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正如沃爾納所說,從照片到封面得經歷一次嚴峻考驗,這意味著要拿著相機拍攝好
幾天。沃爾納很仔細地端詳我,觀察我,圍著我轉,從各個角度拍我。這是他的工作。
他有這權力。他個子不高,棕色頭髮,臉瘦長,皮膚白得像塗了層瓷釉。他很審慎,也
很挑剔,光著的一雙大腳上穿一雙帶毛邊的有點坡跟的靴子,使一雙腳活脫脫地成了兩
只無拘無束的小動物。
第一次拍照,M也在場。他向沃爾納說明他的意圖:要避免什麼效果,要體現些什
么。沃爾納一邊很耐心地聽他解釋,一邊圍著我轉來轉去,遠遠近近打量著我。第二次
拍照時過「定性」功夫,達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的境界。,沃爾納平靜地向
M說明,M在場會束縛他的構思,使他失去靈感,攪亂他的視線。他寧願多拍些照片,以
擴大M的選擇範圍。但目前他必須單獨跟我一起工作。M一聽這話,立刻心生嫉妒,這我
能感覺到。但他還是離開了。
我喜歡沃爾納的工作間。這兒明亮,潔白,反射鏡像月光般閃爍,聚光燈透過燈罩
射出耀眼的白色光束,但反射到我身上的光卻很柔和分析了王權、行政權、立法權、君
主制和民主制、君主主權,這間攝影室一點不像手術室,一點不陰冷。它似乎有種超自
然的氛圍,一種雪白的光的幻化,讓我想到了雪,想到了一個白雪覆蓋下的山谷。
沃爾納走近我,手裡拿著一個用來測量反差和調光的小儀器,通過它們可以看到肉
眼看不見的東西。有些細微的差別、輕淡的陰影是我們的眼睛難以區分的。沃爾納把儀
器擺在我的周圍,好像要給我透視似的,他微笑著說:
「我要測測你的光芒,你的光暈。」
我有種感覺,就是他能看到一切,能傾聽我皮膚下的聲音。我不會擺姿勢,他便教
我,指導我,握住我的胳膊和手,讓我往前走一點,往後退一點,耐心地擺弄來擺弄去。
他絲毫也不厭倦,既精細又準確,很機靈,很敏銳。他常像個畫家似的眯起眼睛,看上
去有那麼點狡黠。他總是很審慎,即便在猶豫時也很精確。他知道該將我往哪兒指引,
但並不是為了騙我,勾引我。沃爾納的這種職業特性,在M身上是找不到的。M既專制又
好幻想。我很樂意想象沃爾納眼睛對著一架天文望遠鏡在探索太空的模樣,我看他准能
找到行星的軌跡。沃爾納頗有一種學者的認真勁兒,嚴謹樣兒。
我去旁邊一間小屋換衣服,那裡配有水池、鏡子和一些化妝用品。沃爾納乖乖地等
在工作間里。當我穿著一條新的黑油般亮閃閃的緊身裙回到攝影室時,發現沃爾納仍在
拍攝,在測量空空的屋子。他的目光盯住我,研究我,從他的表情中我無法分清哪些屬
於個人的興趣和慾望,哪些是屬於工作的。他一聲不吭,看著我的乳膠超短裙。我頭上
戴了頂同樣質地的非常合適的小帽。
我或躺在長沙發上,或坐在高腳凳上,有時又靠在可以上下滑動、用來調節背景色
彩的木牌上。我在這好似天體光芒般的燈光下不停地變換位置。我似乎變得輕盈無比,
沐浴在美妙的潔白之中。而沃爾納不停地變換著各種焦距的鏡頭,每換一次都發出乾脆
的一響。他對準我,捕捉我,非常巧妙地拍攝我,一張接一張,我聽見相機的轉動和閃
光燈的閃爍聲。這噼噼啪啪的聲音使我有點兒興奮,簡直就是一種無法滿足的對捕捉和
注視的渴望。我不敢肯定他看見的是我。他看著的是我身上所具有的某種東西。不是我。
他穿梭於我的副本、我的各種化身之間。我希望他最終能明白我到底是誰,能確信他的
發現並停下來。他透視我,一直看到我的內心。他沒對我說過我漂亮,他什麼也沒說過。
為此我感謝他。
第一次聽別人說我漂亮時,我才10歲,當時我哭了,並逃走了。倒像是別人背叛了
我,揭穿了我,搶在我的前面了。我本希望自己能慢慢地一點點認識到自己的美,等自
己準備好了再接受它。但一個表兄將這一切都毀了,他說:「你真漂亮!」這話穿透了
我,扭曲了我,使我不再知道自己是誰。我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虛假的人。我突然感到
不快樂。也許因為以前我的美對我是個沉默的秘密。什麼也不應對我說,應該等到時機
成熟。
沃爾納的力量就在於他干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勝過了我,這使我心慌意亂,我總想
回頭看看,我在渴望某種東西。
當他將紫紅色的方紗罩在我臉上時,我渾身都攣縮了。但他立刻又將面紗掀掉,好
像糾正了一個錯誤。然後他便說可以換上那件背部成凹形的袒露肩膀的灰色利克拉連衫
裙了。於是我迅速去換衣間,很快就換好回來了。我覺得他以一種異樣的目光望著我,
有點兒狡黠。沒錯,他再怎樣專心於工作也是白搭,到時候他也會跟M一樣,只是更隱
蔽一些罷了。不過我覺得他在剋制自己。他撫住我的肩膀,輕輕擺弄,給它們定位,並
說:「這樣很美。」他沒說我美,而是說「這樣」,指的是他剛擺好的姿勢,多細微的
差別!他將紅面紗放到我的臉上,並靈巧地將它拉長,甩到我的後腦勺所對著的那側肩
膀后。然後他便不停地給我拍照,拍下我硬擰著脖頸、裸露著脊背、頭蒙紅紗的樣子。
第四天,拍攝結束了。沃爾納坐在一個凳子上,而我則站著,沃爾納面對著我說:
「我有點事想問你。」
我預感到另有文章了。
「我想拍你的裸體照,只為我自己,除了你我以外,誰都不會看到這些照片。如果
你也不想看,我就不給你。」
「為什麼?」我輕聲問。
「因為我對你身體的結構很感興趣。」
既乾脆又富有技術性,儘管如此,他還是能一飽眼福。他又補充說:
「你的身體很獨特。我現在已了解它了,所以我覺得自己能夠把它毫無掩飾地再現
在照片上,這樣會顯得更純潔。」
他的這個「更純潔」已是極限了,被塗上了一層詩意。我忽然對他宣布:
「我不願意你照我的胸脯,它們太豐滿了,我不喜歡它們。」
他沒有反駁,只是溫柔地看著我。
「我不照它們,或不直接照它們。比如有時可以透過伸開的手臂,從腋下隱約看到
那渾圓的輪廓。」
於是我們開始拍裸體照,身上一絲不掛。他說要全裸,我自己脫下了那層堅甲。很
怪,全身上下,只有光著的腳讓我感到是最赤裸的部分。
有一刻,我坐在一個白皮坐墊上,雙臂交叉在胸前。我感到身上微微冒汗,因為聚
光燈很熱。沃爾納對我說:
「這樣不好看,最好把大腿分開。」
於是我分開了一點,但不很大。他又說:
「要將它們分開,完全展開,這樣才能使內側的肌膚顯得更光滑。」
為了沒有皺紋,我將兩腿舒展開來。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男人面前這樣展示自己。
我並不怕,也不羞澀。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明亮,無暇;是一張慢慢開啟的幕布。沃爾
納屈腿跪著從背部拍攝我,我的身體結構使他感興趣。
「你的臀部實在很強壯。」
我很氣憤,認為他的意思是「太肥了」,差點反駁他。
但他立刻更正道:
「強壯是指不一般,不俗,很美。我的意思是它那輪廓很有力。」
我漂亮這句話他始終說不出口。接著他讓我稍稍提起腰,好使結實的臀部更鮮明。
我突然感到羞恥,這太過分,太可笑了。我臉紅了,猛地轉向一邊,將一切掩蓋起來,
已經夠了。
說到底,沃爾納也是個下流胚。我姨媽說男人全都一個樣。所有男人在她眼裡都令
人作嘔。我媽媽也曾這樣說。男人是不同的一些陌生人,與女人不是一類人。他們是表
面上受尊敬,私下裡蠅營狗苟的一群動物。表面上甜言蜜語,骨子裡是殺人犯,是膽小
鬼,是下流胚,他們畏罪逃跑,然後又心懷貪慾回到犯罪地點,想把我們關進他們的什
么夢和嫉妒之中。他們是主宰,而且總是心懷鬼胎,害怕失去他們的主宰地位。
這些男人並不知該怎麼做。在沃爾納面前,在美妙的燈光下裸露自己,我感到很快
活。我幾乎忘了自己的胸脯,我表現得很輕浮。假如他當時向我做個手勢,一個漂亮的
動作,他就會得到許多。但他只沉醉於拍攝。我得轉身,挺胸,一切都開始不對勁。我
們倆都被一種醜惡控制了。他本不應該堅持。是的,當我在燈光下展開自己時,我好像
是流水,身體柔軟而嬌美。我是自由的,無拘無束。我的臉和身軀渾然一體。在聚光燈
的反射下,我彷彿顯示了聖跡,奉獻著自己的一切。我感到幸福,寧靜。但沃爾納卻沒
有看到我身心的這種和諧。他讓我轉身,讓我做些奇醜的動作。
我站起身,沃爾納沒有碰我。我的態度很冷淡。就在我要去穿衣服時,他突然像個
男人那樣盯住我的隱秘部分,一臉驚訝,彷彿體內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般。但很快,他
的臉上又恢復了職業的機敏。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在鏡前注視著自己。晚上,我一邊撫摸自己,一邊回味那乳
白色的燈光,那麼聖潔,那麼幽靜。我就是在那燈光下展示自己的。但我並不快樂。事
情就是如此。我感到有一股火,或說思想之火在舔食我。這是一種內心深處非常美妙細
微的感覺。忽然我害怕起來。寂靜沉沉地壓在我身上。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我是石頭
打的,是不容侵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找不到通向生活的入口,找不回那紐帶,
那激情和溫暖。假如沃爾納不曾讓我轉過身,沒有從背後來拍攝我,而是走過來撫摸我
那美妙的前身,也許就會發生某種事情。也許當事情進行得又快又好時,我們就會感到
快樂。當另一種目光愛撫地望著你、催促你、迷惑你時,它會摧垮你內心的那堵不透光
的憂鬱的牆。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M,需要他的宏偉計劃和他神秘的召喚。只是為了朝
著某種東西更進一步……但我沒把照片給M看。他沒必要知道。這裸體照是我自己的事。
我敢肯定沃爾納對此事會死守秘密,不會談論我的裸體,我的皮膚。
我覺得我得接近M,把他所不了解的事先放在一邊。我要收集我也不太清楚的一些
東西,一些跡象,一些證據或資料,以便稍稍走在他前頭。他在構思,在策劃他的宏偉
計劃,我們的廟宇。但我呢,則呆在幕後,偷偷地,在地下挖掘一個個屬於我的牢固的
房間,這是為了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能自衛,這很重要。因為一切都已開始,並不斷
朝目標加速前進。這是一次龐大的行動,不可回頭。但我是有所準備的。他不知道我了
解一切,我從汽車擋風玻璃里看清了他,這個兇手,背叛者。一條紐帶連接著我們,他
不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