠希望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完成這一整套花樣呢?
鎮口通往燈塔的那條街上最末一座房屋,是一間普通房屋:一座平房,只有兩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戶夾著一扇低矮的門。馬弟雅思路過時在第一扇窗戶的玻璃上敲了一下,接著就腳不停步地走到大門口。他剛到達門口的一秒鐘之間,大門就打開了;他甚至於用不著放慢腳步就踏上了走廊,然後向右邊轉了一個四十五度的彎就進了廚房,他馬上把小箱子平放在那張大桌子上。他用一個迅速的手勢打開了壞或,箱蓋好像裝了彈簧似的彈了起來。最上面的一層放著最華貴的手錶,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塊硬紙板,用右手揭開那張護表紙,然後指著那三隻漂亮的女式手錶,每隻價值四百二十五克朗。女主人站在他身旁不遠,兩個大女兒一邊一個伴著她(女兒比母親稍矮一點),三個人聚精會神地望著,動也不動。然後三個人一齊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動作迅速而且整齊劃一,不差毫釐。馬弟雅思把那三隻手錶一隻一隻地從硬紙板上拆下來——差不多是扯下來——遞給三個婦女;她們一個一個地先後伸出手來接過去——第一個接的是母親,然後是右邊的女兒,最後是左邊的女兒。貨款早已準備好,就放在桌子上:一張一千克朗的票子,兩張是一百克朗的,加上三個二十五克朗的銀幣——總數一千二百七十五克朗——也即三乘四百二十五克朗。賬算得很對。皮箱啪的一聲關上。
臨走的時候,他想說幾句告別的話,可是沒有聲音從他的嘴裡發出來。他自己發覺了這一點——這使他同時想到這場買賣自始至終是一幕愚蠢的啞劇。一到了路上,背後是關著的門,手裡提著的是他的完整無缺的小箱子,他明白了這一套又得從頭做起。他轉過身來,用手上的戒指敲了敲門板,門板發出了一下深沉的響聲,像一隻空箱子一樣。
門板新近才漆過,漆的花紋是完全根據木材的紋理和凹凸仿造的,摹仿得十分像,簡直叫人分辨不出來。根據剛才敲門的響聲判斷,毫無疑問,在這展令人迷亂的油漆下面,的確是一扇木門。和他的臉一樣高的地方,並排漆著兩個圓形的樹結,很像兩隻大眼睛——說得更準確點,很像一副眼鏡。這兩隻圓形的樹結畫得很精細,通常在這一類的裝滿美術里是不會畫得那麼精細的;可是繪畫的手法雖然是現實主義的,這兩個圓形的樹結卻有著過分完美的線條,在客觀現實里簡直不可能存在;而且由於這兩個圓結的形象過分協調一致,彷彿偶然現象都得遵從規律似的,因而就顯出是人為的了。不過,如果要從整個圖樣中取出個別細節來證明自然界里顯然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形象,這也是相當困難的。一切細節,直到整個圖樣的令人懷疑的左右對稱,都可以用流行的木工手法來說明:要是在畫著這兩個圓形樹結的地方把漆擦掉,也許就能發現木板上真的有兩個圓形的結,恰好是照這樣鋸開的——即使不是兩隻圓結,也一定是兩個形狀十分類似的東西。
木紋在門板上構成兩個深色的圓圈,圓圈的上下邊沿逐步加厚,兩個圓圈的頂端各有一個朝上的小瘤。看起來與其說這兩個圓圈像一副眼鏡,不如說它們是兩個漆成叫人產生錯覺的鐵環,其餘的木紋是它們投射在門板上的影子,兩個小瘤是懸挂它們的螺絲釘。它們的位置的確令人驚異,體積那麼小,似乎和通常使用的繩索的粗度並不相稱,只能用來系小繩子。
由於那個登岸斜橋的橋腳下生長著綠色的海藻,馬弟雅思不得不仔細地選擇踏腳的地方,他害怕腳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壞了他的值錢的貨色。
走了幾步他就脫險了。到達斜橋的頂端以後,他繼續沿著直達碼頭的防波堤的堤道走去。可是大群的旅客擁擠在漁網和漁具中間很慢地走著,馬弟雅思也無法照著自己的意思快走。推撞身邊的人是沒有用處的,因為那條路很狹小,又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只能讓人群帶著他前進。可是他逐漸覺得不耐煩起來。屋裡的人開門開得太慢了。這一次,他把手舉到齊臉那麼高,再敲了敲門——敲在那畫在門上的兩隻眼睛中間。這扇門一定很厚,敲下去聲音很低沉,屋裡的人也許根本沒聽見。他正想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再敲一次,忽然聽見前廊里有了響聲。
現在可要擬定一套不那麼荒誕的程序了。叫顧客開口說話是必要的;要做到這一點,他自己得首先開口。動作太快也構成嚴重的障礙:做得快不應該影響態度的自然。
大門稍為張開一點,露出母親的滿帶猜疑的臉。這個意外的訪問打擾了她的工作,來客的面貌又是陌生的一一一一島這麼小,她認識島上所有的居民——她已經要動手把門關上了。馬弟雅思一定是找錯了人家——或者是一個旅行推銷員,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顯然,她不會開口問他的。他自認為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一句:「您好,太太……近來怎麼樣?』們砰的一聲沖著他關上。
門並沒有砰的一聲關上,門自始至終是關著的。馬弟雅思開始有一種頭暈眼花的感覺。
他發覺自己走得太接近防波堤的邊沿了,而這一邊又是沒有欄杆的。他停下來讓一群人走過;堆積在路旁的空箱子和籃子,把道路弄得十分狹窄,很危險地堵塞著人群的行列。他從沒有欄杆的堤上望下去;在筆直的堤壁下面,海水時起時伏地衝擊著石頭。防波堤的暗影給海水塗上一層深綠色,幾乎是黑色。道路暢通以後,他立即離開堤邊——挪向左邊——繼續走路。
一個聲音一再在他背後說,今天輪船到得準時。可是這個說法不十分正確:實際上輪船靠岸十足晚了五分鐘。馬弟雅思把手腕一抬,望了望他的手錶。這個靠岸簡直長得叫人受不了。
等到他終於能夠走進人家廚房,他預計的時間準會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大段,而他的生意卻還沒有前進一步。屋子裡的女主人顯然是勉強讓他走進來的。廚房的正中有一張橢圓形的大桌子,他把手提箱平放在桌子上。
「您自己來瞧吧。」他逼著自己說出一句話來;可是聽見自己這句話的響聲和接下來的靜寂,他感到這句話說得多麼不合時宜。這句話缺乏信心——缺少分量——缺少到簡直使人不安的程度;這比什麼都不說更糟。桌子上鋪著一塊漆布,布上印著小花,他的小箱子的襯市也正是應該印著這種小朵的花。他一打開箱蓋,立刻拿起那本備忘錄放在翻倒的箱蓋上面,想遮住那些洋娃娃不讓那位女顧客看見。
一拿開那本十分顯眼地放在第一張護表紙上的備忘錄,就露出了那股捲成8字形的小繩子。馬弟雅思站在大門外,正在欣賞並排漆在門板中間的兩個圓圈和那些對稱的畸形線條。最後,他終於聽到前廊里有了響聲,大門稍微張開一點,露出母親的滿帶猜疑的臉。
「您好,太太。」
在一剎那間,他以為她要開口回答了,可是他弄錯了,她只是一言不發地繼續望著他。她那緊張的、幾乎帶點焦急的表情,既不顯示驚異,也不是不高興或者猜疑,而是一種別的什麼東西;如果是害怕的話,又叫人猜不出害怕的原因。她的表情卻和她最初看見他時的表情完全一樣——彷彿是被人家出其不意地攝在照相底片上的那種表情。這種沒有表情的狀況,對解釋她臉上表情的含義非但沒有幫助,反而只能使每一種解釋都站不住腳:雖然她的臉明顯地表達著一種意思——一種十分平凡的意思,使人一開始時以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可是當馬弟雅思試著運用各種引證來抓住它的時候,卻無論如何也抓它不住。他甚至不能肯定她凝視著的到底是不是他——一個引起她猜疑、驚訝、害怕……的人——或者是他背後的什麼東西——大路上的什麼東西,路邊上的土豆田,鐵絲籬笆,籬笆外的曠野——從海上來的什麼東西。
從她的神氣看來,她並沒有看見他。他作出了他自認為是十分巨大的努力:
「您好,太太,」他說,「我有消息要告訴您……」
她的眼珠並沒有挪動一毫米,可是他有了一種印象——這種印象是他幻想出來的,他獲得這種印象猶如拉起了一隻漁網,網裡裝滿魚或是大量的海藻,或是一些淤泥——在他的想像中,她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
女顧客的視線落到他的身上。「我有消息要告訴您,關於您的兄弟的消息,就是您那個當水手的兄弟。」那個女人把嘴巴張開好幾次,動了動嘴唇,彷彿要說話——樣子很吃力,可是沒有聲音發出來。
幾秒鐘以後,才聽見低低的一句話:「我沒有兄弟。」這句話太簡短了,和她的嘴唇剛才所作出的動作毫不相稱。緊接著才像回聲一樣傳過來那些期待著的聲音,這些聲音比較清晰,但是聲調正常,不像人說話的聲音,卻像一架劣等錄音機放出來的聲音:
「哪一個兄弟?我所有的兄弟都是當水手的。」
眼睛也像嘴唇一樣,動都沒有動過。總是望著那邊的曠野,懸崖,而且越過田野和鐵絲籬笆,望著遙遠的海。
馬弟雅思正打算就此罷休,可又再從頭解釋一番:他說的是那個在輪船公司里做事的兄弟。女人的聲音變得比較正常了,答道:「哦,那是若瑟。」於是她問他有沒有帶來什麼口信。
總算幸運,從這時開始,談話逐漸有了生氣,速度也加快了。聲調和臉上的表情開始恢復正常,動作和語言也照常在執行他們自己的職務了:「……手錶……目前最好的一種,價錢也最便宜;還發給買主質量保證券和廠牌證明書,證明書上印著註冊商標和編好的號碼;防水,防鏽,避磁,防震……」這時候本來應該算一算說了這許多話花掉多少時間,可是她想知道她的兄弟是不是也戴手錶,而且從什麼時候戴起的,這個問題一提出,勢必要造成新的決裂,馬弟雅思需要集中全力來避免這種決裂。
他終於順利地走進了廚房,一直走到那張橢圓形的桌子旁邊,一邊繼續談話,一邊把小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就是那塊漆檯布和布上印著的小花朵。事情進行得幾乎太快了些。接下來是,手指按在箱子的開關上,箱蓋大開,那本備忘錄放在一疊硬紙板上,印在箱子裡層的襯布上的洋娃娃,備忘錄放在箱蓋裡面,那一疊硬紙板上擱著那股捲成8字形的小繩子,通向碼頭的那條防波堤的筆直的堤壁。馬弟雅思離開水邊,向圍牆那邊挪近一步。
他向走在他前面的長長一行旅客張望,找尋那個凝視著波濤的小女孩;他再也找不到她——除非他已經看見她而沒有認出她。他邊走邊回過頭來,想在後面望見她。他驚異地發覺他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個人。在他背後,防波堤上又空無一人,一簇平行線劃出一系列的長方形平面,橫直相間,有些是光亮的,有些是陰暗的。最末端矗立著那標誌著海港人口的信號台。
在沒有走到防波堤的盡頭以前,由堤道構成的那個橫長方形有了變化:一個突然出現的凹口使路面寬度減少了三分之二;提道這樣改窄以後,仍然繼續一直通到信號台,路線仍然在圍牆(面臨大海)和沒有欄杆的堤壁之間;那堤壁被斜橋縮短了二三公尺,筆直地插入黑色的水中。從馬弟雅思目前所站的位置,根本望不見那個登岸斜橋,因為斜橋的坡度很陡,看起來似乎提道到了這裡就毫無理由地被切斷了似的。
從這一點到馬弟雅思所在的一點之間,原則上是留給人行走的道路,而路面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物品,數量那麼多,以致他想像不出那一大群旅客和來迎接他們的親戚是怎樣開出一條路來的。
等到他回過身來繼續向碼頭走去的時候,他的前面也沒有人了。防波堤上的人群一下子就走光了。碼頭上,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只看見這裡那裡停著三四堆人數不多的人群,還有幾個孤單的人向各個方向走去,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所有的男人都穿著或多或少破舊而補過的藍布褲子,和寬大的漁民短褂。婦女穿著圍裙,不戴帽子。男男女女腳上都穿著木展。這些人不可能是剛到埠已經回到他們家裡的旅客們。旅客們已經消失了——或者已經走進自己的屋裡,或者走進了附近通向鎮中心的衚衕里。
可是鎮中心並不在沿港口的房屋後面。鎮中心是一個大體上成三角形的廣場,尖端指向內地,最小的一條邊就是碼頭本身。除了構成三角形底邊的碼頭以外,這個三角報一共有四個路口:三角形的兩條較長的邊上(比較不重要)各有一條路,三角形的尖頂上有兩條路——右邊一條是通向要塞煙台的,這條路環繞炮台一圈,然後沿著海岸直通西北;左邊一條是通向大燈塔的。
馬弟雅思在廣場的中心發現了一個雕像,他不認識這個雕像——最低限度他沒有留下記憶。這個雕像是一個身穿當地服裝的婦女(這種服裝現在已經沒有人穿了),面向大海,凝視著天邊,直立在花崗岩的台座上;這花崗岩模仿天然岩石的樣子刻著紋理。台座的四面雖然沒有刻上一長串的人名,卻可以斷定這是悼念死者的紀念碑。
紀念碑的周圍有很高的鐵欄杆圍著,這鐵欄杆是由許多等距離的直線形垂直鐵條構成的一個圓圈;欄杆的周圍還有長方形的石板鋪成的人行道,和整個雕像合成一個整體。他沿著鐵欄杆走著的時候,發現腳下石板鋪道上出現了那個石頭雕像的影子。這影子被投射得變了樣子,已經難以辨認,但是線條十分清晰;和旁邊布滿灰塵的路面比較,影子的顏色十分深黑,而且輪廓那麼鮮明,使得他產生了錯踏在一個結實的物體上的感覺。他本能地把腳一縮,避開了當前的障礙物。
可是他還來不及作一個必要的轉彎,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覺而微笑起來。他把腳踏進影子的中心。在他的四周圍,鐵欄杆的影子給地面畫上許多直線,就像小學生用來練習書法的本子上畫著的粗黑斜平行線那麼整齊。馬弟雅思雖然心裡很不高興,卻只好轉向右邊,以便快點走出這個影子構成的網。他走到廣場的高低不平的石頭鋪道上。從影子的清晰輪廓可以看出來,太陽已經完全驅散了晨霧。在這種季節,一大早就有這麼好的天氣是很罕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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