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帥克當了盧卡施中尉的馬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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帥克的好運交了沒多久,殘酷的命運就把他跟神甫的友情割斷了。儘管在這以前,神甫的為人使人覺得很可親,但是這時候他胡搞的一件事卻把他可親的地方弄得一掃而光。
神甫把帥克賣給了盧卡施中尉,或者更確切些說,他在玩紙牌時,把帥克當賭注輸掉了,情形正像從前俄羅斯對待農奴一樣。事情發生得出入意料之外。盧卡施請了回客,他們玩起撲克來。
神甫一個勁兒地輸,最後他說:
「拿我的馬弁做抵押,你可以借給我多少錢?他是個天字第一號的白痴,的確與眾不同。我敢打賭你從來沒見過這樣一個馬弁。」
「那麼我借給你一百克郎,」盧卡施中尉說。「如果款子到後天不能歸還,你那件寶貝可就算我的了。我目前的馬弁糟透啦。他整天耷拉著臉子,老是不斷地寫家信;這還不夠,他摸到什麼就偷什麼。我曾經痛揍了他一頓,可是絲毫也沒用。我一看見他就敲他的腦袋,他還是一點兒也不改。我把他的門牙敲掉了幾顆,仍然治不了這傢伙。」
「那麼,好,一言為定,」神甫滿不在乎地說。「後天還不上你一百克郎,帥克就歸你啦。」
他把一百克郎輸光了,酸著心回家去。他知道在規定的期限以內絕對沒有可能湊足那一百克郎,實際上他已經卑鄙無恥地把帥克賣掉了。
「其實,當初我要是說兩百克郎也一樣,」他自己嘟囔著,但是當他換電車的時際,一般自責的感觸不禁油然而生。
「這件事我幹得真不地道,」他沉思著,一面拉著門鈴。「要命我也不知道怎麼正眼去面對他呀,該死的!」
「親愛的帥克,」他走進門來說。「一件很不平常的事發生了。我的牌運晦氣到了家。我把身上什麼都輸得精光。」
沉吟了一下,他接著說:
「搞到最後,我把你也給輸掉了。我拿你當抵押,借了一百克郎。如果後天我還不上,你就不再是我的人,就歸盧卡施中尉啦。我實在很抱歉。」
「我有一百克郎,我可以借給您,」帥克說。
「快拿來,」神甫說,精神抖擻起來。「我馬上就給盧卡施送去。我真不願意跟你分手。」
盧卡施看見神甫回來,很是驚訝。
「我來還你那筆債來了,咱們再壓它一注,」神甫說,很神氣地向四周凝視著。
「輸贏加倍!」輪到神甫時,他說。
賭到第二輪,他又孤注一擲了。
「二十點算贏,」坐莊的說。
「我通共十九點,」神甫垂頭喪氣地說,一面他把帥克交給他來從新的奴役下贖身的那一百克郎鈔票中間最後的四十克郎又輸掉了。
歸途,神甫斷定這下子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再沒什麼可挽救帥克的了,他命里註定得替盧卡施中尉當馬弁。
帥克把他讓進來以後,神甫對帥克說:
「帥克,沒辦法。什麼人也不能違背他自己的命運。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郎全輸掉了。我盡到了人力,但是天定勝人。命運把你送到盧卡施中尉的魔掌里,我們分別的時辰到了。」
「莊家贏了很多嗎?」帥克自由自在地問,隨著他又做了點淡甜酒。喝到臨了,帥克深夜裡很吃力地把他打發上床去的時候,神甫淌下了淚,嗚咽著說:
「夥計,我出賣了你,沒皮沒臉地把你給出賣啦。你狠狠罵我一頓,揍我幾下吧!我都該承受。隨你怎麼辦。我不敢正眼看你。你捶我、咬我,把我粉碎了吧!那是我應該受的。你知道我是什麼嗎?」
神甫把那沾滿淚痕的臉埋在枕頭上,用輕柔的聲音咕噥著:「我是個十足的壞蛋!」於是,他就熟熟地睡去了。
第二天,神甫躲閃著帥克的眼光,大清早就出去了,到夜晚才回來,帶來一個胖胖的步兵。
「帥克,」他說,仍然避開帥克的眼光;「告訴他東西都放在哪兒,他好摸得著門兒。教教他怎麼做淡甜酒。明兒一清早你就到盧卡施中尉那裡去報到。」
因此,第二天早晨盧卡施中尉就初次看到了帥克那坦率、誠實的臉龐。帥克說:
「報告長官,我就是神甫玩紙牌賭輸了的那個帥克。」{{二}}
軍官們使用傳令兵是古已有之的。似乎亞歷山大大帝就用過馬弁,我很奇怪從來還沒人寫過一部馬弁史。如果寫出來,其中一定會包括一段描寫在吐利都的包圍戰中阿爾瑪威爾公爵弗南杜⑴沒有加鹽就把他的馬弁吃掉的事。公爵自己在他的「回憶錄」里就描寫過這段經過,並且說,他的馬弁的肉很鮮嫩,雖然筋多了些,那味道是介乎雞肉與驢肉之間的。
這一代的馬弁中間,很少人克己到肯於讓他們的主人不加鹽就把自己吃掉啦。甚至有這種事情發生過:軍官們在跟現代的傳令兵作殊死斗的時候,得使用一切想得出的手段來維護他們的權威。一九一二年就有一個上尉在格拉茲受審訊,為了他把他的馬弁活活踢死了,可是後來他被釋放了,因為他前後才只干過兩回。{{三}}
金德立奇·盧卡施中尉是風雨飄搖的奧地利王國正規軍的一名典型的軍官。軍官幹部學校把他訓練成一種兩棲動物。在大庭廣眾之下,他嘴裡說的是德國話,筆下寫的也是德文,但是他讀的卻是捷克文的書;可是每當他給一批純粹是捷克籍的自願參軍的軍官們講課的時候,他就用一種體己的口吻對他們說:
「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個捷克人。人家知道也沒關係,可是幹麼叫人家知道呢!」
他把捷克的國籍看成是一種秘密組織,自己離得越遠越好。除了這一點,他人倒不壞。他不懼伯他的上司,操演的時候總循規蹈矩地照顧他的小隊。
雖然他要嚷也能嚷,但是他從來不大聲大氣地唬人。可是儘管他對待他的部下很公平,他卻討厭他的傳令兵,因為不巧他總是碰上最糟糕的傳令兵,他不肯拿他們當一般士兵看待。他曾經打過他們嘴巴,或者捶他們的腦袋,總之,他曾用勸說和行動設法去改正過他們。他照這樣徒然地搞了好幾年。傳令兵換來換去,沒有個停,最後,每當一個新的傳令兵來到的時候,他就對自己嘆口氣說:
「又給我派來一個下等畜生了。」
他很喜歡動物。他養了一隻哈爾茲金絲雀,一隻波斯貓和一條看馬的狗。過去,所有他的傳令兵們對待他這些心愛的動物都壞得很,正如當傳令兵做了什麼鬼鬼祟祟的事情的時候盧卡施中尉對待他們的一樣。
帥克向盧卡施中尉報到以後,中尉就把他領到房間里說:
「卡茲先生把你推薦了給我,我要你一舉一動都符合他的推薦。我有過一打或者一打以上的傳令兵,可是沒有一個待下來的。我先對你講清楚:我很嚴,對於卑鄙的行為和撤謊,我一點也不留情。你對我永遠要說實話,並且要本本分分地執行我的命令,不許回嘴。你在看什麼呢?」
帥克正出神地望著掛有金絲雀籠子的那面牆壁。聽到這話,一雙愉快的眼睛就盯著中尉瞧,用他那種特有的溫和的聲調說:
「報告長官,那是只哈爾茲金絲雀。」
帥克這樣打斷了中尉的訓話以後,依然定睛望著中尉,連眼睛也沒眨一眨,身子站得直直的。
中尉幾乎要申斥他,可是看到他臉上那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就只說了一聲:
「神甫推薦說,你是天字第一號的白痴,如今我看他這話也差不離。」
「報告長官,老實說,神甫的話說得是差不離。當我干正規兵的時候,我是因為長期性的神經不健全被遣散了的。當時有兩個人為了同樣原因被遣散,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昆尼茲上尉。他是個整天灌甜酒的老糊塗蟲。長官原諒我這麼說,這話一點兒也不假。」
盧卡施中尉像一個想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表達他的思想的人那樣聳了聳肩膀。他從房門到窗口來回踱著,圍著帥克走一圈,又踱回去。當盧卡施中尉這麼踱著的時候,帥克就用眼睛往返跟蹤著他,臉上是一望可知的天真氣。盧卡施中尉眼睛望著地毯說:
「記住,我什麼都要弄得乾淨整潔,不容許撒謊,我要的是誠實。我恨人撒謊,我懲辦起撤謊的人來是一點也不留情的。這活你聽清楚了沒有?」
「報告長官,聽清楚了。一個人最要不得的是撒謊。只要他陷到一本糊塗帳里,前言不對後語的時候,他就算完蛋了。我想最好就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該承認的全承認下來。是的,誠實是美德,因為日久天長誠實總是合算的。一個誠實人到處都受人尊敬。他對自己滿意。而且他每天上床都覺得自己像個新生的嬰兒一樣。他可以說:『哦,今天我又誠實了一天。』」
帥克這樣大發宏論的當兒,盧卡施中尉坐在椅子上,望著帥克的靴子,心裡想著:
「天哪,我想我大概也常常這麼絮絮叨叨地講廢話吧,只是也許我講起來不同一些。」
可是,為了不損害他的尊嚴,等帥克說完了他才說:
「現在你跟了我,你的靴子得擦得乾乾淨淨的,軍服得弄得整整齊齊的,鈕子全得釘好。總而言之,你的外表得很漂亮,很像個軍人,我不能讓你馬馬虎虎像個鄉巴佬。」
歇了一陣,他又接下去向帥克交代了他應該做的一切職務,特彆強調了誠實可靠的重要,永遠不許談論中尉這裡的事。
「有時候有女客們來看我,」他又補了一句。「遇到我早上不值班的日子,有時候她們中間這個或者那個也許在這兒過夜。那時節我一按鈴,你就送兩份咖啡到卧房來。聽懂了嗎?」
「報告長官,聽懂了。要是我猛然進卧房去,也許會窘住那位太太。我記得有一次我往家裡帶回一個年輕的女人,我們倆正搞得火熱呢,我的老傭工給送咖啡來啦。她大吃一驚,把咖啡都倒在我脊樑上了。您放心,我完全能體諒有一位太太在床上時候的心境。」
「那就好啦,帥克。遇到沾上太太們的事,我們都得格外有個分寸。」中尉隨說隨高起興來,因為這個題目是他在兵營、操場和賭窟之外,閑余時間中最關心的事。
他住的地方處處露出顯著的女性影響。若干位太大們丟下了她們的小衣裳和其他的裝飾品,做為她們訪問的紀念。一位太太替他綉了一塊很漂亮的桌布,並且在他所有的內衣褲上綉上他的姓名第一個字母。要不是她的丈夫出來干涉,她很可能把在牆上搞的一套裝飾也完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在他的卧房裡零零落落地堆滿了一些各色各樣的古董,並且在他床頭掛了一幅守護天使的像。
盧卡施中尉的交遊廣得很。他有一個相片本子,裡面滿是些女友的玉照;還收藏了各種紀念品,例如幾根襪帶、四條繡花短褲、三件料子非常考究的女人短袖襯衫、一些亞麻布手帕、一件女胸衣和幾雙長統絲襪。
「我今天值班,」他說。「很晚才回來哪。把房子收拾收拾,樣樣都弄停當了。從前那個馬弁簡直不像樣子。今天就給他派到前線上去了。」
盧卡施中尉一走,帥克就把一切都收拾停當。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帥克說:
「報告長官,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就出了一點點小岔子:貓搗起亂來,把您的金絲雀給吞下去啦。」
「怎麼會吞下去的?」中尉大聲咆哮道。
「報告長官,是這樣發生的。我知道貓不喜歡金絲雀,一有空子鑽,就一定糟蹋它們。所以,我想最好叫它們熟識熟識。要是那貓露出一點點不老實的模樣,我就痛痛快快揍它一頓,叫它到死也不會忘記金絲雀出來的時候它應當規規矩矩的,因為我是頂愛動物不過的了。那麼,我就把金絲雀從籠子里放了出來,讓貓用鼻子聞聞它。可是沒等我來得及理會,那可惡的畜生就已經把金絲雀的腦袋咬掉了。您簡直想不到它有多麼饞。全吞下去了,連身子帶羽毛,然後就躲到一旁不住地咕嚕咕嚕唱起來,要多開心有多開心。我教訓了那貓一頓,那我的確是做了,可是對天起誓,我連一指頭也沒碰它。我想我最好等您回來再決定怎麼對付那個長癩的畜生。」
帥克一面這樣敘說著,一面直楞楞地望著中尉。本來有意狠狠揍他一頓的中尉,這時倒走開了,坐到椅子上問道:
「聽著,帥克,難道你真是個天下無雙的白痴嗎?」
「報告長官,」帥克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一點不錯。從很小的時候起我一直就是不幸的。每當我滿心想規規矩矩把一件事做好,結果總是出毛病,搞得一團糟。我一心實在想教那兩個畜生熟識熟識,互相能有些了解,可是貓一口把金絲雀吞下去,把什麼都搞糟了,這可怪不得我。沒有疑問,貓是厲害的畜生。如果長官叫我對付那貓一頓,我先得……」
於是,帥克滿臉帶著天真和慈祥的笑容,對中尉講起對付貓的辦法。如果「防制虐待畜生會」的人士聽到了,他們準會氣得嘴裡冒沫子。帥克表現得這麼在行,以致盧卡施中尉忘記了生氣,問道:
「你會管理動物嗎?你真的喜歡它們嗎?」
「說起來,長官,」帥克說。「我頂歡喜的是狗,因為您要是會販賣的話,那是很賺錢的營生。可是我搞不好,因為我這人太老實了。儘管這樣,還是有人來麻煩我,抱怨說:我賣給他們一件假貨,而不是一隻地地道道的純種狗,真像所有的狗都可以是純種的似的。他們又總要狗的血統證明書,這樣我只得印一些,把一隻在磚窯上出生的雜種狗寫成一隻純種有來歷的狗。長官,您要是聽見狗販子們怎樣在血統證明書上哄騙他們的主顧,一定會大吃一驚。自然,真正可以叫做完全純種的狗也並不多,有時候它的媽媽或祖母跟一條或者甚至幾條雜種狗廝混過,然後,生下來的畜生長得就會像它們那些雜種的祖先了。也許長出這個的耳朵,那個的尾巴,另一個的鬍子,顎骨是第四條狗的,彎腳是第五條的,腰身大小又是第六條的。如果一條狗有一打那種姻緣,長官,它長成什麼個樣子您就可以想見啦。」
中尉開始對這部狗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帥克可以暢談下去了。
「狗可不像太大們一樣能自己染頭髮,因此,總是由販狗的人給染。要是一條狗老得毛都發灰了,而您想把它當做一條剛滿周歲的狗崽子賣,您就買點硝酸銀,砸碎了,然後用它把狗染得油黑黑的,直像剛出窩似的。您要是想叫它勁頭兒足,就喂它些砒霜——像他們喂馬的一樣;然後就跟磨銹刀似地用砂紙擦它的牙齒。把它賣給一位主顧以前,先灌它點白蘭地,這樣它就會暈頭暈腦的,接著就歡蹦亂跳起來,汪汪叫著,要多快樂有多快樂,而且見了誰都親熱,就像喝醉了的人一樣。可是最重要的是:您得跟主顧瞎扯,不停地扯,一直扯到他沒辦法了。如果一個人想買一條看家的狗,而您手頭只有一條獵犬,您得有一套他們所說的閑扯的本領,硬把這個人扯得伏帖了,使他本想買一條看家的狗,結果卻把那條獵犬買了下來。或者譬如說,有人要買一隻很兇的鬥犬來防賊,您得哄弄他,結果叫他沒買成鬥犬,卻把一條纖小的叭兒狗揣在口袋裡了。當我販賣動物的時候,有一天來了位太大,等她的鸚鵡飛到前面花園去了,剛好有幾個孩子在她房前裝印第安人玩哪。他們抓到鸚鵡就把所有它尾巴上的羽毛全拔掉,用來打扮自己。那隻鸚鵡沒了尾巴以後,竟羞得生了病。跟著一位獸醫給了點葯面,把它結果了。因此,她想再買一隻鸚鵡,一隻規矩的,不要一隻什麼也不會幹,專門罵街的村野的鳥。那麼,我手裡既沒有鸚鵡,也不知到哪裡找去,怎麼辦呢?可是我手裡卻有一條烈性子的鬥犬,而且兩隻眼睛差不多快瞎了。長官,一句話不假,我從下午四點一直跟那位太大扯到黃昏七點,她才不再買鸚鵡,而買下了我那條瞎眼的鬥犬。我那檔子營生比他們那套外交可費事多了。她臨走的時候,我對她說:『這回那些小孩子們可休想綹它的尾巴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機會同她談話了,因為那條鬥犬見人就咬。她為了那個竟不得不由布拉格搬走。長官,您信不信,弄到一隻真正頭等的動物有多麼不容易呀!」
「我很歡喜狗,」中尉說。「有些我的弟兄們,現在在前線上還帶著狗呢。他們寫信告訴我說,在戰壕里身邊有一條忠實的動物,生活就愉快極了。看來你對狗倒挺在行。我要是有一條狗,我希望你好好照顧它。你看哪種狗最好?我的意思是:做為一個伴侶。我曾經有過一隻獵狐犬,可是我不知道——」
「長官,獵狐犬我看是挺好的狗。它們很機靈,真的。我曾經知道一條——」
中尉看了看錶,打斷帥克滔滔不絕的話頭。
「哦,不早了,我得睡覺去啦,明天我又值班,所以你可以全天都出去找那隻獵狐犬去。」
他上床去了,帥克就躺到廚房的沙發上翻看中尉從兵營裡帶回來的報紙。
「真想不到,」帥克瀏覽著當天新聞的要目,自言自語著。「土耳其王送給德國國王一枚勳章,我連一枚軍章還沒有呢!」
忽然他想起點什麼,一口氣跑進中尉的卧房裡。盧卡施中尉睡得正酣,帥克把他叫醒了。
「報告長官,您還沒指示我怎麼對付那隻貓呢。」
中尉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咕噥道:
「關它三天禁閉。」
接著他又睡了。
帥克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把那隻不幸的貓從沙發底下拖出來,對它說:
「關你三天禁閉。解散!」
那隻波斯貓又爬回沙發底下去了。
在布拉格那個通往城堡的石級附近一個角落,有一家小小的啤酒店。這一天,兩個人在昏暗燈光下坐在酒店的後排座位上。一個是士兵,另外一個是老百姓。他們坐得很靠近,神秘地低語著。他們看來直像威尼斯共和國的陰謀家⑵。
「每天八點鐘,」那個老百姓低聲說。「女僕領它沿著哈弗立斯克廣場到公園裡去。它真兇啊!說起咬人來,它可真接近不得!」
他往士兵那邊更湊近了些,對著他的耳朵說:
「它連香腸都不吃。」
「炸了也不吃嗎?」士兵問。
「不吃,炸了也不吃。」
他們倆同時啐了口唾沫。
「那麼那畜生吃什麼呢?」
「我要知道才怪呢!這種狗有些嬌養得、捧得活像個大主教。」
「真是只獵狐犬嗎?別的種狗中尉可不要。」
「沒錯兒,是只獵狐犬,而且是很好的一隻。椒鹽色的、純而又純的配種,可靠得正像你的名字是帥克,我的是布拉涅克。我想知道的只是它吃什麼,然後我就把它給你們送來。」
於是,兩位朋友又碰起杯來。帥克入伍以前販狗的時候,他的狗就是布拉涅克供給的。現在帥克入了伍,布拉涅克認為他有責任替他效勞,不計較報酬。整個布拉格城裡和近郊的狗,他條條認得,而且他有一個原則:非純種的不偷。
第二天早晨八點鐘,好兵帥克就沿著哈弗立斯克廣場和公園溜達著了。他是在等一個帶著只波摩拉尼亞種小狗的女僕。結果他總算沒白等:一隻長著絡腮鬍子的狗圍著她跳跳躥躥,這動物的毛直而且硬,一雙眼睛像是滿懂事的樣子。
女僕的年歲相當大了,頭髮很雅緻地挽成一個饅頭形。她對狗打了個口哨,手裡甩動著牽狗的繩索和一條漂亮的獵鞭。
帥克對她說:
「小姐,對不起,去吉斯可夫怎樣走哇?」
她停下腳來望望,看他是不是真心問路。帥克臉上那副愉快樣子使她相信這位可敬的士兵的確是想到吉斯可夫去。她神情上露出幾分可憐,表示很樂意給他講解一下去吉斯可夫的路。
「我是剛調到布拉格的,」帥克說。「是從鄉下來的。你也不是布拉格人吧?」
「我是沃得南尼人。」
「說起來咱們差不多是同鄉,」帥克回答說。「我是普洛提漢人。」
這是帥克當年在波希米亞南部演習行軍的時候得來的關於那個區域地形熟稔的知識,使得這女僕心上對他油然產生了鄉親之感。
「那麼,你當然認得普洛提汶市集廣場那個賣肉的裴查爾了吧!」
「那還用說!他是我的哥哥。四鄰哪個人不喜歡他!」帥克說。「他人不壞,肯幫人忙。他賣的肉新鮮,份量也可靠。」
「那麼你是饒立施家裡的人啦?」女僕問道,她開始歡喜起這個素不相識的士兵了。
「那當然嘍。」
「饒立施家哪個是你的爸爸:是住在克爾赤的,還是拉吉斯的那個?」
「拉吉斯的那個。」
「他還到處兜賣啤酒嗎?」
「對呀!」
「可是他今年總有六十好幾了吧?」
「到春天他整整交六十八啦。」帥克泰然自若地回答著。「現在他有一條狗替他拉著車子,它就像那條正在追著麻雀的狗,是條很標緻的狗呢,一隻美麗的小動物。」
「那是我們的狗。」他這位新交上的女朋友向他解釋說。「我在上校家裡幫工。」
「啊,原來那是你的狗呀,對嗎?」帥克打斷了她的話。「我伺候的中尉就討厭狗,真可惜,因為我很愛狗。」
他沉默了一陣,但是忽然說道:
「自然,不是每條狗都給什麼吃什麼。」
「我們福克斯可講究極了。有一陣子它一點肉也不肯吃,現在肯吃了。」
「它頂愛吃什麼呢?」
「肝兒,煮了的。」
「小牛肝,還是豬肝?」
「那它倒不在乎,」帥克的女鄉親微微笑了一下說。
他們一道溜達了一會,然後那條波摩拉尼亞種狗也跟了上來。看來它挺喜歡帥克,隔著鼻籠套一個勁兒地扯他的褲管,不斷地往他身上蹦。但是忽然它好像猜出帥克的來意了,它不再蹦跳,帶著一種辛酸和憂慮的神情放慢了步子,並且斜了眼睛瞟著帥克,好像是說:「原來你對我懷的就是那個鬼胎呀,對不對?」
這時候,女僕正在告訴帥克她每天黃昏六點鐘光景帶著狗到這一帶來,說布拉格的男人她一個也信不過,並且提到她有一回在報紙上征過一次婚,一個鎖匠應徵,打算跟她結婚;但是那個人千方百計地騙走了她八百克郎,然後就無影無蹤了。到底還是鄉下人來得誠實可靠。這一點她有把握。她要是嫁人的話,就一定得嫁個鄉下人。可是那必須得等打完了仗。她認為在戰爭中間不應該結婚,因為那樣女的必然要守寡。
帥克向她保證六點鐘他多半會來的,然後就告辭了。他對布拉涅克說,那條狗什麼肝都吃。
「那麼我就喂它公牛肝吧,」布拉涅克這麼決定了。「我用公牛肝捉過一條聖伯納狗。那傢伙臉嫩得很。放心吧,明天我一定把那條狗給你送來。」
布拉涅克很守信用。下午帥克剛拾掇完屋子,就聽到門口有狗吠的聲音。打開門,布拉涅克進來了,拖著一條性子很拗的波摩拉尼亞種狗,通身的毛豎得比平常更直。它齜著牙齒,嗥嗥咬著,直像在表示它一心想撕裂、吞噬什麼似的。
他們把狗拴在廚房桌子上,然後,布拉涅克就講起他捉拿那隻動物的經過。
「我故意帶著一塊煮熟的肝,外面用紙包著,在它旁邊晃蕩。於是它就嗅起我來,並且向我身上躥。等我走到公園那頭,就轉彎進了勃里杜沃斯卡街。這時候我才餵了它頭一塊肝。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然後直直地跟著我,生怕我不見了。我進了金德里斯卡街,在那裡,我又餵了它一塊。它吃進去那一塊以後,我就把它用皮纜索牽上了,領它過了瓦斯拉沃廣場,到了汶諾哈拉地,然後又來到沃爾索維斯。它可給我轉暈了。過電車道的時候它忽然倒下來,一步也不肯走了。也許它想讓電車壓死。我帶來一張空白的血統證明書,是在紙鋪里買的。帥克,你得把它填上。」
「必須是你的筆跡。就寫:它是從萊比錫的封·畢羅氏狗場來的。父親是阿爾尼姆·封·卡勒斯堡,母親是愛瑪·封·特勞頓斯朵爾夫。父系方面,跟齊格菲·封·布森陀有血統關係,它的父親於一九一二年在柏林波摩拉尼亞種狗的展覽會上得過頭獎。母親得過紐倫堡純種狗會的金質獎牌。你看它年歲應該寫多少?」
「看它的牙齒,我想大概有兩歲。」
「那麼就寫十八個月吧。」
「帥克,它的毛剪的可不好。你看它的耳朵。」
「那容易辦。等它跟咱們熟了以後,可以替它剪。馬上動手它一定會鬧一場的。」
這條偷來的狗兇悍地咆哮著,喘著,扭動著,隨後它筋疲力盡,就一頭倒下了,舌頭耷拉在外頭,任憑命運的擺布。它慢慢地安靜下來了,只是時而還可憐地嗥叫著。
帥克把布拉涅克剩下來交給他的肝都給了它,但是它碰都不碰一下,只是鄙夷地瞟了一眼,又望著他們兩個人,直像是說:「哼,我吃過一通了,你們吃去吧。」
它帶著一種聽天由命的神情躺在那裡,假裝作打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它用後腿站了起來,用前爪拜拜。它屈服了。
帥克對這種感人的情景一點也無動於衷。
「倒下!」他對那可憐的動物嚷道。那狗又倒下了,苦苦地嗥叫著。
「血統證明書上名字怎麼替它填呢?」布拉涅克問。「它以前的名字是福克斯,或者類似的名字。」
「那麼就叫它麥克斯吧。看它在翹耳朵呢,麥克斯,站起來!」
這不幸的波摩拉尼亞種狗,連家帶自己的名字都被剝奪了,開始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然後,突然又改了主意,在桌旁坐下來,把地板上剩下的肝吃掉了。隨後,它就倒在壁爐的一邊,昏昏睡去,結束了它這一段的奇遇。
「你破費了多少?」布拉涅克臨走的時候,帥克問他。
「帥克,這個你放心好啦,」布拉涅克溫柔體貼地道。「為老朋友我什麼都肯干,尤其你又入了伍。好吧,夥計,再見啦。記住,可永遠不要把它帶到哈弗立斯克廣場上去,不然你可是自我麻煩。如果你還要狗,你知道我總在哪裡晃蕩。」
帥克讓麥克斯好好睡了個大覺。他去肉鋪買了半磅肝,煮好了,等麥克斯醒來給它一塊熱的聞聞。麥克斯睡完覺,舔著自己,伸了伸懶腰,嗅嗅那塊肝,一口吞下去了。
「麥克斯,過來!」帥克嚷道。
那狗戰戰兢兢地走過來,但是帥克把它抱到膝上,拍了拍它。自從麥克斯來了以後,這是它頭一回友善地擺了擺它那剪剩一節兒的尾巴,嬉戲地用爪子搔搔帥克的手,緊緊抓住,很機靈地凝視著帥克,像是說:
「事情反正是這樣了,我知道倒楣的是我。」
麥克斯從帥克膝上蹦下來,圍著他歡歡喜喜地躥蹦著。趕到黃昏中尉從兵營里回來的時候,帥克跟麥克斯已經成為莫逆了。
盧卡施中尉看到麥克斯,很愉快地感到驚訝,而麥克斯重新看到一位挎腰刀的人也分外表示高興。
問到狗是從哪兒弄來的,花了多少錢,帥克異常泰然自若地回答說:是一個剛剛應徵入伍的朋友送的。
「那好極了,帥克,」中尉說,一面逗著麥克斯。「下月一號,為了弄到這條狗我給你五十克郎。」
「長官,那我可不能收。」
「帥克,」中尉正顏厲色地說。「你來伺候我的時候我跟你說得很明白,你必須聽我的吩咐。我說給你五十克郎,那你就得收下,拿去好好揮霍它一通。帥克,有了五十克郎你打算怎麼花呵?」
「報告長官,我就照您命令的好好揮霍它一通。」
「而且帥克,要是萬一我忘記給你這五十克郎,你得提醒我一聲。你聽明白了嗎?這狗確實沒有跳蚤嗎?你最好給它洗個澡,把它的毛梳一梳。明天我值班,後天我就帶它出去溜達溜達去。」
當帥克給麥克斯洗澡的時候,那位上校——狗的原主人正在大發脾氣,說要是抓到了偷狗的人,一定送他到軍事法庭去,把他槍斃,把他絞死,判他二十年徒刑,用亂刀把他剁成碎塊。
「那個壞蛋要是給我抓住,我要他的命!」上校咆哮得連窗戶都震動了。「我知道怎樣對付像他這種流氓。」
帥克和盧卡施中尉的頭上懸著一場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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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弗南杜是十一世紀西班牙加斯悌爾的國王,當時吐利都城為回軍所佔,弗南杜率兵圍攻多時。
⑵公元一○○○年左右,威尼斯擺脫了拜占庭帝國的統治,成立了共和國,一直維持到一七九七年,終於顛覆在陰謀家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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